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風格與人格
說起1960年挨餓的原因,稀奇古怪的觀點很多,也幸好那年下了幾場大雨,讓大自然來頂罪不失為一個聰明的選擇,反正大自然又不會反駁。別的地方怎麼鬧的飢荒田震說不上來,但膠東的飢荒他是歷歷在目的。上一年,也就是一九五九年,糧食長勢還算不錯,算個豐產年吧,可由於興辦集體食堂,吃大鍋飯,人們不愛惜糧食,造成了很大浪費,掏空了集體的底子,同時,由於去年秋收時,大兵團作戰,粗粗拉拉,遺留太多,導致了豐產不豐收。這兩大原因,才導致了青黃不接,大部分農民發生了斷糧現象。萬幸的是,僑鄉公社並不在這大部分之列,雖然他們的集體食堂也有浪費,但他們秋收收的細緻,群眾的生活馬馬虎虎還能過得去。
面上鬧飢荒,糧食也就成了寶貝。縣裏開會,總是離不開糧食二字,基層組織向上級要糧、平級調糧、相互借糧成了家常便飯,縣裏成立了糧食協調小組,由張部長挂帥,哪裏糧食富餘,他就朝哪裏跑。周忠貴和田震雖說性格不合,觀點不同,但在糧食問題上兩人竟然高度一致。他倆找來肖大嘴,責令他想方設法把五萬斤機動糧隱藏起來,同時把全公社的二百個烈屬和五保戶請到醫院裏,由公社集中供養,這樣做有兩個目的,一是照顧優撫對象,保護弱勢群體,再就是保住五萬斤機動糧,來了要糧食的,烈屬和五保戶就是最好的擋箭牌。
但是,儘管周忠貴和田震絞盡了腦汁,那五萬斤機動糧還是讓張部長給盯上了。張部長來給缺糧的公社借糧,周忠貴說沒有多餘的糧食,張部長笑着對他說:“信不,你的機動糧藏在幾號庫我都知道。”
周忠貴蔫了,田震又閃出來跟張部長交鋒:“節餘的那點機動糧還得照顧烈屬和五保戶啊。”
張部長狡黠地看着田震,說道:“二百個優撫對象,五萬斤機動糧,你用的過來嗎?”
沒辦法,周忠貴只得答應借給張部長一萬斤糧食。
但借走糧食不久,張部長又來了。他這次沒提借糧的事兒,而是跟周忠貴講起了縣委委員的換屆選舉問題,講到了一半,周忠貴就主動表態說:“張部長,在群眾生活遇到了困難的情況下,作為一名黨員幹部,也應當替縣委解愁,為縣委分憂。”
“啊呀呀,有你這麼個態度,我就放心了!”張部長激動地走到周忠貴跟前,握着他的手說。“你知道嗎,縣委讓我分管群眾生活問題,我的壓力有多大啊,你只要再借給我三萬斤糧食,我就能解決六個斷糧村的困難問題,到時候,我要在縣委常委會上積極推薦你!”
“好吧,我這就去跟班子成員商議。”周忠貴的態度很鮮明。
當天下午,周忠貴約着田震到自己家裏吃晚飯,田震聽了,頗有幾分驚喜。眼下生活困難,機關幹部定量本來就少,還要每天節約二兩糧食支援國家,大家普遍吃不飽,所以一般是不請客人吃飯的。田震按時來到了周忠貴的家,看到尤蘊含做了三碗蘿蔔纓子的菜豆腐,還備了半瓶散裝的燒酒,田震挨着周忠貴在小飯桌旁坐下后,首先拿起了那半瓶酒,敞開蓋子貪戀地聞了聞,卻沒感受到酒香,他毫不客氣地倒了一小杯,一咂,卻痛苦地吧嗒了一下嘴,這酒又苦又辣。尤蘊含遞給他一雙筷子,問道:“這酒怎麼樣,我從供銷社打來的。”
周忠貴苦笑道:“估計好不了哪裏去,糧食緊張,釀酒用的是霉爛的地瓜干,出不了正味。”
“將就着吧。”田震卻樂呵呵地端着酒杯說。“自從糧食緊張了,有三四個月沒喝酒了。”
“也喝不起了。這等糟爛的散酒,都四五塊一斤了。”周忠貴說。
“那我的多喝。”田震的話還沒落地,一杯燒酒已經灌進了肚子裏。
喝着酒,周忠貴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引到了眼下這場飢荒上,並特彆強調了張部長所說的六個斷糧的村莊。田震的眼珠兒輕輕閃了一下,沉重地分析道:“上級要儘快想辦法,不然斷糧的村莊會越來越多。”他又掏出了個小本子,對周忠貴和尤蘊含說:“這些天,我跟民政助理趙爾芳跑遍各個大隊,我們公社去年秋收搞得徹底,雖然沒有糧食爛在地里,但是群眾的餘糧普遍不足,尤其是讓集體食堂糟蹋的太多,如果再不解散集體食堂,估計今年秋糧收割前,將會有百分之二十的群眾斷糧。二千戶,可不是個小數啊!”
周忠貴端着酒杯,望着田震說:“我們是面臨困難,但是還有比我們更困難的地方。”
敏銳的田震翻眼看了他一下,努努嘴巴,卻沒說話。
周忠貴跟田震碰了碰杯,待互相喝下酒後,仰起頭來,鄭重地說:“老田,現在我們國家正處在困難時期,越是在這個時候,我們領導幹部越應當樹立大局思想,發揚共產主義風格,主動為黨排憂解愁啊!”
田震猜測到周忠貴要搞名堂,端起一大碗菜豆腐,一邊“出溜出溜”喝着,一邊翻眼瞅着周忠貴。
周忠貴撂下手裏的筷子,迎着田震那怪異的目光說道:“老田,我請你來,是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上次張部長來我們公社,說山區的擔山公社有六個大隊斷糧了,我們是不是從機動糧里借給他們三萬斤啊。”
一聽這話,田震不喝菜豆腐了,輕輕撂下碗,眼瞪着周忠貴,就是不開口。而尤蘊含卻質問周忠貴:“住在我們那裏的烈屬和五保戶,一個月至少需要六千斤糧食,你把糧食借出去,將來他們吃什麼?”
“到時我們再想辦法嘛。”周忠貴對尤蘊含說。
“辦法,沒了糧食,如何想辦法?”田震責問周忠貴。
周忠貴沒想到尤蘊含也加入到了反對自己的行列,有些生氣地對他倆說:“救危救急,世間情理。眼下,我們還能說得過去,可擔山公社就要斷糧了呀!”
尤蘊含見周忠貴上了犟脾氣,端着飯碗,站起來去了廂房。看到她閉上了房門,田震伸手彈了兩下桌子,小聲問周忠貴:“是不是縣委要換屆啊?”
周忠貴看着他那別有意味的眼神,有些慌張地說:“別瞎牽扯,我這是服從大局!”
他又說道:“你放心,我不會獨斷專行的,對每個黨委成員,我會逐個徵求意見的。”
書記跟黨委成員談話,是有講究的。要按照排名先後來。肖大嘴是糧管所長兼黨委委員,排在最後,當周忠貴跟他談話時,已經快吃午飯了。所以周忠貴也就加快了節奏,當肖大嘴走進他的辦公室,周忠貴開門見山地說:“老肖,擔山公社六個大隊快斷糧了,縣委張部長希望我們借給他們三萬斤糧食,你是什麼意見啊?”
“有糧食當然應當借了,發揚共產主義風格嘛。”周忠貴沒想到肖大嘴這麼痛快,興奮地說道:“黨委大部分同志跟你的意見是一致的。既然這樣,那就麻煩你了,把機動糧給擔山公社送過去。”
肖大嘴卻皺着眉頭說:“周書記,我們哪有這麼多機動糧啊。”
周忠貴覺得不妙,詫異地望着肖大嘴。
於是,肖大嘴解釋道:“周書記,剩下的四萬斤機動糧,剛剛被尤院長領走了三萬斤啊。”
周忠貴並不是那種遇事驚慌失措的人,他清楚這種突變雖然發生在尤蘊含身上,但絕非是她一個人所為,因此,他波瀾不驚地朝着肖大嘴“哦”了一聲,然後揮揮手,讓肖大嘴走了。
中午吃飯時,周忠貴不緊不慢地回到了家,守着火爐熬制高粱粥的尤蘊含見他回來,神經質地低下了頭,注意力完全用在了熬飯的鐵鍋里。
而周忠貴卻找來個小馬扎,坐在小飯桌前,聚精會神地翻閱開了從辦公室裏帶來的報紙。
等一碗熱乎乎的高粱粥端到了他跟前,周忠貴才開着玩笑說:“這不會是機動糧里的米吧?”
尤蘊含也淡然答道:“那是給優撫對象吃的,比這些好。”
“你的動作可真快啊。”他的意思是指她領走機動糧的速度。
“不快不行啊,”在暗鬥中,她也不溫不火,“二百多烈屬、五保戶都交給了我,到時候斷了糧,出了事,我擔不起啊。”
“就這麼一點餘糧了,讓你一勺,挖掉了大半壁江山啊。”
“我只要了屬於烈屬、五保戶的那一份,這是黨委會原先確定的。”
“那也得履行個手續啊!”
“黨委早就有規定,動用機動糧,必須經過田震社長的簽字,程序我們都走了呀。”
周忠貴的嘴角浮起了輕蔑的一笑:“既然黨委那樣規定了,也可以再另外規定嘛!”他的意思分明是追討領走的機動糧。
尤蘊含瞅着丈夫說道:“別說氣話了,烈屬、五保戶可都是國家的重點優撫對象,你得罪了他們,恐怕不僅僅是縣委委員當不成的問題,你的這個書記也要面臨大考。”
周忠貴低頭想了想,然後抬頭對妻子說:“這不像你的話吧。”
“我不想壞你,才這樣說的。”尤蘊含望着他,眼裏帶有感情色彩。
他沒再說什麼,只是示意吃飯。等到吃完了飯,他一抹嘴說:“真香啊!”他站起來要出去,臨到房門時,突然轉身對妻子說:“你們已經這樣做了,我還能怎麼樣,唉!”
這回輪到田震受難為了。臨近南流公社發生了斷糧,有些改良的土匪為了填飽肚子,甚至重操舊業,竄到了綿延幾十里的百草灘,干起了攔路搶劫的勾當。黨委書記譚永吉沒有辦法,來到了僑鄉公社借糧,周忠貴隨即來了個順水推舟,讓他去找田震。田震清楚周忠貴的心思,也了解譚永吉的心情,可僅有的一萬斤機動糧他實在不敢動,因為這是全公社五萬群眾唯有的救命糧啊!
起初,田震看在交情的份上,從秦國良的農科隊要來了一麻袋玉米良種,想把譚永吉打發走了,誰料這個譚永吉就像一塊狗皮膏藥,黏住了田震就不放鬆,上了班,他坐在田震辦公室里喝茶水,下了班,他跟着田震回家吃飯,不過兩天,畢克楠就惱火了,硬是從公社食堂里拎來了半袋玉米面,說是接待譚永吉的補償,炊事員陳老四沒招數了,只好央求田震,因為沒了半袋子玉米面,機關幹部三天就喝不上粥了。
實在逼草雞了,田震的辦法也有了。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拽着等候在那裏譚永吉說:“走,弄糧食去!”
二人騎着自行車一陣奔跑,來到了翠綠的百草灘。田震指着北邊一段對譚永吉說:“現在開始拔草,你從你們那一段弄一挎包油草,我從我們這一段弄一包油草,開始!”
譚永吉撥拉着田震,問道:“耍弄人是怎麼地?我找你借糧食,你拽我來拔草,搞什麼鬼名堂!”
田震指點着他的鼻子說:“我告訴你,只有弄些油草樣子,才能換來糧食,你不拔,我拔!”
“說吧,從哪裏換糧食?”
“部隊,騎兵團,有了油草,才能省下軍馬的精飼料,精飼料是什麼?玉米、大豆啊!”
譚永吉頓然開了竅。
下午,二人帶着又青又嫩的油草樣子來到了騎兵團,值班參謀把兩個人讓到了小會議室,泡上了兩杯茶就走了。田震和譚永吉在小會議室里左等右等,遲遲不見個人影。田震自言自語地說道:“怎麼沒人出面呀?情況不妙。”
比田震老成的譚永吉忽閃着眼睛說:“這並不奇怪。”
“此話怎講?”
譚永吉解釋道:“如今全國糧食短缺,比咱聰明的人不在少數,能想到用草料換細料的人全世界不止咱倆,況且團里大大小小還有很多幹部呢。”
“你是說宿團長怕見咱們?”
譚永吉點了點頭。
田震站起身,隨便走了幾步,忽然來到門口,敞開房門朝外喊道:“來人哪!”
譚永吉驚奇地望着他。
剛才那個值班參謀跑來了,田震對他說:“你去告訴宿團長,我們是為騎兵團的春季戰術訓練場而來的,他如果感興趣,到僑鄉公社找我!”說著,拽着譚永吉就走。
可是他倆剛到了軍營大門,便被哨兵攔住了:“兩位留步,宿團長在小食堂等你們!”
所謂的團部小食堂是用木頭板子釘起來的,兩個小屋,除了灶間,還有一個簡捷明亮的餐廳,四壁貼着潔白的書寫紙,中間置放着一張鋪了綠色尼龍布的餐桌,四周放着長凳,桌子上有兩盆熱氣騰騰的包子。田震和譚永吉進來時,看到宿團長坐在餐桌旁狼吞虎咽地吃包子。見兩位客人來了,他並沒起身,而是非常實在地指着盆里的包子說:“想跑,上哪裏跑?不吃包子別想溜出軍營!”
見宿團長這個樣子,田震也以實在對實在,拍了譚永吉一把,坐下后左右開弓,抓了兩個又白又胖的大包子,逮了一口,津津有味地說:“快來,譚書記,白菜粉條包子,好久沒吃這口了!”
譚永吉跟宿團長尚不熟悉,生怯怯地坐在了凳子的一角,也伸手摸起了一個包子。
這時,宿團長拿着一個咬開的包子對譚永吉說:“快吃,不消滅這兩盆包子,不談公務!”
兩盆大包子總算“消滅”了,譚永吉摸着滾圓的肚子打着嗝看田震,而田震喝下碗裏的半碗醋,清了清口,對宿團長說:“啊呀,總算吃了頓飽飯,空手回去我也值了。”
宿團長卻擦着嘴,對田震說:“你空手回,我的訓練場怎麼辦呀?可不能白吃了我的包子。”
田震見他上了鉤,便告訴他說:“青雲河邊的百草灘,水草豐茂,地勢開闊,南北長二十二公里,沒有莊稼,沒有民居,是騎兵戰術訓練的理想場地,另外,那裏擁有茂密的油草、野蘆葦,騎兵分隊進駐后,既可搭棚宿營,又可就地取材,節省飼料,所以,當年張松是獻地圖,今天我跟譚書記是來貢獻訓練場地的。”
宿團長聽后,朝門外喊道:“唐參謀,拿百草灘的地圖來!”
不會兒,十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擺到了宿團長眼前的飯桌上,宿團長查看后,指着地圖說:“嗯,一個不錯的地方。”他又仰頭望着田震和譚永吉:“說說吧,說說你們的要求。”
田震也不客氣了,對宿團長說:“宿團長,我們這是拖着要飯棍子,來見親人解放軍啊!”
宿團長點頭表示理解,對兩位客人說:“說實話,我是想見你們,又怕見你們啊。全國鬧飢荒,都缺糧食,找上門的地方同志一茬接一茬啊,可是,我們的糧食畢竟有限,所以,我就只好躲起來。不過,你們只要供應我們軍馬草,提供給我們訓練基地,我就給你們擠出一萬斤玉米來。”
譚永吉聽了,激動地站起來,對宿團長說:“我們一定忘不了親人解放軍軍的恩情!”
田震和譚永吉心滿意足地離開了軍營,但半道上,兩個人又產生了分歧,原因是譚永吉想獨吞解放軍軍的一萬斤玉米,田震卻要二一添作五,譚永吉說:“你個老田,本來是我來向你借糧,你哪能這樣敲竹杠!”
田震卻寸土必爭地說:“譚大書記,百草灘是你我兩個公社的,我們還比你們長了三公里呢,這10000斤玉米平半分,是照顧你們了。”
干過鐵匠的譚永吉氣得下了車子,挽挽袖子對田震說:“來,咱倆摔跤,如果你贏了我,那一萬斤玉米就平均分!”
“要文斗,不要武鬥,來,划拳,你贏了我,那些玉米我一斤也不要!”
譚永吉接受了田震的挑戰。於是,一個書記和一個社長,在鄉道上嗷嗷地劃開了酒拳:寶拳一對,哥倆好啊,魁是個梧(五),桃園三啊……三個回合下來,田震二比一獲勝,正當譚永吉憤憤不平時,田震笑呵呵地對他說:“看你怪可憐的,咱三七分,你七我三,行吧?”
譚永吉猛地撲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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