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巷

無名巷

無名巷

這條小巷的名字就叫“無名巷”,果如宣成所說,狹小逼仄。巷口外是一條稍顯破舊的小街,巷子西側是丁家老宅,院牆高大,青磚酥舊,苔痕斑駁,一株高大的老柏樹從牆頭探出枝丫,綠雲也似遮蓋了半條巷子。東側是西原洋行的后牆,三丈高的牆頭上圍着一周高壓電網,令人不寒而慄。巷子北端被一堵高牆封死,牆下堆滿了各種雜物:殘斷的磚瓦塊、散架的小推車、掉漆的老門板、開線的舊皮鞋、磨得光禿禿的掃帚、壓得皺巴巴的紙箱、一捆粗粗細細開裂泛黃的老竹竿、兩把破破爛爛透風漏氣的油紙傘,還有不知哪個菜販子丟在牆角的一摞大竹筐,上麵糰着幾隻髒兮兮的野貓,懶洋洋地盯着頭頂老柏樹上的麻雀。

不知何時鋪就的石板路已被磨得光滑明亮,白粉撒成的人形撲在一團血泊上。一個穿着時興灰色小夾克的少年,蹲在牆邊饒有興趣地撥弄着幾隻蟲子的屍體,興奮地吹了個口哨。

“小弟弟,這裏是兇案現場……”許枚奇怪地盯着那少年,“現在是九月底,城裏的蟲兒已經疲了,抓蟲子得去東郊的葦子塘,那兒的蛐蛐又大又凶。”

那少年回頭瞥了許枚一眼,輕輕“嘁”了一聲,拍拍手站起身來道:“秋夫人收到的那封信我看過了,筆跡和丁忱有三分相似,但起筆落筆的力道不對,是有心人仿造的,目的也許是引秋夫人十點從這座側門出來。兇器是丁家吃牛排的餐刀,刀柄上的指紋是丁忱老婆李淑尤的,再沒發現其他人的指紋,連丁家僕人的指紋也沒有。”

宣成道:“李淑尤?這倒有些意思。”

許枚見二人默契地討論起案子,不由急道:“等……等一下,這位是……”

宣成道:“捕門勘痕堂弟子,衛若光。”

許枚尷尬地笑笑:“哦……‘屬我嵫景半,賞爾若光初’,好名字,好名字。”

衛若光輕不可聞地“哼”了一聲,算是對許枚的贊同。

許枚一愣:呵呀,這小傢伙好沒禮貌。

宣成又道:“這位是許老闆,制服鐵拐張的就是他。”

“哦。”衛若光渾不在意,又蹲下身子,在牆根下擺弄蟲子的屍體。

許枚訝然:這小孩眼睛長在腦瓜頂上的嗎……警官你好像在憋笑?

宣成瞄了許枚一眼,輕輕咳嗽一聲,走到屍體雙腳正對的磚牆前,仔細去看姬揚清所說的坑痕。

“這也許是刀柄磕碰出的小坑,姬揚清說的有些道理。”衛若光小心收好蟲屍,起身道,“但刀柄上沒有丁忱的指紋,所以自殺的說法不大站得住腳。”

許枚忙道:“也沒有秋夫人的指紋,對吧?”

衛若光揚起下巴,輕輕“嗯啊”一聲,透着一副“你明知故問吧”的不屑味道。

許枚握了握拳頭:好氣,好想打他……

宣成道:“這可奇怪了,兇器上沒有秋夫人的指紋,也沒有丁忱的指紋,偏偏有李淑尤的指紋?可她是在丁忱死後才出現在巷口的。”

許枚忙道:“是不是可以說……兇手不是秋夫人,更不是李淑尤,丁忱也不是自殺的?”

見宣成皺眉不語,他又試探着道:“所以……是不是可以先把秋夫人放了,畢竟兇器上沒有她的指紋,對吧?”

衛若光道:“從這個案子來講,指紋說明不了任何問題:鑒定結果指向一個絕不可能是兇手的人。”

許枚無奈:這個小鬼……

宣成道:“還有一個問題,既然那封信不是丁忱寫的,他為什麼會來這裏?九點半進了巷子,十點左右中刀身死,這半個小時他在做什麼?”

“也許在等人,他就坐在那邊的竹筐上,開裂的竹條刮破了他的褲腳,喏……”衛若光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一個紙袋,小心地打開,裏面有一條細細的灰色纖維,“這是從竹筐上取下來的,材質顏色和丁忱那條被刮開線的德國西褲完全吻合。”

許枚搔搔下巴:“等人……如果丁忱來找秋夫人的話,敲門進去就是,何必坐在竹筐上等?他可能在等李淑尤,等這個指紋印在兇器上的女人……也許丁忱和李淑尤約好晚上十點在這裏見面,丁忱提前到了。”

宣成若有所悟:“當時丁忱和印有李淑尤指紋的兇器都在這條巷子裏,而李淑尤則在坐洋車趕來的路上。”

許枚緊接著說:“丁忱要拿到李淑尤平日用的餐刀再容易不過了。”

宣成難以置信:“難道丁忱要以死來陷害李淑尤?不可能,這太匪夷所思了……”他拍拍腦袋,“我的思路又被你帶偏了,這些只是你的猜測,沒有任何證據。”

“是你的猜測啊警官。”許枚笑了笑,“不過很有道理。”

衛若光硬邦邦道:“刀柄上沒有丁忱的指紋,屍體也沒有戴着手套,就算是用背抵住刀尖自殺,也總要用手來扶住刀柄或刀身來調整方向。如果丁忱是自殺,刀上不可能沒有他的指紋……”

話音未落,忽聽巷口處傳來一陣凄厲的嘶叫:“喵嗚嗷——”

許枚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回頭看去,見一個精瘦的中年漢子一手提着一隻髒兮兮的野貓,一手提着一隻竹籃子,大踏步走進小巷,操着一口陝西話罵罵咧咧道:“你個瓜貓,我家二少爺的手巾也是你玩的嘛?”說著他揮手一甩,將貓丟在地上,那野貓渾身長毛直豎,色厲內荏地嘶叫兩聲,夾着尾巴逃之夭夭。

“咦?你們是……”那中年漢子和許枚三人打個照面,有些意外。

“警察。”一身便衣的宣成亮出證件,問道,“你是什麼人?你家二少爺的手巾是怎麼回事?”丁忱行二,宣成對“二少爺”三字格外敏感。

“警爺。”那中年漢子的腰立刻躬了下去,露出一副苦巴巴的笑容,“我叫胡三,是丁家的廚子。昨天晚上,我家二少爺在這地方,被人給……給害了,我拿些香燭點心,過來祭拜一下。”

宣成點點頭,又問道:“現在丁家是誰主事?”

胡三苦着臉道:“二少爺死了,少奶奶又被留在衙門裏,現在家裏是劉管家做主治喪,至於之後怎麼操持……二少奶奶的叔叔是李大帥,我看警察局不敢把她怎麼樣,再怎麼著也會乖乖放她回來的……啊,警爺,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二少奶奶是不會殺人的,警察局總會還她清白……”

許枚聽見“衙門”兩字,暗暗好笑,見宣成若有所思,便先問道:“那塊手巾是怎麼回事,是丁忱的?”

胡三道:“嗨,我剛才來這兒的時候,看見那邊牆根底下卧着一隻貓,嘴裏叼着一塊手巾,咬得亂七八糟的。這手巾我認得,蘇州的上品料子,杭州的好綉工,怕是整個冉城都找不出第二塊。這貓兒見了我扭頭就跑,我撒腿就追,這小東西可真能撲騰,我折騰了一個多鐘頭才把它逮住。”

衛若光接過手巾,輕輕嗅了嗅道:“這上面有很重的魚腥味,像是有人刻意用魚油浸泡過,瞧那些貓的眼睛都綠了,直勾勾盯着這塊巾子呢。”他指了指卧在竹筐上的幾隻野貓。

許枚眼前一亮,說道:“如果丁忱襯着這塊手巾托扶刀柄,自然不會在兇器上留下指紋。”

衛若光有些后怕,不自禁順着許枚的話道:“在丁忱死後,巷子裏的野貓會把這塊散發著濃濃魚腥氣的手巾叼走,如果不是胡三今天過來祭拜,我們也許會徹底排除掉丁忱自殺的可能。”

許枚拍拍衛若光肩膀:“所以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嘛。”

衛若光臉“騰”地紅了,一晃肩膀退到牆邊,瞪着圓溜溜的眼睛,胸口一起一伏,半晌才道:“我……我先回去了,我有些……累。”

許枚莫名其妙,眼看衛若光埋着頭跑出小巷,回頭道:“我怎麼他啦?”

宣成難得地露出一副促狹的笑:“這孩子害羞得很,最怕和生人打交道。你這麼毫無顧忌地拍他,他沒跳起來捶你已經算客氣的了。”

許枚無奈:“你們捕門的人……真是……有特點,連這種‘塞牖而處’的都有。”

宣成道:“他只是害怕生人,和熟人交流沒有任何障礙。”

許枚道:“警察局什麼時候開始雇童工的?”

宣成道:“他成年了,只是臉嫩。”

胡三獃獃地看看許枚,又看看宣成,有些不知所措。

許枚調侃幾句,也轉身打量着胡三,突然笑道:“胡師傅身手了得啊,上躥下跳地抓一隻貓兒,身上連汗都不出。”

胡三一怔,退了一步道:“我……我在兩條街外抓到這隻貓兒的,一路提着它慢悠悠地走回來,汗早就落了,現在已經快十月了嘛,天涼……”

許枚道:“這卻怪了,你要的是手巾,貓兒這傢伙,隨手放了便好,何必把它也提回來?”

胡三額上冒出冷汗,結結巴巴道:“啊……我想着……這貓兒是住在這條巷子裏的,我為了一塊手巾趕了它那麼遠,總該送它回來……”

許枚失笑道:“胡師傅還真善良,你是怕野貓找不到家嗎?”

胡三訕訕道:“是……是我瞎操心。”

許枚又道:“胡師傅籃子裏都有些什麼?”

“呃……就是些香燭、水果……”胡三掀開籃子上的苫布,臉色登時變了。

“胡師傅,你趕了那貓兒幾條街,籃子裏的東西還是這麼整整齊齊,一點磕碰都沒有。”許枚讚許道。

胡三抹了把汗道:“我……嗨,追了那貓兒一路,籃子裏哪能沒個顛簸,只是這香燭質量好,而且……而且我重新整理過。”

許枚笑道:“提着一隻貓整理籃子?”

胡三一愣,只得咬着牙道:“是,沒錯。”

許枚“哦”了一聲,笑着點了點頭:“好吧,胡師傅請便。”

胡三被許枚問得渾身不自在,垂着頭蹲在屍體正對的牆根下,快手快腳地擺弄祭品。

宣成道:“離現場遠些。”

“是,是……”胡三極不情願地挪開幾步。

許枚心頭一動,仔細向牆根下看去。

巷中小路的石板並沒有規規矩矩地頂住院牆,長長短短的古舊石板與牆根間留着大約兩寸來寬的空隙,滿是泥土青苔,還有些不知名的細碎野草。西原洋行牆磚正下方的泥土上,有一個拳頭大小的圓形淺坑,靠近路面石板處略深些,靠近牆磚處略淺些。離此大約一米左右的位置,還有一個差不多的淺坑。

“你們當時沒發現這個?”許枚拈了一塊黃豆大小的石子扔進坑裏,“印痕還是新的,這裏面一定有文章。”

宣成蹲在牆下,難掩驚色:“當時出警的不是我,也許是夜裏視線不好,兄弟們疏漏了。”

胡三點燃香燭,擺好果品,喃喃地念了幾句,縮手縮腳地快步離開。

許枚小聲道:“你不攔着他?這個廚子身上應該有些線索。”

宣成道:“不急,我總要請他到警局問話。有人要出來了。”

“什麼人?”許枚正摸不着頭腦,忽聽吱呀一聲,丁家老宅的側門被慢悠悠地打開,一個頭上裹着紗布的老婦人提着一個木桶一步一搖地走了出來,口中小聲念叨着:“小毛團團,快來吃吧,今天來得遲了。”

說著她走到竹筐前,揉着一隻三花野貓的頭道:“昨兒晚上挨了人家一棒子,在院子裏躺了半宿,好容易舒緩過來……嗬喲……別搶,我給你們盛出來……唉,也不知道秋大姐怎麼樣了,那麼多孩子,我一個人可怎麼顧得過來……喲!”她不經意地一回頭,見巷尾兩個陌生人直勾勾盯着自己,忍不住心中發慌,手上一軟,木桶落在地上,剩菜剩飯灑了一地,幾隻野貓一擁而上,大快朵頤。

“你……你們是……”老婦人局促地撩起圍裙擦了擦手。

“警察。”宣成亮出證件。

“哦……警爺。”老婦人矮了矮身子。

“您是孫嬤嬤吧?”許枚上前一步道,“我聽鳴泉巷的江老闆提過您。”

“噢,是我,是我,這位先生認得阿紅?”孫嬤嬤臉上展出一絲笑紋。

“認得,認得,我們很熟。”許枚微笑道,“孫嬤嬤辛苦,您每天都要喂這些野貓嗎?”

“唉……”孫嬤嬤又嘆了口氣,“小東西怪可憐的,我就把孩子們吃剩的飯菜歸攏歸攏,拿來給它們吃,總好過倒進陰溝里。”

宣成道:“孫嬤嬤,你剛才說你昨晚被人打暈了?”

“啊……是……是……”孫嬤嬤頂着一頭紗布,也知道方才的自言自語被他二人聽了去,便小聲答應着道,“也不礙事,那人下手不重,就是頭上蹭破點油皮。”

宣成急問:“什麼時候的事?在什麼地方?”

“大概……十點多吧……就在這院子裏。”孫嬤嬤的聲音越來越小,身體也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帶我去看看。”宣成沉聲道。

“哦……好,警爺您請,這位先生請。”孫嬤嬤顫聲道。

許枚撿起汁水淋漓的木桶,送到孫嬤嬤手裏,微笑道:“我姓許。嬤嬤拿好。”

“哎,謝謝許先生,謝謝許先生。”孫嬤嬤心頭一暖,連聲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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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尋瓷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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