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峰迴路轉

二十三、峰迴路轉

雖然張主任裝出了與民同樂的樣子,但田震還是偷偷去了一趟伙房,讓陳老四將一鍋燉蘿蔔加了一層肉片,然後菜回到了小樹林。田震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張主任突然轉變了對治河工程的態度。他公開重視治河工程,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對田震來說都是歡欣鼓舞的,所以他要略表一下自己的心意。

吃飯還有一段時間,張主任坐在小樹林一塊石頭上,田震就站在他的跟前,二人相距很近,心卻拉得很遠,而且各自保持着往昔的警覺。

“來來,再靠近點,同志之間,別如臨大敵似的。”張主任的目光極其犀利,朝着田震招了招手。

然後他又問田震:“沒想到吧?”

田震知道他問什麼,如實答道:“是的,沒想到縣裏這樣重視治河工程。”

“所以,我是寄希望於你啊!”

“可我差點惹了大亂子。”

“不談那個,不談那個,都過去了。”張主任顯得極為大度。

透過張主任那複雜而難以捉摸的表情,田震清楚,他能以這樣的姿態跟自己談話,必然埋伏着深刻的含義,而按照他的套路繼續下去,說不定要掉進他的陷阱,因此,要排除這種危險就要打破常規,不按他的套路出牌。想到這裏,田震調皮地翹起了嘴角,說道:“張主任,你不會跟我拜把子吧。”

張主任一怔,揮手說道:“共產黨員不興這個。我就是想跟說說知心話。”

“我知道,你對我是有成見的。”張主任一改往日神態,苦笑着說。“說實話,我對你也有看法,不務實際,不守規矩,總是讓人放心不下。當然嘍,我也知道自己的毛病,教條主義、官僚主義,這些封建遺留思想總是打掃不幹凈,但是你想過沒有,我跟你一樣,不甘落後,力爭上遊,要干出點成績回報黨的栽培啊。既然我們有共同點,我們就要同心同德,朝着這個目標一道努力。”

當看到田震還沒有被他的話語感動時,張主任決不甘心地挺直了雙腿,站了起來,對田震說:“我了解你對謝振山同志的感情,可是你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嗎?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前期,我們搭幫三十年啊,彼此知根知底,相互推己及人。是的,我造了他的反,成了縣裏的一把手,可是你明白嗎,我這樣造反奪權,除了上級安排、主管意念之外,更多的還是謝振山同志的一種期盼啊!我不造他的反,別人就會造他的反,奪他的權,他是不願意看到這個結局的,另外,他也不會像今天這樣,今天他什麼樣你是知道的,雖然靠邊站了,但是並沒有天天接受批鬥,也沒有戴着高帽子遊街。”

稍停,他又說道:“或許你不相信,他在跟我交接中,特意交代了青雲河的治理,我答應了他,並立下了保證。”

後頭這些話,雖然帶有他撈取政治資本的目的,卻意想不到地震撼了田震。為什麼這樣講呢,因為張主任的講話歷來是一板一眼的,這次他並沒有像過去那樣,這一驚人改變,可能是為了對付田震,像田震這樣另類的人,不用真話是說服不了他的。而張主任說服田震的目的就是讓他全力以赴,實現大壩合龍,拿下青雲河工程,這既是政績的需要,也是鬥爭策略的需要,如果青雲河工程沒有結果,那麼城裏的造反派、紅衛兵肯定找他討個說法。

在張主任的灌輸之下,田震心裏還真的翻江倒海了。如果說人分三六九等,觀點各不相同,但觀點不同的人,奮鬥的目標有時也會一致的,就像對待健康長壽,好人壞人期待大致相同。因此,田震從自己的觀點出發,向張主任表了態:“張主任,治理青雲河,事關沿河群眾的生產和生活改善,我會全力以赴的!”

張主任又追逼他說:“可是,明年就要召開九大了,這就是說,攔河大壩必須今年完成,還有大半年啊!”

田震心裏估算着,說道:“我是提出過今年大壩實現合龍,但那是在降雨密度不大,水流不急的前提下,可是,今年雨季還沒有到來,我真不敢說大話啊!”

張主任緊盯着田震,用要挾的語氣說:“你想過沒有,大壩遲遲不能合龍,今天那些找你麻煩的紅衛兵、造反派,會不會答應?”

這也是很現實的問題,田震不得不考慮。他仰起頭,略帶敷衍地說:“張主任,我儘力吧。”

張主任用一雙怪異的眼睛看着他,撇撇嘴,露出了一絲很難發現的微笑。

就餐時,十幾名施工隊長各自端着一大碗澆了肉片蘿蔔湯的高粱飯,蹲在小樹林裏聽從張主任的訓示。他也端着一碗同樣的飯菜,穿着白襯衣綠軍褲,邊吃邊說:“同志們,治河工程,本來就是縣裏確定的向九大獻禮項目之一,紅衛兵之所以產生誤會,就是不了解,也沒看到我們的項目,鬧了一場誤會,是壞事,也是好事,我們要鼓足幹勁,力爭上遊,爭取在今年冬季實現大壩合龍,用實實在在的成績,向黨的九大獻禮,讓紅衛兵滿意。為了支援青雲河工程大會戰,我要動員全縣各部門、各單位,大力支援你們,為你們創造優越的條件!”

倚在一棵樹下的陳鐵掌揮着筷子說:“張主任,來點具體的吧。”

“好,咱就來具體的!”張主任情緒高漲,眼光閃亮。“明後天,縣農機局的兩台推土機要開到工地。”他又用筷子一敲飯碗。“我保證,你們每天都要吃上這樣的飯菜!”

施工隊長們嗷嗷地呼喊了起來。看到這個場面,田震蹲在一棵樹后在反覆審視張主任。多麼的不可思議啊,一場群毆事件,讓他臨機一變,竟然演化成了一項有意義的事業,藝術家往往戲弄和蔑視政治家,那是他沒有發現或看到政治家的非凡之處。田震想到這裏,也不由自主地撂下飯碗,朝着張主任拍開了手掌。

春夜,涼嗖嗖的季風起勁地吹着,樹上的葉子裝腔作勢地響着,青龍廟下的營區卻依然溫馨和安寧。每當熄燈前,田震都要沿着營區走一圈,或思考問題,或檢查崗哨。這裏駐紮着八九百人,大小帳篷星羅棋佈,躺在裏面的都是樸實的民夫,他們除了吃飯睡覺和勞動,似乎並不關心外邊的世界,報紙和廣播經常發佈煽動造反的新聞,但田震早就作了交代,不讓廣播室轉播一些跟生產無關的新聞,來了報紙他首先瀏覽,看到造反、奪權的內容,就毫不客氣地將報紙壓下,決不讓這些煽動人心的東西在工地上泛濫。在這特殊時期,他就希望民夫們的思想越簡單越好,把飯吃好,把覺睡好,把活干好就行。他在這裏彷彿建立了一個清靜的獨立王國,但這個獨立王國又是很狡猾的。在通往營區的道路上,他掛了許多紅色條幅,上頭的口號朝着外來的人們,內容並不比報紙上保守,在營區的外圍,他還辦了一溜宣傳欄,有大字報,有漫畫,火藥味十足,攻擊性很強,但民夫們是很難看到的。白天,民夫出營區就留一條道,來回啥也看不到,晚上,營區沒路燈,到宣傳欄前是一片模糊,如果月亮明亮了,他就組織娛樂活動,男男女女,在一塊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很開心,沒幾個人去關心宣傳欄了。巡視回來,他總會在趙爾芳的帳篷停頓一下,沒有特殊情況,她是不會來的,有時來,大都衝著田震,她很願意找他彙報工作,談談情況,醉翁之意不言而喻,但逢當這時,他有的是辦法對付她,彙報情況,他讓她交給會議,面談情況,他叫上肖大嘴,如果找他閑聊天,他會拿着手電,到營區去巡查,總之,盡量減少跟她單獨見面的機會。雖說趙爾芳有點兒痴心,但還是很有自尊的,她發現他千方百計地躲避自己,來營區的時候也就逐漸少了。不過她這樣,卻急壞了為她而來的姜元成,他撤走吧,趙爾芳不讓,不撤吧,趙爾芳又跟他忽冷忽熱,不遠不近,弄得他十分狼狽,這種狼狽也逐漸轉化成了對田震的痛恨。

他進了自己那黑乎乎的帳篷,要掏火柴點燈,卻忽然聽到了一聲:“別動!”

嚇一跳那是肯定的,就在他本能地做出反應時,眼前豎起了一個高大的黑影。

“你坐下!”

田震聽出來了,這是謝書記,噢,應該叫謝振山。

由於在自己的住所,田震聽從他的命令並不難。

“謝,書記,你,你怎麼……”

“別問那麼多了。”謝振山先堵住了他的習慣思路,然後對他說:“我知道,你對加快大壩合龍有想法,是不是?”

“是。今年降雨密度增大,不利於大壩合龍。”

“但是你想過沒有,如果你不抓住這次機會,就不會得到這麼大的支持。”

“可是,貿然合龍是有風險的。”

“冬季里即便河道狹窄,也不會造成上游水災。”

“但合龍是大動作,將會損失大量物資。”

謝振山沉靜下來,呼了一口氣,才對他說:“老張為了化解你們跟紅衛兵的矛盾,打出了治理青雲河這張牌,你如果利用不好這張牌,就會成為他的手下敗將。”

隨之,他又講道:“你因為青雲河治理他就一個方案嗎?如果你不賣力,他就利用你們的圍堰工程,把河水引過去,形成一個萬畝魚塘,這樣也是一個不錯的獻禮項目,可是,他的目的達到了,你們的治河工程恐怕就拖下去了,遙遙無期。”

田震沒想到張主任會留這一手,他問謝振山:“那我應該怎樣?”

“按照他的規劃合龍來,既是合龍失敗了,也會治河工程積存了勢力,積累了經驗。萬萬不可讓他對你喪失信心,突然改變項目,造一個沒有長遠意義的萬畝魚塘。”

就在田震認真領回時,一直站着的謝振山突然降低了聲音說:“我走了,不要跟任何人說我來過。”

切不可按照臉譜化來理解張主任,他畢竟上過中學,富有政治經驗,在他源源不斷地送到工地大量支援物資不久,受他派遣,一個四人的專家小組來到了青雲河治理指揮部。專家組的組長叫徐景潤,他原來是縣水利局的總工,另外三人有氣象工程師、機械工程師,還有一個建築工程師,他見到了田震,首先交代了專家組的目的:“田主任,張主任派我們來,主要目的是考證一下今年大壩合龍的可行性,當然還要順便考察大壩施工、機械利用等問題。”

田震不是率真地說:“考察大壩合龍的可行性,要等到雨季才準確啊,你說對嗎?”

他將目光又送給了氣象工程師。就在氣象工程師謙遜地微笑時,徐景潤誠實地苦笑道:“讓來我們就來了,再說,我們在城裏都是‘牛鬼蛇神’,到了這裏,我們才有個人樣。”

氣象工程師指着徐景潤對田震說:“老徐戴高帽子遊行草雞了,那是個什麼高帽子,糞簍子啊,臭烘烘的。”

田震明白了他們的處境,便安撫道:“我明白了,徹底明白了!既然來到了這裏,我就讓你們多留幾天,享幾天福。”

於是,他讓通信員小丁找來肖大嘴和趙爾芳,把他們介紹給專家組后,又對徐景潤說:“徐工,青雲河水產豐富,有魚八種,產蝦蟹四種,貝類龜類三種,還有五種水鴨水雞,總共二十種野味,我保證你們專家組二十天之內不重樣。”然後他又吩咐肖大嘴和趙爾芳:“老肖,你負責供應,小趙,你負責接待。”

看到有特色小吃,有美女照應,專家們肯定樂意,但徐景潤卻又覺得田震的這種安排不太現實,他說:“田主任,這次論證用不了這麼長的時間吧?”

心裏早有譜項的田震對徐景潤說:“考察大壩合龍的可行性,關係到九大獻禮項目是否成功,必須嚴肅認真地對待。既然你們專家組來了,就應當遵照系統論的法則,分開題目,一一論證,譬如天氣的變化規律、水流的變化特點、河道的疏浚狀況,還有大壩的承力分析、機械的作業效率,等等,二十天你們能搞完,那就算不簡單了。”

田震之所故意拖延時間,除卻讓這幾個專家清閑幾天,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考慮,黨的九大明年春天召開,只要在今年秋後穩住張主任,他就不會再有時間改變治河計劃,因為入了冬,天寒地凍,想把圍堰改造成萬畝魚塘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有關大壩合龍的一些工作,他能拖則拖。

但對待田震這種態度,徐景潤欣喜之餘,卻仍充滿了憂鬱,他對田震說:“田主任,我們當然樂意在這裏多待了,可是,可是縣革委那邊……”

田震笑着安撫他:“你放心,縣革委我來打交道。”

就這樣,專家組在指揮部住了下來,上了班,他們在趙爾芳的引領下,一會兒乘船,一會兒奔走,現場考察,實地勘察;下了班,這頓吃魚,那頓吃蝦,偶爾趙爾芳還陪着喝個小酒,日子過得十分滋潤。過了沒幾天,縣革委張主任等不及了,親自給田震打來了電話:“老田啊,專家組進展得怎麼樣啊?”

“啊呀,白黑的忙啊。張主任,大河截流風險性是很大的,專家們不敢馬虎啊。”

“他們都忙些什麼呢?”

“啊呀,一口氣說不完啊。氣象周期變化,河流季節變化、大壩修築標準,等等,很多很多。”

張主任無奈,只好任由專家組又待了十天。專家組不走不行了,可是到了臨走的時候,一個問題出現了,這就是專題報告誰來寫,寫什麼。按照慣例,考察后的專題報告應當由專家組寫,可是受過運動之害,又怕承擔責任徐景潤不肯接手,他的態度像病毒一樣感染了另外三個專家,於是專題報告撂起來了。沒有專題報告回去肯定交不了差,專家們在相互推磨時,竟然將目光集中在了趙爾芳身上。徐景潤主動對趙爾芳說:“小趙,這些天你一直跟着我們,大家的一件你也聽到了,你又是護士學校的畢業生,就請你給總結總結吧。”

對於這種瞎扯淡的要求,趙爾芳當然不能答應了,就在趙爾芳開口拒絕徐景潤時,田震卻搶先說道:“小趙,既然專家信任你,這活,你就接了吧!”

趙爾芳又想說什麼,田震揮手阻止了她。在攔下趙爾芳之後,田震笑着對徐景潤說:“徐工,你是知道的,我是學水的,又是指揮部的負責人,跟專家組聯合起草專題報告符合慣例,況且趙爾芳同志有一定的文字水平,但是,您得把考察的結論告訴說出來呀,這也是情理之中總的吧。”

總怕擔責的徐景潤對田震說:“我們的結論跟張主任,還有你的是一致的。”

看到徐景潤這麼狡猾,田震滿不在乎地笑道:“徐工,那您說說張主任的結論是什麼,我的結論又是什麼?”

徐景潤抬眼望着田震說:“這不很簡單嗎,你們的結論都寫在工地上,如果你們二人不同意今年截流、合龍,工地上能有這麼熱鬧嗎!”

“那好,我跟趙爾芳同志加個夜班,明天讓你們帶着報告走。”

趙爾芳本來不願接這個專題報告,但你一聽跟田震在一起加夜班,頓然轉變了態度。的確,她太想跟田震在一起了,哪怕是他挖苦她、冷落她,她也願意跟他在一起。女人就是這麼傻,一旦愛上了一個男人,就不可思議了。

晚上起草專題報告在田震的帳篷里,由於當著田震執筆,趙爾芳一直處在興奮中,行文的速度極快,不到兩個小時,報告就收尾了,她抬頭望着田震問:“最後的結論怎麼寫?”

他答道:“年內截流、合龍,可行,但有風險。”這是他思考已久的,他覺得這樣即能穩住張主任,又不喪失良心。正因為早就有了這種想法,他才願意接手專題報告。

寫完了報告,趙爾芳像少女一樣趴在桌子上,偷偷瞅着田震,她想說什麼,卻又不能說,因為她清楚對方心裏容不下她,那些美好的憧憬她只能想,但不能說,說了等於自取其辱。她有一些小聰明,在田震審閱她寫的報告時,她悄悄擰小了馬燈開關,想製造一種情人相聚的氣氛,田震發現后,並沒有說什麼,而是伸手一撥,又讓燈光亮了起來。帳內格外寂靜,只能聽到田震翻動專題報告的嘩啦聲,忽然,桌子上的馬蹄表“嘎拉拉”響了,田震放下報告,微笑地看着趙爾芳,惹得她臉色緋紅,胸脯起伏,可是,就在她陶醉時,外邊傳來了腳步聲,不多會兒便走進了兩個人,一個是肖大嘴,一個是姜元成,趙爾芳震驚了,更離奇的是,姜元成端着兩盤炒菜,肖大嘴夾着一瓶黃芪酒。看來這是田震早就安排的夜宵,它打亂了趙爾芳的心思。

正當工程緊張進行時,一個沒想到的問題發生了。修築攔河大壩的石料,原來都是從河岸對面的二牛嶺開採,可是現在二牛嶺挖平了,去老牛嶺採石時,卻遭到了青雲山上的縣林場麻場長的阻撓。這個麻場長戰爭年代是員虎將,立過戰功,救過張主任的命,所以“文化大革命”期間沒有受到衝擊,這樣的人幾乎沒有例外,能頂事,也敢扛事,肖大嘴幾次去找他協商開挖老牛嶺,都讓他堵了回去。麻場長阻止開挖老牛嶺的理由就是,老牛嶺跟二牛嶺不一樣,貼在青雲山的身上,開挖了就破了青雲山的元氣,同時青雲山也就不好去看了。田震讓張主任協調麻場長,想不到張主任對麻場長也很怵頭,說他是個戰鬥英雄,又是自己的老連長,涉及他的事情很難協調。於是,田震只好硬着頭皮上山,去跟麻場長談判。青雲山林場田震還是第一次來,初夏的早晨,這裏樹木蔥蘢,花草繁茂,青雲峰披着綠裝,駕着雲霧,傲然展示着自己那挺拔俊俏的雄姿。林場的場部在一片陰涼樹林裏,一塊不規則的空場,趴着幾排青磚紅瓦的平房,在房子面前有一個籃球場,還有幾個宣傳欄。頭髮花白、腰桿微彎的麻場長披着一件舊軍衣,正跟幾個人觀看一個宣傳欄。立在宣傳欄下的是一個瘦青年,他托着一個彩色顏料盤子,拿着一支中號的排筆,在貼了白紙的宣傳欄上書寫着通欄標題,他才動筆,剛寫了“熱烈”兩個大字,田震根據場部辦公室文書的指點,直接來到了麻場長身邊。當過兵打過仗的人都很敏感,田震剛落腳,麻場長就斜睨着他說:“對面工地上來的吧?”

“是,我來找您,麻場長。”麻場長的樣子本來就令人敬畏,況且田震還有求於人,所以說話非常注意。

“哈哈,”麻場長翹起下巴,望着上方在判定田震的身份,“田主任,不會是別人吧。”

“果然、果然,好眼力、好眼力啊!”田震也學他的樣子,望着上方。

“你們為什麼非要老牛嶺的石頭啊?”沒等田震開口,麻場長搶先發問道。

“到其他地方採石遠,人力、效率、工時,都不允許。”

“可是,老牛嶺跟青雲山是一體的,你們挖掉了,青雲山還像個什麼樣子呀。”

說著,他又用強勢的眼睛看着田震,問道:“你可知道我們跟青雲山的關係嗎?從我祖上起,就在青雲山居住,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骨肉,所以,給青雲山毀了容,老子堅決不答應!”

田震不溫不火地望着麻場長,笑道:“老英雄,恕我冒昧,您雖然愛山,卻並不懂山。”

“?”麻場長緊盯着田震,眼睛像兩把利劍。

田震轉身指着青雲峰說:“青雲峰就像一個高挑的姑娘,踩着花草樹木,纏着潔白的雲彩,優雅而又秀美,可老牛嶺呢,矮呼呼、光禿禿,就像一個體態臃腫、大腹便便的地主老財,靠下青雲峰的腳下,實在是不般配。”

“老子不管別人的眼睛,我看着挺舒服的!”麻場長並沒拿睜眼看田震。

田震沒有繼續跟他爭辯,而是走到寫字的瘦青年跟前,伸手借了中號排筆,在顏料盤裏蘸了些草綠水粉,轉過身去邊說邊畫道:“老英雄,山水山水,有山沒水,就沒靈性,這山死氣沉沉,沒有多大出息,你看,如果把老牛嶺鏟掉,將它的位置改為水庫的泄洪通道,這山也活了,水也秀了,整個青雲山也就大變樣了,不敢跟黃山比,至少也會成為膠東的一大景觀!”

說到這裏,他收起排筆,一個轉身,大家發現眼前出現了山水畫,挺拔的青雲峰,山下流水奔騰,泄洪閘水花飛濺,三者渾然一體,甚是美妙。幾個觀看宣傳欄的人禁不住嘖嘖稱嘆,就連帶着抵觸情緒的麻場長看了,也悶不作聲了。

田震將排筆還給了瘦青年,麻場長嘴巴蠕動着,思忖了半天,才問田震:“削了老牛嶺,你真會建造泄洪閘?”

“請您相信我。”田震誠懇地望着麻場長。

“你怎麼會讓我相信呢?”問這話時,麻場長眯着一隻眼。

“我願意擔保!”這時,從不遠處傳來了一個聲音。田震循聲探去,竟然是一個白髮白須的長者,戴着眼鏡,穿着亞麻的舊式夏裝。田震再細打量,猛然驚呆了:這,這不是彷彿消失的周鳳瑞嗎!

田震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周鳳瑞,他眨着笑眼,對周鳳瑞說:“周,周老前輩,怎麼會是您呢?”

周鳳瑞捋着鬍鬚,優雅地笑着。

麻場長在周鳳瑞和田震之間,來回晃着腦袋,問道:“你們,你們認識?”

“豈止認識啊。”周鳳瑞簡要向麻場長介紹了他跟田震的關係。

聽完這些話,麻場長又跟田震說明了他跟周鳳瑞的關係。一九四八年冬天,在老百姓家裏養傷的麻場長被國民黨保安團抓獲,已有起義之心的周鳳瑞不但沒有為難麻場長,還安排醫生取出了麻場長身上的彈片,麻場長由此成為周鳳瑞起義的聯繫人。新中國成立后,麻場長怕有人難為周鳳瑞,便把他請到了自己的林場養老。由於麻場長身份特殊,即便時代變遷,但是青雲山林場仍然是一片凈土,因為通往青雲山的路就一條,白黑都有荷槍實彈的民兵把守,沒有麻場長的批准,誰也別想衝上山,所以,周鳳瑞在山上一直過着太平日子。

有了周鳳瑞的面子,麻場長在思想轉變之後,也便相信了田震的許諾,同意治河指揮部削平老牛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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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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