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災后一場戲

十八、災后一場戲

吉普車沿着青雲河的東岸堤壩緩緩行駛着,雨後的災情歷歷在目。河道里,洪水渾濁,洶湧澎湃,上頭漂着一團團雜草和一根根樹枝。滾滾的流水,向前翻騰,左右晃蕩,行將重新加固的防洪堤壩漲溢了出來,一隊隊搶險隊員不停奔忙在堤壩上,隨時處置不斷出現的險情。更加揪動人心的是滯留在壩上的沿河群眾,他們幾個家庭一夥,擁擠在沿河樹下的避險居所里。這些居所有的是上級配發的帆布帳篷,但更多的是四處透風的草席棚子裏。由於壩上道路狹窄,謝書記跟田震下了車,各自穿着膠鞋,行走在泥濘的小路上。他們一路行走,一路詢問情況,安慰災民,而吉普車只能跟在他們的身後。目睹險惡的河水,看到狼狽的災民,謝書記神色凝重,邁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着。當來到僑鄉公社河段時,謝書記停了下來,對田震說:“這一段看起來很平靜,我就直接去下遊了,你就歸隊吧。”

田震對謝書記說:“我們公社的危險地帶主要在葫蘆口,不過早些年我們就做了準備,只要嚴防死守,就不會出現大的問題。”

謝書記笑着對田震說:“你這話我愛聽,什麼叫有備無患?這就是!希望你今後多做這樣的事,多說這樣的話。”

臨別,田震沒忘記把帶來的塑料薄膜給卸下來。送走了謝書記,田震喊來了領着民兵巡壩的陳鐵掌,對他說:“這是五捆薄膜,天這麼潮濕,需要這個,你把它分成十小捆,一個大隊一捆。”

陳鐵掌眨着紅眼珠子對田震說:“群眾家裏正需要這個呢,鋪在地下,蓋在頭頂,不過,我們百草村大隊人口多,應該單獨分一大捆。”

田震笑了笑,算是默認了。之後,他又朝葫蘆口走去。

所謂葫蘆口,是僑鄉公社與南流公社交匯河段的一個山窪處,這裏堤壩低矮,水流湍急,容易決口,前些日子,田震派人在這裏加固了防洪壩,還修築了一個泄洪涵洞,一旦危機,可以開閘泄洪,減輕防洪大壩的負擔,因為葫蘆口一旦失守,滔滔洪水就會直撲公社腹地,造成更大的危害。

當田震來到葫蘆口,老遠就看見了帶着一隊民兵巡防大壩的史祖軍,還沒等田震打招呼,史祖軍便搶先喊道:“欽差大臣來了!”

田震滿不在乎地朝他揮揮手,然後問道:“周書記呢?”

史祖軍指指在附近埠嶺上的一個帆布帳篷,說道:“在裏頭呢,你在城裏蹲辦公室,周書記在大壩上熬了好幾天了。”

於是田震直接奔向了帳篷。這個帳篷里沒有桌子,只有一張草席,周忠貴歪在席子上側躺着,呼呼地睡着,旁邊還有一部電話機。

田震蹲下,拿起電話機旁的記錄本,只見上頭寫着:“縣防汛辦公室通知,專署魏副專員將於近日來我縣視察災情,各公社、各單位抓緊落實抗災救災措施,並及時彙報落實情況。”

他的動靜,驚醒了周忠貴。

“回來了?”周忠貴撐起身子,風平浪靜地望着田震。周忠貴的這種態度,田震能想到,但又想不到。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他太了解肖大嘴了,儘管他跟田震親近,可是他的致命弱點就是管不住那張嘴,田震罵周忠貴混賬,甭說讓肖大嘴捎話,就是不讓他捎話,說不定他也會有意無意地說出來。

周忠貴看了看手錶,問田震:“還沒吃午飯吧?”

田震搖搖頭。周忠貴搖了一下電話把子,讓總機轉公社供銷社飯店,對方接了電話,問周忠貴是誰,周忠貴非常平和地答道:“我是老周,哪個老周?混賬老周!”

對方聽出他是周書記了,忙問有什麼吩咐,周忠貴指派道:“趕緊的,送葫蘆口三十個人的包子。”

他不動聲色地收拾了田震一下子,又心平氣和地對田震說:“你回來就好,災后工作正需要你呢。噢,魏副專員要來,你有什麼想法嗎?”

剛領略了周忠貴軟刀子殺人功夫的田震,也不計前嫌地說:“我覺得這是個機會。”

周忠貴眯縫着眼,問道:“怎麼講?”

田震說:“你想想,這條青雲河滾滾奔騰了這麼久遠,養育着我們,也折騰着我們,再不治理,對不起百姓啊。可是,我們打了幾次治理報告,都沒排上號,原因是什麼?還不是水利工程的攤子太大了。這次,我們要利用流離失所的災民,打好苦難牌,讓上級同情我們,支持我們,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啊!”

周忠貴也感同身受地站起來,說:“不怨別的,怨就怨青雲河不出名啊,你看看開工的治河工程,哪個不比青雲河名氣大啊。好啦,我去替下老史,讓他也歇歇。對了,還有件事跟你通通氣,縣委讓我們推薦一個黨委書記,列你之後,我覺得老史論資歷、論能力都行,你看如何啊?”

“幹部問題是你分管的,你又是一把手,我尊重你的意見。”說到這裏,他又一轉話鋒。“但是,我也希望你跟我一樣,在我分管的領域,尊重我的意見。”

“我沒尊重過你嗎?”周忠貴話一出口,也覺得不太對勁兒,“哈哈哈”,自嘲地笑了幾聲,走了。

田震回到公社后,從葫蘆口逆水而上,逐一走訪沿河村莊,無論到了那裏,他都要反覆囑咐大隊幹部:“當前的任務就三條,守住河壩,排水防澇,再就是別凍着、餓着群眾。”

看完了十個沿河村莊,已經三天過去了,當他再返回靠着葫蘆口的百草村大隊時,看到街上已經有了群眾,他們有的是往家搬東西的,有的是回家修理房屋的,田震發現街道上還有水窪,一些浸泡的房屋地基還沒有干透,便告誡陪同他的陳鐵掌:“群眾回家不要緊,但千萬不能讓他們回來睡覺。地基沒幹透,睡在過水的土坯屋裏很危險,另外,河裏的洪水雖然不那麼兇猛了,可是水裏的雜草、樹木一旦堵塞了河道,河水倒流,葫蘆口就容易決口,到那時,返回居住的農戶想跑都跑不了。”

聽了田震的這些話,陳鐵掌噘起了嘴唇,困苦地扭了扭,但沒有說話。田震覺得他心裏有事,拿眼盯着他,陳鐵掌這才告訴田震:“公社來了通知,明天災民要回村,勞力要下田,因為專署要來大官,省城和北京的記者也要來。”

“為什麼要這樣?”剛生疑問,田震自己就有了答案。“是啊,雨災厲害,但抗災更得力啊。群眾安居樂業,生產井然有序,哪個領導不喜歡!這是搞的什麼鬼名堂!”最後他氣得猛一甩手。

陳鐵掌悄聲勸他:“田社長,你可別多說話,周書記一再強調,災后工作思想要高度統一,不準三心二意。”

田震清楚,災民一旦撤離河壩,上級領導就感受不到災害的嚴重性,自己治河的主張恐怕又要泡湯了;非但如此,災民撤離回村,還存在很大的危險,房屋倒塌、葫蘆口決堤都是不可避免的。想到這裏,他告別了陳鐵掌,直接去了葫蘆口。

當田震再次進了公社指揮部那座帳篷,發現裏邊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中間對着兩張嶄新的桌子,周圍擱着四張長排靠椅,篷壁上掛了偉人畫像,貼了“人定勝天”的宣傳口號,桌上、地下撂着墨跡未乾的標語口號,都是歡迎上級視察團的。周忠貴挽着褲腿站在桌前,左手掐腰,右手拿着一個中號排筆,正在寫歡迎標語,史祖軍站在他的一側,不停地發出讚歎聲,而肖大嘴坐在桌前,不停地撥弄算盤,不知道計算什麼。別看周忠貴是個工農幹部,但是口才好,書法好,公社裏的一些大字標語、宣傳欄經常出自他的手。

看到田震進來,周忠貴將排筆輕輕擔在了黑色的墨汁盤上,慢慢朝田震走來說:“你下村了,我們根據上級的通知精神,開了個黨委會,決定……”

“社員回家,勞力下田,是嗎?”田震打斷了周忠貴的話,問道。

周忠貴聽出田震不太滿意,卻依然堅定地點點頭。

“老周,你想過沒有,就這樣擺龍門陣,一是群眾的生命有危險,再就是錯過了爭取領導的機會,治河工程還要無休無止地拖下去!”

打算盤的肖大嘴抬起頭,望着田震,眼裏充滿了焦憂。而史祖軍卻浮着不太實在的微笑,對田震說:“田社長,社員回家,勞力下田,這些要求都是縣裏提出的,張部長親自打的電話啊。”

田震蠻不服氣地答道:“老史,上級說得也不一定符合實際啊。張部長分管上游災區,他們許多村莊沒進水,社員回家不是不可以,可是下游災區呢?許多村莊進了水,土坯房有的倒了,有的是危房,住在裏頭太冒險了,再說了……”

他本來要講用災民感動專署領導,進而爭取治河立項的想法,覺得講多了沒有必要,便趕緊閉了嘴。

“不要辯論了。”周忠貴接着田震的話兒,不容置疑地說。“災民回家,勞力下田,既是上級的要求,也是黨委的決定。”

周忠貴越是用這樣話施壓,田震越是不服氣,他說:“上級的決定,黨委的要求,也要順從民意,實事求是!”

“老田,你太過了吧!”周忠貴嚴厲地瞪着田震,但聲音非常低沉,可能他考慮到了帳篷外邊的巡堤民兵。

“是啊,老田你不能這樣無視組織。”史祖軍也斜着眼抨擊田震。

肖大嘴“嘩”地一推算盤,對史祖軍說:“老史,咱有事說事,別上綱上線好嗎!”

“吵什麼,你們吵什麼!”周忠貴先是對着肖大嘴,后又瞟了史祖軍一眼。“你們還注意不注意影響,真是的!”

說完,周忠貴背着手就要朝外走,還想說服他的田震問他“到哪裏去”,周忠貴邁出了帳篷,才撂下一句:“我也不知道,你也別找我!”

就這樣,周忠貴悶着一口氣兒走了。田震知道他這是故意躲避自己,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就在周忠貴走了沒多久,史祖軍也找理由出去了,這樣,帳篷里也就只剩下了田震和肖大嘴。沒了別人,肖大嘴的英雄氣概也煥發出來了,他噌地站起來,為田震打氣道:“田社長,我理解你的想法,災民撤退,不但存在隱患,還隱瞞了災情,不利於治河工程的立項,治理青雲河,可是你的一塊心事啊。你不是跟謝書記有面嗎,向他反映啊。”

肖大嘴這樣說話,只能讓田震苦笑。這個老夥計雖然能幹事、心腸好,就是嘴巴不嚴,畏懼權勢,嘴巴不嚴是天性,畏懼權威是有想法,誰不想進步啊,可得罪了一把手進步可就難了。田震不便再跟肖大嘴說什麼,很義氣地朝他笑了笑,也走出了帳篷。

大雨過後,地下潮濕,太陽落山後,空中的熱能吸起了地面的水氣,形成了濃密的夜霧。田震行走在霧中,聽到了吵吵嚷嚷的嘈雜聲,看到了一簇簇移動的燈火,估計那是回遷的災民,他們手中有電筒、有馬燈。在青龍廟前,他發現了一盞掛在樹杈上的馬燈,燈下站着手腕上掛着銅鑼的陳鐵掌。

“這是怎麼了?”田震開口問陳鐵掌。

“我帶班巡壩。周書記特意安排的,沿河十個村,聽到鑼聲,災民就返回埠嶺避險。”

“鐵掌,你說這個時候災民返回村裡,好還是不好?”

陳鐵掌低頭心思了一會兒,才抬頭答道:“有險情,萬一葫蘆口出事,麻煩就大了。”

“還有嗎?”

“沒了逃難的災民,災情就被看輕了。”

“說的對啊!”田震先給予了肯定,又啟發道。“鐵掌,災情被看輕了,上級就不重視青雲河的治理了,那樣,青雲河還是禍根啊。”

“可,可……”陳鐵掌似乎有難言之隱,吞吐了半天,才講出了藏在心裏的話。“周書記知道咱倆的關係,一再告誡我,要聽黨的話,沒有他的指示,誰也不準擅自敲鑼。”

一聽周忠貴已經提前做了工作,田震也就沒再難為陳鐵掌。

“老陳,你看到周書記上哪裏了嗎?”田震認為當務之急是找到周忠貴,離了他,誰也改變不了眼下的局勢。

“他在這裏轉溜了一圈,就走了,到了哪,我也說不上。”

從陳鐵掌的答案中,田震斷定,周忠貴在跟自己玩捉迷藏。就目前來講,他藏起來,是對付田震的最好策略。

田震到處找周忠貴,找了半晚上也沒發現他的人影,眼看快天亮,他才在遺留的災民帳篷里打了個盹。

天亮了,他來到葫蘆口吃早飯,老遠就看到了蹲在帳篷外吃麵條的周忠貴,肚子裏憋着一股氣的田震疾步上前,剛要開口說什麼,周忠貴就像變戲法似的從草叢裏端出一碗麵條,親熱地說:“快,老田,趁熱吃。”

田震並沒接麵條,而是氣急敗壞地瞪着周忠貴:“你知道嗎老周,我找了你半晚上啊!”

“有什麼話,吃完了麵條再說。”周忠貴不緊不慢地對他說。

面對油腔滑調的周忠貴,田震更是來氣,對他說:“我沒心思吃飯,我要跟你談問題。”

“好啊,”周忠貴再次將麵條往上舉了舉,“吃了早飯,咱們開個緊急黨委會,九點鐘專署視察團就要來,有幾項工作需要研究一下啊。快吃吧。”

得知要召開黨委會,田震覺得還有發表意見的時間,便接過了麵條,但他吃不下,因為他覺得時間對他來說太緊張了,因為他要說服周忠貴,還要考慮災民返回埠嶺的時間。現在七點鐘,距離視察團到來僅剩下兩個小時了。

也就是三兩口,他就將一大碗麵條扒凈了,他擦擦嘴,督促周忠貴說:“你也吃完了,走吧,開會去。”

而周忠貴卻慢騰騰地站起來,拍着灰色中山裝上的塵土,放下了挽着的褲腿,然後才對田震說:“咱倆先通通氣,今天是迎接視察團,我的意見是研究六個問題,一是迎接的程序。誰出面接領導、誰組織災民現場、誰組織生產現場;二是後勤保障。茶水問題、凳子問題、洗手問題,等等;三是宣傳問題。現場標語、群眾口號以及……”

“老周,你還有完沒完!”田震很不耐煩地打斷了周忠貴的話題。“馬上視察團就來了,我們迫切解決的是給視察團一個什麼現場的問題,給個虛假的,還是真實的?虛假的就是現在這個樣子,無憂無慮,歌舞昇平,青雲河的危害隱藏起來,治理工程立不了項,老百姓遭罪,當幹部的披紅挂彩……”

“老田,說話要注意啊。”周忠貴又打斷了他的話。“按照縣委的要求安排現場,怎麼會是虛假的呢?”

田震還想爭辯,周忠貴揮手拒絕道:“好吧,有什麼話黨委會上說,大家可以舉手表決了嗎。”

顯然,周忠貴這次是權力術和拖延術兩個把戲一起玩,作為副書記、二把手,田震很無奈,也只好按照他的節拍來了。

一切都在周忠貴的掌控中,一切都在田震的預料中。周忠貴的馬拉松會議開了不到一半時間,外邊就有人傳來消息,視察團已經到達了上游公社,這就是說,視察團馬上就到了。於是,周忠貴立即宣佈休會,帶領黨委成員到青龍廟去迎接視察團。

半路上,田震拐了彎,竄到了堅守在葫蘆口大壩上的陳鐵掌跟前。大雨雖然六七天過去了,由於流水不暢,河道疲憊,滾滾不斷的洪水到了葫蘆口一帶總會旋轉着、咣當著,時不時越過人工護壩,用一連串水浪嚇唬嚇唬護壩的人們,田震問陳鐵掌:“怎麼樣?”

陳鐵掌答道:“有點險乎。”

田震又對胳膊上掛着銅鑼的陳鐵掌說:“老陳,視察團快到了,我想敲鑼,招呼災民上埠嶺,給上級一個真實的現場!”

陳鐵掌望着他,神情遊離,沒有吱聲。

“只有讓領導看到青雲河的危害,我們才能夠治理它,才能讓青雲河造福兩岸群眾,讓老百姓吃上大白饅頭!”

陳鐵掌沒有說什麼,而是將光亮的銅鑼慢慢朝手上滑。田震一把抓住了銅鑼,堅定地說:“我來敲!”

陳鐵掌抓着銅鑼不鬆手。

“別爭了,你敲也是我擔責!”說著田震一把搶去了銅鑼,又接過纏着紅綢子的木槌,揚起手臂,“咣咣咣……”敲了起來。

鑼聲一響,正在青龍廟的周忠貴驚了,他認為發生了險情,率領幾個黨委成員急忙向葫蘆口奔來;剛剛返回家園的災民也驚了,相互呼喊着,紛紛返回了原來的避險處……

葫蘆口離青龍廟並不遠,頂多七八百米,周忠貴等人跑到半路上跟田震碰了個迎頭,還沒等站穩腳,周忠貴就急切地問田震:“葫蘆口怎麼了?”

田震收起腳步,轉身指着洪水奔流、河床爆滿的葫蘆口答道:“你看,就那個樣子。”

周忠貴又問:“誰敲的鑼?”

田震答道:“我!”

周忠貴一愣,望着毫不在乎的田震一時竟無話可說了。停頓了半天,周忠貴才十分惱怒地瞪着田震喊道:“你給縣委個交代吧!”

他彷彿還不解氣,又不顧一切地指着田震吼道:“你,你無組織、無紀律,你要承擔一切責任!”

真沒想到,周忠貴爆發開了,是那樣的可怕、那樣的恐懼。田震也被激怒了,朝周忠貴揮着雙拳喊道:“行了你,我願承擔一切後果!”

“你,你能承擔得了嗎!”周忠貴也攥起了拳頭,在胸前抖着。

“我不管那些,總之,我不想讓上級看到一片假象!”田震把脖子一梗,說道。

這時,青龍廟那兒有人朝這裏喊道:“周書記,視察團快到了。”

聽到這話,周忠貴像是被突然換掉了靈魂,驅散了格鬥的神態,抖抖身子,對身邊的史祖軍說:“老史,叫上田社長一塊,迎接視察團去。”

田震來不及琢磨周忠貴的神奇變化,跟隨史祖軍走了。

從青雲河東岸的上游到下游,有一條趴在青雲嶺上的土路,魏副專員的整個視察團都裝在一輛蘇式尖頭中巴里,縣委張部長坐在前頭領路,魏副專員坐在前排,他身後是幾個省城的記者以及專署的部門負責人。大雨雖然停了幾天,但道路還有些泥濘,汽車碾着泥巴,“吧嗒吧嗒”行駛着,由於丘陵高地不平,汽車忽上忽下,顛簸不斷。為了減輕記者們道路的疲憊,魏副專員回過了身子,跟大家拉開了閑呱:“各位記者朋友,這路不太好走啊,不過從中大家也感受到了洪災的嚴重性,你們瞧瞧,都多少天了,河水依然不減啊。咱們觀看了上游的幾個公社,馬上就到下遊了,這些公社儘管地勢較低,河水也比較凶,但由於措施得力,干群一心,災情已經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魏副專員講到這裏,扭頭問前邊的張部長:“下游的情況是不是這樣呀?”

張部長回頭答道:“是的。據我所知,災民已經陸續返回家園,正在有條不紊地開展生產自救。”

魏副專員滿意地點點頭,又對記者們說:“災區的情況之所以這樣積極主動,井然有序,主要是體現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偉大成果,體現了人定勝天的偉大思想,體現了黨政組織的堅強領導……”

他正說著,忽然外邊響起了嚷鬧聲,車內的人伸頭張望,發現在泥濘的道路兩旁,隨意搭建了一些草棚、帳篷,形形色色的災民或躺在裏面,或站在外邊,這跟魏副專員剛才介紹的情景大相逕庭,也讓記者們驚訝無比。臉色十分難看的魏副專員慍怒地問張部長:“老張——”

雖然他沒說完,但已經足夠張部長難堪的了。

在官場上做事的人是很會把握分寸的,看到張部長滿臉窘迫,魏副專員又溫和地替對方打開了圓場:“看來下游的災情很嚴重啊,唉,水火無情啊!”

張部長尷尬地賠着笑臉,卻說不出什麼來。

為了給自己找個台階,魏副專員又面向記者們,帶有調侃地問道:“看到災民們這樣,大家有什麼感受啊?”

一個戴黑框眼鏡的老記者凝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這跟四七年的那場膠東水災一樣啊,老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啊!”

“記者同志,”張部長認真地糾正着老記者的話,“那是舊社會,跟今天的情況有着本質上的差別啊。你看,我們黨的幹部深入災區,指揮群眾抗災救災,廣大群眾在黨的領導下,積極樂觀,不斷奪取生產自救的新勝利!大家看,下邊的農田裏還有排澇救苗的社員呢!”

魏副專員觀看着窗外的群眾,瞭望着窗外的田野,鄭重地感慨道:“我們的黨是不可戰勝的,我們的群眾是無往而不勝的!”

張部長帶頭鼓掌,大家迎合而起。

視察團的汽車行駛到青雲廟時,這裏聚集的災民更多了。在廟前的那片小樹林裏,早已撐起了一個個棚子,除了做飯的大人,還有一群亂竄的孩子。汽車停下,魏副專員帶着眾人呼啦啦下來了,周忠貴和田震帶着幾個公社黨委成員迎了上去。

張部長看到了周忠貴,老遠就變起了臉:“老周,你們怎麼搞的嘛!”

周忠貴扭頭掃了田震一眼,又無奈地晃晃腦袋:“張部長,你讓我怎麼說呢!”

富有政治經驗的魏副專員觀察着周忠貴和田震,似乎猜出了其中的玄機。他舉重若輕地笑道:“呵呵,不管你們怎麼說,反正我是被將了一軍。”

他退了兩步,又面向記者們說道:“我正夸夸其談,突然被扇了一個耳光。”說到這裏,他露出了一絲苦笑。

張部長沉思着,將目光從周忠貴身上移到了田震臉上,問:“怎麼回事?”

田震掩飾性地扭扭嘴巴,省略了十分勉強的笑容,答道:“張部長,災民確實返回了家園,但我一敲鑼,他們又回來了。”

“誰讓你這樣做的?”張部長厲聲厲色地問田震。

在上司嚴厲指責下,恐怕沒有不害怕的。田震略微壓了壓臉,降低了聲音說道:“沒有誰,是我自己這樣做的。”

魏副專員眺望着葫蘆口的險情,問田震:“田震同志,你是不是擔心大壩決口啊?”

田震卻搖搖頭,如實答道:“不完全是。”

他又掃了記者們一眼,對魏副專員說:“我這樣做,就是想讓上級領導看到真正的災情。”停頓了一下,他又說道:“因為青雲河的治理問題,一直不受重視,再這樣下去,老百姓還要遭殃啊!”

張部長上前阻止田震:“田震同志,你不要危言聳聽!”

周忠貴也瞥着田震,附和着張部長:“老田,你少說兩句吧。”

他這話,反而激起了田震的勇氣,他大膽地仰起頭來,衝著灰濛濛的空中說道:“為了治理青雲河,我們反覆請求,反覆打報告,可就是沒人理睬我們啊。”他一個轉身,又衝著波濤洶湧的青雲河申訴道:“你們可曾知道,這條滾滾的河水,給了沿河百姓多少悲傷和眼淚啊!雨水少了,它不能澆灌農田,雨水多了,它泛濫成災。十個年頭,三澇五旱,莊稼有八個年頭欠收。舊社會,百姓們吃不飽、穿不暖,新社會,百姓們勉強能填飽肚子,可是他們吃的是什麼?”

說著,他掏出了隨身攜帶的一個黑窩窩頭和一個灰不溜秋的菜糰子:“看,這就是我剛從百草村大隊社員家裏拿來的,他們的主食啊。你們知道嗎,這些農民辛辛苦苦種了一坡麥子,可是一年到頭,只能重大節日才能吃上細糧,白饅頭已經成為這一帶農民的千年夢想啊!”

兩個拿照相機的記者靠上前,鏡頭對準了田震手裏的窩窩頭和菜糰子。魏副專員似乎覺出了問題的嚴重性,過去扶着田震的胳膊,說:“田震同志,你說的問題,我每一句話都記在了心裏。前期我們水利工程開得太多,適當壓縮了投資,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沒想到青雲河的問題這麼嚴重,過後,我一定特事特辦,噢,紀局長,請你過來下。”他隨口喊來了隨團的地區水利局紀局長,並將他介紹給了田震:“田震同志,這就是地區水利局的紀局長,老紀,這是僑鄉公社的田社長,往後,你們兩人直接對接,可以嗎?”

紀局長握着田震的手說:“田社長,有什麼問題,你可以直接找我。對於青雲河,我們也不是沒考慮過,而且我還了解到,治理青雲河,也只有你們僑鄉公社符合條件,因為你們這裏的對面,就是青龍溝,完全符合中型的水庫的自然條件,只要建造一個攔河大壩,蓄水、發電和泄洪問題就全解決了。”

“好,我期待着你們的水庫建成!”在魏副專員的帶動下,其他人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都跟着拍開了手掌。

就這樣,一場災情視察轉移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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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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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災后一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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