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缸杯

雞缸杯

雞缸杯

米培軒不敢和韓星曜走得太近,他第六感很強烈,總感覺這個懶洋洋笑眯眯的孩子身上散發著一種狠厲的氣息。韓星曜卻很喜歡往米老闆身邊湊,還總絮絮叨叨地問東問西,不停地攛掇着米老闆把永樂甜白釉梅瓶和宣德青花魚藻紋碗拿出來觀賞。

“不急在這一會兒,等到了蒹葭小館,見了主顧,我自然會把寶貝請出來。”米培軒忍無可忍,緊緊地抱着皮箱道。

韓星曜倒是很好說話,笑着“嗯”了一聲,掰着手中的小糕點去喂湖裏的魚。

小船速度不算慢,不到二十分鐘已經停靠在蘆葦叢生的無名小洲旁,上岸后沿着一道石板小路走不多久,便是蒹葭小館了。

蒹葭小館果如其名,小小的房舍,小小的院子,青磚黛瓦,白皮矮牆,四周是密密層層的蘆葦,黃葉乾枯,白穗招搖,隨風颯颯作響,整座小洲籠罩在一片薄薄的霧氣中,恍如仙境,好像下一刻便會有一個長須飄飄的仙人手持竹杖走出小館,騰雲而去。

韓星曜沒有走水蒙蒙的石板路,追着幾隻麻雀跑進蘆葦叢中,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縱聲吟唱:“摧折不自守,秋風吹若何。暫時花戴雪,幾處葉沉波。體弱春風早,叢長夜露多。江湖后搖落,亦恐歲蹉跎。”

杜甫的《蒹葭》悲涼傷感,韓星曜軟軟的少年聲音念來很有些“童子佩觽”的違和感,米培軒聽得直搖頭,暗道:小小年紀傷春悲秋感慨人生歲月,老氣橫秋得令人生厭。

小館大門敞開着,米培軒提着箱子走上門前石階,輕輕敲了敲門扇:“主人可在?鳴古齋米培軒拜訪。”

院子裏靜悄悄的,無人應答,只有幾隻凍得瑟瑟發抖的水鳥蓬鬆着一身羽毛探了探頭,又縮回院角的小假山縫裏。

“彭先生可在?”米培軒又叫了幾聲,不見人回話,只見院子裏冷冷清清、乾乾淨淨,房屋木門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依稀有乳白色的煙霧彌散出來。

“別喊啦,門又沒關,進去瞧瞧。”韓星曜銜着一枝葦稈,徑直走進院子,四處轉了轉,搖頭道,“這地方倒是清靜,你的主顧呢?這兒不像有人住過,一點兒煙火氣都沒有。”說著他走到正屋前,推開屋門,慢吞吞喊了一句,“沒人吧,進來了啊……”

屋裏乾乾淨淨,只有幾件簡單雅緻的桌椅,木料考究,做工古樸,桌上幾件小巧精緻的竹木清供,一隻棠梨色獅子蓋鏤空銅香熏,透出裊裊蒙蒙的白色霧氣。桌邊地上擺着一隻大瓷缸,不是什麼古董珍玩,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養龜的容器,裏面盛着大半缸水,遊動着兩隻銅錢大小的烏龜。

“可能主人還沒到吧。”米培軒把箱子放在桌上,四下瞧瞧,自言自語道。

“不對,主人沒來的話,這香是誰點的,還怪好聞的。”韓星曜湊到香熏前,輕輕嗅着香氣,掀開爐蓋道,“瞧,香都燒透了,這裏的主人至少一個小時前就到了,這個……這香不對勁……”韓星曜話沒說完,便覺一陣頭暈目眩,忙伸手去扶桌角,卻扶了個空,重重一跤跌在桌下,當場昏死過去。

米培軒大吃一驚:“這孩子怎麼了?”他忙上前去看,沒走兩步,便覺腿腳發軟,兩眼發花,直挺挺撲倒在地。

許枚仔細聽着逆雪的描述,眉頭緊鎖:“這麼說綁匪確實回來過,可你沒聽到他走出院子,過了不到十分鐘,又來了一個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傢伙,還有一個什麼小杯子,畫著小孩小雞小花什麼的,還題着好多字?”

逆雪被姬揚清打了幾針麻藥,穿針引線地縫合傷口,聽見許枚問話,有氣無力地抬起頭道:“沒錯,可我沒看見什麼小杯子,都是聽後來的那個人說的。”

江蓼紅聽着逆雪的描述,腦中勾畫著小杯的樣子,越聽越驚,與許枚對視一眼,齊聲道:“雞缸杯?”

谷之篁道:“不對吧,雞缸杯我見過,上面沒小孩兒,也沒見題字呀。”

許枚道:“我說的可不是成化鬥彩雞缸杯,那東西罕見至極,堪稱無價珍寶……等等!你見過?你在哪兒見過?”

“就……就在你店裏呀。”谷之篁嚇了一跳,“你店裏不就有嗎?青花繪成山石,線描牡丹,填紅綠兩色彩,紅的又濃又艷,綠的淺淺潤潤,看得我心痒痒的,更妙的是那對雄牝雙雞,一昂首一低伏,三隻小雞圍在牝雞身邊,一眼看去,便覺毛茸茸暖洋洋的,眼睛都移不開了。我好說歹說軟磨硬泡,口水都說幹了,你就是不肯賣給我,小氣的傢伙。”

“我店裏那只是康熙朝的仿品。”許枚嘆道,“康雍兩朝仿燒成窯鬥彩器物不少,雞缸杯有之,天字罐亦有之,模仿雖好,但比之成窯真品,情致神髓遠不能及。”

“那勻給我唄。”

“一邊玩兒去。”許枚捶了谷之篁一拳,繼續道,“至於畫著小孩,題着詩句的,是乾隆粉彩的摹古創新之作,底款是‘大清乾隆仿古’六字篆書,意在仿成化,但卻半點成化的味道也沒有。我之前曾見過一兩件,小孩光光的腦袋,頂心梳着一個小髽髻,小臉蛋粉潤潤的,穿着淡紫色的衫子,一腳抬着,一手揚着,好像在逗弄面前那大公雞,身形神態傳神絕妙,至於那牡丹、山石、雄雞、子母雞,處處描繪精美,筆觸細膩,連葉脈羽毛都細細畫了出來,用彩也甚是考究,艷而不俗,實在精巧可愛。不過這庭園小景雖是鮮活喜人,卻少了成窯那份恬靜淡泊之感,滿據留白之處的乾隆御題詩句更顯敗筆,卻極是符合乾隆皇帝的胃口。”

江蓼紅道:“杯上題字那人只認出幾個字,能確定是乾隆題雞缸杯的御制詩嗎?”

許枚點了點頭,頗有信心地回道:“應該不假,那人依次讀出了‘人’‘之’‘分’‘去’‘中’‘日’‘心’‘不’幾個最簡單的字,應該全是出自乾隆御制詩:

李唐越器人間無,趙宋官窯晨星看。殷周鼎彝世頗多,堅脆之質於焉辨。堅朴脆巧久暫分,立徳踐行義可玩。朱明去此弗甚遙,宣成雅具時猶見。寒芒秀采總稱珍,就中雞缸最為冠。

牡丹麗日春風和,牝雞逐隊雄雞絢。金尾鐵距首昂蔵,怒勢如聽賈昌喚。良工物態肖無遺,趨華風氣隨時變。我獨警心在齊詩,不敢耽安興以晏。

宣成好像聽見自己的名字,抬頭瞧了許枚一眼,許枚“噗”地一笑:“宣、成兩朝瓷器冠絕明代,清人但提及明瓷,不得不提警官這名字呢。”

姬揚清一邊給逆雪上藥包紮,一邊豎著耳朵聽着許枚幾人談話,忍不住道:“是瓷境吧,綁匪走進了‘雞缸杯’的瓷境裏,所以循蹤粉的氣味到這座院子裏便消失了。隨後來的那個人也許是幫凶,也許只是拿錢辦事,遵照綁匪的吩咐把杯子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綁匪再伺機離開瓷境,帶着許老闆的幾件瓷器逃之夭夭。這個人既沒有那身扎眼的黑袍,身上也沒有循蹤粉的氣味,無論是警犬還是附近的便衣看到他都不會覺得奇怪,他完全可以大搖大擺地從這片迷宮似的小巷離開。”

江蓼紅也道:“撫陶師可以在子午兩時進出瓷境,綁匪選在午時交易就是為了在拿到瓷器后通過瓷境逃走,我們現在要找的不是一個拿着箱子的大活人,而是一隻兩寸來高的小杯子。”

宣成立刻回頭吩咐道:“若光,出去問問我們的便衣,有沒有在這附近看到可疑的人。”

不到十五分鐘,衛若光便拉着一個胖一瘦兩個便衣回來:“這地方又陰又潮,沒什麼人住,今天上午出現在這附近的人一共有八個,都是早上出工路過這裏的小販和船工,只有一個人比較奇怪。你詳細說說。”

那精瘦精瘦的便衣應了一聲,說道:“大概半個小時前,我看到一個穿着破棉衣的光頭大個子,揣着手低着頭,從這附近的一條小巷跑過去,那人頭上有胎記,非常好認。”

那矮胖矮胖的便衣道:“我昨天晚上一直守在碼頭,常在集櫻湖上跑船拉客的幾個艄公我都一個一個查問過。那個人叫王三兒,打小就在集櫻湖上撐船,腦袋光光的,從腦門到左臉下面有一大片烏青色的胎記,撐着一艘又窄又舊的小舢板,沒事就揣着手蹲在碼頭上。遊客見他長得嚇人,船也邋遢,很少有雇他的,我看他憨憨的也怪有意思,就拉着他聊了幾句。這個王三兒家住在沄沄河南邊,離這距離不近,而且這時候他應該在碼頭附近的麵攤吃午飯,或是守在碼頭等着拉客,按說不會出現在這附近。”

許枚摸出懷錶看了看:“十二點二十了,我們去碼頭附近看看,也許這個王三兒已經帶着雞缸杯去了集櫻湖。”

宣成點頭道:“很有可能,米老闆已經帶着他的兩件瓷器去了蒹葭小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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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煉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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