魚藻之境

魚藻之境

魚藻之境

米培軒覺得周身一片滾熱,被人丟進了蒸籠似的,連氣都有些喘不上來,萬般痛苦之下,手舞足蹈地掙紮起來,一頭撞在桌腿上,“啊喲”一聲,猛然醒轉。

“我……我這是……對了,我暈過去了,那香……啊!”米培軒迷迷糊糊坐起身來,只見四周橫七豎八地躺了四個人,緊挨他躺着的是韓星曜,不遠處還有兩男一女,看穿着打扮都是上流社會的人物。更可怕的是,小館四周的蘆葦都被點燃,火光衝天,“噼噼啵啵”焦灼刺耳,滾滾濃煙從門縫窗縫裏透進屋來,嗆得人口乾舌焦。米老闆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聽人說過,死在火災中的人有一多半不是燒死的,而是嗆死的。

“孩子,醒醒……醒醒啊……”米培軒使勁搖晃着韓星曜的身體,帶着哭腔道,“着火啦,火都燒進房子來了,醒醒啊……”

“嗯……哎喲……”韓星曜痛苦地呻吟一聲,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香……香有問題……哎呀!着火啦!”他一個鯉魚打挺跳將來,兩步躥到門前,伸手一拉,“門被鎖住了。”

“窗戶……窗戶也打不開……”米培軒被煙熏得兩眼紅腫,淚花滾滾。

“該死,這些門窗用的都是西洋彈簧鎖,沒有鑰匙根本打不開!”韓星曜急得直跺腳,一個不小心踩到了像死鱷魚一樣趴在門檻下的丁慨。

“嗷!”丁慨慘叫一聲,揉着屁股滿地亂滾,腦袋不偏不倚地撞在陸衍后腰眼上,陸衍悶哼一聲,擰身躍起,迅速站穩身形,凝神四顧。

丁慨眼淚汪汪抬起頭:“你是……陸先生?你是容悅樓的陸先生吧,你會功夫?”

陸衍冷哼一聲,屏住呼吸,扶起倒在窗下的陳菡,用力掐住她的人中。

“啊喲!”陳菡昏睡不深,痛叫一聲,緩醒過來,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便被濃煙熏得咳嗽不止,軟綿綿跌在陸衍懷裏。

“你們也收到了請柬?”韓星曜掏出一塊手帕,在桌邊養着烏龜的大瓷缸里浸了浸,蒙在臉上,悶聲悶氣道,“這裏有些水,味道不太好聞,但能救命,都帶着手帕嗎……嗯?”

水缸里赫然躺着一件口如花瓣的青花碗,韓星曜撓撓頭:“米老闆,這是你的東西嗎?”

米培軒一邊掏着手帕,一邊湊到大瓷缸前,定睛一看,頓時叫了起來:“是我的是我的,宣德青花魚藻紋碗,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米培軒回頭看看桌上,見皮箱的扣鎖已被人暴力破開,掀着蓋子斜放在桌上,箱子裏空無一物,失聲慘叫道:“我的永樂甜白釉梅瓶哪去了?”

陳菡聽到米培軒喊出兩件瓷器的名字,眼睛亮了亮,望向米老闆,迷迷糊糊道:“是……咳咳……是你?”

陳菡還沒完全醒過神來,嘴裏含含糊糊的,咬字不清,米培軒當然沒聽到她在說什麼,陸衍卻聽得清清楚楚,悄悄拍拍陳菡的後背,小聲道:“別說話。”

“奇怪,這是誰幹的?”韓星曜伸手去撈沉在缸底的青花碗,“請你來的那個傢伙,就是要買這兩件東西吧?咳咳……梅瓶和碗……咳咳……”

“對,他信里說得明明白白,還付了定金。”米培軒一邊咳嗽,一邊小心地接過瓷碗,“可他為什麼要把這碗丟在水缸里?咳咳……這可是千金難求的寶貝。還有我的梅瓶,他藏到哪兒去了?”

“別管什麼梅瓶了!”丁慨哭哭啼啼道,“這麼點水能管什麼用啊,咳咳……再這麼耗下去,我們都得被煙熏死!”

兩丈見方的小屋裏已經滿是濃煙,咳嗽聲此起彼伏。

“把……咳咳……把門撞開吧!”米培軒道,“咱們一股腦衝出去,也許還能掙條活路。”

“不成的。”陸衍聽着外面“噼噼啪啪”的火燒蘆葦聲,悶聲悶氣道,“這外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干蘆葦,火勢衝天,衝出去只有死路一條。”

韓星曜也快哭了:“衝出去會變成燒雞,留在這兒會變成熏肉,怎麼都是個死,還不如留個體面些的全屍,咳咳……”他話音未落,便覺一股熱浪劈面而來,抬頭望着窗格,慘然道,“這下好了,想得個全屍怕也不可能了,咳咳咳……火已經從窗縫裏鑽進來了,過不了十五分鐘,這座屋子就會整個兒被大火吞掉,我們都會變成焦炭……咳咳……別擔心,在這之前,我們已經活活嗆死了……咳咳……”

米培軒心涼透了:“我們……真的沒活路了?”

韓星曜被抽了骨頭似的跌坐在地:“我沒辦法了,到底是誰要殺我們?又是迷香,又是大火,你們到底得罪誰啦?”

丁慨涕淚齊下,屎尿橫流,嗚咽着道:“咱們……咱們都去雲間農莊做過客……”

韓星曜捂着鼻子指指米培軒:“那他呢?”

米培軒抱着瓷碗縮在牆角,不住地念着“阿彌陀佛”。

陸衍扶着陳菡的肩膀,雙手稍稍緊了緊,陳菡吃痛,輕輕呻吟一聲,聲如蚊蚋:“老傢伙,你幹什麼?”

陸衍湊在陳菡耳邊,輕不可聞地吩咐幾句,陳菡咬咬嘴唇,點了點頭,抬起手看看手錶道:“快一點了,猶豫不得,先保住性命再說吧。”

韓星曜見二人擠眉弄眼地咬耳朵,不禁奇怪道:“陸先生,陳小姐,你們說什麼呢?”

陳菡掙扎着站起來,走到米培軒身前,一伸手道:“宣德青花魚藻紋碗,給我。”

“啊?”米培軒抱緊了碗,“想得倒美,我要和我的寶貝死在一起。”

“蠢貨!”陳菡手起一掌,重重斬在米培軒頸側,米培軒兩眼一翻,當場昏死過去。

“都到水缸這裏來。”陳菡招呼着韓星曜,“你過來,把碗放到水缸里。”

“姐姐,你也練過?”韓星曜驚訝不已。

“別廢話,我時間不多,快把碗放進水缸里!咳咳……快!”

“哦……是,是。”陳菡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周身散發出一種凜然莫測的強大氣場,韓星曜嚇得連退兩步,乖乖依着陳菡的吩咐掰開米培軒的手指,把宣德青花魚藻紋碗放進水缸。

陳菡滿意地點點頭,又一指丁慨:“你,把衣服脫了,用水浸透,把水缸包住……算了,你滿身屎尿,太噁心,還是你來吧。”她又指了指韓星曜。

“好……姐姐你要幹什麼?”韓星曜脫下外衣,吸滿了水,把水缸嚴嚴實實地包住。

“都把手指伸出來。”陳菡攥着米老闆的一根手指,把他拖到水缸前,指點着陸衍、韓星曜和丁慨,“你們三個,都拉住我的左手。”

陸衍一言不發,伸手拉住陳菡。

韓星曜死到臨頭還不忘玩笑:“姐姐,這可不算我占你的便宜。”他見陳菡臉色不善,輕輕一吐舌頭,拉住她的手指。

丁慨兩腳發軟,連滾帶爬地把身子挪到水缸前,抬手拉住陳菡手腕,戰戰兢兢道:“陳……陳小姐,你打算幹什麼?”

陳菡嫌惡地屏住呼吸,喝道:“閉嘴!把眼也閉上!拉緊了別鬆手。”

“是是是,我閉嘴,我閉眼。”丁慨嚇得一哆嗦,緊緊閉上眼睛。

陳菡輕叱一聲,右手探入水缸,在宣德青花魚藻紋碗上輕輕撫摸,眾人只覺得周身熱氣驟然消散,仿如置身煙雨江南,周身水汽蒙蒙,荷香淡淡,濤聲輕淺,喉頭潤朗,肌膚幽涼,實在快意無比。

韓星曜年紀小性子急,實在按捺不住,偷偷睜開眼睛,正瞧見一條兇猛的藍色大鱖魚噘着厚厚的嘴唇向自己衝殺過來,嚇得大叫一聲,一把撒開陳菡,連連後退:“魚在天上飛啊!鬼啊!”

他一眼瞧見身邊有一隻藍色蓮苞,伸手要去取來做武器,卻抓了個空,正驚愕之際,那隻大魚竟從他的身上穿了過去,韓星曜頓時蒙了:“姐……姐姐,這是什麼地方?”

“別大驚小怪的,我們在水底。”陳菡鬆開米老闆和陸衍的手,又使勁掙脫了丁慨,活動着手腕道。

丁慨昏昏慘慘,聽見陳菡的話,大吃一驚,正要睜眼,早被陳菡一掌拍在腦門,喉中“咯嘍”一聲,當場昏厥過去。

“你幹什麼!”韓星曜大驚。

“沒什麼,丁慨和米培軒不是古物通靈師,不該看到眼前這幅水底小景。”陳菡道。

“水底……”韓星曜四下看着,只見周身水藻招搖,蓮花盛放,巨大的魚懸浮於花藻之間,愜意地搖頭擺尾,目之所見,儘是濃艷的藍色。韓星曜試着呼氣吸氣,絲毫感覺不到溺水的痛苦,伸手四下撥弄,也感覺不到水的浮力。

“捕門鶴童,你是個聰明孩子,應該明白我們在哪兒吧?”陳菡道。

“這就是……瓷境?我們在那隻碗裏?”韓星曜震驚無比,獃獃地望着陳菡。

“沒錯,人在瓷境中,是無法觸碰所見人物情景的,這裏的蓮花、慈菇、水藻、游魚,都看得摸不得,瓷碗上未着一筆,但情景畢見的水也是一樣。”陳菡道。

“你……你是撫陶師?”韓星曜渾身的肌肉迅速緊張起來,身體皮鞭似的繃緊,“你是……除了許老闆之外的那個撫陶師?”

陳菡猶豫片刻,說道:“這世上未必只有一個兩個撫陶師,只是捕門孤陋寡聞而已。”

“你……你把袖子挽起來。”韓星曜緊緊盯着陳菡的手臂。

陳菡嘆了口氣捲起兩隻袖管,露出雪白如藕的小臂:“你要看什麼?我胳膊上什麼都沒有,就這麼一塊手錶,我爸爸從瑞士帶回來的。”

“沒……沒有傷疤?”韓星曜腦袋一陣大亂,他明明記得許枚和宣成說過,那個躲在幕後搜集瓷器的撫陶師手臂上有星星點點的疤狀斑痕。

“我一不打架二不做苦力,手上怎麼會有疤?”陳菡笑道,“小弟弟,你是拿我當壞人了吧?放心,我和你家顧問許老闆是很好的朋友,我還是他店裏的老主顧。”

“那他呢?”韓星曜一指陸衍,“你為什麼不把他打暈?”

陸衍無聲冷笑,笑得韓星曜寒毛直豎。

“你別笑了,你到底是什麼人?”韓星曜側移幾步,和陸衍拉開距離,“你們之前就認識?你早就知道她是撫陶師對不對?你……你也把袖子挽起來!”

陸衍哂然一笑,挽起衣袖,古銅色的手臂如鋼打鐵鑄也似:“看清楚了嗎?沒有傷疤。”

“嗯……”韓星曜警惕地挪動着腳步,和陳菡、陸衍拉開距離,“你們來蒹葭小館幹什麼?”

“我收到了一封請柬。”陳菡從懷裏取出一折巴掌大的淡青色硬質花箋道,“有個自稱‘彭殤’的人請我來看一件瓷器,還在請柬里夾着這件東西的照片,說是有心出售,瞧,就是這個。”說著他打開請柬,遞過一張黑白照片。

“這是……”韓星曜沒敢上前去接,伸着脖子看了看道,“是個高腳杯?”

陳菡笑道:“這叫靶盞,叫高足杯也沒錯。照片拍得非常清晰,勾畫紋飾的筆鋒筆勢,點染堆垛的深色斑塊都看得清清楚楚,從纏枝蓮花和梵文的排布構圖來看,十之八九是乾隆官窯真品,我一看到照片便動了心。可今天我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蒹葭小館時,連這個彭殤的面兒都沒見着,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哦……”韓星曜不懂瓷器,撓撓頭,又一指陸衍,“那你呢?你來這兒幹什麼?”

陸衍很不習慣被一個半大孩子頤指氣使地當犯人一樣質問,冷笑一聲,不陰不陽道:“我也是被這個彭殤騙來的,他請我來看一隻唐代鎏金銀碗。你來做什麼?”

韓星曜悶聲悶氣道:“彭殤說他知道喬七的下落,讓我來蒹葭小館找他。”

陸衍一怔:“喬七?”

陳菡驚道:“他不是已經被抓住了嗎?那個法醫還為他擋了一槍。”

“喬七被人劫走了。”韓星曜垂頭喪氣道,“上面讓我抓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陸衍沉吟片刻,走到丁慨身邊,在他衣袋裏翻翻找找,果然從上衣內揣里翻出一份請柬,請柬里夾着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隻竹雕筆筒。

陳菡接過照片,面露懼色:“看來這個彭殤對我們非常了解,知道我們最想要的是什麼,我喜歡瓷器,你喜歡金器,丁慨喜歡竹木,這孩子為喬七的事焦頭爛額,米培軒……”

“他是來賣那兩件瓷器的,永樂甜白釉梅瓶和這個青花魚藻紋碗。”韓星曜道,“買主應該就是彭殤,他允諾了一個非常可觀的價位,又支付了一筆定金,米老闆這個財迷就上趕着跑來送貨了。對了姐姐,你之前見過米老闆嗎?你怎麼知道他叫米培軒?還有,新仿的瓷器是沒有瓷靈和瓷境的吧,你都沒仔細看過這隻青花瓷碗,就吩咐我把它浸在水缸里,難道你早就知道這隻碗是真品,可以救命?可我看米老闆剛才的反應,他好像並不認識你。”

陳菡愣住了,呆了半晌,搖頭笑笑:“小弟弟,太聰明的人容易給自己惹來麻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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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煉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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