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緣·人緣——我說李致

書緣·人緣——我說李致

※書緣·人緣——我說李致

◎周良沛註釋標題周良沛:詩人,作家,編輯家。

不想,此事一晃,又是三十多年了。

上世紀70年代末,“十年動亂”結束不久,我將編好的《胡也頻詩稿》《戴望舒詩集》《徐志摩詩集》請嚴文井(1915—2005)同志審閱,當然是希望得到他的肯定。此時,他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一把手,按照我當時的想法:這幾本書此時要在國內出版,自然只有找他。因為,之前,胡也頻(1903—1931)身為“左聯五烈士”之一,無疑是被推崇的,對他的作品,多是推介《到莫斯科去光明在我們的前面》這類思想先進、傾向鮮明的小說,對他的詩則極少提及。他的詩也全是在他成為革命者之前,受李金髮(1900—1976)的“象徵主義”影響的產物,當年,直至今日,詩壇所移植西方的種種“主義”,多是對於這種種“主義”的哲學基礎不顧,只是對它一些表面技法的模仿,不倫不類,可以一筆帶過,但對於研究這麼一位革命先烈來講,卻不是可以一筆帶過的事。戴望舒(1905-1950)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就出版過他的《詩選》,但選得太“嚴”了,是本很薄的小冊子,若以人選詩,他抗戰時期在香港坐了日本人的牢,其不屈的愛國之情實可欽佩,但作為詩人,他是中國新詩之“現代派”的代表人物,既是介紹詩人,只見“人”不見“詩”之全貌,總是一大遺憾。其中的徐志摩(1896—1931),一直是位有爭議的人物。時至今日,我也絕不贊同將他作為否定“五四”后新詩運動中許多進步詩人的賭注,那樣對徐志摩本身也是一種傷害。但是對他籠統地否定,也缺乏起碼的公平。

同時,“突破禁區”,也是此時“解放思想”的必然。我自己也是本着歷史唯物主義,還新詩運動其運行的一個原貌,才來選編整理及評述的。但是,它的出版,它的“突破”,似乎又應該在北京這個權威的文學專業出版社更合適些。一般情況,稿子投去,它分到哪位編輯手上,他個人,或者還經過上級定下一個處理方案再回復給我,三月半載,那就是很快的了。我直接找了嚴文井同志,當然是心情有些急,希望我自己的歷史唯物觀可以得到認可,所以才直接找上門去。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籌備《當代》的創刊時,從我這裏拿了兩首長詩《大路之歌》《擊鼓》去,終審都是文井同志,他是戰前的“京派”作家,不是一般的文化行政幹部,這兩首詩發稿刊出前,他都約過我去談詩聊天,還有這麼一點文緣,我也才敢直接闖去找他。對此,他很久都沒吭聲,看來,是處於很為難的境地。他當然不會對書稿本身發表什麼意見,更不會像某些人那麼簡單、粗暴地否定這些詩集的作者。他頗費斟酌地用詞遣句,才說了一句:“我還看不出來現在是可以出徐志摩的時候!”

《徐志摩詩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戴望舒詩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胡也頻詩稿》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作為同是出版家的作家,是鑒賞水準、文學品位很高的行家裏手。這句話是處於在此崗位的行政語言。這回,我要爭什麼,也不該同他去爭,當知禮而退。

可是,現在還不是“可以出徐志摩的時候”這句話,對我也是頗費思量。三十年過去,事後想來,這些書一面市,就出現那些自己都沒弄明白戴望舒、徐志摩就“吃”他們的,藉此販私,鼓吹“現代主義”(在此得特別聲明,如此說並非籠統否定它,它涉及意識形態中諸多複雜、敏感的話題,似應另擬專題專論),導致許多熱愛、初學寫詩的年輕人之思想混亂、無視藝術規律的亂象看,影響是不好的。從這類受眾接受它的水平看,說它還不是出版的時候,並不是沒有道理的。但這種令人不愉快的情況,實際上也是對過去沒有完全遵照藝術規律來對待藝術的報復。可是,它們出版的時候又該在哪年哪月呢?我只能那麼乾等着么?為什麼不可以開始積極推動它們的出版呢?

出版社不在我手上,干著急也無用;我也很固執,仍然想方設法在擴大有關資料的搜集,在自己的能力和水平之內,完善詩集的編輯工作。

在上海,見到巴金老(1904—2005),我特別喜歡同他談我所讀過的他的小說,也特別喜歡他不形於色的熱情。我們談了他寫的和曹禺改編的《家》,他謙虛地讚賞了曹禺的改編,並說到曹禺的戲劇語言是很值得學習時,巴老似乎看準了我在不務正業,問道:

“你這陣子還寫詩么,在忙些啥子喲?”

我如實稟告了我上述的無奈。

“徐志摩?”他也跟文井同志那樣單獨提出“徐志摩”來,怔了一下,也是在想了一下吧,隨着自言自語地說了一聲“還是可以出的罷”,立即聲調高昂,語速也快了:

“你去找李致,叫他出!”

這對我太突然,我懵了。孤陋寡聞,當時還確實不知“李致”為何許人也。不過,我相信,巴老介紹的人,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還怕找不到么?正因為是巴老所說,我憑口空說,還不當成打着巴老的牌子招搖撞騙?我只得央求道:

“巴老,您給我寫個字條嘛!”

“什麼都不用,就說是我說的就行了,我會同他打招呼的!”

我再說什麼,便是對巴老的不敬了。

可是,“李致”這兩個字整天在我腦中打轉,“李致”到底是誰呢?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怎麼這樣孤陋寡聞呢?巴老不僅提到,而且是他那麼可以信賴、託付的人,絕非一般人士。看到《辭海》,我拿到手上,準備在上面查找,一想不對,巴老託付解決問題的人,肯定是位能與巴老坐在一條板凳上的名人,也肯定是位大活人,怎麼可能是《辭海》上作古的聖賢呢?說不定是個年輕人,小帥哥也可能的嘛。關起門來,比過去搞“運動”的準備階段之“閉門思過”還難受。在這個圈內混了幾十年,如此淺薄,自當思過。苦了自己兩天,忽然想起一同訪問各海港的徐靖姐、大同兄不都在成都么?何不問問呢?那時還沒有直撥電話,到郵電局掛了長途。

“哎呀,良沛,你怎麼搞的?”徐靖大姐快人快語,音質很好的長途,傳來的聲音也特別爽朗:“李致李致,李致你都不曉得?是我頂頭又頂頭的上司……”

聽此,難免有點委屈,我又不是萬事通,不是太淺薄,才求問人嘛。“你曉得就好找他了!”

“你找他啥子事嘛?”

“巴老叫我找他……”

“哎呀,李致就是巴老大哥過繼給他的兒子嘛——你還不趁機會來成都耍耍?”

耍耍,哪有這等心情?不過,有此一語,全盤通明,萬事俱備,且有東風。一切的一切,都明白了,一切的一切,事情好辦了。後來我知道,李致父親就是《家》中的覺新的原型,連續生的都是女兒,生下么兒李致,照過去的鄉俗,怕養不活,就過繼給當時還沒有和蕭珊結婚、單身未婚的巴金做兒子。後來巴老婚後有兒有女,更主要的,是李致也養活了,長大了,才改口叫巴老為“四爸”。但他們的父子之情,尤其共度“十年動亂”之後,是更深了。這自是后話。無怪才有巴老“你去找李致,叫他出”這樣的口氣。我急忙把稿子重翻一遍,那時郵局還沒取消“航空”郵件,“航空挂號”寄出前後約一周的光景,有四川人民出版社文藝編輯室電話,當時我當然不認識,後來也成了合作的好夥伴、好朋友的張揚相告:書稿收到,同意出版,現在正在做發稿前的編務工作,請放心。電話的內容、說法都是事務性的,卻像一把火將我的身心都燃燒起來了。

我來到成都鹽道街三號,那時文藝社還沒有分出來,只是四川人民出版社的“文藝編輯室”。辦公室里很擠。編詩的戴安常、張揚,在辦公室凸出去的一間小偏房,裏面還加塞了徐靖姐與曹禮堯,四張辦公桌橫豎一擺,多進來一個人,連身子都轉不開。編輯們一邊在驗“四川詩叢”的樣書,還在整理我送來的詩稿,那邊徐靖大姐正在忙乎她的“當代作家自選集”叢書,已見預告的十一家前輩作家的選集,也在進行着校樣和稿子的事。看得出來,這是一項出版規劃塑以成形的忙碌。照徐靖所說,李致是她“頂頭又頂頭的上司”,那麼,此刻我看到的正是李致出版思想的工作蜂房,是一所以真正的文學藝術釀造蜜汁的車間。若是換另一個人,他可以有比李致更高的才能、熱情,若無李致從巴老承續過來的人脈,像視巴老為“摯友、益友和畏友”的蕭乾(1910—1990)、曹禺(1910—1996)等等這樣同齡、同輩之友的人脈所提供的文化資源,這個蜂房不會有這麼繁忙的勞作和奏響它釀蜜的音樂。這真是一種迷人的氣氛,事隔多年,鹽道街三號也不知怎麼樣了?記得後來王火接任總編,年輕編輯竟然不知抗戰時就在四川,與老舍(1899—1966)長期密切合作的女作家趙清閣(1914—2011)是誰,把她寫紅樓夢的稿子壓了很長時間。王火翻出來,即刻自己看了,編了,發了稿,並同編輯細心地講趙清閣……回想起來,這是一個可以陶醉的工作環境。當年我一走進來,就被它吸引住了。過一陣,安常說“李局長會來看你”,我想自然是句順水人情的客套話。

那天李致一進來,見我這陌生人很自然就想到我是誰便上來寒暄。出乎意料,他和巴老的瘦弱是完全相反的結實、健壯,說話也是和巴老相反的響亮、高亢,和巴老溫和的平民風不同,他還是真像一位當“長”的,是他追問某些事由的進程、問責,和站在更高角度的指點,完全有他拿得下、鎮得住的氣度。他除了問安常安頓我住在哪裏,囑咐安常好好關照我后,又托我回北京見馮至,幫他催催他當面約好的多卷《馮至選集》的書稿就走了。我有些納悶:他怎麼知道我跟馮至有些關係呢?

冬日,天黑得早,也冷,那時我還年輕,能睡早覺和懶覺。準備上床時,有人敲門,一看,竟是李致。他在房裏走一走,看一看。不是他問住得怎麼樣,我還無法告訴他,北京幾大出版社改稿住的招待所,都是幾個人一間的硬板床,住在後來美國領事館都設在此處的,成都此時頂級的錦江賓館待以貴賓,若無他對此一問,我這缺乏修養的人,還難補上兩聲道謝。

他也跟我說徐志摩,想來他和文井同志一樣,也有行政職務所無法繞開的想法。不過,他顯然翻過稿子,認為動腦子請卞之琳(1910—2000)寫序的這個點子,就出得好。卞之琳與徐志摩原有師生之情,後來走的又是不同的人生路。在“改革開放”的旗幟下,由昔日的,又是革命者的學生來評說他的先生,不論說得怎麼樣,都是時代變化的文化形態。李致很讚賞序跋中認為過去對徐志摩缺乏歷史唯物主義,看他“頗有一些詩,特別在藝術上,能令今日的我們覺得耐讀,不難欣賞,而且大有可供我們琢磨一番的地方”。又再講,不要“矯枉過正”,既用來“批評過去對徐志摩的評論走到了一個極端;也提醒今日的年輕人不要走到了另一個極端”的態度,正像對胡也頻不提李金髮對他的影響一樣,這對那些以人論詩者,尤其是官員,是一個很好的交代。李致認為有了我們以上的說法,在“‘開放’的時代,以‘開放’的眼光,拿它當內部的《新詩資料》出版,以借鑒、拿來,總不會有啥子問題吧?”

哎呀,之前我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真該多敲幾下自己的腦袋。我睜大眼睛看着李致,這還真不是一般人的智慧!我不禁想起從北京東單到東四那幾間賣老書的鋪子裏面不乏內部的“資料”書。它在“內部”搶手,不看書的也把它看作一種“政治待遇”,不看也買。這一來,不是愁書是否出得來,而是等它洛陽紙貴了!這一想,我真服了他了。

然而,和李致在一起,怎麼可能不說巴老呢?原來出這些書的事,巴老還未向李致作交代。李致一聽轉述巴老對我說的那兩句話,完全深信無疑:只有巴老,也只是巴老對他,才這麼說話。他倆,不論當稱“叔侄”,還是“父子”,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其實,他過繼去時,巴老單身未婚,不可能領他,婚後有了兒女,更不可能接他過去。倒是抗戰勝利后,重慶血染較場口事件,毀了“新政協”,十幾歲的李致,為避狂暴的白色恐怖,跑到重慶巴老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名義是自修,實際是讀文學書,粗細之活都干,得以藏身。對李致的這段經歷,我是特別感興趣。這個不營利、連上巴老才幾個人的出版社,在中國出版史上,是很不簡單的一座碑石。它出版的文學圈內稱之“白皮書”的“文學叢刊”,扶持了多少還年輕的作家在“文學叢刊”中不尋常地亮相,成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矗立的塑像。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現代文學的精英和他們的代表作,幾乎(是“幾乎”,不可絕對化)囊括在內,如魯迅(1881—1936)的《故事新編》、曹禺的《雷雨》《日出》《北京人》,何其芳(1912—1977)的《畫夢錄》,馮至(1905—1993)的《伍子胥》,艾蕪(1904—1992)的《南行記》,等等。

巴老健在時,長期在華東醫院住院。我有段時間在上海,周末必上華東醫院看望,天氣要好,還要推着輪椅讓他出來晒晒太陽。太陽下的舒適,若能喚起他懶洋洋的睡意,自然是我所願。否則,可談的已經不只是他的小說,還有李致和“文化生活”了。我這年紀,解放前自然無法有加入到他作者群之幸,但做個編輯,且是軍人出身,要能在那個行列編輯那樣不是個別,而是普遍都有品位的書,真是我的英雄夢。真希望文化生活出版社還能掛出牌來。“我是看不到這樣的奇迹!”巴老這句話,包含他對“文化生活”多深的感情,又有多少遺憾啊。上世紀80年代末,那時的出版,雖然還沒有普遍賣書號所謂“合作出書”之事,也是迎合市場,開始泛濫“拳頭、枕頭”之際,它喚起我們對“文化生活”深深的懷想,也是此事本身賦予今日的一種境界吧。後來,李致遇到柯岩,柯岩(1929—2012)也加入到這個行列,共同來促進文化生活出版社重新掛牌。李致更為有此共識者的同志受到鼓舞。對此,一時看來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有些超前,未必是出版改革可以迴避的話題。“生活書店”在鄒韜奮(1895—1944)的親人努力下,雖然還掛靠“三聯”,總走出第一步,掛牌出來了。之前,我們怎麼沒有想到這麼辦呢?

20世紀80年代初,李致在四川人民出版社文藝編室(周良沛拍攝)

李致過去在“文化生活”的磨礪,不僅增長了才能,從看稿到書的發行之整個流程,都很熟悉,這不僅是一種能力,也養成了他某種職業性的習慣,也像演員出身的文化領導幹部喜歡“泡”劇團一樣,李致也喜歡“泡”出版社。話一投機,天南地北,我們已經不是出版和作家的關係,是知音好友了。

往後,四川新詩資料出得也多,聞一多(1899—1946)、朱湘(1904—1933)、李金髮,等等,還有一套《台灣香港詩窗》,忙得一塌糊凃,我也來得更勤。一時間,成都鹽道街三號,已成我的半個家了。李致不時來看我,總要叫我上他家坐坐,吃飯、聊天。他夫人丁大姐,熱情之至,賢德之至。丁大姐雖然不是直接搞出版的,李致若無她攬下整個家的煩惱和瑣碎,出版是幹不了這麼順的。丁大姐總把我當作一個還是小孩子的小弟弟,把好吃的留給我吃。在錦江賓館住,對我已經很奢侈了,她還擔心我這不方便那不順的,出門時還得往我袋裏塞上點什麼、手上給提上點什麼才讓走。幾年之間,完全成了一家人。三十幾年,一直如此,直到孩子長大。有次李斧出差回國,要從香港返回美國,他從爸爸那裏知道此時我在深圳,竟然過了羅浮橋找來請我吃了頓飯,聊了一陣天,才趕回啟德機場返美。在世風的人情冷落中,想到李家這三代人,無法不心動……

如今,年過八十,來日不多,對先走了一步的巴老、丁大姐,除了獻上鮮花,灑杯清酒,趁自己健在,還讓我有個夢吧,若有來生,我們——不僅是我個人,還能讓我也加入到“文化生活”之列,跟李致一道,為讀者編輯、印製、出版些好書吧!

2013年9月8日晨為《李致與出版》作

附記

《李致與出版》——原計劃在去年慶祝四川人民出版社成立六十周年之際出版,諸多原因延後至今。這個月正好收到詩人周良沛新作《往世·往事》,其中有一段編輯《徐志摩詩集》的往事,我打電話給良沛聊起往事,說到我這本正要出版的新書,他說要寫寫“李致同志哥”,故有了這篇《書緣·人緣——我說李致》。

2013年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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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文存:我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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