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藍釉花觚

天藍釉花觚

天藍釉花觚

別墅二層是客房,遠道而來的越繽就住在其中一間,管事顧和的房間在最北邊。至於別墅里的其他僕人,都可憐兮兮地擠住在後院廚房對面低矮狹小的平房裏——後院的寬闊空間都讓給了存放肉食的巨大冰庫和豪華的廚房,武雲非夫婦都是無葷不歡的肉食動物。

越繽的房間非常整潔,被褥疊得方方正正,桌椅柜子也擺得規規矩矩,床邊窗台上擺着幾盆花草,窗檯下橫放着一隻寬大的黑色皮包,桌上只有一支鋼筆,一沓只剩了半本的便箋,一隻枱燈。

許枚打開皮包,忍不住輕輕“咦”了一聲,包里只有幾件隨身的衣物和一個黃紙信封,信封里疊放着一幅拓片。許枚打開拓片,定睛看去,忍不住輕呼一聲:“難道武雲非的‘石板’是這個?”

江蓼紅湊上前來,見紙上拓印的是一塊寬一米、高半米的“圖畫”,這塊長方形的畫面被規矩的線條劃分出三個方形畫幅,每個畫幅中都是細細的陰線刻繪的圖案。左邊一幅刻繪山水林木間,一男子手持長鋤,躬身掘土,身後女子懷抱嬰兒,神情哀戚;兩棵細瘦的高冠大樹后,似乎還是這一男一女,男人手提一隻碩大的圓釜,女人懷抱嬰兒緊隨其後,臉帶笑意。中間畫幅刻一少年,拔劍刎頸,一武士拄刀立於一側,神色愴然;山林相隔,一老婦披髮跪於巨冢前,雲氣滾滾,草木飄搖,一片凄惶。右邊一圖于山石林木間刻一房屋,烈焰騰騰,燒毀屋舍,旁邊的一座房子非常奇怪,門戶大開,露出屋內場面,一個瘦弱男子趴在棺材上,哀哀哭泣,兩座房屋緊緊相鄰,那大火竟絲毫沒有燒到那停放棺柩的房屋上。畫中人物皆是秀美飄逸,衣衫纖薄,頗有仙人氣韻,樹木也是細長瘦高,樹冠或似層層摺扇,或似簇簇鳥羽,似乎是南國風物,山石如刀削斧剁,峻峭凌厲,空中雲氣飄飄,似有神靈隱伏其間。

許枚的驚嘆聲一直沒有停下,魔怔了似的,把拓片平鋪在地下,指點着道:“這三幅圖畫都是孝子故事,左邊是‘郭巨埋兒得金’,一個歹毒如虎的所謂‘孝子’,自己無能養不得老母妻兒,竟然要把兒子活埋省下口糧奉養老母,真的殘忍歹毒。中間是《搜神記》中的‘眉間尺殺身報父仇’,可憐可敬的傻孩子,可憐可敬的江湖俠客,可憐可敬的幹將莫邪。右邊是《後漢書》中‘蔡順抱棺回火’的故事,蔡順亡母停靈在家,鄰居家遭了火災,救無可救,傻乎乎的蔡順只能趴在母親的棺材上大哭,結果,這火隔過了蔡順家,直接燒到下家去了,這種怪事我是不信的……”

恭恭敬敬守在門口的顧和忍不住探頭探腦,許枚問道:“顧管事,武三爺是不是有一個這樣的刻着圖畫的石板?”

顧和道:“有是有,但好像刻的不是這三個故事。”

許枚奇道:“那是什麼?”

“我記不清了,好像是有老萊子的故事吧。”顧和搖搖頭,“三爺那塊石板是從越老闆那兒買的,也許越老闆手裏還有一塊石板。”他指了指鋪在地上的拓片。

許枚一怔,搖頭道:“這個越繽啊,是想把一套東西拆開了賣高價呢。”

江蓼紅翻動被褥、抽屜,四處查看,一無所獲,只把桌上的便箋本抄在手裏。

別墅三層的房間格局很寬敞,靠南的兩間分別是武雲非夫婦的卧室和所謂“藏寶室”,卧室只有那嬈一人住着,藏寶室里堆滿了武雲非高價收購的“古董”。北邊是書房,分為裡外兩間,裏間是武雲非的卧室,擺着各式櫃櫥,還有一張豪華的大床,床上只有一個人的被褥。房間歐式裝潢,中式擺設,滿滿的土豪氣質,零星點綴着些“風雅”味道——牆上的書畫和窗檯的花草。

外間的書房傢具不繁不簡,一張西式書桌、兩座書架、四座立櫃以及窗台上和牆角的大大小小十來盆花草,頂上一盞大燈,將屋裏照得非常亮堂。桌上摞着幾疊文件、賬本,幾支鋼筆、鉛筆胡亂堆在墨水瓶旁邊。看來丁慨下手匆忙,沒能好好安置筆筒里的零碎。

許枚翻着桌上的賬本、筆記,又拉開桌下的抽屜,無奈搖頭,都是些日常流水賬目,武雲非沒有寫日記和記備忘錄的習慣,他的行動軌跡也無從查起。

桌角放着一大一小兩隻木盒,卻是實打實的紫檀,造型簡樸古拙,小中見大,盒子裏襯着乳白色錦緞,一看便是丁慨“秀木居”的手藝。木盒下面,壓着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月白色緞子,應該是為那塊“石板”做的罩子。

許枚捧起木盒,問道:“這是丁大少送來的盒子吧?那花觚、金錢在什麼地方。”

“在保險櫃裏,密碼只有三爺知道。”顧和道。

保險柜藏在牆上一幅所謂鐵保行書立軸背後,顧和見畫軸微微凸起,悚然大驚,幾步趕上前去,輕輕掀開畫軸,見櫃門虛掩着,鎖孔鎖芯外面有數道划痕,似乎被撬動過。

顧和的汗頓時把衣服浸透了,顫抖着摘下掛軸,打開櫃門,見武雲非的金條整整齊齊摞着,一根不少。

一隻天藍釉花觚俏生生地端立在保險櫃裏,高半尺有餘,口徑略過三寸,形如喇叭,細頸修長下束,腰如小鼓,上下各有一周小小的乳釘,疏密有致,下脛外撇,圈足低淺,造型纖巧,“身材”曲線竟不可做一絲一毫之增減,着實的妙入毫顛。通體釉色如正午晴空般淺淺淡淡柔和如脂的藍,輕薄勻凈,令人不忍碰觸,生怕揉亂了那份恰到好處的柔和。

許枚凝視良久,輕輕吸了口氣,雙手將這件花觚捧起,亮出底足,但見圈足露胎,潔白細硬,外底施白釉,署“大清康熙年制”三行六字青花楷書款。

“真品無疑,真品無疑。這便是康熙官窯天藍釉了。”天藍釉初創於康熙,是藍釉中最淺最淡的,比之宋時天青,少了幾分清澈明凈,比之元明祭藍,也少了幾分深沉古雅,卻更柔和,更嫵媚,更可人,更撩人心魄,可遠觀,也可褻玩。

許枚看得如醉如痴,拇指輕輕拂過釉層,觸感膩潤如玉,忍不住舒適地輕吟一聲:“仙女面龐的肌膚莫過如此吧……哎呀媽呀!我的老天呀!”

江蓼紅和顧和眼瞧着許枚像被地雷炸着了似的跳起多高,一手死死攥着那天藍釉花觚,一手如觸電也似瘋狂地揮舞甩動,指尖一個小小的紅點“啪嗒”一聲狠狠摔在地上。

“要死了要死了!”許枚臉色慘白,顫抖着把天藍釉花觚放在桌上,扁着嘴舉起手來,“江老闆……我手上沒小眼兒吧?冒血的那種……”

“沒有啊,白白凈凈的。”江蓼紅也嚇壞了,不知道許枚為什麼突然抽風。

顧和盯着被許枚摔在地下,還在拚命掙扎蠕動的暗紅色小東西,倒吸一口涼氣:“電蠍?”

“嗯。”許枚委屈巴巴地應了一聲,壯着膽子端詳着自己的手,還好,手掌手指白潤如初,沒有被蜇的傷口。

“花觚里藏着一隻電蠍?”江蓼紅難以置信,從桌上抓起兩支筆,當作筷子把蠍子夾了起來,“摔蒙了,老實得很。”

許枚定了定神,從桌上扯了一張白紙,幾下折成一個帶蓋的小紙盒:“把它放進來,這東西一旦緩醒過來可不是鬧着玩的,一會兒交給姬法醫保管妥當些。”

江蓼紅拾掇好蠍子,瞧着保險柜上的撬痕道:“莫非是有人撬開保險柜,把蠍子藏在花觚里?”她見保險櫃裏一目可及,再沒有什麼可以藏納蛇蠍毒蟲的容器和縫隙,便小心地捧起花觚旁的一本賬簿,賬簿上記着些重要賬目,中間平平展展地夾着一幅墨拓,拓本一枚碩大的古錢,徑逾寸半,輪廓平闊,“西王賞功”四字端莊遒勁,平白透出一股殺氣。

江蓼紅手捧拓片,慨然道:“如此珍泉,世所罕見,若真是金質,可稱得天下絕珍了。民國二年上海程文龍得一東吳‘大泉五千’,泉界震動,程文龍由此得號‘吳泉’,羅雪堂題其居室為‘大泉五千之室’;李佐賢曾有一赫連勃勃所鑄‘太夏真興’錢,後為羅雪堂所得,自號其居為‘赫連泉舍’。武雲非若有一金質‘西王賞功’,自號‘西王居’‘黃虎舍’亦無不可……只是拓片雖在,錢哪裏去了?原物不在,真偽難斷。顧管事,你見過這枚古錢嗎?”

顧和渾身冒汗:“見過,那錢是金的,年初三爺去四川談生意時買來的,我之前常見三爺把玩,今天中午他還拿出來給越老闆看。”

江蓼紅驚道:“越繽?越繽是個全才,銅、瓷、玉、古錢、書畫、造像無一不通,他當然知道此泉珍貴,難道是他動了心思,盜走了西王賞功?”

許枚輕輕把花觚放回保險柜,輕輕揉着手掌。

江蓼紅也放下拓片,問道:“武雲非的書房,誰都能進來嗎?”

顧和連連搖頭:“不是,不是,平日裏只有我能進來,尋常僕人是不許上三樓的,牧工更是連別墅都不許進來。至於太太……應該可以進書房吧。三爺對太太非常敬重,但太太似乎一直躲着三爺,我來農莊已經兩年多了,好像從沒見太太和三爺同房睡過,夫妻兩個過得像鄰居。”

“咦?這倒是怪事。”許枚奇道。

江蓼紅也覺得莫名其妙,難道這對夫妻只是做樣子給外人看的?

顧和看看擺在桌角的木盒,點頭道:“三爺很歡迎收藏家來做客,比如越老闆,三爺拉着他在書房裏談了好久。丁大爺和三爺交情不錯,三爺在秀木居定做過不少盛放古玩的盒子,今天丁大爺來送盒子,我以為三爺人在書房,就讓他先上來,沒想到他這樣的身份,竟然會偷東西,偷的還是個普普通通的筆筒。”

許枚輕笑道:“這個筆筒可不普通,難道武雲非買得很便宜?”

顧和一愣:“那好像是太太家的舊物,三爺一直用它放筆。”

“牛嚼牡丹”“月照溝渠”,許枚腦中頓時浮現出這麼兩個詞。

江蓼紅道:“對了,那個陸先生有沒有來過書房?”

除了江蓼紅,陸衍應該是對那枚金錢最感興趣的人。

顧和搖搖頭,歉然道:“不知道,今天下午我忙得團團轉,沒有時間照顧客人。”

江蓼紅環視四周:“這座書房所呈現的樣子……很安靜,很平和,不像有過激烈爭鬥,連保險櫃裏的東西都妥妥噹噹的,不像被翻動過……”說著她惋惜地嘆了口氣,“除了那枚金錢。”

顧和臉色非常難看,主人遇害,財物失竊,他這個管事的職業生涯已經留下了抹不掉的污點。

“對了,石板……”許枚終於想起武雲非的另一件寶物。

窗檯底下,一張乳黃色的綢布蓋着一個橫長的板狀物。

許枚輕輕掀開綢布,一塊青灰色的石板赫然在目。

這是一塊平整光滑的青石,大約一米寬,四十公分高,厚十多公分。石板上以細線陰刻三幅圖像,山石樹木間,有飄逸如仙的人物或站或坐,或悲或喜,格局緊緻,刻繪繁密,幾無一處留白,風格、尺寸都和越繽房中的拓片分毫不差,只是畫面內容有所不同。許枚細細看過,左邊一幅畫是老萊子綵衣娛親,中間是原榖抬輿,右邊是丁蘭刻木,都是古代孝子故事。

許枚俯下身子,伸手輕輕撫摸着婉轉流暢的線條,好一陣才回了魂,輕輕一笑:“果然不是漢畫像石啊。這件東西,可把花觚和金錢都比下去了。”

江蓼紅奇道:“這不是漢畫像石還能是什麼?”

許枚笑道:“怕是北魏安魂石床的圍屏。”

“石床……圍屏……”江蓼紅腦中浮現出床榻的形狀,床腳低矮,床板寬闊,三面圍屏,可坐可卧。

許枚道:“魏人重孝、崇孝,常把孝子故事刻在先人葬具上,這隻石床便是葬具,無棺無槨,將亡者屍體放在石床上,置於墓室中,封墓填土。可惜這裏只有一塊石床的圍屏石板,圍屏的其他石板和整座床榻不知哪裏去了,也許都在越繽手裏也未可知。這安魂石床珍罕之極,如果完好無缺,便是‘國寶’二字也當之無愧了。”

江蓼紅俯下身子,輕輕撫摸石板,見左右兩側邊緣處皆有小塊鐵鏽堆結,不知何故。許枚道:“這石床圍屏是多塊石板拼接成的,相鄰石板間用鐵鋦扣合連接,在土中瘞埋千年,鐵鋦已經鏽蝕銷毀,只剩了這麼幾點銹痕。”說著他一抬頭,正與江蓼紅四目相對,相視一笑,回頭道:“顧管事,能先迴避片刻嗎?”

顧和有些摸不着頭腦:“迴避?哦……好,好。”

許枚很是細心:“麻煩顧管事先回客廳看看,折騰一夜,大家都沒吃晚飯……”

“后廚有現成的點心,我這就去準備。”顧和答應着退了出去。

許枚站起身來,輕輕伸個懶腰,鎖上書房門,小聲道:“江老闆覺得兇手是誰?殺武雲非的兇手。”

江蓼紅走到書桌旁,拿起一支鋼筆,許枚笑了笑,也拿起一支鋼筆,兩人同時在手上寫寫畫畫,同時張開手掌,只見掌心都是一個“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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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煉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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