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戴着勳章逃走了

二、戴着勳章逃走了

田震騎着一輛破自行車去了百草村,到了那裏一瞧,乖乖,就像進入了古戰場:高高的圍牆,獵獵的旌旗,垛口之間,遊盪着一個個槍手。田震在哨兵帶領下,登上了圍牆。他一上去,立刻驚大了眼睛,因為在圍牆上支着一個個大鍋灶,鐵鍋里盛滿了清水,鍋底下堆着柴草,看樣子,這是要用開水對付入侵之敵。

在一桿抬槍跟前,田震見到了秦國良和陳鐵掌。

秦國良主動握着田震的手說:“田先生,您可是百草村的恩人啊,陳老四都說了,你這次來,一定負有使命吧?”

田震看了陳鐵掌一眼,開門見山地對秦國良說:“圍子很高,槍手很多,但跟保安隊打起來,勝負不好說,死傷是肯定的。”

“俺們也是被逼的啊!”陳鐵掌說。

“這我理解。”田震說。“可是非得兵戎相見嗎?”

秦國良將田震請到了旁邊一堆青磚旁,指着一個磚垛禮讓道:“坐,有話慢慢說。”

田震坐在青磚上,望着站在跟前的秦國良和陳鐵掌說:“當下倭寇臨門,華夏子孫理應同仇敵愾,一致對外,如若無視國難,自相殘殺,不但為日本人所恥笑,歷史也會瞧不起我們!”

秦國良點點頭,但卻說:“田先生,這些話你應當跟保安隊講啊。”

“是要講的。”田震說。“可是作為調停人,這邊峰迴,那邊才會路轉啊!”

秦國良:“田先生,說說你的主張吧。”

田震:“我的主張很簡單,按照條律,繳納地畝公糧,一切迎刃而解。”

陳鐵掌忍不住插話道:“地里莊稼快成乾柴了,哪還來的糧食啊!”

田震語重心長地對陳鐵掌說:“這是皇糧國稅啊!”

秦國良似乎更加理解田震:“種地納糧,這是道理,可是,百草村處在國民黨、共產黨和日本人三方的交叉地帶,日本人來了,搶糧,共產黨來了,購糧,你們來了,又是征糧,地里就打這麼些糧食,僧多粥少啊。田先生,你知道嗎,由於乾旱,村裡已經有十幾戶外出討飯了。”

田震望着秦國良,不吭聲了。

陳鐵掌又說:“俺也知道官府不好惹,為啥要得罪姜隊副呢?那三斗棒子你田先生還沒數嗎,是俺孩子的小命換來的呀!”

田震低下頭,沉思了許久,才抬起來:“秦先生、陳大哥,要想過去這個坎,你們需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說。”秦國良說。

“你們派人去跟共軍接頭,只要接上頭,國民政府這邊就有壓力,他們才會做出讓步。”

“什麼讓步?”秦國良問。

“一粒公糧不交,恐怕是不行的。”田震表達得很委婉。

秦國良跟陳鐵掌交換了眼神,然後告訴田震:“那邊還真有個關係,我的把兄弟肖大嘴,就在山裏當八路。”

“好吧,我去找肖大嘴。”但他也提出了這邊的底線。“田先生,我們不想為難你,但我們又實在力不從心,只要國民政府善待我們,我們願意勒緊腰帶,繳納三成公糧。”

周縣長聽了田震的彙報,十分不滿地說:“田震,這就是你帶來的結果?”

“是的。”

周縣長思考了半天,才對他說:“好吧,晚上開個論證會,只要你說服了大家,就按你說的辦,如果說不服大家,你就別插手這件事了。”

論證會召集了縣政府的大大小小頭目,先由田震介紹百草村的情況,聽到繳納三成公糧這個數字,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就是姜隊副。他陰着臉,逼近了田震:“這就是你的功勞?都繳納三成,國民政府咋辦?喝西北風嗎!”

田震辯解道:“日本人、共產黨都向他們要糧,今年收成又不好,應徵三成,合情合理。”

“放屁!”姜隊副出言不遜。“他們傷了我們一個弟兄,這個賬還沒算,還減免他們的公糧,你田震是成心跟老子作對!”

田震也不示弱,怒對姜隊副:“你別老子老子的,我這是履行職責,完成使命,再說了,你也打傷了人家一個村民!”

這時,縣財政局局長起身說:“姜隊副,當下糧財匱乏,不如先把百草村的三成糧食征上來再說。”他是管錢的,急需田記糧行的捐助,所以用隱晦的語言幫了田震一把。

縣稅務局局長觀察着周縣長的臉色,試探着說:“除了列位所言,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田震走到周縣長跟前說:“辦法我們在想,共產黨也在想。”

周縣長問田震:“什麼意思?”

田震:“百草村已經跟八路聯繫上了,如果我們再逼,他們跟八路結了盟,我們不但征不到糧食,恐怕進村都難了。”

“怕啥,不就是幾個窮八路嗎?”姜隊副掐腰對着田震。

周縣長目光注視着姜隊副:“別衝動,國共合作嘛。”

姜隊副卻歪着頭叫喊道:“周縣長,如果這次放過百草村,將來還咋征糧?我就不信,今晚我就血洗百草村!”

田震冷眼對着他:“姜隊副,百草村三百戶人家,青壯年四百多個,火槍一百多支,大刀二百多把,還有八路的暗助,保安隊不過區區幾十人,能鎮住他們嗎?偷襲,人家早有準備,強攻,傷亡二三十人是個少數,你可以不算這筆撫恤金,周縣長不算嗎?財政局局長不算嗎?”

“對啊,可不能逞一時之快!”財政局局長對姜隊副說。

姜隊副滾着眼珠子,對周縣長說:“周縣長,我不難為你,你說的,如果田震擺不平百草村,一切就交給我來辦。這是個啥結果?三成啊!周縣長,你可得言而有信啊!”

周縣長眼睛直愣愣的,沉默了,無語了。姜隊副似乎得意了,用眼角挑了田震一下,這就要轉身離去,可田震突然高喊:“周縣長,冬秋裝還換嗎?一萬元的捐助就在我手裏!”

周縣長驚呆了,場上其他人除了姜隊副也驚呆了。

田震拍着衣兜說:“田記糧行的捐助,從我的份子錢里出,支票就在我的手裏!”

姜隊副揮着手對他說:“誰稀罕你的臭錢,老子這就帶隊出征!”

“也好!”田震從兜里掏出支票,做出了撕裂的動作:“大家看清了,我帶着貢品,竟然找不到廟門!”

“等等!”財政局局長搶先呼喊田震。

周縣長也皺起了眉頭。

稅務局長指着姜隊副問:“你可以帶隊出征,但你要保證大家的冬秋裝!”

“對!”財政局局長攔住了姜隊副。“拿一萬元支票來,我就放你走!”

姜隊副正要朝財政局局長發怒,周縣長發話了:“田震一心為公,功不可沒,秘書主任。”

隨着他的呼聲,戴眼鏡的秘書主任站了出來。周縣長當即向他交代:“寫報告,為田震申請卿雲勳章,晉職二級。”

姜隊副還想阻攔,周縣長又口述道:“姜隊副,敬業勤勉,英勇無畏,申報中正勳章,加薪二級。”

這樣,姜隊副也就安穩了。

清晨,青雲河畔霧氣瀰漫。陳老四攥着一紙字條急匆匆跑到了河邊。田震在低矮的便橋跟前等待着他。

“田先生,一大早你約我……”話到一半,他發現田震提着行李箱,驚訝地問:“你這是?”

田震神情凄然:“我要走了。”

“走?你到哪裏去呀?”

“河對岸。”

“那可是八路的地盤。”

田震沒再說什麼。

“為啥你?”

田震困苦地笑道:“壞人當道的地方,我煩。”

陳老四緊瞅着他:“不光這個吧?你要找你的女人,對不?”

田震沒作回答。

他過了河去,可過了河,他就當了俘虜。河對岸的村莊叫北流,趴在一座小山包上,田震剛爬到村頭,就從樹棵子裏鑽出了四個小屁孩,握着明晃晃的紅纓槍,一前一後用槍頭頂住了他。

“幹啥的?拿路條來!”一個留信毛的小頭目喝令田震。

田震聽說過八路的兒童團厲害,沒想到這麼厲害,規規矩矩地答道:“我是河那邊的,來找八路。”

小頭目打量着田震,又對小夥伴們說:“走,把他押到隊部去!”

田震不知他說的隊部是個什麼機構,在幾桿紅纓槍的押解下,他來到了一座石頭壘築的磨坊前,在門口,站着一個穿着藍粗布衣裳,背着短槍的小瘦人,兒童團的小頭目上前跟小瘦人耳語了幾句,小瘦人警覺地抽出短槍,端詳着洋里洋氣的田震,眼睛不停地眨着。田震這才發現,對方的頭很小,嘴巴特別大,一頂大帽子兩邊空蕩蕩的。

小瘦人剛要審問田震,從屋裏走出了一個臉黢黑、腮很寬的人,二十三四的年紀,也是黑粗布衣裳,扎着牛皮武裝帶,上頭的小皮套里插着烏黑瓦亮的二把匣子。此人叫周忠貴,是八路軍的游擊隊隊長。

周忠貴上下打量着田震,問小瘦子:“史祖軍,這是誰呀?”

史祖軍:“河西來的。”

周忠貴的眼很毒,朝史祖軍揮手說道:“把槍收起來,一看就是個洋學生,讓他進屋吧。”

他又從兜里掏出幾個子彈殼,招呼著兒童團的小頭目:“小鼻子,過來。”他將子彈殼拍到了小鼻子的小手裏后,幾個兒童團便興高采烈地走了。

在一間黑漆漆的作坊里,周忠貴和田震開始了對話。

“說吧,你是幹啥的?”周忠貴坐在一個磨盤上,田震坐在對面的一個木墩上。

“從南洋來,在河西遊擊政府混了幾天,現在啥也沒幹。”田震如實答道。

極其精明的田震看出了周忠貴的疑惑,乾脆拿出了南洋水校的畢業證。周忠貴翻着畢業證,說:“哦,還是大知識分子啊,抗戰就需要你們這樣的人。”

周忠貴又問田震:“哪裏人啊?”

“僑鄉鎮。原來在鎮上有商號,後來搬到了南洋。”

“什麼商號?”周忠貴問。因為他也是僑鄉人,對鎮子裏的商號並不陌生。

“田記糧行。”

周忠貴猛仰起頭,注視着田震,因為周忠貴知道這家大名鼎鼎的糧行。但他又是一個很會控制情緒的人,臉上發生的微妙變化,別人是看不出來的。

無論是家庭背景,還是個人素質,周忠貴都看中了田震,便委婉地問他:“田先生,您有什麼打算嗎?”

田震當然不會直接說出尋找尤蘊含的目的,而是用帶有討好的語氣說道:“在國民黨那裏,我感到太污濁,想找個地方換換空氣。”

“啊呀呀,”周忠貴興奮地站起來,“我們共產黨、八路軍,歡迎你這樣的愛國僑胞啊!”

說著,周忠貴拿起掛在牆上的一個水壺,咬開塞子,遞給了田震:“將就着,喝口吧。”

雖說田震是個少東家,但卻沒有公子哥的那些矯情,他接過水壺,“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後一抹嘴,問:“對了,咱這裏有南洋來的人嗎?”

“當然有了,咱們這支游擊隊,本來就是從僑鄉鎮拉起來的,南洋的進步青年特別多。”

“有沒有女的,南洋來的?”

這話引起了周忠貴的警覺,他望着他,思量着,半天才點頭認可。

“有沒有叫尤蘊含的?”

周忠貴就像一根飛針戳着了頜骨,大寬腮抖了抖。

“怎麼,她在這裏?”田震的反應極其敏感。

“噢,不!”周忠貴在堅決否定之後,猶如突然犯了失憶症,杵在那裏無言無語了。

這一來,反而弄得田震無所適從了,他認為自己前頭說了什麼錯話,在腦子裏一遍遍過篩子。

周忠貴隔着小窗戶瞅瞅天空,對田震說:“快天晌了,我去給你弄點飯吃。”

還沒等田震表態,他就急匆匆走出了作坊。史祖軍在門外洗衣服,周忠貴來到他跟前,彎下腰,悄悄地說:“去給他弄點吃的,然後打發他走,河西來的,不可靠。”

周忠貴安排妥當后,便躲進了坡上的一間小石屋。他不會吸煙,消遣的愛好就是亂寫亂畫,現在,他手裏攥着一塊稜角分明的石頭,在石頭牆上胡亂畫著圈兒,筆畫很亂,內心也很亂。其實尤蘊含就在他的游擊隊裏,他之所以掩蓋,就是怕她跟田震有特殊關係,因為周忠貴也看上了尤蘊含。

其實,周忠貴也算是一個好人,他在糊弄了田震之後,內心十分不安,也有點愧疚,但他實在是太喜歡尤蘊含了,總想讓她成為自己的革命伴侶,現在,猛不丁又冒出了田震來,周忠貴的壓力是不言而喻的,他覺得,自己雖然是個游擊隊長,但文化低,相貌差,跟一表人才,上過洋學堂的田震相比,還有一大截差距,真正面對面的競爭,自己恐怕不是田震的對手,在他看來,尤蘊含也是個洋學生,跟田震的背景、志趣差不多,而且他們兩個人究竟是什麼關係現在還弄不清楚。在思緒紛紛,顧慮重重的情形之下,周忠貴覺得最要緊的就是不讓田震見到尤蘊含,兩個人縱然情投意合,不在一起,見不上面,一切都無從說起,況且,尤蘊含現在已經不叫尤蘊含了,回到家鄉后,她為了保護仍然留在老家的親屬,改名叫王延,這個秘密也只有周忠貴知道,因為在尤蘊含申請入黨時,她向兼任黨支部書記的周忠貴透露了自己的真名,也就是說,尤蘊含的真名,周忠貴不透露,游擊隊裏的其他人都不會知道,這也有利於周忠貴隱藏尤蘊含。

可是,也不能太低估田震了,他在被史祖軍攆出北流村后,心裏就犯了嘀咕:這裏的人為什麼這麼怪,周忠貴為什麼對他忽冷忽熱?帶着諸多疑問,他裝模作樣地離開了北流村,找了附近一個山洞躲了起來,他本想天黑后摸進村裡去查看情況,卻不想讓一支運糧隊打亂了他的計劃。

那是在天黑之後,從遠處走來一支運輸隊,二三十匹牲口,隊裏有人邊走邊哼小曲,調子田震十分熟悉,是在南洋流行的《盔犀鳥》,運輸隊從洞口走過,他發現路上有遺漏的東西,爬出山洞,偷偷撿了一些,一看是玉米粒,他習慣性地用手掐了掐胚乳,然後便跟在了運輸隊的後邊。他感興趣的是哼《盔犀鳥》的人,說不定他跟尤蘊含有關呢。

跟到了天亮,運輸隊上了大膽山,停在了靠近池塘的一個山洞跟前,田震這才發現,這裏是一個秘密糧庫,二十多個人開始往下卸牲口上的糧袋子。看到他們把卸下來的糧袋子往山洞裏扛,躲在草叢裏的田震發突然站起來大喊一聲:“不能這樣卸!”

卸糧的八路軍反應也快,先是卧倒,然後舉槍對準了田震。

一個攥着駁殼槍的戰士朝田震走來,問道:“你是幹什麼的?”

這個人臉特長,嘴特大,加之個頭特矮,給人以滑稽的感覺。當然,現在的田震顧不上細端詳他,隨口答道:“一個過路的。”

他又指着往山洞裏扛糧的運輸隊員說:“你們的糧食不能入庫!”

“為什麼?”

“不幹,堆到洞裏三兩天就會霉爛。”

“不幹?”大嘴巴仍然握着短槍,問田震。“你咋知道不幹的?”

田震從兜里掏出幾粒玉米,托在手裏說道:“這是我路上撿的,正常儲藏,水分不能高於百分之十八,你們這些玉米,水分超了。”

大嘴瞪着田震,思量了半天,突然朝着運輸隊員舉起了左手:“停,都停!”

大家停止了卸貨后,他拉過一袋子玉米,喝令一個手下:“姚順子,打開!”

姚順子解開了玉米袋子,大嘴將右手當作利劍,朝裏頭一插,然後直起腰來,拍着手裏的殘渣責問姚順子:“你是咋驗的貨?快,把玉米攤開,晾曬!”

他又到了田震面前:“行啊,行家啊!”

田震得意地笑道:“我家三代開糧行。”

“什麼商號?”

“田記糧行。”

“難怪,難怪!”大嘴在點頭的同時,仍不失警惕地問田震。“你為什麼跟着我們?”

“因為有人唱《盔犀鳥》,這是南洋小調,我要尋找一個南洋來的人,所以就跟隨來了。”於是,他簡要講起了自己的經歷。大嘴聽后,依然對他不放心,田震便從提箱裏找出了他的有關證件,大嘴看過之後,主動伸給他一隻手:“我叫肖大偉,因為嘴巴大,也愛說話,人家都叫我肖大嘴,我是這裏的警衛組長。”

他的話,也猛地打開了田震的記憶:“你,你不是秦國良的把兄弟嗎?”

肖大嘴也抿着笑嘴笑了:“對啊,上次虧着你啊,救了我們百草村。”

這樣,兩個人的關係一下拉近了。田震問肖大嘴:“一插手就斷定了糧食的水分,你也是行家啊。”

“嗨,”肖大嘴謙遜地擺着手,“要不咋是秦國良的把兄弟呢,他家曾在城裏開糧行,我給人家當過夥計。”

說著,他把田震請到了池塘邊上的一塊大石頭:“坐,有啥話慢慢聊。”

二人正談到興頭,忽然遠處傳來了“轟隆隆”的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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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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