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福壽安康
這幾個人是地位最高的晉軍降將,他們從前的地盤在黃河中、下游和山東。杜重威是天雄節度使(治魏州,轄魏、博、相、貝、衛、澶等州),李守貞是天平節度使(治鄆州,轄曹、濮等州),安審琦泰寧節度使(治沂州,下轄兗、海、沂、密等州)、符彥卿武寧節度使(治徐州,轄徐、泗、濠、宿等州)。他們都是在石重貴調集全國兵力北伐時從本鎮率兵加入杜重威麾下,後來在中渡寨一起投降的。為了防止地方作亂,皇帝一直不敢放他們回去,都在契丹軍隊的監視下集中駐紮。讓他們各回本鎮既是為了解決當前的叛亂,也是為了加強防範。然正如當初所擔心的,這些人本身可能就是問題。杜重威投降時以為能當中原皇帝,結果上當受騙,麾下差點被全數坑殺,其他三位大將親眼目睹這一切的發生,這樣的人恢復了地盤和軍權,會乖乖聽命於中央嗎。
永康王並非不知道這些,如今放虎歸山,真的是萬不得已了。要人沒人,要錢沒錢,不這樣又怎麼辦?
所有的人都盯着皇帝,看他會不會同意。如果皇帝同意了,也許不僅僅意味着這是困難時期的一時權宜之計,而是一種徵兆:死馬當活馬醫,對這一片天下不抱什麼希望了。
皇帝思忖良久,終於神色疲憊地點了點頭,然後不耐煩地揮揮手道:
“太晚了,明天再接着議吧。”
望着眾人魚貫而出的背影,皇帝喚道:
“永康王,忽沒里,你們留下。”
頂着滿天繁星和一牙殘月,耶律德光與兩位心腹股肱一起走出崇元殿,沿着游廊來到旁邊一間掛着永福殿牌匾的側廳。屋中一張圓桌上擺好了碗筷酒盞,房間的一頭懸着珠簾,簾后是教坊司伴宴表演歌舞的地方。永康王想,今天這麼多壞消息,皇帝還有心情飲酒作樂么?三人坐好,桌上很快擺滿。菜肴十分豐盛,有雞鴨魚肉還有肉脯和果乾。酒只有一種,是篩過加熱的乳白色馬奶酒,酒香四溢,只聞味道就知道是上好的手藝。酒菜齊備,樂師和歌舞伎們卻沒有露面,除了他們三人,只有親自執壺侍立的許公公。
看着皇帝陰沉的臉色,兩位臣子不敢動筷,都垂手呆坐着。尷尬地默默坐了片刻之後,德光驀然起身,兀欲和忽沒里不明所以,也都趕緊隨着站起來。皇帝舉起酒杯,臉上淌下兩串淚珠,說道:
“母后在上,兒子不孝,不能守在您的身邊,這杯酒祝母後福壽安康。”
說完仰頭將酒喝了。兀欲莫名其妙,從來沒見過皇帝這個樣子,開始有些手足無措,很快就反應過來,也舉起酒杯說道:
“皇祖母,孫兒祝您老人家福壽安康。皇上,臣侄也祝陛下萬壽無疆。”
忽沒里當然不能無動於衷,按照他們的樣子也舉杯向太后和皇帝祝福。二人喝了酒,見皇帝仍然站着,也不敢坐下。德光接過許公公遞上來的汗巾擦了擦眼淚,又拈起一塊肉乾送入口中仔細品嚼了一陣,說道:
“兀欲,忽沒里,這是母后讓人專程從上京送來的酒,還有這些肉脯、果乾也是。母后是為了咱們平定晉國送來的賀禮。”
兀欲這才恍然大悟,也拿了肉乾品嘗。酒雖是好酒,不過比起開封的佳釀就大大不如了。肉乾更是又硬又有些發餿,比起這些日子在高勛府中吃的山珍海味不知差了多少。然他做出一副很享受的樣子,一邊細細品味一邊點着頭說道:
“濃濃的家鄉味道,好久沒有吃到過了,讓臣不由得想起了咱們的大草原。”
忽沒里品嘗了,由衷道:
“太后的心意,臣有幸和皇上一起領受,覺得比什麼都美味。”
德光才又坐下,說道:
“你們都坐吧。母后的心意,朕不想一個人獨自消受,叫你們來一起分享。朝中那麼多臣僚,誰能理解朕的心事。朕的心裏話只能對你們兩個說。不怕你們笑話,看到這些,朕真的想念母后了,她老人家六十九歲了。朕不孝,不能守在她的身邊,還讓她老人家操心。”
兀欲心想,皇帝今天好生奇怪,不計較太后指定李胡為儲君了嗎?契丹人的孝,尤其是皇帝的孝,從來不是守在母親身邊,而是征戰四方建功立業。太後身邊有的是人,李胡、壽安王、太平王,整天守在太後身邊還當什麼皇帝。然一轉念就明白了,恭恭敬敬說道:
“皇上仁孝。臣也想皇祖母和娘了。如今大功告成,應該凱旋而歸和她們團聚。”
到了這會兒忽沒里還能不懂皇帝的心思?可他卻沒有像兀欲那樣立即附和。眼下形勢嚴峻,晉陽豎起反旗還不到半個月,就有了遍地燎原之勢,這是萬萬沒有想到的。皇帝迴鑾不是問題,可是這個時候皇帝一走,勢必人心大亂、士氣頹喪。而且皇帝離開之後,狼煙四起的中原土地怎麼辦?這可不是遊獵,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是進是退,關係到萬里江山誰屬,更聯繫着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呢。說道:
“漢人講以孝治天下,大遼如今是中原之主了,孝字不能不講,這是得人心得天下的大仁大德。但皇上迴鑾后不知道如何布署中原呢?如今國體已經定了,中原不設朝廷,只在恆州(今河北省正定縣附近)建一個中京。以後中原各藩鎮、州府是不是都聽命於中京,也就是聽趙延壽?開封的朝廷官員怎麼辦?是派去各地還是遷往恆州?或者全部遣散?契丹軍隊要不要留下,留多少?糧草軍餉怎麼辦?”
兀欲不得不佩服忽沒里的沉着老練、思謀縝密,這些問題都是切中要害又迫在眉睫的,不解決好怎麼談得上迴鑾?那豈不是倉皇逃跑?
耶律德光一時無語,默默地連着飲了三杯上京馬奶酒,又吃了好幾塊肉乾,彷彿那是天下最佳美味似的。忽沒里的話幫他理清了思路,雖然這些問題都曾經在腦袋裏閃過,可是他沒有來得及細想,更不要說答案了。兩個多月前攻下開封的祝捷狂歡恍如隔世,彷佛從雲巔陡然墜落,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讓他筋疲力盡,感到神經都快要綳斷了。馬上打天下的皇帝不是一個沉不住氣的草包,可是這一次和以往遇到的所有困難處境都不同,他覺得再也沒有精神和體力應對這裏的一切,必須趕緊撤離,哪怕完全不合兵法、顯得倉皇狼狽也顧不得了。殿中只有筷子碰到盤子、酒倒進杯子裏、酒菜在口中吞咽咀嚼的聲音,沉默良久,皇帝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道:
“你們是朕的左膀右臂,也是朕的親人。忽沒里,你是朕的舅舅,父皇的天下就是你幫着打的,朕南征北戰還是靠你,將來你的兒子還要輔佐朕的兒子。兀欲,你是朕的侄子,你知道朕為什麼倚重你嗎?朕想你歷練成了,將來一定能成為壽安王的棟樑。”
兀欲不知道皇帝為什麼從迴鑾扯到壽安王。那麼遠的事他還沒有想過,只想好好在皇帝面前表現,建功立業、站穩腳跟。皇帝對自己不錯,自己也不想把上一代的恩怨永遠背負下去。至於誰來繼位,是李胡還是壽安王,皇帝才四十多歲,那是久遠的未來的事。
嘮嘮叨叨說了一陣不着邊際的話,皇帝好像理清了思路,話題回到眼前,說道:
“朕沒有想到中原如此難治。不是治理不了,而是天下太大,朕不能陷在這裏。朕還有上京、東京、南京,還有母后要盡孝,有壽安王、太平王要教導。忽沒里,你說的這些朕都想過。就是你說的,恆州已經是大遼的中京,將來整個晉國就是大遼的中京道,就像東京一樣。開封的朝廷官員除了派去各地有差事的,自然要全都去中京。朕也要選幾個帶去上京。軍隊嘛,主力還是要用晉軍,也像東京用渤海軍一樣,契丹軍隊留下來多少再商議一下。”
兀欲和忽沒里都停住筷子顧不上吃喝了。不知道這些是皇帝的深思熟慮還是臨時飛來的靈感,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呢?這倒省事,完全就是照搬渤海國嘛。太祖皇帝滅了渤海國后先建東丹國,后變為南京道,現在改為東京道,國都從龍泉府遷到遼陽,如今什麼國都不國都已經毫無意義,遼陽府其實只是東京道的首府。這豈不像極了皇帝剛剛說的中京恆州。兀欲把夾起來的一大塊滷雞放進盤子裏,嘆道:
“趙延壽終於當上中原皇帝了。”
想當年,父王是東丹王,按照設想就是在遼陽府統治東丹國,這不是和現在趙延壽坐在恆州統治中原一樣嗎?只不過父王逃亡了,東丹國也隨之頹敗凋零。忽沒里依然充滿疑慮:
“陛下,趙延壽靠得住嗎?就算他有這份忠心,有這個本事嗎?別說劉知遠他打不打得過,就是杜重威、李守貞、馮道、李崧這些人誰會聽他的?”
德光把酒盞“砰”地撴在桌上,氣呼呼道:
“那你們說怎麼辦?難道要朕永遠留在恆州?”
兀欲這會兒卻在想自己的事,按照皇帝說的方案,忽沒里一定會隨皇帝回上京的,自己當然也要回去,中原雖好,可惜不是家鄉。然甄妃怎麼辦?這個女人如今在他的心裏比誰都重要,她一定不想去草原沙漠生活。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她跟了契丹王爺呢。由此他又想到馮道等人,還有高勛,說道:
“馮道他們願意離開這裏去恆州嗎?”
忽沒里道:
“他們願不願意沒關係,大不了辭職回家去養老。陛下,中原不是渤海國,老臣想,趙延壽擔不起這個擔子。他現在管着南京,不能再管中京。永康王說得對,如果真的把晉國變成中京道,實際就是中原皇帝,應該有一個身份德望都夠資格的人來坐這把交椅。”
他的眼光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掃了兀欲一眼。皇帝的目光也落到兀欲身上,他顯然還在繼續整理自己的思路,並沒有堅持剛才說過的話,想了想道:
“其實朕也想到了,就是不知道兀欲願不願意留下?”
兀欲心裏嘆道:
難道這就是命?滅渤海國父王做東丹王,滅晉國,難道自己要做這個中原王?留在恆州也不錯,掌管中原這個花花世界既實惠又風光,甄妃一定高興。只是中原的麻煩自己應付得了嗎?和趙延壽又如何相處?
“趙延壽早就想做皇帝了。皇上已經任命了他為中京留守、大丞相、樞密使。只怕不好向他交代呢。”
“向他交代?本來擬的任命中還有‘尚書、都督中外諸軍事’呢,被朕劃去了,就是對他沒那麼信任。兀欲,你要是願意,趙延壽好說,改個任命有什麼難。他好好乾便罷,不好好乾隨你處置。”
兀欲突然面對全新的前景,腦袋中一片混沌,一時想不好如何應對,順從皇帝是唯一能做的事。點頭道:
“皇上,臣侄一切都聽陛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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