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既當孫子,又當大爺

十七、既當孫子,又當大爺

才掰了春玉米,就出現了連陰天,懂天象的老農都皺起了眉頭。俗話說:秋夏烏雲翻,大雨三五天。於是,縣裏發出了緊急通知,號召各公社做好抗洪救災的準備。田震最擔心的是沿河十個村莊洪澇問題,在青龍廟召集沿河村莊的幹部舉行現場會,面對滔滔的青雲河,跟大家商量防洪抗洪的辦法。會上,陳鐵掌提議順着青雲河挖一條大溝,將暴漲的河水引到百草灘,這樣就會淹一小片濕地,保護一大片村莊。田震覺得這個意見可行,動員沿河村莊聯手,爭分奪秒搶挖引水溝。為了加快挖溝進度,他又找到了農機站站長王大光,讓他將履帶拖拉機改造兩台挖掘機,可王大光卻為難地說:“田社長,改造挖掘機不是一般人能辦了的,非得請姜元成不可。”

田震讓他去請姜元成,王大光為難地說:“田社長,自從改造耕犁進了局子,姜元成就不再理我了,所以,我不出面還好,出面反而把事辦砸了。”

於是,田震又利用回家吃午飯的機會,讓畢克楠去做姜元成的工作,但畢克楠怨氣滿腹地說:“要找你去找吧,反正我不去。這個大神,自從進了局子,整天一副賴相,上班弔兒郎當,辦事浮皮潦草,該乾的應付,不該乾的就說腰痛,你找他理論,他就嚷着傷口複發。總之,我是拿他沒辦法了。”

田震簡單地吃了午飯,見尤蘊含在院子裏刷涼席子,便敞門走了過去。

初秋,陽光明亮,空氣爽朗,穿了白大褂的尤蘊含彎着腰,在用白毛巾擦着白色的葦子涼席,白裏透紅的臉上,一雙黑色的眸子脈脈含情,分外動人。田震來到她的身邊,望着宛如仙子的夢中情人竟然一時忘記了說什麼。他能不說話嗎,隨意拋出了一句,讓她茫然了。

“周,周書記上哪兒了?”

她望着他,眨動着睫毛說:“你們不是分頭下村,防洪抗洪嗎?”

“噢,對,他在西邊片區。”說到這裏,他才想起了正題。“噢,是這麼回事。”

“沿河村莊要挖一條引水溝,需要姜元成改造兩台挖掘機,但這個人總是推脫,說是腰疼,他的腰部是在戰場上摔傷了,我想請你去查看查看。”

說到這裏,他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尤蘊含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看出了他的不安,站起來說:“你稍等,我這就跟你去。”

姜元成的宿舍在水利站的角落裏,一間小屋,陰漆漆的,他半躺在床上,頭上戴着一個單邊的黑耳機,線頭連着的是一架鄉下少見的礦石收音機。小屋東西不多,但故事不少。單人床有一個可供半卧的弧形躺板,床頭櫃也像是自製的,分了多層,底下分別擱置着書籍和碗筷,上頭除了礦石收音機,還有一個女人喜歡的精良裝飾鏡。在牆上,一面貼着抗美援朝的宣傳畫,一面貼着四個女明星。他的門虛掩着,田震敲了敲,跟尤蘊含一塊進來了。客人來了,姜元成稍微朝上拱拱身子,算是盡了禮貌。尤蘊含走到他的床頭,問他哪裏不舒服,他指着自己的后腰,用力皺着眉頭說:“這裏啊,朝鮮摔傷了,下雨陰天就疼。”

尤蘊含讓他翻過身子,在他指點的部位不停地按這按那,並根據他的表情和感受,詳細詢問了情況。之後,她掏出手絹擦着雙手對姜元成說:“你的腰疼,確實跟摔傷有關,不過,病情也不算太嚴重,回頭我給你送些膏藥來,也許能緩解你的病症。”

田震也安慰他說:“老薑,腰疼腿疼,跟天氣也有關,這些日子連陰天,回頭讓尤院長給你調理一下,爭取早日恢復工作。”

“啊呀,恐怕夠嗆,腰疼啊!”姜元成依然叫苦。

田震只好跟他說了實話:“老薑,有病咱抓緊治療,不能耽誤嘍。可是,天氣這麼不好,恐怕大雨要來啊。你也知道,咱們靠近青雲河,一旦形成連陰雨,十之八九鬧洪災,沿河大隊正在集中力量挖掘引水溝,急需挖掘機啊。你有改造挖掘機的能力,公社裏需要你危難之際顯身手啊。”

聽清了田震的來意,姜元成目光一沉,有意耷拉着腦袋說道:“可是,我是有心無力啊。”

尤蘊含瞅着姜元成,又晃着眼珠兒,帶着暗示對田震說:“田社長,先讓老薑歇着吧,我去想想辦法。”

等出了姜元成的門口,田震便迫不及待地問尤蘊含:“他是不是裝得?”

尤蘊含答道:“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你有什麼辦法嗎?”

直到遠離了姜元成的宿舍,尤蘊含才告訴田震:“他這病,用中醫推拿或許有效。”

“哪裏有這方面的大夫呢?”

“咱們公社還真有一個。”尤蘊含對田震說。“公社廣播站的線路工鍾愛良,就有家傳的推拿手藝。”

說起這個鐘愛良,田震馬馬虎虎還算認識,但他並不知道鍾愛良還會推拿。尤蘊含介紹道:“鍾愛良的爺爺在青島當過推拿師,他從小就跟着父輩學藝,我們醫院曾想過聘任他,可是他是富裕中農,成分太高,所以一直在廣播站干出大力的線路工。”

聽到這裏,田震決定自己拐彎,直接去找鍾愛良。於是兩個人便分了手。

鍾愛良看上去就是一個矮墩墩的農村漢子,一層黑皮,一臉忠厚。他在廣播站的天井裏踩着一根黑黝黝的木頭線桿,正在用木鑽打線瓶眼,田震急匆匆走到了他跟前。

由於二人面熟,見了面沒有多少客套話。在鍾愛良停下手裏的活,跟田震打了招呼后,田震對他講起了給姜元成治病的事兒,鍾愛良是個寡言少語的人,聽清了鍾愛良的來意,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問田震:“啥時去?”

“現在行嗎?行的話我去跟你們站長打招呼。”

“行。”

當田震跟公社廣播站的站長打了招呼,帶着鍾愛良直接去了水利站。

再次返回姜元成的宿舍,並把鍾愛良帶來,姜元成有些驚奇。田震略帶誇張地對姜元成說:“老薑,老鍾想必你也認識,他可是三代從醫啊。你的病讓他瞧瞧,治好了是你的福分,治不好咱再想辦法。”

隨着田震的一個眼色,鍾愛良走到了姜元成的床前。還是尤蘊含的那個辦法,讓姜元成翻過身來,趴在床上,然後由鍾愛良點着穴位一一詢問。查完后,不愛說話的鐘愛良對着姜元成說:“傷得不咋樣啊。”他又對田震說:“田社長,我不敢說給他治好,但推拿一次,至少能讓他下床幹些輕活。”

田震精神振奮,對鍾愛良說:“老鍾,你啥也別干,就來照顧老薑,他可是咱們公社的大才啊!”

他靠近了姜元成的床頭,對他說:“老薑,你要積極配合治療,儘快下床工作。大災就要來了,沿河挖溝的群眾期待着你呢!”

他說得很動情,躺在床上的姜元成卻直勾勾地瞪着屋笆,無動於衷。這時,田震又說:“等你改造好了挖掘機,公社將特別獎勵你!”

見他仍然無動於衷,田震又十分具體地說:“改造成一台挖掘機,獎勵你一百元錢!”

一聽這話,姜元成撲棱一下側過了身來,一眼幽光打在了田震臉上。但他沒說什麼。

鍾愛良挽了挽袖子,對姜元成說:“來,趴下,我先給你推拿一次,看看咋樣。”

姜元成順從了。患病的人即使再清高也渴望得到醫者的救助。

鍾愛良施展手法給床上的姜元成推拿,田震在旁邊打開了下手,一會兒遞塊毛巾幫醫者擦汗,一會兒移動雜物幫患者翻身。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鍾愛良住手了,讓姜元成下床活動活動,姜元成撐起身子下了床,趿拉着鞋子站了站,走了走,又扭扭腰,然後才驚喜地喊道:“啊呀呀,還真不疼了!”

鍾愛良卻謙遜地對姜元成說:“推拿一次,也只能好一陣子,要想去根,還得推拿兩三個月。”

田震當即對鍾愛良說:“老鍾,你這兩個月的任務就是給老薑推拿,別的不用你操心了。”

他又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姜元成:“老薑,病給你治了,你還有什麼要求嗎?”

姜元成當著田震,拍着自己的后腰,低頭想了想,然後抬頭對田震說:“我沒得可說了。你打發人備件吧。只要腰不疼,我保證五天搞一台挖掘機。”

田震拍着姜元成的胳膊說道:“我讓王大光全力配合你,要是加夜班,我讓公社的陳師傅給你送羊肉湯喝。”

姜元成果然沒有食言,五天後,一台由他改裝的挖掘機轟隆隆地開到了引水溝的工地,田震一時興起,親自爬進駕駛室,開着挖掘機衝進了滿是泥沼的引水溝里。

他剛挖上一鏟爛泥,就聽到了陳鐵掌的喊叫聲。剎住車,他翻上了溝沿,卻見縣水利局錢副局長站在一輛嘎斯運貨車前等着他。

當田震走到了錢副局長跟前,對方抬頭看了看烏雲密佈的天空,急切地對田震說道:“快上車,跟我進城。我已經跟周書記打招呼了。”

“什麼事呀?”

“快,上車再說。”

田震隨着錢副局長一進駕駛室,穿着舊軍裝的駕駛員“轟”的一聲啟程了。“你沒察覺嗎,偏北風轉東南風了。”在車上,錢副局長對坐在身邊的田震說道。“連陰天,怕東南,風一起,雨連綿。上級發來災情預報,我們這一帶將面臨一場持續的降雨,為了抗擊這場雨災,縣裏成立了防汛辦公室,謝書記、張部長親自挂帥,你我都是辦公室的副主任。今天晚上要召開第一次碰頭會,謝書記讓我專程來接你啊。”

說到這裏,他又拍了田震一下:“老弟,咱們縣就你一個學習水文的洋學生,這次謝書記特意點你的將,有很多含義啊。”

雖說田震不太在乎職務升降,但對於自己的前途他也不是太麻木、太書生的,他故意引誘錢副局長說:“錢副局長,你可別拿我取笑,隨便一次工作安排,能有何種含義呀?”

“隨意的工作安排?”錢副局長搖搖頭,然後對他說。“縣委用意深刻啊!”

他偷偷溜了司機一眼,又靠近了田震的耳朵說:“難道你沒想過嗎?你在鄉下當二把手都十幾年了,怎麼也得上上吧?公社裏不好安排,縣裏呢?不說別的,就說我們水利局吧,一把手走了幾年了?還沒配上,你有專業知識,又有基層經驗,領導不會不考慮你的。”

他這話,也勾起了田震對上次謝書記跟他談話的回顧。謝書記說他不適合官場,只適合做業務,到水利局當個局長什麼的,不就是做業務嗎?想到這裏,他有點沾沾自喜了。那個當副職的不想着早日混成一把手啊。儘管在縣水利局管不了幾個人,可那畢竟是一把手啊!想到這裏,他壓抑着內心的激動,違心地對錢副局長說:“錢副局長,你可別開我玩笑了。我就是個一心一意當副職的材料,從來就沒想過當一把手。再說了,水利局不是一直由你主持工作嗎,再委派別人,於理不通,於情不講啊!”

“啊呀,老弟,這你就不清楚了!”錢副局長苦着臉說道。“前幾年提倡‘多快好省’,縣裏呼隆隆上了一大批水利項目,由於人力財力不足,出現了一些爛尾工程,總的有個人承擔責任吧?找來找去,我老錢也就成了罪人,另外,我公款接待,還受到了行政記過,一個戴罪之人,怎麼會啟用呢?老弟啊,我才是當助手的命哪!”

到了縣委辦公室,天已經黑了,錢副局長帶着田震直奔會議室而去。進了會議室,看到謝書記、張部長跟另外幾個人早已等待在那裏,長型會議桌上不但放着茶杯,還有幾盤子包子,看來這是邊吃包子邊開會。等錢副局長和田震坐下,謝書記伸手拿起一個包子,對大夥說:“大家先墊墊肚子,我們一邊開會,一邊吃飯。”

當大家紛紛動手拿包子時,謝書記又說道:“同志們,如果情況不緊急,我們也不會這樣的。現在先傳達地委、專署的防汛緊急通知……”

傳達完通知,謝書記巡視着與會人員說:“同志們,大雨說來就來,災害隨時發生,請各位就如何應對這場災害,發表各自的見解。”

官場的規矩田震還是懂的,只要不點名,會議發言的順序必須按照職務和資歷的排列來,在這十幾個人當中,唯有田震來自基層,所以最後一個發言的是他。

關於防汛救災,他心裏有許多話要說,但是在今天的情形下,他不能啰啰唆唆,必須用簡短的語言表達出自己的觀點來。他像其他發言人一樣,講話前先注視謝書記,再注視張部長,然後才開口:“談幾點不成熟想法。青雲河是我們縣的母親河,流經全縣十個公社,但是千百年來,這個母親也太不像話了,旱了不救民,澇了是災星,所以,我們要改變被動防禦的思想,主動出擊,徹底治理青雲河!”

“停一下!”他剛講到起勁,就讓謝書記給打斷了。謝書記對他說:“田震同志,災情如火,現在是研究緊急措施的時候,治理青雲河那是后話,先說當務之急。”

田震做了個鬼臉,立刻調整了心態說道:“好,先說應急措施。

“我認為,當務之急是挖引水溝,分流可能暴漲的河水。將洪水引入山谷、溝壑,或者沼澤地帶,不要在乎局部損失。”

“你是說丟卒保車?”張部長頗為欣賞地看着田震。

“是的。”田震點頭認可,並繼續說道。“再就是及早轉移群眾,把群眾引領到山丘、埠嶺地帶,安營紮寨,只要保住了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防汛抗災就等於取得了勝利!”

謝書記緊接補充道:“將洪水引到低處,將群眾引到高處。這個戰略是可行的,但要注意一個問題,不能躲避了災害,而忘記了抗擊災害,各公社要將民兵組織起來,作為抗洪抗災的主力,修壩築堤,奮戰洪水,爭取將洪水擋在壩內,攔在村外!”

張部長也蠻帶激情地說:“在抗洪救災當中,要時刻注意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嚴防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用階級鬥爭的戰鬥精神,戰勝即將到來的自然災害!”

會議最後,張部長代表縣委,對防汛辦公室的人員進行了分工。防汛辦公室分為兩個組,田震負責綜合協調組,錢副局長負責後勤保障組,每個組四五個人,吃住在辦公室,不經批准不能回家。這樣一來,田震就跟本公社的工作發生了短期的脫節。雖然在這裏經常接受縣裏的頭頭們哈呼,但田震覺得這份新的工作很受用,至少是管理幅度寬了,自己的作用大了,別看自己僅僅是個小組長,卻能聽取縣直各部門的彙報,朝着各公社發號施令。在當官這個問題上,他是很糾結、很矛盾的,他看不慣官場的庸俗之氣,也不迷戀權力的神奇作用,可是擁有了權力就能受人尊敬,掌握了權力就能指揮自如,這是讓他依依不捨的,對一個有理想的人來說,誰不想前進的路途上順風多一些,障礙少一些呢?

恐懼的雨災終於來了,來得很老道,也很散漫,先是輕輕地起風,接着跟來了雨點,天上的烏雲隨之扯起了黑幕,大地頓時陰沉下來,該當雷電登場了,但它不急不躁,悶呼呼地怪叫着,喚來了藍幽幽的孤光,一場密密麻麻的降雨這才拉開了序幕。田震清醒地意識到,這場有條不紊的降雨,看起來不大,卻會持續很久,帶有成災的天象。果然,連續不斷的降雨雖然不大,但到了第四天全縣就出現了險情,尤其是沿河十個公社,雖然緊急加固了堤壩,但洶湧的河水一波強過一波,防水堤壩岌岌可危。田震電話調度南流公社情況,譚永吉苦喊道:“河水快漾出來了,上游的弟兄再不分流,老子就全完了。”

田震又電話詢問僑鄉公社,值班的黨委委員肖大嘴低沉地答道:“上游再不採取措施,我們就毀了。”

田震告訴他:“趕緊打開連接青雲河的倒壓涵洞,向引水溝分流。”

肖大嘴說道:“涵洞打開了一半,但消化不了上漲的洪流。”

“扯淡,為什麼不把涵洞全部打開!”

這時肖大嘴才對他說:“引水溝才挖了一半,全打開涵洞,洪水就控制不住了,淹了河邊的大隊不說,全公社都將泡在水裏。”

田震疑惑了,問肖大嘴:“兩台挖掘機,一千多勞力,就沒整出一條引水溝來,真邪門了!”他是很少爆粗口的,但還是爆了。

肖大嘴卻喊道:“你不了解情況,挖溝的只有一台挖掘機。”

“這是怎麼回事?”

“唉,”肖大嘴嘆息道,“周書記突然聽到廣播不響了,一問是線路工鍾愛良給姜元成干推拿去了,大發雷霆,結果,鍾愛良修線路去了,姜元成也就甩手不幹了。”

田震再也忍不住了,沖肖大嘴喊道:“肖大嘴,你去告訴周忠貴,就說我說的,他是個混賬!”

掛了電話,田震就衝進了謝書記辦公室,當著張部長的面,田震疾言厲色地說:“快下令吧,下游撐不住了,上游公社不要放縱洪水了,只要他們敢於犧牲,適量分流,下游六個公社就有一線希望,不然,下游完了!”

謝書記從田震臉色上看出了危機,急忙問張部長:“老張,你看?”

張部長攥起拳,敲着桌子對田震喊道:“讓下游一定頂住,頂住!”

“現在不是下游頂住的問題,而是上游分流的問題!”田震鮮明地指出。

但張部長能然喊道:“你,田震,趕緊給下游打電話,讓他們堅定信心,堅決頂住洪流!”

田震氣憤地望着張部長,不吭聲了。這時,臉色鐵青的謝書記走到田震跟前,猛吼一聲:“愣着幹啥,你是綜合協調組組長,有權處置一切!”

田震忽閃着眼睛,疾步奔向了桌子上的電話,搖了一下,裝重地對總機說道:“我是防汛辦公室,給我接上游四個公社值班室,快!”

坐在椅子上的張部長望着無所顧忌的田震,悄然低下了頭。

總機將四個上游公社的值班電話接通后,田震自信地揚起頭,果斷地下達了命令:“我是縣防汛辦公室的田震,我命令你們,立即按照預案開閘分流!”

田震放下電話后,謝書記對他說:“你回去吧,每隔半個小時,調度一次下游的情況。”

而田震卻原地不動地說:“為了以防萬一,我建議下游公社的沿河大隊採取緊急措施,將群眾轉移出村,實行野外居住。”

張部長從椅子上站起來說:“轉移我們也是有預備方案的,但下着這麼大的雨,轉移數萬群眾,還得謹慎啊。”

謝書記的眼睛在田震和張部長之間來回晃着,然後折中地說:“群眾轉移,可以徵求一下下游公社的意見,他們畢竟在一線嘛。但是要告訴他們,對於群眾的生命安全,要有高度負責的態度,決不允許拿着群眾的生命當兒戲!”

張部長很會聽話音,他主動對謝書記說:“謝書記,既然要轉移群眾,我去民政局看看,野外居住,需要帳篷啊,我去督促一下。”

就這樣,張部長和田震一同走了。

大雨還在下,河水還在漲,深夜,已經五天五夜沒睡安穩覺的田震在辦公室並排的幾個椅子上躺下了,他正在睡夢中,錢副局長叫醒了他:“老田,上游幾個公社來了電話,說是沿河村莊都進水了。”

田震扶着椅子,坐起來問錢副局長:“進水多嗎?”

“只是衚衕里進水了。”

“好!”

田震這一聲好字,把錢副局長給搞迷糊了:“老田,你胡說什麼呀!”

“上遊河水進村,說明他們採取了分流措施,上游分流了,下游的壓力就輕了。”

“輕什麼呀,下游的沿河大隊都進水了,不僅進了衚衕,還泡了房屋,一些地基不牢的土房子還出現了坍塌。”

田震又問對方:“外邊的雨大了,還是小了。”

“突然增大了,快成暴雨了。”

面對憂愁不堪的錢副局長,田震突然仰頭大笑起來,又接連說道:“好,好!”

“好?”錢副局長望着他。“你瘋了是怎麼地?凈胡說八道!”

田震哈哈笑着,從椅子上下來,抻了抻肩膀,右手擊打着左掌說道:“錢副局長,你等着瞧吧,這連陰雨快過去了。”

“你別裝神弄鬼的。”錢副局長對他說。“孬好我也是學水利的。”

“但你那水利是跟着東洋鬼子學的,我這水文可是跟着東洋鬼子的師傅、大英帝國的溫斯頓教授學的。”

看到田震如此炫耀,錢副局長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說:“溫斯頓我知道的,不是研究水災學的嗎?”

“是的。”田震對錢副局長說。“按照溫斯頓對水災的研究,連綿雨災,忽然轉向暴雨,預示着一場災難已經到了末節,因此,我料定這場災難快將過去了。”

“你可不能亂說,昨天專署還發來急電,要求我們做好應對大災的準備呢。”

然而,田震並沒有聽從錢副局長的,他急急奔到房門前,猛地敞開房門,不顧一切地衝進了激烈的暴風雨里。過了沒多久,他像個落湯雞似的返回來了,錢副局長還有幾個值班員都用離奇的目光注視着他,他沒顧得擦臉,隨手捋了一把頭髮,朝着地下甩了甩,然後抓起了電話機:“總機,接謝書記!”

“誰?啥事?”謝書記那頭的回聲非常簡潔。

“我,田震,謝書記,這場大雨,今晚明晨,可能要停了,我們應當籌劃災后問題了。”

謝書記沉默了半天,才問他:“你哪來的依據?”

“我的老師溫斯頓是知名的水災專家,他曾教導我們,連綿陰雨,忽然轉成暴風雨,預示着一場雨災就要結束了。”

謝書記仍然沒有及時表態,等了一會兒,他才對他說:“田震,你知道嗎,專署、縣委都在全力以赴抗災,你卻提出來轉向救災,一旦判斷有誤,誰來承擔責任啊?”

“我!”田震未加思索地答道。

“你?”謝書記對他說。“你能承擔得起嗎!”

“反正話我已經說了,聽不聽在你。”田震竟然啪地扣上了電話。

時過不久,辦公室的房門“咣”地推開了,穿着草綠色軍隊雨衣的謝書記和張部長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錢副局長過去關門,卻讓謝書記給攔住了。他對錢副局長說:“老錢,你準備雨量器,放在門外,半個小時一報告。”

錢副局長去準備了,田震過來想跟謝書記交流,但謝書記對着他和屋裏的其他人喊道:“坐下,誰也不準說話!”

大家都在靜靜地坐着,沒有說話的,也沒有交流的,整個世界似乎只有室外的噼里啪啦的風雨聲。

站在門口的錢副局長沒有打雨傘,也沒有披雨衣,濕淋淋硬杵在那裏,唯有的動作就是不停地看手錶。時間到了,他第一次將雨量器抱到了屋裏,測量后,他喊了聲:“四十七毫米。”

又過了半小時,錢副局長再次抱進了雨量器,檢測后喊道:“三十九毫米。”

……

等到第六次測量時,降雨量減至二十一毫米。這時謝書記站了起來,先是盯着張部長,又扭頭對一臉興奮的田震說道:“你有什麼話嗎?”

想不到田震牛哄哄地說:“有話,我早就說了,儘快從抗災轉入救災。”

張部長掃了田震一眼,發表了自己的意見:“早做謀划,爭取主動是個好事,可是,萬一老天不聽我們的呢?釀成了大禍,誰來承擔責任呀?”

錢副局長關上房門,一雙害怕惹事的眼睛從張部長、謝書記和田震的身上逐一移動着,試試探探地說:“要不,等等再說?”說這話時,他低下了頭,不知他的對話目標是誰,也不知道他說的究竟是啥意思。

謝書記躺在椅子背上,沉思了半天,才坐正了對着張部長說:“這樣吧,咱們兩手準備。我在這裏指揮抗災,你去組織幾個人,研究一下救災措施吧。”

張部長對這一安排十分滿意,起身走了。

天快亮時,暴風雨明顯減弱了,謝書記打開房門,望着灰暗色的天空,掃了眼洋洋得意的田震,想說聲“小子,讓你押對嘍!”,但他終未說出口。他拍着后腰,懶洋洋地吩咐錢副局長:“去,弄點吃的,噢,一人來杯燒酒,大家解解乏。唉,總算過去了,這是幾天幾夜啊!”

等到天亮,果然雨過天晴。大家的心情終於放鬆了,這是多麼揪心的五天六夜啊!謝書記讓田震趕緊電話調度各公社的情況,然後對錢副局長說:“實在靠不住了,我先打個盹,有什麼新情況隨時向我報告。”

情況摸上來了。這次雨災,由於應對得當,上游的災情並不嚴重,但下游的沿河村莊進了水,倒塌了部分房屋,更令人牽挂的是,下游還有三萬群眾流離失所,有的借居在親戚家,有的露宿在野外,雖然分發了草席、帳篷,可秋後的天氣,老人和孩子受罪啊。

躺在縣防汛辦公室裏間行軍床上的謝書記聽了田震的彙報,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垂着頭,說道:“跟我估摸的差不多啊,唉!”

田震看了看關閉的房門,開着玩笑問謝書記:“謝書記,我這個參謀長還行吧?”

“參謀長?”謝書記側着臉,不滿地看着有點驕傲的田震。“什麼參謀長,誰任命的?”

“沒給你丟臉吧?”田震想討句表揚。

但謝書記卻說:“你呀,玩業務還行,業務之外的,哼!”

他又挖苦田震說:“自由散漫、愛出風頭、沾沾自喜,這都是毛病!”

說著,他讓田震拿過電話來,請總機接通了張部長,笑哈哈地說道:“老張啊,看到了嗎,雨過天晴了,哈哈哈,一場雨災終於過去了,情況跟我們過去預測的差不多,哈哈哈,只要沒死人,沒毀了莊稼,一切都好說。我看咱倆分分工吧,你負責上游,我負責下游,咱們趕緊奔現場。噢,地委、專署恐怕也等着彙報,你先對上電話溝通,多要些賑災物資,我從現場回來,立馬召開縣委常委會議,彙集情況,部署工作,儘快形成文字材料,上報地委、專署!”

跟張部長交代完后,謝書記又對田震說:“在這裏,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跟我回公社吧,災后工作還等着你呢。去,把吉普給我調來。”

謝書記在防汛辦公室等車,左等右等,卻不見吉普的影子。謝書記有點着急,立眉豎眼地問錢副局長:“這是怎麼了,半個小時了,車還沒來!”

正說著,吉普車呼呼地開來了,“吱”地剎了停車,田震慌裏慌張地從車上跳了下來,然後朝着謝書記跑來:“謝書記,車來晚了,都是我的責任。”

“怎麼回事?”謝書記隨口問道。

開車的司機下來后解釋說:“來的路上,碰上民政局分發救災物資,田社長搶了人家五捆塑料薄膜。”

謝書記往車裏一打量,果真看到後排塞滿了塑料薄膜。錢副局長看明了情況,朝着田震偷偷伸出了大拇指。

田震對謝書記說:“我這來縣裏幫助工作,回去不能空手吧?帶點塑料薄膜,野營的群眾正需要呢。”

謝書記沒再說什麼,自己拉開車門,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而田震也只能塞進了後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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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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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既當孫子,又當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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