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間農莊

雲間農莊

雲間農莊

雲間農莊在冉城東四十里,許枚等人午後出發,到農莊時已近黃昏。

農莊的草場緊鄰潤翠河,土厚水深,肥美豐饒,視野開闊,一望無邊。時已入冬,草場漸趨枯黃,成群的牛羊懶洋洋地啃嚼着細嫩的草根。

沿河零星種着幾棵老柏樹,河對岸是一片茂密的柏樹林,古木蕭森,鴉雀盤旋。

自北而南的潤翠河,水急浪細,冷流奔騰,分隔西邊的草場和東岸的樹林。

自冉城通向農莊的道路終止於靠近河邊的牧工宿舍,另有一條狹窄的土路彎曲北上,直到一座丈許寬的小石橋。這小橋寬不過丈余,整條潤翠河卻只有它溝通東西。橋東也連通着一條小路,穿過樹林彎曲向南,通往臨河建於高坡上的“盈溢別墅”,那裏是武雲非的住處,也是他藏寶的所在。

闊氣的德國轎車無法開上滿是牛羊糞便的鬆軟小路,只能在牧工宿舍前停下,司機恭恭敬敬地請許枚、江蓼紅、宣成、姬揚清四人下車,說稍後會有雲間農莊的馬車過來接幾人去對岸的盈溢別墅——原來這輛轎車是武雲非雇來的,雲間農莊沒有汽車,因為武雲非兩口子都有暈車的毛病。

姬揚清愛極了草場上的這份遼闊,見司機開車離開,忍不住暢快地縱聲長吟,幾隻大大小小的黑白花牧羊犬卻極不給面子,圍着這群生人汪汪直叫,姬揚清隨手抄起一隻圓胖的小狗崽,抱在懷裏輕輕揉弄。

宣成非常不喜歡牛羊糞尿混合的惡臭味,卻對英武強健的牧羊犬毫無抵抗力,忍不住伸手拍了拍湊在自己腳邊聞來聞去的半人高的大狗,那大狗似乎也消除了對眼前幾人的警惕,試探地舔了舔宣成的手。宣成實在按捺不住,蹲下身來揉着那大狗的頭好一陣撫弄:“柯利牧羊犬,好貴的,我來冉城還是頭回見到。”

許枚挎着一個包袱,包袱里便是拿來救武雲非性命的玉壺春瓶,是誘餌,也是籌碼,萬萬不能離身。

江蓼紅站在許枚身邊,打量着停在牧工宿舍旁的另一輛汽車,昂貴的敞篷別克。開車的女子大約二十五六年紀,頭戴藕色小絨帽,露出壓頸的波浪捲髮,一身上海榮昌祥的呢絨洋裝,打扮靚麗入時。一張鵝蛋臉粉白剔透,兩眼水光盈盈,唇下露出兩顆小兔牙,抿嘴一笑,臉上綻開一對酒窩,相貌雖不是多美,但勝在討喜可愛。

“陳菡竟然會來這裏,她和武雲非完全兩個世界的人,一個玩了命地攀附風雅,一個自己便是風雅。”江蓼紅覺得不可思議。

“也許她和武雲非都是大手大腳的‘購買狂’,性子上有共通之處吧。”許枚笑着小聲調侃。

許枚不止一次和陳菡打過交道,對她的秉性喜好也算了解:一個購物狂式的瓷器收藏大家。眼光老辣,品味超凡,學識、魄力堪稱一流,只是心性太癲了些,凡見了喜歡的瓷器,便不惜豪擲千金收入囊中。這年春天,陳菡看上了許枚店裏的一隻宣德青花鳥食罐,軟磨硬泡了三五天,最後竟開來一輛汽車作交換,死咬價格的許枚嚇得立刻鬆了嘴。

“咦?許老闆,江老闆!你們也收到邀請函啦?”陳菡遠遠望見許枚和江蓼紅,輕輕蹦跳着下車,幾步跑上前來,笑吟吟道,“許老闆風采依舊,江老闆卸了妝,可比在戲台上還漂亮!”說著她眨眨眼睛,神秘兮兮道,“你們也是衝著康熙官窯天藍釉花觚和張獻忠‘西王賞功’金錢來的吧?”

“呵——”

“嘶——”

許枚和江蓼紅齊齊倒吸一口涼氣,聲音都有些發顫。

“康熙官窯天藍釉花觚?”

“西王賞功?金錢?”

“咦?你們沒看報紙啊。”陳菡訝異不已,“那你們來這兒幹什麼?難道武雲非手裏還有其他好貨色?別逗啦,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國寶’,多看一眼能折十年陽壽……”

許枚壓下心頭狂喜,隨口胡謅道:“我們只是不願駁了武三爺的面子。”

陳菡“哎喲”一聲,笑得花枝亂顫:“這位武三爺的面子在餐飲界還值些錢,在古玩行么……呵呵呵呵……哎呀,這小東西……好可愛!”

一隻小狗踉踉蹌蹌絆倒在陳菡腳邊,正捧腹大笑的陳菡吃了一驚,定睛看去,眼睛頓時眯成了一條線,一把拎起小狗,抱在懷裏摸頭撓下巴:“還別說,武雲非玩狗真有一套,這柯利犬就得養在開闊的地方,好叫它四處撒歡兒,否則非憋出病來不可。”

陳菡偷偷指指滿臉慈愛撫弄着大大小小牧羊犬的宣成和姬揚清,問道:“他們是……”

許枚心中轉了幾轉:陳菡可是玩瓷器的絕頂高手,她不會就是那個撫陶師吧?一旦告訴她武家報了警,她會不會直接毀掉解藥?不過姬法醫說的也有道理,那人明目張胆地操縱武雲非來店裏索要玉壺春瓶,應該早不在乎警察是否介入此事,畢竟他和警察局“關係密切”。想到此,便實話實說道:“那是警察局的探長宣成和法醫姬揚清,也是應邀來農莊的。”

陳菡面露懼色:“警察和法醫?這裏死人啦?”

“這倒沒有,兩位警官是武太太請來‘維持秩序’的。”許枚到底撒了個小謊。

“嘿!武雲非有些本事呀,竟然能請來警察給他護場子。”陳菡輕輕吐了吐舌頭,又伸手指着不遠處的老柏樹道,“抱着貓睡在樹上的那個裸體怪人,也是武雲非請來的客人嗎?”

“樹上?”

“裸體?”

許枚、江蓼紅都是一驚,順着陳菡的手指遠遠望去,見草場臨河處的一棵孤零零的老柏樹上,一個少年抱着一隻斑斑點點的小灰貓躺在粗大的橫枝上。這少年只穿了一條灰色長褲,半裸着身軀,一條腿懶洋洋地垂在半空,隨風輕輕晃動。一件半干半濕的單薄的衣服掛在樹上,被密密層層灰綠色的柏葉層層遮住。

許枚、江蓼紅對視一眼:他們平素也算機敏,這孩子近在百步之內,竟然毫無察覺!

宣成也發覺了那少年的異常,戀戀不捨地撇下搖着尾巴撒歡的柯利犬,走到許枚身邊道:“他能近乎完美地掩藏氣息,將自己完全融入所處環境當中,這份鍊氣功夫極為難得。”

滾了一身乾草屑的姬揚清緊緊抱着一隻小狗,像小尾巴似的緊跟在宣成身後,抬起頭望着睡得香甜的小灰貓,嘖嘖道:“奇怪,這種尖耳朵小野貓兇悍警覺,怎麼可能像小寵物一樣乖乖睡在人懷裏?”

陳菡自己先打了個哆嗦:“他不冷么?現在可是十一月哎。”

許枚走到樹下,側耳聽去,輕風吹動柏葉,沙沙作響,那少年和“貓”輕微的鼾聲此起彼伏。許枚心中一軟,只覺眼前場景雖有幾分兇險,卻不失溫馨可愛,有些不忍打擾,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喊道:“小傢伙,別睡在樹杈上,當心掉下來。”

小灰貓警覺地睜開眼睛,弓起身子望着樹下男男女女一大群人,驚慌地嗷嗷直叫。那少年“唔”的一聲,微微動了動頭,迷迷糊糊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一手抄起掛在樹上的衣服,一手環住小灰貓圓滾滾的腰,一抬屁股滑下樹來。

眾人齊聲驚呼,卻見那少年長腿一擺,像仙鶴一樣,輕輕巧巧落在厚厚的草叢裏,順勢一矮身,展開胳膊,任那受驚的小灰貓嗷嗷叫着踉蹌離去,整套動作行雲流水,瀟洒至極。

“哇!好漂亮的身手!”陳菡拍手讚歎。

那少年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打量着在場眾人,目光在許枚、宣成臉上稍一停頓,撓撓頭道:“嗯……哥哥姐姐,你們都看着我做什麼?”說著他揉了揉自己的臉,“我臉上有東西嗎?唔……啊,我沒穿衣服。”那少年抖抖半濕的衣服,渾不在意地披在身上,慢悠悠系好扣子,撣撣衣襟上的柏樹葉渣,絲毫不覺局促害羞。

時已初冬,這少年卻穿着春秋兩季的單衣,薄薄的一層,濕淋淋貼在身上。

這古怪少年說起話來像含着糯米似的,柔軟至極,他本就年輕,聲音更是顯嫩。姬揚清、陳菡被這一句慵懶的“哥哥姐姐”惹得心通通直跳,看向那少年的眼光立時變得柔和不少。

宣成見姬揚清露出一副似是慈愛似是寵溺的神色,臉不禁一黑。

許枚上下打量這少年,見他蜂腰猿背,白面紅唇,胸腹手臂上雪白的肌肉格外勻稱漂亮,頸上一點米粒大小的黑痣,眼半睜半閉,歪着頭,耷着肩膀,一副懶洋洋的欠打模樣。

“你是武三爺的客人?”許枚微笑問道。

“是啊,我叫韓星曜,武雲非給我送過請柬。”少年仰起脖子打了個哈欠。

“韓星曜?嗯……這名字取得不俗。”許枚嘴上誇讚幾句,心中卻苦苦思索:近年藏界少年翹楚層出不窮,可從沒聽說有這麼個人物。

“你掉進河裏了嗎,在晾衣服?”江蓼紅見韓星曜一身灰衣濕氣未退,忍不住問道。

“我下河抓魚來着。”一陣西風掃過,裹着厚厚衣服的姬揚清和陳菡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韓星曜一身薄薄的潮衣,卻絲毫不覺得冷,伸手指着潤翠河道,“那條河裏有指頭大的白色胖魚,肥肥嫩嫩的一看就很好吃,我看到這隻小貓在河邊抓魚,那小短腿兒費了半天勁一條都抓不到,我就幫幫它的忙咯。”

“你跳進了潤翠河?”許枚大驚,潤翠河水流速極快,常人下河根本無法平衡身軀,轉瞬間就會被水流沖走。

韓星曜臉微微發紅,說起話來卻依然懶氣十足:“嗯……河水流得太快,水性不好施展,我看到那邊草場上有牧工丟下的舊繩子,就把繩子一端拴在腰上,一端系在樹上,下河抓了兩條魚,那小傢伙連肉帶骨頭一起吞了。我是脫了衣褲鞋襪下河的,那隻小毛球一巴掌就把我的衣服掃進河裏,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這件衣裳就保不住了,丰儀祥的衫子,二十塊大洋呢。”

“然後你就抱着小貓上了樹?”許枚對這些半大孩子的想法有些捉摸不透。

韓星曜搓搓拳頭,像在回味小灰貓毛茸茸的手感:“它吃飽喝足,爬到樹上下不來了,我只好上樹救它呀,這個大樹枝又粗又平展,在上面睡覺舒服極了,旁邊的小樹枝還能晾衣服……”

此時,一匹雪白的快馬自北而南“嘚嘚”而來,後面遠遠地跟着兩駕雙轅馬車,錦帳流蘇,朱漆金彩,穹頂雕窗,華貴無匹,不急不緩地從成群散發著原野膻臭的牛羊身邊駛過,一種強烈至極的違和感衝天而起。

快馬上的騎士輕輕勒住韁繩,利索地翻身下馬,微笑着躬身見禮道:“我來遲了,諸位貴客切莫見怪。”說著他環視一周,一一作揖道,“陳小姐、宣探長、姬法醫、江老闆、許老闆、韓公子,鄙人云間農莊管事顧和,受我家三爺差遣,來迎接各位貴客。”

顧和身材微胖,面色紅潤,身穿一套厚實的褐色西式騎馬裝,頭髮打理得一絲不苟,臉上掛着溫和優雅的微笑,舉手投足憨態可掬,又透着幾分可愛的狡黠,令人平生幾分好感。

許枚暗道:這位管事倒像個老派紳士,瞧這談吐做派,“優雅”二字像是刻在他的骨頭裏。

“顧管事客氣。草場景色這麼好,我們剛剛下車,還沒玩夠呢。”陳菡忍着笑拍拍剛剛碾過滿地羊糞停在眾人身邊的朱漆金彩的馬車。

顧和微微欠身,謙恭地說:“日頭落了,天也涼了,請各位貴客先乘馬車去盈溢別墅喝杯熱茶,吃些點心,三爺特意備下一桌豐盛的晚宴招待各位。草場還是等明天白天再來更合適,一來白天視野更好,二來天氣暖些,不至於被風拍着。各位貴客如果有興趣,還可以去對岸的林子裏打獵,或是在河裏網魚,樹林裏有肥嫩的松雞,潤翠河裏的白魚也非常鮮美。”

“好呀好呀!”陳菡興緻勃勃。

江蓼紅問道:“今天來的客人只有我們?”

顧和微笑回答:“‘秀木居’的丁大爺和‘容悅樓’的陸先生兩個小時前便到了,‘紛華記’的越老闆是上午來的。”

許枚一愣:“丁慨來了?還有容悅樓的陸衍和北京的越繽?這兩人大名鼎鼎,我早有耳聞。”

江蓼紅道:“那個陸先生可不簡單,他專玩金銀器,這年頭玩金銀的皆是匹夫懷璧,難為陸衍平平安安做了這些年生意,竟沒人敢惦記他,也是奇了。他那‘容悅樓’里滿是各朝金釵金釧、金餅金鋌、金錢金幣、金杯金碗,還有北朝鎏金銅佛、唐代鳳首壺、宋代銀注子,價格都貴得嚇人。我去年在他店裏買過一枚指甲蓋大的‘郢爰’,花去半年演出的酬勞。”

許枚道:“陸衍喜歡金銀器,這回豈不是衝著那枚金錢來的?”

江蓼紅點頭道:“西王賞功銅錢、銀錢已是珍罕至極,金錢更是曠世絕品,近來只光緒年間在四川成都出過一枚,現世不久便被一個天打雷劈的蠢蛋熔掉當金子變賣。武雲非這枚若是真品,當是近來現世的第二枚金賞功,陸衍不會不動心的。”

許枚見江蓼紅一臉迫切,不禁壞笑道:“那雅好古錢的江老闆是不是也動了把它收入囊中的心思?”

“我怎麼可能不動心!西王賞功啊!連陸衍都引來了,多半是真品呢!”江蓼紅忍不住伸手去掐許枚脅下軟肉:她心都快癢死了,這傢伙還來撩撥。

陳菡和韓星曜驚訝地望着咬牙切齒的江蓼紅和壞笑着四處躲閃的許枚,陳菡眼中滿是興奮之色,“哎呀哎呀”地叫個不停:“許老闆,江老闆,你們在處朋友吧?”

江蓼紅自覺失態,正待開口搪塞,卻見許枚含笑點頭,不覺一驚,白皙的臉頓時一片緋紅:他……這算認了?他認了?我的天!他真的在點頭啊!

姬揚清見江蓼紅從腦門到脖根都紅透了,活像一個煮熟的螃蟹,不禁搖搖頭:這怎麼行,人家只是點了點頭,你便樂成這副傻樣,日後還不叫那會法術的狐狸拿捏得死死的?哎呀不成,人都快熟了,我怎麼著也得讓他許老闆給句準話兒。

姬揚清想到此,便狠狠清清嗓子,一字一頓地說道:“嗯,咳咳……許老闆,你、們、在、處、朋、友、嗎?”說著她輕輕一瞪眼睛,懷裏的小狗似乎感覺到抱着自己的大姐姐氣場有些不對,識趣地縮了縮頭,“嗚嗚”地哼唧了兩聲。

許枚大大方方一攤手道:“是呀,我們正處着呢。”

“嗯!”姬揚清滿意地點點頭,回頭看去,見江蓼紅頭上已經開始冒煙了,不禁來氣:害羞什麼呀,是你先追人家的哎!這些日子明裡暗裏撩撥人家還少嗎?

陳菡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不已,拉着江蓼紅的手嘰嘰呱呱說個不停。

韓星曜的關注點卻不在此,稍稍錯愕之後便自顧自糯聲糯氣地念叨:“上午便到了嗎……越繽……有意思,有意思。”

許枚聽見韓星曜念叨越繽,不禁輕輕皺眉道:“越繽這傢伙名聲極臭,‘紛華記’的貨,有不少帶着血的。”

韓星曜懶懶道:“哥哥這話不假,越繽為珍奇古玩逼死的人命也不是一條兩條了。”

宣成與姬揚清對視一眼:越繽幾年前便是捕門黑名冊上的人物,此人長袖善舞,黑白通吃,手段陰毒,緝兇、偵資二堂一直對他無可奈何。

顧和一直謙恭地候在一旁,臉上掛着優雅的笑容,對於眾人的談話像是一句也沒聽到似的,不插嘴,不催促,也不四處走動。許枚看在眼裏,暗暗納罕:武雲非從哪裏尋來這麼一位素養絕好的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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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煉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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