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鬼

捉鬼

小悟無精打采地趴在櫃枱上,望着滿屋子古玩,長長嘆了口氣,嘟嘟囔囔道:“老闆這趟出遠門,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天天在店裏悶着不能出去玩,渾身的骨頭都快生鏽了!”他一仰身躺在藤椅上,抖抖剛買來的報紙,報上還在說半個月前秋家的大火。小悟一咧嘴,鬱悶地把報紙放在一邊:這種揪心的人間慘劇他可不願看,否則又睡不好覺了。說到睡覺……索性早些睡吧,反正也沒事可做。

小悟打了個哈欠,仔細檢查了門窗,昏頭昏腦走進自己的小房間,懶洋洋地脫下衣服,蹬掉鞋子,一頭倒在軟軟的被子裏。

“嗯?”小悟覺得被子裏熱熱的,好像有……人!

“啊呀!”小悟一個激靈,從床上彈了起來,慌手慌腳地披上衣服,喝問道,“何方毛賊?”

“咦,你怎麼知道我是賊?”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從被子裏鑽了出來,圓圓的壞壞的臉,灰絨絨的鴨舌帽被他握在手裏,晃啊晃的。

“逆雪!”小悟咬牙切齒,“你怎麼進來的?”

“揭瓦。”

“你!”

“誰讓你把門窗鎖得那麼緊,我只好從房上走了。”逆雪盤腿坐在床上說。

“為什麼鑽到我的被子裏?”小悟一邊滿屋找鞋一邊怒氣沖沖地問。

“因為我不敢鑽到許老闆被子裏啊。”逆雪一臉理所當然。

“你來做什麼?”小悟警惕地問。

“請你幫忙。”逆雪一本正經。

“我不當小偷。”小悟立即拒絕。

“不是當小偷……”

“那也不行,我一走店裏就沒人了,萬一有賊來了……”小悟話未說完,便鬱悶地閉了口:我在這兒也沒用,賊照樣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鑽進來。

逆雪笑得像只剛偷了一尾鹹魚的貓:“許老闆不在這些天,你不也閑得發慌?正好我有件刺激的事,需要一個人幫忙。”

“什麼事?”

“捉鬼!”

“啥?”

“接着!”逆雪扔過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這……這什麼東西……夜行衣?”小悟眼睛一亮:這可是傳說中大俠飛檐走壁的聖衣……

捉鬼

逆雪和小悟蹲守在一座老宅院的假山後,這方局促在高聳屋檐下的小花園安靜得出奇,別說蟲鳴鳥語,就連一絲風聲都沒有,只剩下滿園慘白的月光。

逆雪打量着一身黑衣的小悟,滿意地點了點頭。

小悟也定定地瞧着一身夜行衣的逆雪,暗道:果然一副賊樣……評書里說的夜行大俠高來高去瀟洒得緊,偶爾體驗一把也不錯,不過剛才翻牆時可費了不少勁。這小毛賊倒是功夫了得,一個跟頭就翻了上去……哎,他這是怎麼了?

逆雪幽幽地嘆了口氣,神色凝重得出奇,小悟都有些不適應了。逆雪望望掛在空中的一鉤月牙,靜靜地坐在假山窩裏,說道:“你知道秋夫人嗎?”

“知道啊。”小悟來到冉城后,不止一次聽人提到秋家,連許枚也屢次談到,這是冉城最古老的家族——傳說秋家的祖上便是這座老城的營建者,冉城是何時建造的,早已無史可考,秋家的歷史有多長,當然也沒人說得清楚,人們只知道秋家一度人才輩出、氣勢烜赫。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秋家人開始變得默默無聞,深居簡出,近幾十年來,更是連個男丁都不出了。人們都說,自從洋人在城東劃了租界,秋家的風水便破了,可秋夫人從不這麼想,還常說:“租界在城東,秋家在城西,這風水如何破得?再說,風水這東西,我是從不信的。”話這麼說,但她還是在各處宅院裏都種了風水樹,還特意吩咐人小心照料。

秋夫人叫什麼名字,已經沒有人知道了,這位老婦一生未嫁,無親無後,但幾十年來收養的棄兒不下百人,其中功成名就的也不在少數。每到過年,無論是西裝革履的富商政客,還是老實本分的村夫莽漢;無論是已逾不惑的中年漢子,還是初及弱冠的翩翩少年,都會從四面八方彙集冉城,回家看看。這是秋夫人最幸福的時刻。如今秋夫人已經年過七旬,還在收養無家可歸的幼兒。

“秋家嗣火已絕,但家底頗豐,我用不了這麼厚的棺材本,倒不如拿來做些好事。”秋夫人如是說。

但天有不測風雲,今年九月十五日夜,一場毫無徵兆的大火在秋家老宅的西院熊熊燃起,那裏正是孩子們睡覺的地方。近七八天來,冉城的各大報紙對這一慘劇大書特書,連茶館酒肆的說書先生都為此事飈了幾升口水,小悟的神經都有些麻木了,此時聽逆雪提起此事,微微怔了怔,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秋夫人的義女對我有恩……”逆雪平靜地說。

“哦,你恩人不少啊……”小悟有些驚訝。

逆雪道:“上次我被婁雨仙的峨眉刺戳穿了肚子,在她家裏養了小半個月。”

“哦!是那個姐姐!”小悟暗道:她也會法術,能聽到銅錢說話!

他又問道:“那這是哪兒?”這座院子雖古舊寂靜,但一切如常,西邊的院子也沒有焚燒坍毀的痕迹,不像是新聞里被燒得不成樣子的秋家。

“那場大火幾乎把秋家老宅燒了個精光,死了五個孩子,傷了八個,逃出火場的十個孩子也沒有地方住了。”逆雪說,“正巧離秋家不遠的丁家有一座老宅要出售,一切應用家什宅子裏都有,秋夫人二話不說,便把這座宅子買了下來。可她萬萬沒想到,這裏竟然是個鬼宅!”逆雪的語氣突然變得陰森怪異,嚇得小悟往後一縮,後腦勺碰在假山上,“嗷”地叫了一聲,忍痛問道:“這裏就是丁家老宅?”

“沒錯,搬過來七天,就有三個起夜的孩子看到了女鬼。”

“女……女鬼?”

“對呀,臉慘白慘白的,一身血淋淋的大紅長衣,在半空中飄來飄去,不是女鬼是什麼……”

“嘶——”小悟倒吸一口冷氣,有點後悔跟逆雪出來捉妖了。

“前天秋夫人請了和尚來作法,那和尚說這座花園妖氣最濃,現在秋夫人帶着孩子們住在前院和幾座偏院,連後院都沒人敢過來,更別說這座後花園了……”

小悟的臉都白了:“那……那你叫我來做什麼?我可不會抓鬼。”

“你還真信有鬼啊?”

“信啊……你是沒見過,我可見……我可聽說有人見過。”

“哼,這肯定是壞人搞的惡作劇,你幫我守住院門,這是胡椒面和石灰粉,給……”逆雪又指了指院子的空中說,“我在半空中布了鉤網,那‘鬼’若是從上面來……”

“這東西對我毫無用處……”一個幽幽的聲音不知從哪裏傳來,在冷寂幽深的花園四下漫溢,悠悠颺颺良久不散,顯得格外詭異。逆雪和小悟頭皮一陣發麻,連血管都要凍住了。

“你……你別嚇我!”逆雪使勁扯着小悟的衣袖說,“你還會變聲啊?”

“不是我……”小悟牙關打戰,“這聲音,好像是從四面一起飄過來的,是吧……”

夜色漆黑如墨,一個女子像一片雪白血紅的芭蕉葉,飄飄搖搖地站在井沿上,雪白的頭髮滿天飄揚,雪白的眸子殺氣橫溢,雪白的嘴唇微微上揚,雪白的臉龐依稀可見蛛網狀的淡淡裂紋,雪白的肩膀坦露在外,稜角分明,一道猙獰的傷疤自額頭而下,貫穿臉頰。一條血紅色長袍像是在地獄血池中浸了千年,又濕淋淋地披在身上,裙腳的顏色更是紅得深沉恐怖,如牛血垂凝,令人不敢直視。更可怕的是,這女子整具身體似乎有些透明,這絕不是人能辦到的,哪怕手段登峰造極的易容摹演高手也做不到。

“啊……”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女子,小悟想要叫,卻叫不出聲來。

逆雪氣勢洶洶地要捉“鬼”,但他打心眼兒里不相信這世上有鬼,總覺得那些孩子所見的“東西”是別有用心的人玩的花招,可眼前這個“女人”,絕對不是人!

他怎麼也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一時間只覺得手腳冰涼,身子貼着假山不敢動彈,小悟難以置信地捅捅他的腰眼:“你……要捉的是她?”

逆雪騎虎難下,咬了咬牙,猛一揚手,三枚厚重的飛鏢直奔那女子心口射去。那女子陰陰冷笑,紅袖翻滾,獵獵有聲,眨眼間三枚飛鏢都落在她雪白掌心。逆雪臉色一變。

“我最恨這種尖尖的鐵傢伙。”那女子的聲音冰冷妖異,雪白的瞳子微微一擴,怪笑着打量兩個縮在假山裏的少年,“就憑你們,也想來……”話音未落,她便覺月光一暗,一張帶着倒鉤的大網兜頭蓋下。那女子不禁失笑:“這等玩物能奈我何?”她一聲尖嘯,白髮飄揚,宛若千百條細小的白蛇,昂首吐信凌空而起,將那鉤網死死纏住,輕輕一扯,“刺啦”一聲,那拇指粗細的網繩碎作數百截,連着倒鉤叮叮噹噹散落一地。

逆雪清叱一聲,就地一滾,袖中白光閃爍,一條鏈子鏢激射而出,向那女子小腹打去,卻聽叮噹一聲脆響,鏢頭宛若射在石壁上,微微反彈數寸,鏗然落地。逆雪登時愣了:這女鬼的紅裙竟如岩石般堅硬。

那女鬼臉色微微一變,逆雪明顯感覺到一股難以形容的怒意向自己襲來。那女子雪白的臉龐變得扭曲,在月光照射下現出細細碎碎的裂痕,逆雪從未見過如此景象,頓時蒙住了,眼見千萬根纖細的白髮凌空蛇行般向自己脖頸絞來,一時不知如何招架。卻忽聽那女鬼嘶聲呼號起來,接着又發出“呼哧呼哧”的憤怒喘息聲。原來是小悟攀在假山山尖上,捧起一包石灰粉兜頭砸下,霎時間霧氣騰騰,那女鬼頓覺頭臉火辣迷濛,慘白碎裂的臉愈發猙獰可怖。

逆雪身子一扭,如移風踏火般抄到女鬼身側,踏空而起,一把拉住小悟,眨眼間躍下假山,閃在女鬼身後,沉聲道:“跑!”接着他扭頭便往走廊里鑽,剛跑兩步,只聽小悟慘叫一聲,便再也拉不動了。

逆雪回頭看去,只見一束白髮緊緊纏在小悟腰間,如擒獲獵物的毒蛇般漸漸繞向他的胸口、手臂。小悟臉漲得通紅,呼吸都困難起來,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你……放手……別拽我……好疼……”

紅裙白髮在枯枝怪石間凌空舞蹈,張揚跋扈,奇譎萬狀。逆雪左手緊緊抓着小悟的手腕,右手摟住一棵半尺來粗的小樹,呼呼喘氣,生怕一鬆手,小悟便要被那女鬼拖進十八層地獄。此時最痛苦的便是小悟,胳膊被逆雪拽着,腰腹被女鬼的頭髮扯着,感覺像要被生生撕成兩開,想要大喊幾聲,卻一口氣卡在喉嚨里吐不出聲來。奇怪的是,那女鬼似乎可以無限生長的長發並未在小悟身上做更多的動作,而是帶着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向逆雪觸去。

逆雪幾乎絕望了:原來這世上真的有鬼!怎麼辦?放手逃走的話,這個笨小子肯定會被吃掉,不放手的話……啊!

那女鬼哪會再給他思考的機會,“噝噝”冷笑幾聲,另一股白髮輕輕繞向他的喉嚨。逆雪不願伸頸就戮,一跺腳,小皮鞋鞋尖處鑽出一片細小輕薄的利刃,向那白髮挑去。女鬼臉色又變了幾變,白髮一繞,像一條細長的軟鞭,“啪”的一聲,狠狠抽在逆雪腿上。逆雪褲腳像是被利剪狠狠裁了一道口子,連腳腕上也留下一道入肉半寸的紅痕,鮮血濺了出來。

逆雪“哇”的一聲,險些栽倒,接着便覺一股怪力撕扯自己的手臂,原來那一股縛住小悟的白髮如惡龍出水般向空中揚去,連帶拉着小悟的逆雪一起拋向半空。同時一縷白髮已經繞到了他的喉嚨,細銳如刀,逆雪只覺得下一個瞬間自己便要頸血飛濺,心頓時涼了:天哪,這世上真的有鬼!想不到我會死在這裏……唔?

他正詫異自己怎麼還有時間想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卻聽有人喝道:“住手!”逆雪頸間的壓迫感略略減退,緊接着便是“嘭”的一聲,只覺得自己狠狠撞在什麼硬物上,痛得幾乎要哭出來,口鼻中一陣發腥,好像連五臟六腑都被震得冒血。再睜眼看時,自己和小悟都被從半空拋在枯草地上,強大的衝擊力震得小悟悠悠醒轉,望着狼狽不堪的逆雪說:“你也死啦?”

“你們兩個!不知輕重的傢伙!”

小悟、逆雪向空中看去,見許枚一襲青色長衫,滿面慍色,站在牆頭怒視二人。

“老闆!”小悟幾乎要哭出來。

許枚甩出一個古怪的眼色,小悟明白,這是“秋後算賬”的意思,逆雪卻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是興奮地呼呼喘氣:小命保住了!小命應該能保住吧……

許枚盯着那紅衣女鬼,眼神中透着一絲興奮。

那女鬼也死死盯着許枚,只覺一股難以承受的威壓兜頭澆下,不禁倒退一步,沉聲問道:“你是什麼人?”

“是誰把你叫醒的?你臉上那道傷疤是怎麼回事?像你一樣的還有多少?”許枚咄咄追問。

“你以為我知道?”女鬼盯着許枚光澤瑩瑩的手掌,像見了殺父仇人似的惡狠狠咬着牙說,“可像你一樣的,還有一個!”話音未落,紅光閃爍,一道白影直刺許枚咽喉。

許枚抽身退步,站在池塘邊的青石上,手掌緩緩搖動,輕輕推開白髮,順勢前欺,抵住那女鬼手臂,再向前一滑,攬住她的肩膀。許枚只覺觸手冰涼,寒氣徹骨。

那女鬼咬牙怒吼,白髮凌空亂舞,如亂針落雨刺向許枚頭頂,許枚搖頭道:“好狠,你是郎紅吧?”說著他雙指在那女鬼眉心輕輕一點,只見一團血色紅霧撲地噴散開來。逆雪大驚,一把扯住小悟,連滾帶爬鑽到假山縫裏,又偷偷探出頭來,向池塘邊看去。只見許枚掌心托着一隻一尺來高的紅色瓷瓶,在夜色中閃着血腥妖異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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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尋瓷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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