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商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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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機閣在百果庄正中偏西處,一條石子小路宛轉隱現,盡頭便是一叢芭蕉,密密層層的大葉后掩着一座月亮門,走進門去,豁然開朗,遍體生涼。院子四面是一色的水磨石磚牆,樹影參差,苔痕濃淡,滿地芳藤異草,隨性招搖,濃綠間零星點着些淺色小花,纖薄輕弱。院后樹蔭中藏着幾座房屋,透出一角飛檐,頗有幾分神秘蒼涼之態。月亮門正對一片排場的池塘,波光粼粼如湖泊也似,池塘上飛起一座極寬大的十字橋,連通四岸,橋中心一座四壁通透的寬敞水亭,亭中畫屏桌椅、燒烤爐架、蔬果魚肉一應俱全,四個穿着鮮亮的少年忙忙碌碌地操備酒水,打點炭火,蝴蝶般橋上橋下來往翻飛,不時地夾着幾聲呼叱催促。水亭正門兩側柱上掛着聯牌,用金字填着歐陽修的詩句:“黃栗留鳴桑葚美,紫櫻桃熟麥風涼。”

許枚望着眼前一番景象,一時有些恍神:“這忘機閣果然古意十足,置身此境,令人忘機。”

四個少年一一從橋上迎下來,先與江蓼紅見禮。

桑悅在四人中年紀最大,身量也最高,穿一身筆挺的暗紫色小西裝,渾身上下收拾得一絲不苟,眉眼疏朗清秀,手捧着一個白瓷小罐,舉手投足間滿是舒展幹練,臉上也掛着與年齡不搭的成熟微笑:“江老闆,知道你要來,我特意準備了野蜂蜜,是我自家釀的。”

冉城各路八卦小報對江蓼紅這種當紅名伶的飲食喜好,挖掘得格外透徹,江蓼紅不收厚禮的習慣自也不是秘密。江蓼紅多次在萬籟樓駐唱,那裏的夥計對她的飲食喜好把握得格外準確,潤喉的蜂蜜是每晚登台前必不可少的,桑悅備下的野蜂蜜雖然不甚值錢,卻無疑正對江蓼紅的胃口。

江蓼紅見桑悅捧起瓷罐時露出手腕,腕上戴着一條穿綴着小貝殼、水晶珠、琉璃管的紅繩手鏈,心中不禁一動:這東西……好像在哪兒見過。她臉上卻不露聲色,雙手接過瓷罐,連連道謝。

洪瓔身材圓滾滾的,卻穿了一套極“顯身材”的月白色馬褂,活像一隻小白熊,手裏捧着一個半尺來寬的小盒,舉到江蓼紅面前,瓮聲瓮氣道:“我聽說江老闆好茶,這是我從我家老頭子那裏偷……那裏拿來的頂級普洱茶磚……”

江蓼紅一愣:“不怕洪老闆打你?”

洪瓔一揚鼻子道:“他捨不得。”

梅笙身材纖瘦,彎眉細眼,戴着一頂小禮帽,穿着一身剪裁精到的中式長衫,慢條斯理地說:“我卻聽說江老闆最愛吃魚,我帶了上好的細麟鯛,都已經切好了,就鎮在冰匣里。”梅笙的父親曾參加過李矩府上的珍果宴,清楚地記得江蓼紅對鮮美細膩的海味情有獨鍾。

金沁性子靦腆,也不說話,只捧着一隻木盒,抿着嘴笑吟吟舉到江蓼紅面前。

許枚見金沁年紀雖小,卻別有一種風流氣韻,活像仙山深谷里採藥的童子,不禁多看了兩眼,卻發現他神色恍惚、面目無神,舉手投足多有遲滯,不禁暗暗奇怪。

江蓼紅笑吟吟地一併接了,滿滿抱了一懷,連聲道:“四位公子如此厚贈,可讓我怎麼受得起。”

許枚只覺一陣恍惚:這些孩子好像在……搶着投喂……某種珍奇的……毛茸茸的……我在想什麼……

江蓼紅打開金沁遞來的木盒,見裏面是一隻一尺來高的仙女木偶,面容五官精雕細琢,宛然如生;一頭長發用纖絲攢成,光可鑒人;純白色的仙袍裁剪得體,水藍色絲絛束腰,穠纖得衷,修短合度。面容雙手皆用肉粉色水彩潤色,分外柔嫩,墨點雙目,精光流轉,朱抹雙唇,明艷動人。更妙的是木偶每個關節都加了機簧,以絲線操控,可活動自如,與生人無異。

江蓼紅嘖嘖稱奇:“時人皆道金公子是天下第一木偶師,果然名不虛傳。”

許枚也是讚不絕口。

金沁小臉一紅,抿着嘴低頭偷笑:“我可算不得什麼‘第一’,天下第一木偶師是當年名震京城的六指如意。”

“六指如意銷聲匿跡五年多了,現在的天下第一就是金公子。”江蓼紅抱着滿懷的小禮物,用眼神一指許枚,介紹道,“這位是我的朋友,許枚許老闆,做古玩生意的。”

話音剛落,四個少年一起道“許老闆好”,眼中卻或多或少閃過一絲八卦的神采。

許枚忙還禮道:“叨擾叨擾,不請自來,讓四位公子辛苦破費了。”

四人簇擁着許枚、江蓼紅進了水亭。其時已近黃昏,亭中高掛鯨燈,將滿桌的果品菜蔬、點心魚肉照得油光水亮,令人食指大動。

桑悅招呼着金沁、洪瓔將炭火夾進烤爐,又吩咐梅笙把山筍蘑菇用竹籤穿了,自己用隨身的小彎刀片割鹿肉,又問道:“季先生、季小姐和那三位警官還沒過來嗎?”

許枚和江蓼紅對視一眼:有警察來?

洪瓔粗聲粗氣道:“我和季會長說了,他說稍稍安頓一下就過來。我看那季會長心事重重,季小姐也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怎麼看怎麼詭異。”

桑悅眉頭微皺:“確實有些不大尋常,季先生從一進莊子便反反覆復地說一定要安排他們父女和三位警官住在一座院子裏,我只能安排他們到房間最多的洗玉樓去住,那裏的環境可比我們之前安排的紫藤館差得遠了,位置也偏僻……他們不會迷路了吧?我還是去迎一迎……”

梅笙操弄着白嫩的筍片道:“放心,我已經吩咐過阿七去迎他們了。”

許枚問道:“這個季先生和季小姐,莫非是……”

梅笙道:“冉城商會的會長季世元先生和他的女兒季嵐,我和季嵐之前是冉城致良中學的同學。”

“哦……”許枚點點頭:致良中學可是冉城學費最高的學校,看來做水果生意真的很掙錢。

江蓼紅心下瞭然,難怪四個小傢伙如此殷勤,原來今天來的是冉城商會的會長,這四個做水果生意的家族正削尖了腦袋要往商會裏鑽呢。

許枚繼續問道:“那你們說的警察是……”

梅笙道:“兩男一女,我也不認得。”

洪瓔重重“哼”了一聲道:“一個兩個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鬼樣子。”

梅笙緊了緊衣領,小聲道:“那個高個子的男警官殺氣很足呢,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許枚一擰眉毛:“冷冰冰……高個子……殺氣……”

江蓼紅也道:“聽起來,有些像是那位宣隊。”

洪瓔一驚:“你們認得那個冰疙瘩?”

話音未落,便聽桑悅道:“小聲些,人來了。”說著他堆出一張笑臉,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小跑着迎了出去,不及下橋便揚聲招呼道:“季先生、季小姐、二位警官,多謝賞光,多謝賞光!”

許枚透過窗戶向外看去,見鴿僮阿七引了兩男兩女四個人來,笑道:“果然是他,看到那個穿男裝的姑娘了嗎?她叫姬揚清,是捕門驗骨堂的人。”

江蓼紅忍不住笑出聲來,看傻子似的瞧着許枚:“你覺得我不認識她?”

許枚一怔,接着一拍腦門:“糊塗了糊塗了,你們都是秋夫人的養女,之前怎麼也沒聽你提過她?”

“她也是剛回冉城任職,我還沒來得及給你引見。”江蓼紅道。

許枚暗道:你倒是跟她提過我吧,上回她還說我像個會迷人的狐狸,除了你我還迷過誰?

江蓼紅用下巴指指一名笑得十分勉強的男子:“那位也不勞介紹,冉城商會的會長季世元,他和李矩關係不錯,之前我和他見過幾面。後面那個女孩子就是他的女兒吧,和異母哥哥……相見不相識的姑娘?”

許枚見過季嵐照片,便輕輕“嗯”了一聲,細細打量着縮在季世元身後的少女。見她身材纖瘦,臉色蒼白,眼神時聚時散,不時地用牙齒輕輕抿咬嘴唇,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五官容貌嬌柔可喜,和那日的季鴻有七八分相似,但神採氣質遠遠不及。

許枚輕輕嘆了口氣,遭遇這種事情,能瞞着父親不動聲色地挺過來,也算得女中豪傑了,不知那個楊之霽現在如何。想到楊之霽,許枚心念一動,他剛才便覺得梅笙像什麼人,現在想來,梅笙眉眼間確有幾分楊之霽的憂鬱氣質,只是容貌不及楊之霽英武俊秀。

江蓼紅見許枚一副感慨神色,心下一動,小聲道:“有空把他們的事和我仔細說說,你之前語焉不詳,那枚缺角大齊靈韻有損,能談的事也實在不多。”

許枚不經意地輕輕點頭,正要說話,江蓼紅已迎出涼亭,笑吟吟和季世元、宣成寒暄起來,又拉着姬揚清好一陣嬉笑,一個叫“阿清”,一個叫“姐姐”,看起來關係很是親密。許枚見狀,會心一笑,還是那個玲瓏鮮活的江老闆,真好。

宣成走進水亭,見滿桌瓜果魚肉鮮亮奪目,又瞧見許枚站在窗邊,一副懷揣心事強作悠閑的樣子,不禁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起來。

許枚見他一臉警惕,不禁“撲哧”笑出聲來:“警官,咱們有半個月沒見了。”

宣成道:“是啊,許久沒有瓷靈出來作祟了。”

許枚一驚,連連擺手道:“小聲些,小聲些。”他一面說著,一面鬼鬼祟祟四下偷瞧,見眾人都圍在江蓼紅和季世元身邊,暗暗舒了口氣,一把拉過宣成,小聲道:“你和姬法醫來這裏做什麼?”

宣成不動聲色,反問道:“那你呢?”

許枚道:“受邀來玩。”他邊說邊回頭望望被眾人簇擁着笑語盈盈的江蓼紅。

宣成上下打量着許枚,半晌才道:“好。”

許枚“噗”地一笑:“‘好’算什麼意思,我們許久不見,總該握個手吧?”

宣成有些莫名:“握手?我們還……”話沒說完,許枚的手已伸了過來。宣成也不是一味冷狂之人,下意識地抬手相握,卻覺許枚指縫間夾着一個小球似的東西,徑直送入自己指掌間,心中頓時一緊:這神棍來這裏果然有事。忙抽回手,不經意地將那小球捏在指尖,輕輕一捻,垂目看去,見是一個紙團,不禁暗暗納罕:遞個紙團為什麼搞得這麼神神秘秘的?怕什麼人看到?

許枚神色如常:“警官,你還沒說你們來這裏做什麼。”

宣成搖搖頭,用輕不可聞的聲音道:“我來,自然是有案子。”

許枚也壓低嗓音道:“這麼說……百果莊裏發生了兇案?”

宣成一皺眉:“我可沒說是兇案。”

許枚用下巴一指攀着江蓼紅說個不停的姬揚清:“沒有兇案,你帶法醫來做什麼?”

宣成一偏頭道:“是她聽說這裏風景獨特,死纏着我偏要跟來,我有什麼辦法……”

許枚似是飽含深意地“噢”了一聲,又四下瞧瞧:“我聽桑公子說來了三個警察,怎麼只有你們兩個?”

宣成道:“另一個不願見人。”

“噢……哈哈哈!”許枚瞭然,“不願見人怎麼也跟着你跑到這地方來?”

宣城白了許枚一眼:“到四季如春的地方捉個兒大漂亮的蟲子!都是你招的他,一開始只到城東捉蛐蛐,現在開始玩蟈蟈、油葫蘆、梆子頭、金鐘……”

“哈哈哈……”許枚捂着肚子笑個不停,“玩蟲兒我多少懂些,有空送他一個趙子玉款的過籠。”

“要送誰這麼重的禮啊?”江蓼紅攜了姬揚清笑吟吟走了過來。

隨後跟來的洪瓔也操着一副洪鐘也似的大嗓門道:“是啊許老闆,趙子玉的蟲器可不比康乾官窯瓷器便宜。”

許枚嘿嘿一笑:“我是說送他一個‘趙子玉款’的過籠。”

洪瓔道:“許老闆說笑了,趙子玉的過籠從不落名款,有趙子玉名款的多半是仿品。”

許枚點頭贊道:“想不到洪公子也是個玩蟲的行家。”他回頭對宣成道:“我那過籠兒可是北京連輔鳴之子小連子仿的,也算可玩之物了。”

洪瓔又道:“老連子、小連子所制蟲盆蟲罐雖也可玩,但比之趙子玉真跡可謂雲泥之別,就算與瑞敬和所仿相較,也是遠有不及的,至於過籠么……我卻不甚見過。”

許枚訕訕一笑,回頭對宣成道:“我再送他一隻春茂軒的水槽。”

宣成不知侍弄蟲子的器物中有這許多門道,自也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好啊,替他謝謝你了。”

姬揚清瞧瞧許枚:“聽起來……許老闆要送小若光這個蟲痴一件厚禮啊。”

許枚連連擺手:“厚禮稱不上,兩件小玩物罷了。”

桑悅見洪瓔興沖沖地還要開口,怕許枚面上不好看,忙輕輕咳嗽一聲道:“宣隊長,衛科長怎麼不見?”

宣成道:“他有些累,先歇下了。”

洪瓔聽了,輕哼一聲,小聲嘟囔道:“好大架子嘛。”卻不擅控制音量,在場眾人一個個聽得清清楚楚。

許枚暗笑:這小胖子倒是一副渾樸性子。

季世元好容易從一片殷勤中脫身,忙攜了季嵐到許枚身前,小聲道:“許老闆,之前小女的事……多謝了。”

說著他眼睛一紅,喉中一陣哽咽,但他畢竟久在商場,老於應酬,極善壓抑喜怒,不過剎那工夫,滿面悲苦已渾然無跡,只向許枚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又小聲道:“如果一會兒發生什麼事,還請許老闆不吝援手。”

許枚一驚,低聲問道:“會發生什麼事?”

季世元五官皺成一團,半晌才道:“也不見得真的有事。”

許枚莫名其妙,暗道:這趟散心可真散出不少古怪。

季嵐順目垂手,半藏在季世元身後,忍不住偷眼去瞧許枚,正與他四目相對,只見這男子目光柔靜如水,卻像是能把人滿懷心事都看去,令人藏無可藏、避無可避。季嵐心中一亂,忙垂下頭去,囁嚅道:“許老闆好。”

許枚微笑道:“季小姐好。”

桑悅見梅笙、金沁已將燒烤食材、作料與一應器具酒水準備妥當,便熱情地招引眾人入座。

宣成走在最後,偷偷剝開許枚方才遞來的紙團,一看之下,登時色變,忙將紙條復揉成小團,抬眼望向季嵐,這勒索信中的內容與她所說幾乎不差,難道她真的遇到“仙人”?若果真如此,此事當由隱堂處理,不是緝兇堂可以插手的,可是事情緊急,一時也無法聯繫隱堂……

姬揚清挨着江蓼紅坐下,見宣成面沉似水站在窗邊,忙伸手道:“喂,傻站着做什麼?快過來坐,這燒烤宴有趣得很。”

宣成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在姬揚清旁邊坐下。

許枚坐在江蓼紅身邊,湊到她耳邊輕輕道:“我已經‘報警’了。”

江蓼紅點點頭:“不枉我把人拖住。”

許枚偷眼去瞧宣成,見他臉上變顏變色,不時地遞來一個幽怨的目光,只好擠出一個抱歉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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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尋瓷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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