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致先生的出版人生涯
※李致先生的出版人生涯
◎盧澤明註釋標題盧澤明:時為《成都晚報》副刊部副主任。
李致先生頭銜很多,但他在意的是出版人這一稱謂,其實他稱得上是著名出版家。他曾擔任四川人民出版社總編輯,在其任上,他親自組織策劃了一批高質量的、極具影響力的書籍,使上世紀80年代的四川出版業異軍突起,成為新啟蒙時期重要的參與者,中國出版界之重鎮。李致貢獻甚巨。
李致從事出版工作時間不算很長,但與出版的緣分很深。1957年在青年團重慶市委當大學部部長的他,不久調任團省委,成了《紅領巾》雜誌的總編輯。雖說辦刊物還不能算是十足的出版人,但至少是編輯人,距出版業也就是半步之遙。期刊是出版物之一種,辦刊能使人對讀者的需求更敏感,辦刊能使人的知識變得更廣博。哪怕就是《紅領巾》雜誌這樣相對讀者面較窄的刊物,要辦好,也要求總編輯要有大視野和綜合知識。這無疑都在為他後來成為優秀的出版人做準備。只是,年輕的李致尚不知道這一點而已。《紅領巾》雜誌曾經有一期發行了一百二十萬份,放在今天,絕對是期刊界的天文數字!儘管那是階級鬥爭的年月,有着特殊的價值觀,但一百二十萬份,仍然是一個奇迹!那一期,刊有李致和他人合寫的《毛主席的好孩子——劉文學》,李致既是作者,也是編者,兩方面的眼光和能力,決定了一個刊物的成敗。李致先生年輕時就能寫能編,是一顆好出版人種子!
因為辦《紅領巾》雜誌在全國有影響,1958年,團中央組織中國青少年報刊工作者代表團訪問蘇聯,少年報刊選中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紅領巾》雜誌總編輯李致,時年二十九歲。
1964年,李致調共青團中央《輔導員》雜誌社任總編輯,使他有了面向全國的視野;可惜不久爆發了史無前例的“文革”,先靠邊站,后被奪權。
假若當年李致這個少年兒童的有緣人,不是從事編輯出版期刊,而是從事別的工作,或許他和四川出版,就沒有關聯,也不會有80年代赫赫有名的四川人民出版社的總編輯李致了。當然這只是一種推測,但縱觀一個人的一生,還是能夠看到類似命運那樣的線索和軌跡。李致先生本質上是一個文化人,他的事業,他的命運,都和文化有關。“文革”時期,不能正常工作,甚至挨整,關“牛棚”,但從小受良好的家教,即使惡劣的環境中,也不會讓他徹底斷絕文化的緣,在“牛棚”中李致又重讀了《魯迅全集》。所以,那段艱苦的歲月一結束,他就迎來新的廣闊天地。70年代後期,李致出任四川人民出版社總編輯。
出版業對於李致來說,彷彿是一個全新的行業,其實,他瞭然於心,他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熱愛的行業中,他深受魯迅、巴金的影響,喜歡書,喜歡寫作。“文革”的結束,人民更渴望文化的滋養。70年代末,全中國呈現出“書荒”狀態,根本滿足不了全國市場的需求;像四川人民出版社這樣的地方出版社,按當時的政策規定,地方出版社有一個“三化”的方針:地方化、群眾化、通俗化。地方出版社只能出配合運動的“字大、圖多、本薄、價廉”的一類書。李致與他的同事出手了,他要乾的事情,第一個就是打破出版界的所謂“三化”方針。
四川出版社開始在全國組稿了。先出版了《周總理詩十七首》,發行量上百萬冊。繼又出版了《在彭總身邊》,既受到廣大讀者熱烈歡迎,又受到胡耀邦同志的表揚。針對讀者對老作家的關懷,四川及時出版了老作家的近作叢書。根據巴金的建議,四川又出版了“現代作家選集”叢書,把當代著名的中國作家中大多數囊括進來。人們戲稱“孔雀西南飛”。這套“現代作家選集”叢書,先從川內的作家做起,逐步放開,最後面向全國。其意義遠不止是出一套作家叢書那麼簡單。後任新聞出版署副署長的劉杲說:這套書出版為作家的平反勝過於發紅頭文件。這套書在以後相當長的時期都有着很大的影響,全國和國際書展中,都展出了這套書。當法國總統在上海給巴金授予騎士勳章的時候,巴金回贈的就是“現代作家選集”叢書中的《巴金選集》(十卷本)。
80年代,一個新時代剛剛開始,剛從“文革”噩夢醒來的人們,往往心有餘悸,文化出版領域更是敏感之地。要發展、要突破,非有大氣魄、大眼光的人不行。李致先生居於四川出版界的領導位置,他所承受的壓力亦非一般人可以想見。一般見諸報刊圖書的文字在介紹李致先生的出版“功業”時,往往痛快淋漓,給人感覺李致先生做事大刀闊斧,幾乎毫無阻礙。其實不然,有從《李致與出版》一書中抽調的故事,可以反映出那個時代李致的超前眼光和他所承受的巨大壓力。
1978年12月底,中共中央給彭德懷元帥平反。作家丁隆炎撰寫了彭德懷的《最後的年月》。四川出版社加班加點,排字工用了九天,四十萬冊的圖書就出來。這本書名為《最後的年月》,發行那天,新華書店排起了長隊。但第二天該書被叫停售了。因為儘管彭德懷已經平反,但關於他的種種說法,還沒有公開化,還有許多的禁區,有統一口徑的要求,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寫他。丁隆炎是部隊作家,也是彭德懷傳記寫作組的成員,但他卻被寫作組控告違反組織紀律,“損害了黨和國家的名譽,沽名釣譽”,等等,上綱上線,問題很嚴重。眼見數十萬冊圖書要被化成紙漿,李致的牛勁上來了。首先他到有關方面說明,稿子是出版社邀約的,不是丁隆炎自作主張,“稿子是我們審核的,我是總編輯,要承擔責任我來承擔責任”,主動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不久,國家出版局召開會議,李致到北京,通過中宣部的有關同志,上書中宣部部長王任重說明情況,懇求准予發行。王任重重視他的來信,表示同意發行。李致非常高興,又寫信給王任重,表示謝意。但新情況發生了,又說不能發行了。丁隆炎的問題被升級,寫作組上告中宣部,當時主管意識形態的最高官員批示要開除丁隆炎的黨籍。問題一下子就複雜化了。
李致心緒不寧,也不服氣,心想憑什麼開除丁隆炎的黨籍?開除黨籍這樣重要的決定應該通過支部大會討論,本人參加,並報上級黨委批准才能決定,哪能一個人說了算?於是他想到老上級胡耀邦。胡耀邦是一個喜歡聽真話的人。李致說:耀邦同志,你號召我們出好書,我們出了好書又不準發行,又沒得正當理由。胡耀邦沒有正面回答他,但默許了這本書的發行。同時,出版社黨委給中央書記處寫了份報告。出版社是一個處級單位,就這樣為一本書,越級給中央書記處寫信了,現在看來是相當大膽的舉動。報告裏面逐條逐條地把他們告狀的理由(違反紀律、沽名釣譽,等等)列出來,給予反駁。表示不讓該書停售,組織上服從,但是思想上不同意。一年以後,《最後的年月》終於被批准內部發行了,也算是一個不太完美的收尾。
一套由四川人民出版社推出的“走向未來”叢書也引起爭議。由於“文革”的錯誤,中國閉關鎖國,對世界完全不了解。80年代的中國百廢待興,一個思想啟蒙的時代必然要到來。李致先生對此有着清醒的認識,介紹國外新思想、新思維、新觀念、新潮流的叢書出版計劃在他腦海中醞釀。80年代初,四川出版界因其果敢,已經樹立了思想解放的形象。中國社科院青少年研究所所長張黎群直接建議李致推出“走向未來”叢書。他認定四川思想解放,有膽識,給李致寫信,獲得的答覆完全印證了他的判斷。就這樣,這套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啟蒙讀物從四川走向了全國。這就是後來影響了整整一代知識人的“走向未來”叢書!在這個過程中,有關領導幾次給李致打“招呼”,李致不改初衷。
改革開放三十年後,人們回望過去,評價這三十年最重要的、具有影響力的東西,幾十位學者向《南方周末》推薦“走向未來”叢書是改革開放三十年最具影響力的叢書,並排名第一。
80年代,四川出版成為了中國出版業的重鎮,這是因為四川出版有敢為天下先的氣魄、有開放意識,作為總編輯的李致先生功不可沒。李致原本熟悉的是文藝方面,而其他方面並不是他的所長,但四川在那個時代卻出了許多思想銳利的書籍,這和李致這個膽大的總編輯是分不開的。比如陳獨秀這樣至今在黨內都有爭議的人物,四川人民出版社政治編室就有眼光和膽識,能夠編輯出版陳獨秀後期文選。老舍的《四世同堂》,1949年以前出版的,新中國成立一直沒有出版,但四川人民出版社一樣拿來再版。當時還屬於“負面”人物的張大千的畫冊,當時還比較忌諱的新月派詩人徐志摩、戴望舒的詩歌,四川人民出版社一律出版。
從今天的圖書市場角度看,那時候,四川人民出版社就有搶書稿的動作,帶頭這樣乾的就是總編輯李致、社長崔之富和眾多同事。前面講到他要突破出版界的“三化”,他的眼光是全國,而不是一個四川省。他又盯上了曹禺的劇本《王昭君》。李致親自跑到北京,找到曹禺,表示要出版《王昭君》。李致說自己背書背不好,但背劇本還可以,於是面對曹禺背誦了劇本《雷雨》《日出》,曹禺感到十分驚訝,被他的誠意打動,答應了李致出書的要求。但當時有人表示懷疑,說一個地方出版社能做好這種書嗎?李致將隨身攜帶的川版圖書給他看,其裝幀和選題都沒得說。為了打消對方的顧慮,李致承諾只要三個月,該書就面世。結果,裝幀漂亮的《王昭君》在三個月後真的出版了。不說曹禺很高興,當初有疑心的人也大感開心。但《王昭君》還是惹了麻煩,核心問題是這本書該不該四川出,當時計劃經濟思維在出版界還很盛行。後來在長沙開全國的出版會議,考慮到當時的情形以及被人的提醒,李致決定低調與會,並且儘可能少發言,估計還免不了要挨罵。當時,買不到書是客觀現實,流行一個說法:“為了買《一千零一夜》,排了一天一夜”。中國古典四大名著,北京的出版社出版后,分給四川三萬冊,但四川是一個擁有一億人口的大省,這些書進入四川,無異於杯水車薪。其他地方的出版社也面臨相似的問題。故而川版圖書一出,數量都很大,當時還是擔心其他地方出版社對此有意見,不滿意四川,以為他們要批評四川,但是卻沒有發生這樣的事兒。大會進行到最後,李致忍不住要求發言。他在發言中描述的全國“書荒”的客觀現實,是北京、上海兩地不能解決的,解決辦法是地方出版社也要面向全國出版,至於大家擔心會不會忽視地方特點、忽視青少年的需要、會不會忽視農村讀物、會不會把好質量的關、會不會搞亂出版市場,李致都用四川實際出書的情況,對這些問題一個一個予以仔細的回答。後來出版局的代局長陳翰伯,給四川人民出版社的鄧星盈寫信談道,他是根據四川的實踐,提出要逐步推廣地方出版社“立足本省,面向全國”的。改革開放二十多年的時候,出版界認為這是出版界的一個重大改革。新聞出版署和全國出版工作者協會開會,邀請四川的李致和湖南的胡真參加。李致沒有親自到場,作了書面發言,大會上宣讀了這個書面發言,北京的四家有關出版的報刊也摘登了發言,大家認為四川最大的一個貢獻,是突破了“三化”。
李致和出版結緣,看起來始於70年代末期,實際是在少年時代,巴金就給他樹立了榜樣。巴金在三四十年代搞了文化生活出版社,這個出版社在民國期間很有名。魯迅、茅盾、老舍、曹禺、艾青、何其芳、沙汀、艾蕪等人的作品在那裏出版。應該說,巴金不但是一個優秀的作家,也是一個傑出的出版家,很多作家有影響的作品都經過他的手而出版。成都也有文化生活出版社,少年李致在成都的時候就愛在文化生活出版社裏看書。巴金本身是作家,面很寬。跟作家的關係也很密切,他在報紙上看到哪個作家的文章好就收集起來,出書的面就很寬。這些對日後李致成為一個出版人,都有很深的潛在的影響。
當然,在和作家的合作過程中,也有失誤。但這種失誤僅僅屬於工作層面。再跳開一點來看,其中蘊涵的溫情與憐惜,更讓人對李致先生心生感動。這裏要說一說周克芹的故事。周克芹原本是內江地區簡陽縣的一位農民作者,在大隊當會計。四川人民出版社將其作品彙集成一本小冊子,名為《石家兄妹》出版。想到他家住農村,家庭條件不是很好,不利於寫作,愛才的李致就支持文藝編輯室的同志出面,把他請到出版社住,管一日三餐,給各種補貼。當時周克芹正在創作的長篇小說《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是四川人民出版社的預約,出版社還提供稿箋紙讓他拿回家寫。但周克芹寫出來之後,想多掙點稿費,先拿給了內江一個期刊發表。對此,李致表示理解。後來這部稿子傳來傳去,讓沙汀關注了,一下子就把稿子的身價抬高了。周克芹就拿給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這當然讓李致很失望,省委分管書記也要他解釋該書讓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前因後果。後來李致到上海去,巴金老人說不管怎樣說,這本書放掉了是你們的失誤。四川人民出版社以後有了個規定:凡是有質量的書跑到外省去了,自己必須總結教訓。《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獲得了第一屆茅盾文學獎,為四川文學掙得了榮譽,卻成了四川出版的遺憾。有意思的是,後來李致擔任省委分管文藝工作的宣傳部長,非但沒有給周克芹難堪,還在周克芹緋聞纏身時,出手相助,為之解圍,盡顯仁者之風。四川人民出版社文藝編輯室後來又把周克芹的短、中篇小說出版;周克芹去世之後,《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熱情勁兒過了,四川文藝出版社又出版了周克芹的三本選集,其中一本就是《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出版社把稿費給了他的夫人,因為他家庭困難。李致和文藝出版社能這樣做,有巴老的影響,因為巴老看到作家困難,書沒有出版就會提前把稿費給作家。
對李致在出版界工作期間的評介,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來自著名翻譯家馮至的一句話:“你不是出版商,也不是出版官,你是出版家。”但是,身為出版業的領軍人物,做出版家是相當困難的,因為,隨着時代的變化,經濟效益越來越成為衡量業績的標準,你不得不考慮商業利益,這樣,就很難不去成為一個純粹的出版商。
出版家是一種理想,李致先生曾為之努力,而且在出版商和出版官的夾擊中,他卻真實地呈現出出版家的風貌,這拜一個時代所賜,也是李致本性使然。
2014年2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