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二枚勳章

三、第二枚勳章

遠處的大炮連續幾天響個不停,滯留在大山裏的田震鬧不清發生了什麼。按常理,戰爭應當消停了,因為日本人已經宣佈投降,沒仗可打了呀。

在大膽山上的田震閑來沒事,便拿着他那個寶貝望遠鏡到山上看光景。這天,他又爬上了一棵山柳,拉開六節望遠鏡觀察交戰的方向,忽然發現,前方的小樹林裏有一群麻雀在空中盤旋,就像蜻蜓點水似的,落下飛起,飛起落下。就在田震留意飛鳥時,肖大嘴來到樹下,興奮地告訴他:“田震,縣委同意你留下了,謝書記點名讓你當倉儲組長,跟我平級來。”

“謝書記?”田震跳下樹,問道。“他怎麼知道的我?”

“這你可得謝我了,我推薦的。”

然後他又告訴田震:“鬼子雖然投降了,可是國民黨又挑起了事端,西邊的炮聲是國民黨正規軍向我們進攻,咱們獨立營正在打狙擊呢。”

“一會兒游擊隊周隊長帶人來扛糧食,一人一袋,獨立營快斷糧了。”

田震剛下到洞口,周忠貴就帶着一伙人來了,當然,他沒讓尤蘊含來,而是讓她在家照顧幾個傷病員。

這次周忠貴見到田震,只是象徵性地打了個招呼,便開始向他的隊員佈置任務:“同志們,前方在流血犧牲,等着用糧呢,咱們二十二個人,一人一袋小米,必須在天黑前送到陣地上。”

就在游擊隊員進洞扛糧時,田震忽然伸手阻攔道:“停!我有話要說。”

“咋啦這是?”周忠貴來到田震面前,看似很和善,但眼裏卻帶着責怪。

田震對周忠貴說:“我懷疑前面小樹林裏有情況。”

肖大嘴也過來問田震:“啥情況?”

“家雀不對勁兒,忽飛忽落的,林子裏像有人。”

聽了田震的話,周忠貴掏出望遠鏡,對着林子觀察了半天,不以為然地說:“家雀就是鬧騰,沒啥情況啊。”

田震卻說:“不對,家雀上午有一歇,它們遲遲不肯入窩,林子裏肯定有情況。”

周忠貴不滿地掃了田震一眼:“玄了吧你。”

“不是鬧玄。”田震爭辯道。“我是糧行里長大的,天上留意家雀,地下留意老鼠,它們的習性,心裏一清二楚。”

肖大嘴要過周忠貴的望遠鏡,觀看了一番小樹林,對周忠貴說:“我也覺得林子裏有情況。”

周忠貴卻拍了拍肖大嘴的肩膀,說:“兄弟,別疑神疑鬼了。”接着,他朝部下一揮手:“進洞!”

一看周忠貴來硬的,田震再次伸開雙臂,阻擋着扛糧的游擊隊:“不準胡來!你們只能進去一半人扛糧食,另一半人負責警衛!”

周忠貴瞪着田震,居高臨下地說:“你是誰呀,竟敢阻擋我們扛糧!”

肖大嘴指着田震對周忠貴說:“他是倉儲組組長,有權管理糧食。”

“倉儲組,組長,”周忠貴故意將一個詞拆開,以表示自己的漠視,同時指着自己的鼻子問田震。“知道誰給我的命令嗎?謝書記!閃開,謝書記讓我們來扛糧!”

但田震巋然不動,爭辯道:“這些小米,歷盡千辛萬苦才入了庫,我不能眼看着讓敵人給截了去!”

“敵人,敵人在哪裏?”周忠貴又沖了一步,幾乎跟田震鼻子對鼻子。肖大嘴覺得不好,趕緊拉開了拉開了他倆。退了半步的周忠貴給了他的通訊員史祖軍一個眼色:“史祖軍,你愣着幹啥!”

史祖軍拔出駁殼槍,氣洶洶地沖了過來,他的槍口對着田震,說:“閃開!”

見對方動了槍,肖大嘴一個跨步,擋在了田震前頭:“史祖軍,你少給我撒野,玩槍,你還嫩點!”

雙方正在僵持着,周忠貴突然仰頭大笑起來:“哈哈哈,你看看,一家人這是咋了!”

他一個原地轉身,當即命令道:“炮班長,架炮!”

炮班長應聲,指揮手下將一門60迫擊炮架了起來。

肖大嘴瞪着周忠貴:“周隊長,你可別胡來。”

“哈哈”,周忠貴笑着伸出右手,豎起了大拇指,喝令道:“目標,前方小樹林,1256米,一號裝葯,兩發連射。”

炮手做好射擊準備后,周忠貴猛一揮手:“放!”

啾啾的炮彈,就像吹着口哨飄向了那片小樹林,硝煙升起,迴音傳來,隨之,從小樹林裏竄出了十幾個人來。周忠貴掏出望遠鏡一看,把望遠鏡轉給了肖大嘴:“看吧,讓這小子碰巧了。”

就在田震用自己的單筒望遠鏡觀看小樹林時,旁邊的肖大嘴喊開了:“田震,你立功了!”

周忠貴說道:“潛伏的是保安團的人。史祖軍,二班、三班和炮班進洞扛糧食,一班在前面搜索前進!”

周忠貴他們走後,肖大嘴對田震說:“不行,我得上縣委去彙報,保安團在山下設伏,可能發現了我們的秘密糧庫。”

田震卻搖頭說:“不像。要是敵人知道了糧食密庫,早就打過來了,你沒看清楚嗎,小樹林邊上有座小橋,是運糧的必經之道。”

但肖大嘴還是去了縣委。當晚回來后,他莊重地對田震說:“縣委要給你頒發紅星獎章,等粉碎了敵人的進攻,縣裏就給你頒發。”

田震自得地笑道:“呵呵,國民黨、共產黨的勳章咱都有了!”

肖大嘴嚴肅地勸他:“可別這麼說,惹亂子。”

他又告訴田震:“我還帶來了你的任命,縣委決定讓你擔任糧庫主任。不過你得感謝周隊長,是他向縣委提議的。”

田震眨眨眼睛,得意地望着肖大嘴:“這麼說,往後我就是你的領導了?”

肖大嘴望着他,半天才說出了一句話:“田震,你真是個兩樣的!”

天下起了大雨,嘩啦嘩啦的。周忠貴帶着二三十人來到了大膽山。在山洞口,周忠貴通知田震:“保安團要來偷襲,主要衝着我們的糧食和傷病員來的,傷病員已經撤離了北流村,就看糧食咋辦了。”

“你說咋辦吧。”田震無奈地問。

“縣委讓我們掩護你們轉移糧食。上山的路十分艱險,我們游擊隊可以堅守一天一夜。”周忠貴說。

“周隊長,你別這麼說,我來替你指揮部隊,堅守兩天兩夜,你來轉移山洞裏的糧食。五十萬斤玉米啊,你開什麼玩笑!”

雖然周忠貴不適應他這種表達方式,依然建議道:“田主任,你可以動員些群眾來幫忙啊。”

“群眾?這鬼天氣,你讓我上哪去動員群眾!”

“自己動手啊。”周忠貴又說。

“自己動手?我整個糧庫才二十一個人,轉移五十萬斤玉米,別說兩三天,你就是五六天也不行!”

周忠貴見他牢騷滿腹,就指着田震對肖大嘴說:“這個人太蘑菇了,我不跟你們費口舌了。”他扭頭命令史祖軍:“傳令,沿山道佈置防禦,這幫爺咱惹不起!”

游擊隊齊呼啦走了,肖大嘴失落地看着田震:“主任同志,怎麼辦吧?”

想不到田震一甩手說:“別,別叫我主任!”

“怎麼,你想當甩手掌柜?”肖大嘴繃緊了臉。他將支在洞口的機槍提起來,衝著他喊道:“田震,我收留你,推薦你,你可別撂挑子啊!”

田震申辯道:“誰撂挑子了?你是這兒的老同志,你應當想辦法!”

“可你是主任,不管你的革命目的是什麼,你必須挺起來!”

“挺什麼我,五十萬斤糧食,二十幾號人,一天之內轉移,老子不是神!”

肖大嘴一把抓住田震的衣袖:“你知道嗎,謝書記是多麼相信你。”

“他,相信我?”

肖大嘴:“他不讓我告訴你。”

田震晃着眼珠子:“謝書記,可否是絡腮鬍?”

肖大嘴點點頭。

田震垂目深思,突然抓起肖大嘴的手:“走!”

二人來到洞前的池塘前。雨中,平靜如鏡的池水被打亂了,田震指着池塘對肖大嘴說:“這是潭死水,底是淤泥的。”

肖大嘴也是一個機靈的人,心領神會地說:“如果把玉米投進池塘里,敵人打撈至少一兩天,沖洗乾淨也得兩三天。”

田震見他理解了自己的意圖,捋了一把滿臉的雨水:“這還要看他們會不會沖洗。”

肖大嘴也捋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這就是說,即便敵人攻了上來,三四天也弄不走糧食。”

“對。”田震說。“只要周隊長狙擊敵人三兩天,沒有六七天的功夫,敵人休想弄走糧食!”

“可是還不行啊。”肖大嘴依然憂心忡忡。“我們的大部隊十天左右才能打回來呀。”

“唉,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看來,田震對這次保糧戰鬥也信心不足。

於是,田震指揮他的人馬開始往池塘里倒玉米,在雨中修築防禦工事的周忠貴看到有人往池塘里倒糧食,過來詢問情況,田震不軟不硬地對他說:“周隊長,你的任務是狙擊敵人,我的任務是保護糧食,咱們還是各忙各的吧。”

周忠貴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依然警告田震:“咱倆的任務是一致的,你可別胡來。”

肖大嘴怕他倆頂牛,簡要說明了糧食倒入池塘的意圖,周忠貴鼓囊着嘴巴說了些含糊不清的話,又回了他的狙擊點。

謝天謝地,保安團的那些哥們看到雨大,在山下的林子裏遲遲沒有發起進攻,等到下午天晴了,才派出一個班,試試探探朝山上奔來。周隊長是個老游擊隊員,見這陣勢他只准神槍手開戰,“啪啪”幾槍,敵人栽倒了兩個,然後就呼啦啦敗退了。

敵人的總指揮就是田震的老上司周鳳瑞,他幾乎沒怎麼進步,還是縣長兼保安團團長,跟他同樣進步不大的是姜隊副,仍然是副中隊長,論起來他資格蠻老的,懂軍事,也會打仗,可就是提不起來,因為他人品太差,威信太低,周縣長不想提拔他,也不敢提拔他,但在這次戰鬥中,他是突擊隊長。遇上賣命的差事,當官的往往會想到那些愛逞能、愛顯擺的人。

這下,姜隊副帶着一群潰兵回來,周鳳瑞撂下手裏的望遠鏡,嘆息道:“唉,陣亡兩個,重傷一個,這哪是打仗啊,簡直就是打銀子啊,不論別的,撫恤金就六百五十元啊!”

姜隊副強調理由:“周縣長,地形太險要了,九道灣,一千六百個台階,又窄又滑,不死人才怪唻。”

周縣長並不喜歡姜隊副,厭煩地朝他揮揮手:“先歇歇,半個小時后正式發起進攻,我讓炮隊支援你。”

“我咋說的,周忠貴很會打仗,直接進攻就是了,你非得試探他的火力,這可好,死了一個班長一個副班長。”

他又說:“周縣長,這次,你可別跟上次阻擊共軍那樣,炮火支援最少三十分鐘。”

周縣長:“姜隊副,你知道一發炮彈多少錢嗎?五十個大洋啊,再說了,這裏溝溝坎坎的,也不便於發揮炮火的作用啊。”

“那好,至少十分鐘。”

“好吧,十分鐘。”周縣長勉強答應了他。

保安團的三門山炮、四門迫擊炮“轟轟”地打了一氣,姜隊副率領一個中隊發起了攻擊。雙方激戰到了天黑,保安團才拿下了一個彎口,卻又傷亡了四五個人。周縣長知道游擊隊善於夜戰,下令姜隊副天黑前撤了兵。

晚上,肖大嘴帶人給游擊隊熬了小米稀飯,蒸了大肉包子,周忠貴和他的隊員們都很高興,田震趁機建議周忠貴帶人去夜襲敵營,周忠貴不屑地掃了田震一眼,對肖大嘴說:“你聽,蹦出個諸葛亮來。”

見田震還不開化,周忠貴轉身瞅着敵方陣地,輕蔑地說:“保安團不是豆腐渣,打過游擊、搞過夜襲,你去偷襲?哼,光地雷、暗哨就夠你喝一壺的。”這話分明是說給田震聽的。

打仗的人也有些怪毛病,進攻往往選擇對方疲勞的拂曉,這次保安團也不例外。田震還在洞裏睡覺,外頭噼里啪啦又打起來了,肖大嘴抱着一挺輕機槍朝洞外跑去,田震要跟他着,卻讓他伸手擋住了:“田主任,不是說好了嗎,你帶人當預備隊,不到萬不得已,不要亂動。”

打仗是見死見傷的事情,人家在那裏賣命,你躲在後頭,臉面上總是說不過去。為了減少爭吵,說服肖大嘴,田震有意擺着架子說道:“肖組長,我田主任還得聽你的嗎?”

肖大嘴一愣,只得妥協了:“那好,你跟着我,別亂動。”

到了周忠貴在第六個彎口設立的阻擊點,看到周忠貴在訓斥史祖軍:“怎麼搞的你,一眨眼的工夫,連丟了兩個彎口。”

史祖軍垂着頭說:“哪個姓姜的鬼點子太多了,大家還沒反應過來,他們就衝上來了。”

田震走上前,追問道:“怎麼回事?”

“別告訴他!”周忠貴掃了史祖軍一眼,又對田震說。“你們來幹啥?預備隊的位置不是在這裏!”

“吃了敗仗,別人瞧瞧都不行嗎?”

田震剛說出口,肖大嘴就給了他一個眼色:“田主任!”

而周忠貴卻大度地笑了:“好,你就讓他在這裏看我的笑話吧。”隨之,他架起望遠鏡,觀察着對面的敵人,田震也掏出了他的單筒望遠鏡,跟隨着觀察起來。忽然,田震驚慌了:“呀,怎麼是正規軍?”

周忠貴卻冷靜地說:“正因為他們換了軍裝,前兩個阻擊點的新兵才慌了爪子。”接着,他對周圍幾個部下說:“怕個球?正規軍又咋了,照打不誤。各班注意,改變打法,不放到跟前打了,敵人一露頭,炮班開火,敵人再往上沖,手榴彈伺候,然後才是機槍、步槍,不準亂了陣法!”

敵人的又一次進攻開始了,由於周忠貴換了打法,姜隊副有點不適應,他的隊伍攻到山根下就倒下了三四個,於是隊形大亂,姜隊副趕緊呼喊收兵。見這陣勢,周忠貴皺緊了眉頭,對田震說:“這個姜隊副是個兵痞,會打仗,讓我們阻擊三兩天,懸。他們幾百人,我們幾十人,纏不過人家。”

“扛不住也別死撐,不行就撤。”田震說

“那咋行,沒命令決不後撤!”周忠貴的態度異常堅定。

“死心眼!”田震白了周忠貴一眼。“五十萬斤糧食多少錢?犧牲幾個人合算嗎?”

周忠貴憤然瞪着田震,肖大嘴趁機笑着對周忠貴說:“周隊長,別生氣,啥事不能商議啊,一商議,說不定就有辦法了。”

周忠貴收起望遠鏡,賭氣地說:“就這樣拼吧,反正咱們傷了四個,敵人死傷八九個,不吃虧!”

這一番話,反而提醒了田震,他突然興奮地攥起了兩個拳頭:“我倒有個主意,讓敵人退兵。”

“啥主意?”周忠貴和肖大嘴齊聲問。

“跟敵人談判。”

“你想投降?”周忠貴警覺地望着田震。

“你才想投降呢!”田震沒好氣地掃了他一眼,然後才解釋。“這個周縣長我是了解的,他雖然當過縣中的校長,可上幾輩子都是開中藥鋪的,能掐會算。現在他陣亡四個,負傷四個,按照國民政府的撫恤條律,需要支付撫恤金一千四百元,而五十萬斤玉米價值不過三萬五千元。照此下去,一天撫恤金一千四(百元)、彈藥費我不太懂,至少也要二千元,也就是說,他打一天仗,僅經濟損失就三千四五百元,如果打五天呢,所得所失他不能不算。”

周忠貴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你,這是開鋪子,還是在打仗?!”

“我就是要跟周縣長開鋪子!”田震倔強地說。

周忠貴警覺起來,問田震:“你想幹什麼?”

田震:“我要去跟周縣長談判。”

“什麼?”周忠貴和肖大嘴同時驚訝了。

“我要下山,讓周縣長撤兵。”

周忠貴問田震:“你要下山?誰給你的權利?”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田震答道。

“不行!”周忠貴說。

“田主任,你要三思啊!”肖大嘴勸道。

田震沒再理睬他們,脫下灰白色外衣,高舉着揮舞起來。

“你要幹什麼!”周忠貴一邊責問田震,一邊給史祖軍使眼色:“史祖軍,把這個瘋子弄回去!”

史祖軍剛要上前,卻讓田震一把採住了肩膀:“別找難看!”

周忠貴警告田震:“田震,不準胡來!”

田震振振有詞:“你是游擊隊長,我是糧庫主任,你無權干涉我!”

“你自作主張,我有權採取措施!”周忠貴猛地撲上前,奪下了田震的外衣。

田震也來了脾氣,一個騰躍,跳出了狙擊掩體。這時,山下的敵人打過來了一梭子子彈。

趁着其他人隱蔽的空兒,田震無所畏懼地揮起了雙手,朝山下的敵人喊道:“我是解放軍的糧庫主任,我叫田震,我要見周縣長!”

正在組織敢死隊進攻的姜隊副愣了,驚慌地對部下說:“這小子怎麼冒出來了?狙擊手,幹掉他!”

來前沿送飯的陳老四發現了田震,揮着扁擔阻止了狙擊手:“小子,別胡來!”

姜隊副握着手槍沖向了陳老四:“你要幹啥?造反嗎?”

陳老四反應倒快,扯起嗓子朝後喊道:“周縣長,田震喊你!”

姜隊副的手槍剛頂住陳老四,林子裏的周縣長便發聲了:“姜隊副,別胡來!”

陳老四緊接喊道:“周縣長,田震要來找你!”

周縣長走出了林子:“我看到了,放他過來!”

陳老四隨之喝道:“不許開槍,周縣長要見田震!”

田震顫顫悠悠往前走着,周忠貴怕把事情鬧大了,從掩體裏站起來喊道:“田震,你給我回來!”

田震扭頭對他說:“你等着,有什麼差錯讓謝鬍子找我!”

一聽田震喊出了謝書記的外號,周忠貴眨着眼問肖大嘴:“謝鬍子?他認識謝書記?”

肖大嘴為了成全田震,添油加醋地說:“他們的關係好像不一般。”

周忠貴想想,無奈地說:“難怪我一提他,謝書記就眉開眼笑呢。”說著,他舉槍朝空中開了三槍:“田震,我不是沒攔你,出了事,可別怨我!”

田震邊走邊回頭:“放心吧,一人做事一人當!”

當田震走到了保安團這邊,陳老四握着扁擔守衛在他的身邊。姜隊副握着手槍對着田震:“小子,你咋成了八路?!”

田震沒理他,而是說:“我要見周縣長。”

姜隊副打量着田震,只好吩咐一個傳令兵:“跟着,把他送到周縣長那裏。”

傳令兵端着卡賓槍押解田震,陳老四用扁擔壓低了他的槍口:“都是自己兄弟,你逞啥能!”

當田震到了林子邊上,周縣長迎了出來:“田震,你這是唱的哪一出?”

田震站住,行了一個不太標準的軍禮,然後說:“周縣長,我現在是解放軍的糧庫主任,有話要跟你說。”

周縣長上下打量着他:“跟我走吧。”

在林子裏,周縣長設了一個簡單的指揮部,頭頂上撐了一個簡易的軍用雨篷,地下堆了幾個彈藥箱,上頭鋪着一張軍用地圖,邊上壘着幾個石凳,附近站着幾個荷槍實彈的衛兵。

周縣長以老上司的姿態直接坐在石凳上,然後才給田震讓座,但田震恭敬地站在他的面前。

“周縣長,當初不告而別,敬請原諒。”田震雙手合一,施了一禮。

“人各有志,不必自咎。”周縣長表情淡然。

他微微眯起眼睛,問田震:“說吧,為何見我?”

田震:“聽說您想取走那五十萬斤糧食,但您,取不走了。”

“噢?”周縣長嗓子裏拖出了一個長音。

“既然您知道了秘密糧庫,肯定也知道洞前一個池塘,那是一潭死水。”田震解釋道。“糧食讓我投進了池塘里,底下又是淤泥,如果你要取糧,必須排水、挖掘,還要清洗,一番功夫,至少數日。”

周縣長:“我有足夠的耐心,也有足夠的時間。”

“可是您的成本呢?”田震一針見血。“按照貴部的傷亡概率,攻上山去,至少是現在的五六倍,這樣,撫恤金等於佔去了您一半的成本,還有彈藥損耗呢?”

“戰爭行為,不是商貿往來。”

“保安團主要靠地方財政,為了區區五十萬斤糧食,拼這麼大的血本,周縣長,您覺得值得嗎?”

“可這是專署的命令。”

“專署能給您足額的補貼嗎?”

“可是箭在弦上!”

“如果您退兵,我可以補償您這些天的軍糧損耗,但只能五千斤。”

聽了這話,周縣長笑了:“田震啊,你可真行,這事能做生意嗎?”

“我的話就到這裏,您如果覺得不在道理,可以繼續發起攻擊。”

周縣長望着田震:“我說過,我有足夠的耐心,也有足夠的時間。”

田震輕輕笑道:“您來奪糧,我軍主力不會坐視不管吧。”

“呵呵,你們的主力恐怕在幾百里之外吧。”周縣長得意地抿抿嘴巴。

田震坦誠地告訴他:“山東的戰局,您不是不清楚,孟良崮,國軍精銳的七十四軍已經全軍覆滅,我軍主力稍做休整,即可打回來了,幾十萬兵馬,浩浩蕩蕩,周縣長,誰能擋得住呢?”

聽了這話,周縣長反而笑了:“田震啊,當著你的老長官,你可真敢說。”

“人可以不聽真話,但不能不說真話,周縣長,是吧?”

“兵者,詭道也。”周縣長眯起了眼睛。“田震,你我對陣,我能相信你的每一句話嗎?”

田震答道:“至少您可以派人上山,查看糧食情況。”

見周縣長態度有所鬆動,田震轉過身,雙手做喇叭,朝着周忠貴大聲喊道:“周隊長,周縣長要派人上山查驗糧食,請你們不要開槍!”

周縣長也只好站了起來,吩咐剛才的傳令兵:“傳令兵,上山去趟,查看一下共軍的糧食。”

那個傳令兵起初還猶豫,當周縣長投來一眼,便走出林子,朝着山上走去。

在傳令兵上山探情況的時候,周縣長讓人拿過一個軍用水壺,遞給田震,然後又漫不經心地問道:“田震,把守山門的可是周大腮?”

田震知道周忠貴的外號,點點頭,周縣長又說:“這個人,會打仗,也會當官啊。”

“你認識他?”田震問。

“抗戰時,幾次討論聯防,謝鬍子在他就像個啞巴,謝鬍子不在,他就像個喇叭匠,哇啦哇啦,沒完沒了。”

話到這兒,周縣長又陰險地問田震:“他的隊伍倒是挺能打仗的,就是人員太少。”

田震反應極快,答道:“七八十人,不算少吧。”

周縣長仰起頭,咧着嘴笑,卻不發聲。這是不相信田震。

田震清楚,這種火候必須讓周縣長相信自己,因此解釋道:“周隊長的游擊隊馬上就改編為僑鄉區區中隊,除了三個戰鬥班,還入列我們糧庫警衛人員,您算算不是七八十人嗎?”

周縣長不吱聲了。

很快,傳令兵從山上下來了,周縣長迎過去,傳令兵的嘴巴貼近了周縣長的耳朵,聲音很小。

聽完彙報,周縣長又走到了田震跟前:“糧食,不可能都倒進了池塘吧?”

田震:“不是給您留了五千斤嗎。”

周縣長苦笑道:“田震,你不覺得五千斤太少了嗎?”

他開始談價碼了,田震心花怒放。他狡黠地答道:“既然成了買賣,那就好談了,不過,這筆生意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你提出個數目來,我好帶回去商量。”

“也好,我要二十萬斤,不然對上對下都不好交代。”

“哈哈,”田震笑道,“如果可能,我恨不能給你三十萬斤,可是,大部分糧食投進了池塘里,您讓我上哪再去弄糧食啊!不信問問你的傳令兵。”

“那好吧,十萬斤。”周縣長讓了一步。

田震從小跟着他老子談生意,花招、損招張口就來:“算了吧,這個買賣我不做了,何必呢,你漫天要價,那頭寸土不讓,我不能兩頭受氣。”

周縣長偷窺了田震一眼,又退步了:“那就五萬斤吧。”

田震搖擺着右手,說道:“我不談了,讓高手來吧,我談狠了,得罪您這個老上司。”

周縣長想了想,伸出了三個指頭:“三萬,不能再降了!”

“也好,我回去商量商量。”

周縣長:“好吧,你就不用來回跑了,到陣前來對話就是了。”

“我可不敢,那個姜隊副恨着我呢。”

“我親自出馬,他不敢胡來。”

當田震返回到了狙擊點,肖大嘴急切地問:“咋樣?”

而周忠貴卻故意扭過頭去,對田震視而不見。肖大嘴知道周忠貴怕擔事,對田震說:“你說你的,這事跟周隊長無關。”

田震得意地沖肖大嘴點點頭,又說:“周縣長是個明白人,同意有條件的撤軍。”

一聽這樣,周忠貴抬頭問道:“啥條件?”

田震卻對着肖大嘴說:“他要三萬斤玉米,我想一萬斤打發了他。”

“這個買賣好啊,一萬斤玉米,既能減少傷亡,又能保住大批的糧食,為啥不幹!”肖大嘴也有些喜出望外。

周忠貴對田震和肖大嘴說:“既然已經這樣了,咱們成立個臨時黨支部吧,形成一個決議。”

田震不滿地朝他歪着嘴巴:“什麼決議不決議,沒什麼意見,我要跟周縣長敲定了。”

肖大嘴也趁機遞給了周忠貴一個眼神:“周隊長,辦成了,肯定有你的功勞。”

於是,田震又站出來喊話:“喂,請周縣長——”

周縣長也走到了前沿陣地,挺着胸膛喊道:“說吧。”

“周縣長,三萬斤玉米湊不夠啊,你要是有誠意,一萬斤吧。”

“田震,這也太過分了吧,有這麼降的嗎?”

“沒辦法啊,周縣長,我也說了不算,不行,您就退回去,咱們重新開戰。這不,游擊隊周隊長在這裏,他想跟您死拼啊。”

不想,已經轉變態度的周縣長在旁邊低聲提醒田震:“別鬧僵了,實際點,你們真有誠意,就讓一步吧。”

可是,田震並沒有按照周忠貴的思路來,他衝著周鳳瑞高喊道:“周縣長,你就別讓我犯難了,一萬斤,多一斤人家也不幹啊!”

那邊的在周鳳瑞遲疑了半天,終於答應了。他說:“好吧,一萬斤就一萬斤,但你們不能耍滑頭。”

“那好,”田震舉起右手,伸開手掌喊道,“先給你們送去五千斤,等你們撤了,剩下的再給你們送去!”

周縣長無奈地晃晃腦袋,說道:“田震啊田震,你不愧是田掌柜的兒子!”稍停,他又大聲問道:“如果那五千斤你們不給呢?”

田震隨手掏出了那架精緻的單筒望遠鏡:“周縣長,這架望遠鏡想必你還記得吧?德國貨,一百多年了,寶貝啊,我把這個押在您那裏,足以頂你五千斤玉米吧。”

周縣長苦澀地咧咧嘴角,嘆息道:“唉,你這個田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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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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