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鄉間的風雨不尋常

二十二、鄉間的風雨不尋常

往好里說,周忠貴跟田震的關係也就停留在工作層面上,幾乎沒有私下的交情,可沒想到的是,端午節的晚上,周忠貴夾着一個小包神經兮兮地來到了治河工地,進了田震的帳篷,周忠貴故作深沉地盯着坐在桌前的田震,遲遲不開腔。在燈下翻閱圖紙的田震瞟了周忠貴一眼,擠着眼睛問周忠貴:“拿什麼孝順我啊?”

沒大沒小的話,氣壞了拿拿捏捏的周忠貴,他將小包朝桌上一扔:“孝敬你,哼!呶,粽子,愛吃不吃!”

田震眨着眼睛,從包里取出了一個鋁製飯盒,打開一看,果然有四個精緻的小粽子。甭問,這是尤蘊含的手藝。

田震當著夢中情人的粽子,田震哪還管他周忠貴呢,扒開粽子皮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周忠貴怪怪的努着厚唇,找了把摺疊椅,斜坐在了主人的對面,然後詭異地問道:“怎麼樣,單身很爽吧?”

“你想體驗嗎?”田震隨之做了個鼓掌歡迎的動作。

“去!”周忠貴惱怒地甩了他一眼。

周忠貴有個怪毛病,有空沒事的喜歡在紙上亂畫,這下,他撿起桌上的一支鉛筆,一邊往廢報上塗鴉,一邊拖聲帶調地說:“知道嗎,我是帶着任務來的,要不然,我才不願意看你這張破臉呢。”

聽到任務二字,田震自會想起尤蘊含。粽子問題、單身問題,估計都跟她有關。

周忠貴又翹起屁股,把頭伸向田震,說道:“那個趙爾芳怎麼樣?你看,年輕漂亮,又有文化,還是個烈士遺孀。”

他扯起趙爾芳,田震並不奇怪,自從他離婚的消息傳開后,有人橫比豎比,總是拿趙爾芳往田震身上貼,這種撮合習慣,生活中比比皆是,也很容易理解。把愛情當作商品看待,是最樸素、最頑固的哲學,不值得大驚小怪。面對周忠貴那迫切的眼睛,田震很快就亮出回擊的毒舌:“老周,趙爾芳確實不錯,我也願意給你當紅娘!”

周忠貴有時嘴笨,在田震的反擊之下,只是怒目圓瞪,卻說不出話來。

彷彿猛然間,田震覺得這樣拿自己的女同事涮周忠貴不太妥當,便收斂起表情,一本正經地對周忠貴說:“我的事兒,就不用了你這大書記操心了。再說了,趙爾芳是個明白人,她清楚我穿什麼鞋子。”

“臭,臭,你們這些臭知識分子!”周忠貴罵了田震一句,又落下屁股對田震說。“老田,你把姜元成弄了來,可要留意啊,別光想着業務。他對趙爾芳一直不死心,別讓他干出傷風敗俗的事來呀。”

“都這麼大了,他們不要臉,那咱就當猴看。”田震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周忠貴又敲着桌子告誡田震:“同志,不要掉以輕心!姜元成別人不了解,你還不了解嗎。他的階級立場、思想品質都有問題,我們的治河工程進展順利,馬上就要修築攔河大壩了,關鍵火候,如果我們放鬆了階級鬥爭這根弦,一旦遭到敵人破壞,怎麼向黨交代啊!”

“啊呀,老周,你又來了!”

周忠貴見他不以為然,嚴肅地綳起了臉:“什麼又來了!老田,往後說話可要注意了,一場更大的政治運動馬上就要到來,當心你的腦袋被舌頭砍掉啊!”

由於思想觀點不一致,田震趕緊把盒子裏的粽子倒在了空閑的瓷缸里,用驅客的神態朝周忠貴揮了揮手。周忠貴無奈,收起了飯盒,對田震說:“噢,跟你通報一個情況。考慮到你跟畢克楠的接點太多,黨委進行了幹部調整。畢克楠到糧管所當所長,管理的人也多了,崗位也重要了。”

田震卻驚訝了:“她到糧管所?要是,要是她使起性子來,卡住工地的糧道怎麼辦呀?”

“這一點黨委也想到了。”周忠貴抓起小包,回應道。“老肖是從糧管所出來的,可以讓他兼任糧管所的黨支部書記,實行支書負責制,畢克楠主持日常工作,重大問題必須黨支部決定。”

田震朝周忠貴咧嘴笑道:“處理人事問題,你是老手啊!”

他話里的含義,周忠貴不會聽不出來。

果真像周忠貴說的那樣,一場更大的政治運動來了,這場運動就是空前絕後的“文化大革命”。關於這場運動,書上的記載很多,似乎城市和鄉村一個樣子,聲勢浩大,翻天覆地,但在膠東這一帶的鄉村,正趕上“三夏”大忙,農村人瞅着農時,忙着割麥子,種秋糧,對這革命那革命的興趣並不大,民以食為天嘛。農民的乾坤看似簡單,卻無比深刻奧,不看天不看地,一切看農時,農時逼緊了,他們才不管運動不運動呢,先干好農活再說,要不就得餓肚子。這不,轉眼就過了“三夏”,全國上下又興起了大串聯,偏偏這個時候,“三秋”大忙臨門了,兩個月的秋季生產,事關農民當年的口糧和來年的莊稼,大家顧不上那些響亮、動聽的時髦口號,撲下身子,全心全意抓生產,等到天寒地凍了,才有閑心跟着潮流玩運動。不過,鄉下人的運動跟城裏的大不一樣,城裏人坐在高台上、屋子裏,慷慨激昂,無拘無束,大字報、大辯論,什麼驚心動魄玩什麼,到了點,食堂里一坐,大白饅頭一啃,渾身精神飽滿,幹勁倍增,可以連續作戰,可以挑燈論劍,但鄉下人就不行了,批判會開了一半,一半人就得退場,上山去打豬草,大字報寫了一半,就得去砍柴做飯,有些好事的中學生扛着凳子在街頭論戰,辯到了高潮處,家長拖着鋤頭來了,一聲吼叫,氣宇軒昂的辯士立刻就蔫了,乖乖地接過鋤頭下地去了。

當然了,共和國是不允許政治運動的真空存在的。到了運動的第二年,各路工作組開始向農村進軍,農忙時到田間地頭髮動群眾,農閑時到熱炕頭上鼓動群眾,言而總之,非把運動搞起來不可,這一來,有些群眾聯繫實際,對過去一些幹部的錯誤做法有了認識,也想街機敲打敲打他們討厭的幹部,但要命的是,有些群眾的情緒剛剛起來,農忙又到了,一坡麥子不能不割吧,於是乎,大家的政治意識再次被生存意識代替了,甩掉了一切與農活無關的雜念,老老實實回歸到了農民的角色,所以,農村的政治運動一波三折,跌跌撞撞,沒有城市裏的瀟洒、持久,更沒有城市裏的驚濤駭浪和高潮迭起。

直到1968年的春天,青雲河一帶的情況才發生了根本性變化。這一年,造反派興起了奪權,大批的領導幹部“靠邊站”,造反派趁機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代行黨政領導機關的職責。

坐落在青雲河邊的這個小縣城,起初並沒有蹦出個呼風喚雨的造反派,後來在地區革命委員會的鼓動下,張部長有了想法,於是他網絡了一幫同夥,雄赳赳、氣昂昂地闖進了縣廣播站的播音室,向全縣宣佈造走資產階級道路的當權派謝振山的反,一切權力歸縣革命委員會!

張部長的造反聲明很快就得到了地區革委會的認可,謝書記回歸到了謝振山,被發配到了縣運輸隊趕馬車,這是他革命前的老行當,張部長實現了從部長到主任的華麗轉身,成為全縣的最新統治者。

張主任當了革委會主任后,到處煽風點火,鼓動造反派奪取政權,成立革命委員會,在權力的吸引下,一些人坐不住了,削尖腦袋往革委會裏鑽,這樣,鄉間的政治運動才有了熱鬧一說。

可是,在這場奇異的革命中,僑鄉公社卻一直風平浪靜。原因很簡單,周忠貴跟縣革委張主任的關係一直比較密切,沒人敢招惹周忠貴,另外,周忠貴是游擊隊長出身,膽子大,武藝強,好些人畏懼他,所以僑鄉公社的政治運動和風細雨,沒有出現“四海翻騰雲水怒”的激烈局面,沒有人造周忠貴的反,革委會也遲遲沒成立。為了揭開這裏的蓋子,張主任專程趕來了。看在老感情的面上,張主任先跟周忠貴交流思想,說成立革命委員會不能留死角,周忠貴說行啊,咱就成立革命委員會,張主任卻及時指出,那也要造你的反,因為你搞過浮誇風,周忠貴笑着說,你數落數落,誰沒搞過浮誇風,張主任很會借東風,說所以很多人被打倒了。周忠貴見張主任執意要搞掉自己,在低頭的過程中偷瞟了張主任一眼,說:“張主任,我知道我犯過錯誤,可有些錯誤你是知道的呀。”

他的話意很明確,就是有些錯誤是在你張主任的認可之下犯的,而張主任也很會解脫,他對周忠貴說:“老周啊,我也犯過一些錯誤,但黨的工作總得有人挑頭吧?這不,上級審查了我的問題,認為我可以繼續履行職責,一邊為黨工作,一邊糾正自己的問題。”

張主任把上級擺出來,等於在堵周忠貴的嘴,你能耐再大,總不至於追究上級吧?周忠貴本想跟張主任一樣,也來個“一邊為黨工作,一邊糾正自己的問題”,可深入一想,覺得可能性不大,既然可能性不大,就沒必要提出來了,提出來讓人否了,更加丟人。所以,周忠貴被迫轉變態度,對張主任說:“既然張主任要治病救人,我願意積極配合。”

張主任大喜,含蓄地對周忠貴說:“老周啊,斗、批、改的方式是很多的,組織上會根據你的態度,採取恰當的方式的。”

跟周忠貴溝通之後,張主任便將全體公社幹部召集到了會議室,他站在主席台上,挺着身子向大家高喊道:“同志們,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然後又講述了造反奪權,成立革命委員會的意義。為了給周忠貴留面子,張主任在鼓動揭批問題時,要求站在革命的高度,對事不對人。誰料,張主任口乾舌燥地講了半天,讓大家揭發問題時,台下竟然沒有一個人肯發言。面對這種尷尬的局面,張主任只好指定發言,第一個被點到的是前排的史祖軍,聰明的史祖軍當然清楚,今天這頓菜是給周忠貴準備的,但他是周忠貴的通信員,尤其敬畏周忠貴,所以站起來支吾了半天,舌頭也沒攪和清楚,在張主任犀利的目光注視下,史祖軍忽然掃了身邊的田震一眼,對張主任說:“田震同志是老社長,也是我的老領導,他了解的情況比我多,是不是先請他談一談啊。”

史祖軍這一手也激發了張主任。在張主任的逼迫下,毫無思想準備的田震只好慢騰騰地站了起來,但他轉悠着眼珠子,斜瞅着屋頂,別有意味地說:“不是揭問題嗎,我這裏一肚子啊。”略停頓,他又扳着指頭說道:“治理青雲河,計劃三年完工,起初還算順利,可這運動一來,有些人思想就長了毛,為什麼這樣說,中央不是要求‘抓革命,促生產’嗎,有些人卻只想到了一頭,打着革命的旗號,不幹革命的工作,逃避勞動,逃避生產,極大影響了施工進度……”田震正想舉例子,主席台上的張主任趕緊打斷了他:“老田同志,今天不是研究治河工程!”

田震也會捉弄人,衝著主席台喊道:“張主任,別急呀,馬上回來,回到你的正題。”

看到田震的眼裏帶着壞笑,早就領教過他的厲害的張主任示意道:“老田同志,時間寶貴,還是讓同志們輪流發言吧。”

田震也會接話,對身邊的肖大嘴說:“聽見了嗎,輪流發言。”

心領神會的肖大嘴緊接站了起來,說:“我來說兩句。”還沒等張主任批准,肖大嘴就接着田震的話意,就治河工地的後勤保障問題發開了牢騷,張主任雖然不住地提醒他“注意發言時間”,但肖大嘴一旦來了興緻,那張大嘴是扣響的機關槍,“突突”地沒完沒了。

坐在角落裏的周忠貴原本是等着挨批的,一聽田震把話題引到了治河工程上,覺得這個發展方向對自己有利,也主動站起來,檢討起了自己在治河工程上的失誤,他從立項說到施工,從人員說到物資,事無巨細地作開了自我批評。他當然清楚,自己發言的時間拖得越久,局勢就對他越有利,拖延到散會,批鬥會也就開不成了。他這樣做,張主任本來是可以阻止的,但看在舊交情的份上,張主任故意縱容他,到食堂的吃飯鐘聲敲響了,周忠貴的發言才收場,這時,張主任看看手錶,簡單地總結了幾句,然後喊了聲散會。

批鬥會過後,周忠貴慶幸自己躲過了一劫,張主任也在暗自高興,因為他心裏還藏着一副小算盤,這樣縱容大家拖延時間,不但給足了周忠貴面子,還順順噹噹地走完了成立革命委員會的必要程序,批鬥會只是手段,建立革委會這個政權組織才是最終目的,許多地方為了成立革委會文鬥武斗輪番上,有的還動刀動槍,發生了流血事件,張主任是一個政治操盤的老手,他認為推行革命委員會當中大動干戈,是極不理智的,到時說不定還會受到上級追究,所以他不那麼蠻幹。在開過批鬥會後,張主任開始按部就班地重點談話,考察公社革委會領導成員的人選。第一個談話的是史祖軍,張主任問他對成立革委會有什麼想法,史祖軍的回答很現實:“有周書記在,我沒有過分的想法,只希望當好周書記的助手。”

張主任批評他說:“你的政治覺悟不夠啊。周忠貴雖然是個老同志,為革命做出了貢獻,但他的思想路線有問題,屬於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種人你怎麼能給他當助手呢。”

“可,可……”史祖軍雖然沒說出來,但從態度上也能看出來,他不敢造周忠貴的反。

張主任啟發他說:“史祖軍同志,組織是信任你的,希望你在緊要關頭勇敢地站出來,挑起革命的重擔!”

在張主任的鼓動下,史祖軍同意張貼大字報,奪取周忠貴的權力。後來,張主任又找了一些人談話,但大家對於造反奪權都興趣不大,唯有糧管所所長畢克楠聲稱要奪權,可張主任滿懷信心地跟她交流時,她提出的造反目標竟然是肖大嘴,因為他是治河指揮部的人,兼任糧管所的黨支書,管的太寬。她這麼個小小的要求,鬧得張主任哭笑不得。

在張主任的鼓動之下,史祖軍果然貼出了揭發公社黨委的“十大罪狀”,並號召造公社黨委的反(記住,他沒有點周忠貴的名),張主任藉著這張大字報,宣佈以史祖軍為首的革命委員會接管公社黨委的一切權力,史祖軍的這個革委會把周忠貴、田震和肖大嘴都排擠了出去,將原先的幾個公社黨委委員拉了進去,同時,考慮到畢克楠的造反熱情,將她也吸收到了公社革委會。但就在公社革委會成立的那天晚上,史祖軍悄悄來到了周忠貴的家,進了門,史祖軍沒喊“周書記”,也沒喊“老周”,而是喊起了周忠貴戰爭年代的稱呼——隊長,周忠貴一愣,隨之吩咐尤蘊含泡上了一壺家裏最好的珠蘭茶。趁着周忠貴高興,史祖軍又對周忠貴說:“縣革委要求靠邊站的‘走資派’勞動改造,我給你在交通運輸管理站安排了個位置,你每天只要扛着鐵杴順着鄉道走一遭,就萬事大吉了。公路出了問題,也不用你動手,你回來報告一聲就行了。”

周忠貴微微點頭,表示理解。為了討得周忠貴歡心,史祖軍還主動說:“老隊長,我雖然明面上主持革委會的工作,但是遇上了重大問題還得請你掌舵啊!”

孰料,周忠貴聽了這話立馬變了臉,將茶杯朝桌上狠狠一蹲,高聲說道:“你給我出去,出去!”

在史祖軍驚恐、惶惑之時,周忠貴嚴肅地說:“你一個堂堂革委會主任,竟然要請教一個被打倒的‘走資派’,這不是戲弄人嗎?再說了,即便不是戲弄人,你這樣也是違背組織原則的!”

史祖軍狼狽地撤離了。周忠貴讓他琢磨不透。

下了台的幹部,最愁的是碰見熟人,姿勢不好拿啊,高了人家不買賬,低了自己不情願,所以都不願意在熟悉的地方出門。周忠貴現在就這樣,吃過早飯,他背着手,不停地在牆根下的一把嶄新的鐵鍬面前晃蕩。這是公社交通運輸站送來的,是他巡查鄉道的工具,人家告訴他,你負責扛着這把鐵鍬沿鄉道溜達,哪裏被雨水沖壞了別去管,通報一聲就行。在目前形勢下,這樣對待他這個“走資派”,應當說是夠客氣、夠照顧了,但他還是愁着出門。妻子看出了他的心思,背着藥箱來到了他跟前,說是陪着他出去走走,他說我是去勞動改造,你去幹啥,妻子告訴他我要到治河工地巡診。他苦笑着說:“一個巡診,一個巡查,唉!”出了院門,一些公社幹部見了他,仍然喊他“周書記”,依着過去,他點點頭也就過去了,現在想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他便舉舉右手,回敬那些依然稱他“周書記”的人:“可不敢,可不敢!”

總算出了公社大門,他身上頓時輕快多了,公社之外行走的多是社員同志們,他跟他們不熟悉,心裏的負擔也就小了。況且晚春季節,屬於“小農忙”,小麥澆水、玉米鋤草、地瓜栽秧,庄稼人日夜忙活,顧不上操閑心關注他這個下台幹部。他扛着鐵鍬,跟背着藥箱的尤蘊含肩並肩地走着,心中的顧慮逐漸被腳步踩碎了,代之而來的是一種自豪感和幸福感,為什麼呢?因為陪伴在他身邊的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女性,說實話,結婚這些年來,她還沒有陪他這樣走過,他們雖然是夫妻,除了過夫妻生活,她總是跟他保持一定距離,久而久之,自尊心很強的他也就對她敬而遠之了。現在,雖然人到中年,雖然落在政治的漩渦里,夫妻二人能夠並肩走在一起,他的內心還是快活的。

鄉道兩邊的白楊樹搖擺着又白又綠的葉子,一群群老家賊在樹枝上相互叼啄着、嘶叫着,幾隻毛毛蟲弓着身子拚命朝樹上爬,潛伏在麥地里的鑽天猴聽到了春灌的水響,尖叫着衝上了雲霄。周忠貴的目光貪戀地追逐着一對鑽天猴,想發感慨,又不知發什麼感慨。忽然,一陣清脆的鞭聲,嚇得一對將要落地的鑽天猴“吱吱”地又飛了起來,隨之,“噠噠”的馬蹄聲在他身旁戛然止住了,停在他和尤蘊含身旁的是一輛雙掛馬車,周忠貴定神打量,坐着駕轅的馬車夫竟是謝書記謝振山!謝振山除了大鬍子沒變,別的都變了,他穿着一件陳舊的軍大衣,眼睛溫和,表情和藹,身上那股令人敬畏的霸氣一點也沒有了,他握着長鞭,問周忠貴夫婦:“你們這是?”

“我勞動改造,她陪着我。”周忠貴解釋道。

謝振山撅起黑乎乎的鬍子下巴,輕輕一笑:“比我待遇還高啊!”

“這是到哪呢?”謝振山問周忠貴夫婦。

“順着路往前走,沒個目標。”

雖然周忠貴不善幽默,但他的話依然引發了謝振山哈哈大笑,他拍着車廂對周忠貴說:“上車吧,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你跟我一樣,都不是貨真價實的勞改犯。”

當周忠貴和尤蘊含上了車后,謝振山一甩長鞭,轅馬撅着屁股奮起了大蹄子。在馬車的行進中,謝振山對周忠貴夫婦說:“我到青龍廟給工地送衝擊鑽,咱們一起走走吧。”

這時,尤蘊含才發現車廂里放着兩個衝擊鑽。

“革了半輩子命,最後讓人家革了命,感想如何啊?”趕車的謝振山側臉問右邊坐着的周忠貴。

“幸好,史祖軍對我網開一面。”

在周忠貴說完后,尤蘊含也補充了一句:“看在老周的面上,我也沒被打倒。”

“史祖軍這小子,夠意思!”謝振山甩着馬鞭,說道。“人啊,尤其是中國人,縱然天大的本事也脫不了感情的糾纏啊。老張雖然造了我的反,可還是念及舊情啊,當年‘反掃蕩’,要不是我殺進包圍圈,他早就沒命了,所以,他私下裏跟運輸隊交代,不準給我排重活,你看,這趟貨,就是兩個小小的衝擊鑽。”

說到欣慰之處,他得意地甩了個響亮的鞭花,尤蘊含讚歎道:“謝書記,你啥時學的這手藝啊?”

“哈哈哈……”謝振山得意地笑而不答。

周忠貴對妻子說:“這也是他的老行當了,革命暴動前,他就是糧行的車把式。”

謝振山卻右手持鞭,揮動着左手說:“你看你這個老周,我就這點老底,全讓你揭了。”說話間,他嘆了一口氣,又問周忠貴:“老周啊,你才靠邊站,認識可能還不全面,我下台三個月來,對自己有了深刻的反思啊。咱們進城后,雖然頭上戴着緊箍咒,可是慢慢地也變了,官僚主義、形式主義咱就不說了,就說這個心吧,跟老百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如果不遠的話,新中國成立都十幾年了,老百姓的溫飽問題為什麼都解決不了呢?記得建國五周年的全縣廣播大會上,我曾向廣大農民宣佈,十年之內,我要讓你們吃上大白饅頭,可是,十二年過去了,大白饅頭對農民來說,依然是個夢啊!”

說到這裏,他攥起鞭桿,朝着車板搗了一下,發自肺腑地說:“剛打倒時,我還有怨氣,現在想想,削官為民,讓勞動洗洗澡、出出汗是很有必要的!”

周忠貴品味着他的話,卻覺得有點苦酸。

當馬車上了青龍廟,整個攔河大壩工程歷歷在目。這座氣勢宏偉的大壩,由兩岸朝着河道中間延伸,在這春水激蕩的時節,壩頂是運送石料、預製件的拖拉機,大壩外牆上,是密密麻麻壘築石頭的石匠,大壩根基的水中,是穿着防水衣的民夫,或水中打樁,或船上投放水泥支柱,工地上人歡馬叫,一片繁忙。謝振山已經許久沒來工地了,看到工程進展到了這個地步,禁不住驚嘆地說:“這小子行啊!”

他說的“這小子”,周忠貴夫婦當然知道是誰了。不知為何,謝振山讚美田震,尤蘊含心裏也暗自升騰起一股驕傲之情。

就在三個人站在青龍廟前觀賞沸騰的工地時,田震和肖大嘴不聲不響地趕過來了。

田震到了謝振山跟前,畢恭畢敬地說:“謝書記,你是看工地還是聽彙報啊?”

謝振山瞅了他一眼,假裝生氣地罵道:“臭小子,快找人卸車!”

春光明媚,田震那俊朗的面孔赤紅而富有生機,他頑皮地歪着頭,對謝振山說:“車要卸,飯也要吃,我已經派陳鐵掌下水了,中午油潑鯉魚!”

說著,他又拍了周忠貴一把:“下台幹部,你也跟着沾光吧。”

周忠貴的嘴也不饒人:“田震,你得意個啥,你不也是下台幹部嗎!”

謝振山急忙問周忠貴:“怎麼回事?”

田震搶先答道:“我,還有老肖,都被排斥在了革委會之外。”

肖大嘴卻對尤蘊含說:“尤院長,你看老田,還耿耿於懷呢,我覺得,不趟那個渾水更好。”

“不,不對!”謝振山卻揮手說道。“這不是清水、渾水的問題,如果你們跟僑鄉公社脫了鉤,治河工程的許多實際問題就很難協調解決,那樣,群眾翹首以盼的治河工程就可能半途而廢!所以,你們應當想些辦法,恢復原來的領導體制,不管他公社革委會是只兔子是只貓,都得想法擠進去!”

幾句話,就顯示出了謝振山的認識水平,周忠貴也對田震說:“老田,謝書記說得對,如果你和老肖被排斥在公社領導層之外,治河工程將會遇到很多麻煩,史祖軍我是了解的,對自己有好處的,他積極,對自己沒好處的,他懶散。治河工程本來就跟他無關,所以他會扯你們後腿的,只有你們進了他的領導班子,才有話語權,才能制衡他。”

周忠貴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不僅感動了田震,更使得尤蘊含對丈夫有了新的理解。這時,人高馬大的謝振山對田震說:“聽出味道來了嗎?一個老八路的味道!我知道,你們過去有些摩擦,但是到了緊要關頭,遇到了原則問題,老八路就是老八路!”

田震既開玩笑又當真地朝周忠貴行了一個軍禮,攥着拳頭說:“現在不是提倡造反有理嗎?那我就再造史祖軍的反,逼着縣革委表態。”

他猛然放出了這麼一句話,把大家都說愣了。謝振山沉思着,略帶含蓄地說:“既然關係到治河工程的生死存亡,我也就不怕犯自由主義了,嗨,其實我現在就是草民一個,啥話不敢說啊。”他眺望着青雲山下的治河工地,低聲說道:“老張當了縣革委會主任之後,思想壓力一直很大,因為他得出政績,跟上級有個交代啊,而青雲河工程自始至終由他負責,搞不好不要緊,要是搞砸了,他的前程必將受影響。這就是說,你們可以拿着治河工程難為老張,讓他做出讓步。這個人我了解,矛盾雙方對抗激烈了,他往往從中找平衡、和稀泥。”

“不光他,找平衡、和稀泥我也會,你也會吧。”已經下台的周忠貴也放開了,他先跟謝振山開了句玩笑,又給田震出開了主意:“史祖軍政治上還差火候,往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這樣也就很容易給對手創造機會,這個機會也就是你的戰機。”說到這裏,他又向田震交代:“我這是為了治理青雲河,屆時你可要適可而止啊,他畢竟是我帶着出來革命的。”

就在僑鄉公社革委會成立不久,革委會這一領導體制暴露的問題開始出現了,為了糾偏,上級提出了革委會成員“老幹部、工農兵和造反派三結合”的方針,藉此機會,田震開始跟史祖軍叫板了。

“三夏大忙”之前,有一段農閑時節,二十天左右,史祖軍下發通知,要組織萬人憶苦大會、萬人批判大會和慶祝革委會成立萬人大遊行,號稱“三大活動”,也就在這個茬口,田震和肖大嘴來到了史祖軍的辦公室,請他出動三千個勞力,協助施工隊加固攔河大壩,防止汛期到來衝垮建成的大壩。史祖軍以“三大活動”為借口,拒絕了田震的要求,倆人一來二去,發生了爭執,田震說我是黨委副書記,有權調動勞力,史祖軍蔑視地對他說:“你拉倒吧,現在是革委會說了算,黨委早就不存在了!”

肖大嘴在一旁火了,責問史祖軍:“成立革委會你為什麼不考慮治河指揮部的人?”

史祖軍振振有詞,說這是張主任定的,田震接過話說,如果張主任這麼不重視治河工程,老子不幹了,讓工程停下來,史祖軍不知是計,說你愛停不停,跟我沒一毛錢關係,一聽他這樣不負責,田震再次激他,讓他再說一遍,史祖軍滿不在乎地喊道:“再說十遍又怎麼了,治河工程就是跟我無關!”

在他說這話時,肖大嘴早已打開了窗子,來來往往的公社幹部都聽見他的聲音了,這時,田震摸起了桌上的電話,搖通了縣革委會的張主任:“張主任,我是治河指揮部的田震,據氣象部門預報,最近將會有密度降雨期,為了保護已經修築的攔河大壩,我們想集中力量,趕在汛期前加固壩基,可是,來公社請求支援,革委會史主任態度冷漠,置之不理,他還說治河工程跟他沒有一毛錢的關係。張主任,治河工程可是你一手抓的,而且明確了僑鄉公社出工,縣裏給予物資和技術支持,他這樣抵制不但不給你張主任面子,還破壞了社會主義建設項目,你不是多次鼓勵我們,在這場“文化大革命”中要勇於突破,敢於奪權嗎,所以,我跟老肖要造史祖軍的反,奪他的權!”

電話那頭的張主任勸解道:“老田啊,雖然上級提倡造反、奪權,但具體問題還要具體對待啊。僑鄉公社革委會剛成立,你們就造反、奪權,這不等於打縣革委的臉嗎?”

“那我們怎麼辦?”

張主任:“老田,有些事情可以協商嗎。”

“可史主任強詞奪理,態度蠻橫。”

史祖軍為了爭取主動,一把奪過了電話,慌慌張張地說:“張主任,你別聽他胡說,‘三夏大忙’之前,我們公社就計劃了‘三大活動’,具體內容您是知道的,可就在這個時候,他們指揮部來跟我要一千勞力,我能讓‘三大活動’流產嗎?”

由於左右為難,張主任的語氣有些遲緩了:“老史啊,當領導幹部,應當善於協調,不要讓矛盾激化嘛。能調劑勞力,給他調劑一部分不就行了嗎。”

史祖軍告訴張主任:“張主任,我們的三個萬人大活動,已經上報了縣、地兩級革委會,到時您還要陪着地區革委會的領導來視察,如果三千勞力上了工地,‘三大活動’就等於流產了,您想想,我們一個小小的公社,整勞力、半勞力不過一萬人,治河工地原先就佔了七八百人,再抽調三千,怎麼能搞起活動來呢?”

那頭的張主任讓史祖軍把電話給田震,史祖軍得意地將話筒塞給了田震。已經被史祖軍說服的張主任,對田震說道:“田震同志,加固大壩能不能再推一推啊?”

“張主任,如果大壩不及時加固,汛期來臨,一旦衝垮了攔河大壩,必將阻礙河道流暢,形成河水倒流,上游公社、包括縣城將會一片汪洋啊!”

張主任不吭聲了,顯然是被洪災嚇着了。過了一陣子,張主任才對田震說:“老田啊,你跟老史是不是好好談談,各自讓讓步啊,既要保證河道通暢,又不不影響政治活動。”

藉著張主任的話,田震想起了引誘史祖軍的辦法,他捂起話筒,開始刺激史祖軍:“老史,你能不能讓讓步啊?”

“讓步?這麼重要的政治活動能讓步嗎!”

就在史祖軍說這話時,田震放開了話筒,張主任只聽到了“這麼重要的政治活動能讓步嗎!”他有些生氣了,在話筒里威嚴地“嗯”了一聲。

田震又對着電話喊道:“張主任,既然史主任也不給你面子,為了治河工地的順利進行,我們這就造他的反!”

“先不要衝動,我這就趕過去!”

站在旁邊的肖大嘴聽見了張主任的話,又火上澆油地喊道:“縣革委不管,我們就上地革委、省革委,堅決打倒一切阻礙治河工程的力量!”

中午,張主任趕來了,他沒顧上吃飯,召集公社革委會委員和田震、肖大嘴開會。會議一開始,史祖軍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想先解釋跟田震和肖大嘴發生的矛盾,但是張主任揮手阻止道:“老史,你先停一下。”然後他巡視着十幾個人的會場說道:“今天上午,公社革委會和治河指揮部因為工作問題發生了一點矛盾,問題不在公社革委會,也不在治河指揮部,主要是在成立公社革委會時,我考慮不周,忘記了僑鄉公社的特殊性,使得管理體制出現了脫節,在這裏,我提議增補公社革委會的成員,恢復原來的管理體制。”

史祖軍原本心裏很緊張,一聽是“增補”成員,他知道自己的地位保住了,也就放心地表了態:“我贊同張主任的指示,增補新成員,理順工作關係。”

同時,為了顯示自己的大度,他主動向張主任建議:“張主任,為了便於跟治河指揮部的對接和協調,我建議增補田震同志為公社革委會第一副主任。”

田震指着肖大嘴說:“老肖呢,他原來可是公社的黨委委員啊。”

“老肖同志也可以進公社革委會嘛!”張主任沒想到史祖軍變得這麼快,面帶笑容,又指定了肖大嘴。現在,局勢雖然平靜了,但張主任清楚,田震和史祖軍內心的疙瘩並沒有解開,史祖軍之所以高姿態,是怕丟了他的主任,因為他不會不明白,治河項目是張主任親手抓的,如果史祖軍再難為田震,就等於給張主任出難題,為了保住自己,他裝樣也要把苦話說甜。

在張主任的操縱下,公社革委會的增補很快就完成了,這時,張主任又用眼看着史祖軍和田震說:“行了,你們又是一家人了,餘下的事還用我協調嗎?”

田震靠在椅背上,抱起雙手說:“周書記在時,我們兩個人有個約定,只要是不影響農業生產,我需要多少人,他就給我多少人。”

張主任急忙制止道:“老田,就不要翻過去的老黃曆了。”

史祖軍看看張主任的眼色,扭頭對田震說:“老田,你要的人能不能減減?”

“減多少?”田震面色陰沉。

“一千,一千勞力不行嗎?”史祖軍換成了協商的語氣,因為田震又成了公社革委會的領導成員,如果當著上級領導不拿班子成員當回事兒,那是肯定要倒霉的。

就在史祖軍前思後想時,張主任輕輕拍了一下桌子:“好了,別猶豫了,我看就給工地增派一千五百個勞力吧,行嗎,老田?”

田震撅噘嘴,答應了。

晚上,肖大嘴拿着一張表格來到了田震的帳篷,他建議在加固壩基完成後,獎勵每個民夫十斤玉米,田震問他哪來的玉米,肖大嘴說從公社機動糧里出,田震有點奇怪,問他如何調出的糧管所機動糧,肖大嘴哈哈笑道:“散了會,我打着你的旗號去了趟糧管所,看看能不能調動公社裏的機動糧,畢克楠還很給面,讓我去找糧站的孫站長,這正對了我的門路,因為孫站長是我一手提拔,我替你簽了個字,就將四萬斤玉米提出來了。”

田震興奮地拍着他,說:“你可真行!工程到了關鍵階段,我就怕糧道不通,沒了吃得,還談什麼工程呀。民夫補貼糧糧管所不敢卡我們,只要機動糧我們也打通了道路,就有了自主權,有了獎勵手段,就不愁工程進度了。”

就在田震高興時,肖大嘴又指着帳外,小聲說道:“哎,那邊有情況。”

田震知道他說的“那邊”就是趙爾芳的帳篷,她並不天天靠在這裏,卻也時常過來。

“什麼情況?”

肖大嘴的嘴巴縮得格外小:“姜元成夾着一隻燒雞溜進了她的帳篷。”

田震的臉色立刻變得不好看了。因為自從單身以來,田震最忌諱將自己跟趙爾芳扯在一起。正當肖大嘴琢磨田震的臉色時,田震沒好氣地對肖大嘴說:“往後你少操閑心,她趙爾芳跟誰在一起,跟我有啥關係呀!”

肖大嘴還想解釋,田震很不耐煩地揮揮手:“別解釋了,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不用說人家偷偷摸摸,就是公開在一塊又怎麼了?”

肖大嘴灰溜溜地要離開,田震卻叫住了他:“哎,我告訴你,現在社會上很亂,說不定要波及這裏,你的那個保衛隊可得加強力量。”

“放心吧,”肖大嘴自豪地說,“十二個人,都是打過仗的老兵,一般的壞人不是對手。”

第二天上午,田震跟陳鐵掌正在攔河大壩上查驗工程,忽然聽到青龍廟傳來了爭吵聲,通信員小丁跑來向田震報告:“來了一群紅衛兵,要咂廟裏的神像,保衛隊阻攔,他們不聽勸告。”

一聽砸神像,先豎起耳朵的是陳鐵掌,他憤恨地喊道:“這還了得,青龍廟可是鄉親們用錢壘起來的,說砸就砸嗎!”

田震帶着陳鐵掌便朝青龍廟趕去。

到了青龍廟前,看到有二三十個穿着學生服裝,戴着紅袖箍的青年人,揮舞着棍棒,叫嚷着要往廟裏沖,但他們的行動受到了肖大嘴的保衛隊的阻攔,更引人矚目的是,穿着粗布灰僧衣的素全法師盤坐在廟門口正中,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好像是在藉助什麼力量阻擋這些紅衛兵。

田震來到了學生跟前,問一個帶頭的大黑臉:“你們要幹什麼?”

“破四舊、立四新,砸碎廟裏的封建神像!”

面對振振有詞的大黑臉,田震感到很好玩,對他說道:“這些神像在這裏老老實實的,沒惹你們吧?既然沒惹你們,你們惹人家幹啥?沒事幹了?修水壩去,我管你們大白饅頭。”

“你這是封建思想,我們要批鬥你!”大黑臉指着田震喊叫。

田震被激起了心火,問他:“這個廟是歷史文物,知道嗎?快一千年了,你們無緣無故地咂了,誰批准的?”

“我們請示公社革委會了,史主任批准我們來的!”

對方一提史祖軍,田震更是來了氣:“這是哪裏,青雲河治理指揮部,這一塊不歸他管!”

這時,又蹦出了一個女學生,掐着腰喊道:“不管誰的地盤,封資修的東西,都歸我們紅衛兵管!”

“吆喝,你瞧你口氣大的!”田震退了一步,指着站在身後的十幾個老兵,對那女紅衛兵說:“知道他們是什麼?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戰鬥功臣,革命榮軍,你們紅衛兵厲害,還是解放軍厲害?”

他猛地一轉身,對肖大嘴說:“亮幾手,給紅衛兵小將瞧瞧!”

還沒等肖大嘴做出反應,陳鐵掌早已挺身而出,他雙手掐腰,對田震說道:“田主任,不用老兵動手,看我的!”

說話間,他一個箭步,衝到了紅衛兵跟前,左右手迅疾一輪,兩個紅衛兵的棍棒便抽到了他的手裏,就在人們驚呆時,他兩根木棍朝自己的身上同時一輪,“咔嚓”,都斷了。那些紅衛兵看傻了眼,沒人呼喊,幾乎同時後腿了幾步,陳鐵掌乘着餘勇,又飛起一腳,廟前一個腕口粗的拴馬樁“吱”地斷裂了,紅衛兵們又退了幾步,不會兒便齊呼啦地走了。

當天晚上,田震突然接到了兒子田亮的電話,在地革委辦公室幫助工作的亮亮對父親說,你在青龍廟阻擋紅衛兵“破四舊”,縣裏的紅衛兵指揮部明天要組織五百人的敢死隊衝進青龍廟,並且獲得了地區紅衛兵司令部的支持。田亮勸父親躲躲,防止被紅衛兵抓去批鬥。

田亮雖然已經知道爸爸跟媽媽離了婚,但對爸爸還是很敬仰的。

在討論田亮的電話時,有人提議暫時停工,避開紅衛兵的鋒芒,但陳鐵掌卻說:“我雖然不信神,但知道青龍廟在這一帶鄉親們當中的位置,如果保不住神像,鄉親們會非常難過的。”

肖大嘴也說道:“咱們指揮部按在這裏,素全法師給了很大的支持,人家危機,我們不能不管。”

內心傾向保神像的田震清楚再跟紅衛兵對抗事情就鬧大了,因為紅衛兵咂神像符合“破四舊”的精神,而且得到了革委會的默許,繼續阻擋紅衛兵,革委會肯定不樂意,另外,阻攔紅衛兵砸神像純粹是出於對素全法師的感情回報,沒有其他強硬的理由,看來,當務之急是尋找一個保護神像的理由。他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后,肖大嘴一拍大腿說:“理由還不好找嗎?咱把神像跟治河工程纏在一塊,也就出師有名了!”

大夥也都同意把治河指揮部搬到廟宇里,用自衛的名義保護神像,田震覺得可行,卻也提出了一個問題:“三百五百的紅衛兵,我們的民夫能夠擋住,可是,其他造反派再來呢?”

“沒事,”陳鐵掌說,“我去附近村莊說說,招呼千把口子人不成問題。”

田震將像指揮一場大戰,走到懸挂的地圖跟前,比劃着說道:“鄉親們可以動員,但要他們埋伏在百草灘,如果紅衛兵沒有援軍,鄉親們不要動,如果紅衛兵來了援軍,鐵掌,你立刻敲鑼,把對方的援軍堅決堵住!”

下邊的情景很容易猜到:第二天上午,五百名紅衛兵從一長溜卡車上跳了下來,直接沖向了青龍廟,可是臨近廟門,從兩側衝出兩股民夫,把紅衛兵擋住了,紅衛兵拿着木棒,民夫們握着鐵杴,無論從氣勢上,還是從人數上,紅衛兵都不佔優。對峙中,雙方心知肚明,所以都不說話。處在劣勢的大黑臉還是紅衛兵的頭目,他並沒有鼓動紅衛兵蠻幹,而是指派手下回城報告。在春日熱辣辣的太陽照射下,對抗雙方相繼坐在了地下,雖然面對面,但互不搭腔。陳老四帶人來送開水,田震讓他送給紅衛兵幾擔,陳老四猶豫,田震說:“送吧送吧,都是些孩子。”

不料,當陳老四挑着開水來到了紅衛兵陣營,卻讓大黑臉攔住了。他指着陳老四說:“你回去,回去,休想收買革命的紅衛兵!”

陳老四並沒生氣,笑着對大黑臉說:“你這個熊孩子,真不懂事!”

快晌天時,通往青龍廟的鄉道上傳來了隆隆的汽車聲,田震掏出自己那個單筒望遠鏡,拉開瞭望,然後將望遠鏡交給了肖大嘴。

肖大嘴觀察了一會兒,對陳鐵掌說:“十四輛大卡車,六百多人,穿着工作服,像是工人。”

田震嚴肅地說:“你沒看拿着瓦刀嗎,這是建築工人,聽說縣裏兩家建築公司,出了十幾個戰鬥隊。”

“老陳,”他又扭頭對陳鐵掌說,“你去百草灘吧,等他們的援軍近了再敲鑼。記住,要正當防衛,不要傷着人!”

陳鐵掌走後,肖大嘴突然戳了田震一下,田震扭過身子,看到民夫隊裏豎起了一面紅旗,上頭寫着“貧下中農敢死隊”,田震皺着眉頭問肖大嘴:“怎麼回事,這不是挑釁人家嗎!”

肖大嘴指着挑旗的民夫喝問:“誰讓你豎的紅旗?”

那個民夫如實答道:“姜元成送來的。”

田震簡直氣歪了嘴,命令那個挑旗的民夫:“快,撤掉,把旗子撕碎了!”

那個民夫照辦了。

援軍的車隊停在青龍廟下,他們呼呼隆隆跳下了車,有的穿藍工裝,有的穿軍便服,下車后,他們就像電影的步兵,散開隊形,呈多路沖向青龍廟,這當兒,陳鐵掌的鑼聲響了,草叢裏、樹林內衝出了手持農具,喊聲震天的無數農民,很快就將援軍圍在了嶺坡上。由於農民人數太多,陷在包圍圈內援軍沒有反抗,而是就地坐下了,包圍上來的農民在陳鐵掌指揮下也坐下了。雙方又成對峙狀態。

面對這種僵持的局面,肖大嘴問田震怎麼辦,田震安撫他說:“你等着就行,這麼大的群體事件,縣革委會不會袖手旁觀的。”

“他們會向著誰?”肖大嘴問。

“他們不縱容,造反派召集不到這麼多人。”說著,田震嘴角上又浮起了微笑。“但是,現在是紅衛兵、造反派處在劣勢,這個情景之下,革委會即便支持他們,也不得不考慮咱們。玩政治的不怕別的,就怕對手多。”

“過後他們會不會收拾我們?”肖大嘴擔心革委會秋後算賬。

“你怕了?”田震瞥了他一眼,又安撫性地拍着他的胳膊說。“放心吧,只要有群眾支持,只要治河工程存在,他們不會把我們怎麼樣的。”

正午時分,一輛吉普車從另一端朝青龍廟開來。田震猜出是縣革委會的車,帶着肖大嘴迎了上去。

車到跟前,下來的果真是張主任。他觀察了浩大的對峙場面,面色冷峻,面無表情,見到田震急切地問:“為什麼把事情鬧成這樣?”

田震指着廟宇說道:“你進去看看,我們的指揮部就在大殿內,紅衛兵非要咂大殿不可,昨天沒砸成,今天又來了。鄉親們聽出要砸神像,也就紛紛趕來了。”

“好,你在這裏別動。”張主任安撫下田震,直接來到了紅衛兵陣營跟前,大黑臉上前跟他訴了,張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說:“都當司令了,動點心眼。這麼多群眾,你惹得起嗎?”

說完,他招呼司機把吉普車開到了跟前,拿起手持電動喇叭,爬上了車蓋子,動情地喊道:“紅衛兵小將們、社員同志們,你們誤會了,完全誤會了!青龍廟的大殿,有神像不假,但是,它已經被治河指揮部徵用,你們來咂神像,不等於咂治河指揮部嗎?幹革命,首先要弄清一個問題,這就是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啊!革命的小將們,你們可能還不知道,治理青雲河工程,是我縣向黨的九大獻禮的項目,你們這樣對抗下去,只能是我們痛,敵人快,所以,我以縣革命委員會主任的名義,要求革命的小將,退出青龍廟,到其他地方繼續革命,同時,我還要求社員同志們,民夫同志們,迅速撤離,回到自己的崗位去!”

聽了張主任的講話,田震震懵了:青雲河治理何時變成了向黨的九大獻禮項目了呢?他這個指揮部的主任還是第一次聽說,難道張主任是為了穩定局勢,臨時編造的謊話?可光天化日之下編造這樣的謊話,也太大膽了,更不符合張主任的性格。如果他臨機發揮,那他真是個政治戲法的高手啊!

又飢又渴的紅衛兵在聽到他的講話之後,呼啦啦站了起來,開始了無序的撤退。這時,田震也朝着他手下的民夫一揮手,民夫們紛紛起立,朝着自己的營區走去。

廟宇前的情況很快就讓下坡的社員看到了,他們放開了一條路,造反派們順勢撤離了。

看到事件平息了,張主任很高興,跳下車對田震說:“好險哪,要是鬧大了,我怎麼向上級交代啊!”

也已放鬆的田震對張主任說:“張主任,還沒吃飯吧?要不我宰只羊,在這裏吃吧。”

想不到張主任滿口答應了:“好,就在工地上吃,但不能宰羊,你們吃什麼,我吃什麼。”

“好,老肖,你去安排吧。”

但肖大嘴剛要走,就被張主任叫住了:“就在這裏,小樹林裏,噢,把施工隊長都叫來,我要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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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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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鄉間的風雨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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