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浮誇風”吹過之後

十三、“浮誇風”吹過之後

歷史是寫給年輕人看的,出現了謬誤並不奇怪,往狠里說,最多是別有用心罷了。人們恐怕只知道一九五八年放過“衛星”、刮過“浮誇風”,卻很少知道這一年還剎過“浮誇風”。這一年的秋天,退居二線的毛主席挺身而出,向愈演愈烈的“浮誇風”進行了宣戰,於是乎,荒怪不經的“浮誇風”出現了急剎車。在這種背景下,謝書記將四個公社幹部叫到了他的辦公室。這些公社幹部中有周忠貴和田震,他們的僑鄉區已經改為人民公社,一個是書記一個是社長;另外兩個人是南流公社黨委書記譚永吉和社長郎益民。謝書記叫他們來,是要佈置一項特殊任務。

謝書記將屁股靠在桌子角上,右手托着左手,左手摸着絡腮鬍,對坐在眼前的四個公社幹部說:“這兩年,我們的頭腦不光發熱,還有點發昏,起着勁兒吹牛,弄得數字都失真了,搞不清地里到底打多少糧食,這還怎麼指導農業生產啊?為了摸清當今的糧食生產能力,縣委決定抓兩個糧食示範點,通過規範生產,科學管理,摸出經驗,儘快把全縣的農業引向正道!”

坐在謝書記身邊的張部長也接話對公社幹部說:“建立糧食生產示範點,除了謝書記所強調的,還有一層意思,這就是你們兩個公社環境、條件都差不多,可以開展一次社會主義大競賽,給全縣做個榜樣。”

謝書記點點頭,對張部長的話表示讚賞。他巡視着眼前的公社幹部,又說道:“好,談談你們的看法吧。”

周忠貴推讓南流公社黨委書記譚永吉,愛開玩笑的譚永吉卻對他說:“別的呀,寬腮大臉的,你先說嘛。”

周忠貴的眼睛客氣地從田震身上溜了一趟,然後抬頭說道:“謝書記、張部長,我們過去吹牛確實有點過頭了,糧食畝產幾千斤、上萬斤,胡說八道嘛!咱都是種地農民出身,憑着現有的條件,畝產能達到三百斤就不錯了。”

田震扭着嘴巴,譏諷道:“高燒退了,領導的意圖就是一副良藥啊!”

譚永吉也用眼角勾着周忠貴說:“老周啊,你當初病的可不輕,這好的也很快啊。忘了,三個月前你還發誓要畝產三千斤呢。”

周忠貴卻辯解道:“總不能世人皆醉我獨醒吧?老譚,當初你如果不報二千八百斤的畝產,我也就不會吹出個三千斤來了。反正吹牛又不用納稅!”

他又斜睨着田震說:“你老弟也不是善茬,五年實現農業機械化是誰說的呀,現今,公社農機站就那麼幾套破傢伙,離機械化還差十萬八千里呢。”

田震反駁道:“那是你太摳,捨不得農機投入。”

眼看他倆又要犟起來,謝書記揮手阻止道:“好了,當時誰不吹啊,我吹的還少嗎?不提那些事了!”

總想出風頭的田震微微歪了歪腦袋,瞅着謝書記說:“謝書記,既然想抓示範點,縣裏怎麼也得表示表示吧?”

張部長接話道:“田震同志,你的問題縣委已經考慮到了,專門拿出十噸氮肥,扶持你們兩個公社。”

田震又眨着眼對張部長說:“怎麼分?總不能二一添作五吧?我們公社五萬畝耕地啊。”

鄰座的譚永吉把頭仰在椅子上,伸手拍着田震,說:“老弟,你是光想着一個五萬,而忘記了另一個五萬啊,我們的人口跟你們差不了多少。”

田震還想爭辯,周忠貴卻大氣地對田震說:“老田,都是兄弟單位,就別那麼計較了。”

謝書記不帶惡意地瞪了田震一眼:“你這個小田,就會打小算盤!”

譚永吉卻咂咂嘴巴,攬着田震的肩膀說道:“老弟,讓給你們千兒八百斤的氮肥也沒關係,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說。”

“老弟,你上次給我們設計的是灌溉網,泄洪排澇我們還差一塊,你把泄洪網給設計好了,縣裏分的氮肥我只要三噸,其餘的統統給你們!”

謝書記對周忠貴說:“老周,你得好好謝謝老譚啊。”他又轉向田震:“往後少打小算盤!”

周忠貴瞟着譚永吉說:“老譚,我找人寫篇稿子,在廣播站給你吆喝吆喝。”

“對,應當發揮廣播的作用!”張部長對周忠貴的做法給予了肯定。轉而,他又囑咐周忠貴:“老周,下一步你們公社廣播網的建設也要抓緊啊。”

“好的。”周忠貴朝張部長點頭說道。“我們一定按照你的要求,村村通廣播,戶戶喇叭響。”

膠東的暮秋,是個詭異的時節,尤其在這半拉子下午,薄雲蔽日,見不到太陽,卻能感覺到陽光,聽不到風聲,卻能感覺到涼爽。緩緩流淌的青雲河看似風平浪靜,卻也不時打個旋兒,以示它的深奧和驚險。周忠貴和田震推車行走在沿河的堤壩上,交換着各自的想法。從謝書記辦公室出來,田震騎車要走,周忠貴對他說:“咱們走走吧。”

走走就走走,田震知道他要跟自己交換意見,搞糧食示範點畢竟不是一件小事啊。

路上,周忠貴問田震對提高糧食產量有什麼想法,一向嘴快的田震回答道:“你是書記、班長,還是你先說吧,不然我說了,讓你一句話就給否了。”

“我可沒那麼獨裁,”周忠貴辯解道,“至少在生產上,我還是很尊重你的意見的。”

“啊呀,你說得可真好聽,我的大班長!”田震流露出了不滿。

“不是嗎?”

田震又反問道:“是嗎?”

接着,他舉例進行了說明:“我說買台大拖拉機,深耕細作,還不是讓你給否了嗎。”

周忠貴扭頭沖他笑着說:“可不能這麼說,這是黨委會上沒有通過啊。”

“算了吧,你就別用擋箭牌啦,”單獨交流,田震是不給他留面子的,“黨委會還不是看你的臉色。”

他又對周忠貴說:“現在,糧食增產的條件基本具備了,你看,種子,有秦國良的耐旱新品種,肥料,農家肥、化肥都有了,水吧,今年也算風調雨順,只要加上拖拉機的深耕細作,增產是很有把握的。”

“你有你的道理,可公社有公社的情況。”周忠貴對他說。“一台履帶拖拉機連同耕翻犁耙,七八萬元,而我們公社賬目上僅僅還有十萬元,買了拖拉機,別的就不用幹了。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

“我也當過家啊,但是權力讓你收去了。”田震憤憤不平地說。“僧多粥少,你的確為難,可是,咱們是人民公社,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以糧為綱,全面發展啊!”

“工業以鋼為綱,農業以糧為綱,這是偉大的指導方針,我們應當堅決貫徹落實。但上頭千條線,下頭一根針啊,我們這個針眼太小了,都要照顧到,很難哪!你比如說,興辦農村廣播吧,是縣裏部署的一項主要任務,我們不落實能行嗎?而這項工作的投入,至少需要五六萬元,錢從哪裏來?只能從我們可憐的經費里出。”

“發展廣播是很重要,但事情總有個輕重緩急吧?俗話說,民以食為天。我們應當集中人力物力,先解決群眾的溫飽問題啊。”田震乾脆停下腳步,扶着車子說。“老周,想想我們的農民都吃什麼?糠菜糰子、黑窩窩頭,除了逢年過節,連個白面饅頭都見不到啊!群眾生活這個樣,原因固然很多,但跟糧食產量也有直接關係!我們共產黨掌權快十年了,再這樣下去,你心裏好受嗎!”

周忠貴也收起了腳步,對他說:“發展糧食生產,改善群眾生活,需要硬手段,但也離不開宣傳鼓動,我們打天下靠什麼,一是槍杆子,再就是筆杆子,不能顧此失彼啊。再說了,興辦廣播事業,這是張部長親自抓的,他的作風你不是不知道吧,看起來不溫不火,誰要是拿他的話不當話,他準會收拾你!”

自然,田震對看似溫文爾雅但內心十分強大的張部長也是有所了解的,聽周忠貴說出了苦話,田震覺得再爭辯下去意義不大了,便蹙着眉毛說道:“上車走吧,我發現我盡說了些廢話。”

而周忠貴並不急於趕路,依然原地不動說:“老田,回去之後除了佈置示範點的工作,還要儘快改進一下秋收的方式,大兵團作戰,浪費太多了。”

他的話,把田震給說愣了。因為自從“三夏”過後,僑鄉公社也掀起了一場大鍊鋼鐵運動,在周忠貴的親自指揮下,各大隊男女勞力統一編組,進行萬人大會戰,奪去了全縣“鋼鐵元帥”的錦旗,嘗到大兵團聯合行動甜頭的周忠貴在秋收秋種中,又將萬名勞力一字排開,從東往西掰玉米、刨地瓜,對大兵團行動一直持懷疑態度的田震發現,由於各路勞動大軍圖速度、圖省事,秋收很不徹底,小棒子撂在秫秸上,小地瓜留在地底下,他幾次告誡周忠貴,都沒引起周忠貴的重視,沒想到周忠貴現在提出了大兵團作戰的問題,田震的心裏難免有些激動。他對周忠貴說:“你說得對呀,搞萬人大秋收,由於不是自己地里的糧食,有些人馬馬虎虎,造成了很多浪費,如果不及時糾正,來年恐怕要鬧飢荒啊。今年是個豐產年,如果來春鬧飢荒,可就成了歷史性笑話了。”

周忠貴不露聲色地對他說:“所以,我犯下的錯誤,由你來糾正,這才是黨政領導的積極配合啊。”

田震興奮地說:“好,這事我來辦。你出面等於打自己的臉。”

看到田震高興,周忠貴也暗喜起來。其實,糾正農業生產大兵團作戰錯誤,是謝書記給他的指示,周忠貴再交給田震執行,就能哄得他高興,滿足他的自尊,這樣一來,他也就不會在拖拉機問題上過分糾纏了。

果然,當田震把主要精力投入到秋糧復收時,周忠貴明着在抓糧食示範點工作,暗地裏卻在為戶戶喇叭響做準備。

解散了公社勞動兵團,各大隊分頭組織二茬秋收,全公社收穫的遺留地瓜達二十多萬斤,遺留玉米接近五萬斤,周忠貴及時寫了個報告,然後光明正大地上縣裏領獎去了。田震心裏有怨氣,但又說不出來。

那天下午,田震要下村檢查保墒保苗情況,在公社大門口被民政助理趙爾芳和水利技術員姜元成攔住了。田震望着他倆,心裏好生奇怪:這兩個人怎麼湊到了一起?

趙爾芳拿着一張圖紙對田震說:“田區長,天快冷了,姜技術員設計了一個節煤保暖爐,我想給三十個烈屬每家配一個,你看行不行?”

這樣的事他能不批嗎!田震粗略打量了幾眼圖紙,覺得成本很低,便對趙爾芳說:“總共五六百元,在我的職權之內,你們做去吧。”

就在這時,到縣裏領獎的周忠貴回來了,他下了車,從車把上摘下了掛着的一個嶄新的黑色牛皮公文包,又從包里摸出了一副黑色皮手套,一同遞給了田震:“老田,這是縣裏發的秋收獎獎品,你勞苦功高,給你了。”

田震接過獎品,眨眨眼,現將公文包交給了趙爾芳,又將黑手套送給了姜元成,然後說道:“你們為烈屬過冬想得很周到,這兩件獎品歸你們了!”

趙爾芳和姜元成興奮不已,周忠貴朝他倆一揮手,說:“你們高興去吧,我跟田區長還有事呢。”

趙爾芳和姜元成走後,田震問周忠貴有什麼事兒,周忠貴對他說:“去騎車吧,我在這裏等你,有人請我們喝酒。”

“誰?”

“去了你就知道了。”

周忠貴帶着田震跟出了門,直接插入了北邊的小樹林,田震問他:“這是上哪?”

周忠貴並不作聲,只是悶着頭蹬車子。穿過了小樹林,是通往南流公社的一條大道,田震的心中漸漸有了數:這是要去找譚永吉,因為僑鄉公社多分的氮肥已經到手,而田震卻一直沒有幫着人家設計泄洪網。果然,在去南流公社的方向一清二楚之後,周忠貴才向田震透露實情:“在縣裏開會,譚永吉恨不得撕碎了我,所以我今天要把你押送過去。”

“呵呵,”田震輕輕一笑,又毫無忌憚地說:“行啊,我走了,你就清閑了。”

不想,周忠貴毫不避諱地認可道:“算你說對了,沒你在,我更開心。”

田震不依不饒地說:“既然這樣,報告組織啊,把我給調離了。”

周忠貴卻突然板下臉說:“打住,別太隨便了,都當社長了,不知道什麼該說不該說嗎!”

田震滿不在乎地吹了聲口哨,猛力衝到了前頭。

到了南流公社後院的接待室,譚永吉聞聲從屋裏竄了出來。見到了周、田二人,他誇張的比劃道:“我燉了這麼大一條花鰱,今晚好好伺候伺候兩位兄弟。”

而周忠貴卻調轉車頭對譚永吉說:“人,我給你帶來了,你們怎麼著我就不管了,走了!”說著,他跨上自行車,回頭一招手,飛快地離去了。

猝不及防的譚永吉無奈地聳聳肩,對田震說:“他走了,咱倆更痛快。”

他把客人讓進了客室,比劃着說道:“田老弟,你安心在這裏住下,早晨稀飯油條,中午一葷一素,晚上一壺小酒,別怕,公社賣舊報紙的錢,你給我把泄洪網搞好了,才准許你出這個大院。”

田震開着玩笑對他說:“譚大書記,你這不是綁架嗎。”

“我才不管那些呢,反正搞不好泄洪網,我是不會放你走的!”

見譚永吉態度如此堅決,田震眼珠兒轉了轉,對他說道:“其實搞泄洪網很簡單,你只要弄台履帶拖拉機來,我保准你們公社一個月之內大功告成。”

“瞎扯吧你,”譚永吉對他的話有點兒懷疑,“搞泄洪網,跟拖拉機有啥關係呀?”

“當然有關係了!”田震接過譚永吉泡好的一杯茶水,將杯里的茶水倒在了窗前的三抽桌上,然後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畫開了圖形:“你看,咱們是沿河公社,洪水來得快,退得慢,如果任其漫延,必定形成災害。如何馴服這個怪獸呢?我們可以發動群眾,在各大隊的村頭,挖大坑,形成灣塘,這樣,洪水來了,儲存積水,天旱少雨,又可以利用灣塘存水抗旱保苗……”

“我明白了,你是說將拖拉機改成推土機,挖掘灣塘,是嗎?”譚永吉聽到後半部分就明白了。

“聰明!”田震用玩味的口吻誇獎他道。“一台拖拉機,小水塘一天挖一個,大水塘兩天挖一個,加上人民戰爭,一個月你們公社的水塘就會星羅棋佈,縱橫交錯,形成一個渠道相連的大網。”

譚永吉點點頭說:“難怪前年發大水沒淹着你們呢,原來你們的灣塘起了作用啊!”說到這裏,他又皺起了眉頭:“老弟,你的主意倒是不錯,只是買一台拖拉機多少錢啊。”

田震對他說:“譚大書記,多少錢你也值啊!”

“怎麼個說法?”

“你別光算一筆賬啊!”田震對他說。“有了拖拉機,不僅有利於防洪抗旱,還有利於糧食增產。”他拿起抹布,擦掉了桌上的圖形,又寫開了提示文字:“你看,你們公社的糧食種植,品種改良了、肥料儲備了、今年又風調雨順,可以說增產增收的條件基本具備了,但還有一個致命弱點,這就是深耕細作不達標,無論秋季還是春季作物,現在要求深翻三十厘米,可單純靠人工是達不到的,所以,只要你添置了拖拉機,深耕細作就達到了標準,到明年年底,你們公社的糧食畝產就不會落後我們公社。這樣,你也就不用看謝書記的臉色了!”

譚永吉瞅着他,忽閃着眼睛問道:“你這是真幫我,還是別有用心呀?”

田震卻坐在椅子上,仰着頭說:“愛聽不聽,我這是怕你們到時輸得太慘了!”

“這麼說,你們公社也要買拖拉機?”

田震故意扭頭朝着窗外:“我不知道!”

“呵呵,”譚永吉笑呵呵地給田震續上水,猶豫不決地說,“你別使性子啊,買拖拉機不是買打火機,幾萬塊呢,唉,我們有限的資金,已經投入鄉村廣播網一部分了,手頭緊哪!”

田震撇着嘴巴對他說:“廣播網也該搞,可是總得有個輕重緩急吧?你為什麼朝着廣播網使勁,不就是為了討好張部長嗎!”

田震不管不顧,一下說到了問題的要害。譚永吉十分難堪地笑了笑,然後堅定地說:“好了,你別埋汰我了,我明天就派人到地區去,購買拖拉機!”

田震也很夠意思地說:“地區農機局的喬局長我熟,我跟你們的人一塊去,給你們弄個優惠價。”

“好啊,為這事,今晚我要上好酒!”

午飯前,周忠貴下鄉歸來,獨自在辦公室里擦拭他的二把匣子,史祖軍進來,要替他擦槍,周忠貴嚴肅地說:“我有那麼腐敗嗎,你忙你的去吧。”

史祖軍知趣地離去了。自從政權穩固后,人民公社實行了“三把槍”制度,黨委書記、武裝部長和公安特派員每人一把短槍,周忠貴堅持了戰爭年代的好作風,一直自己擦槍,從來不讓別人代勞。由於多年的武裝鬥爭經歷,他對手中的武器有着特殊的感情,出髮帶着槍,睡覺摟着槍,經常還到靶場放幾槍,給自己提提精神。他剛剛將槍擦好,忽而聽到了一陣轟鳴聲,走到窗前一看,是一台嶄新的履帶拖拉機轟隆隆地開進了公社大院,更讓他驚奇的是,駕駛拖拉機的竟然是田震!

平靜的公社大院忽然闖進了這麼一個大鐵傢伙,而且還是社長田震親自開着,人們都震驚了,大小公社幹部從辦公室里竄了出來,好奇地觀看着在院裏轉圈的紅色拖拉機,更有幾個大院裏的孩子跟隨在拖拉機後頭,一邊奔跑,一邊歡叫。看到這個情景,屋裏的周忠貴犯了心思,這是怎麼回事呀?哪來的拖拉機?拿着飯盆準備打飯的畢克楠見丈夫駕着拖拉機,舉着飯盆不住地召喚丈夫,打扮精緻的趙爾芳跟幾個青年女幹部站在路邊,一會兒朝田震招手,一會兒起勁鼓掌。特別讓周忠貴吃味的是尤蘊含,她一向不愛湊熱鬧,下班回來后也躲在一棵大樹后忘情地觀看左拐右轉的拖拉機。一時間,田震彷彿成了從天而降的大英雄。拖拉機的轟鳴聲,嚇得大樹上的一群麻雀不敢落下了,它們驚慌失措,盤旋在空中不停地亂叫。周忠貴似乎找到了機會,推彈上膛,提着匣子槍走出了辦公室。就在人們觀賞滾滾前進的拖拉機時,周忠貴隨手一甩匣子槍,“啪啪”兩聲,兩隻驚飛的麻雀從天上掉落了下來。槍聲一響,田震的拖拉機也剎住了,院裏的眾人望着落在地下的麻雀,再一次響起了掌聲,這掌聲是送給周忠貴的。周忠貴收起匣子槍,對從拖拉機上跳下來的田震說:“這是哪裏的車?”

田震笑滋滋地答道:“南流公社買的,從這裏路過,我過過車癮。”

“行啊,不愧是洋學生。”周忠貴言不由衷地誇讚道。

“還是你行,寶刀不老啊!”田震也言不由衷地回敬了一句。

周忠貴圍着拖拉機轉了小半圈,努努嘴,卻沒再說什麼。

有幾個年輕幹部要往前湊,周忠貴板著臉對他們說:“有什麼好看的,吃飯去!”

可能他覺得這樣說不太好,又補充了一句:“不就是個拖拉機嗎,南流公社能買,我們也能買!”

田震很會抓時機,舉起雙手,帶頭鼓掌。當大家掌聲響起來,周忠貴走到田震跟前,小聲說道:“你少起鬨。賬上就還有四萬塊,有本事你把拖拉機給買回來。”

儘管還差着三萬多元貨款,田震還是毫不猶豫地應下了:“只要你下了決心,我就能買回來。”

周忠貴瞪着他,悄聲說道:“我不下決心能行嗎?南流公社是咱的競爭對手,我不能輸給他們!”

田震得意地打了個響指,然後又朝拖拉機走去。

地區農機局的喬局長喜歡散步。這是初冬的早晨,河邊上瀰漫著裊裊白霧,喬局長沿着一條小路悠悠行走着,忽覺身後有什麼動靜,軍人出身的喬局長迅速蹲下,一個大旋轉躲到了大樹後頭。跟蹤者還在傻乎乎地朝前走着,猛然被喬局長背後喊住:“站住,你是幹什麼的!”

當跟蹤者轉過身來,喬局長驚呆了:這不是僑鄉公社的田震嗎!

“喬局長,聽說你在這裏,我一路跟蹤過來了。”

喬局長好奇地問他:“拖拉機不是買回去了嗎,讓你死皮硬賴砍掉了五千元。”

田震說:“南流公社的是買回去,可我們公社還沒買呀。”

喬局長抬手看看手錶,對他說:“吃了嗎?沒吃到食堂去先填飽肚子。”

“吃飯是小事,”田震笑着說,“關鍵是拖拉機的問題。”

喬局長卻說:“拖拉機沒問題,你拿錢,我發貨。”

“但,這個錢……”田震故意說了半截子話。

喬局長警覺起來了。通過兩次交往,他發現田震聰明過人,小算盤“啪啪”地響,對於這種人,喬局長不得不提防。

“田同志,既然你想買拖拉機,就把錢湊齊了再說,我可以給你優惠,但最多優惠到上次的價格。”

“哦,喬局長,你別理解錯了我的意思。”田震隨即轉變了語氣。“我呢,既想買拖拉機,又想增進你跟老部隊的關係。”

“這話怎麼講?”喬局長一頭霧水。

“是這樣。”田震振振有詞地說。“喬局長,你不是在騎兵團干過後勤處長嗎?如今,天氣越來越冷,軍馬吃不到青草,單靠細料不利於戰馬的爆發力,速度上不去,而我們那兒又盛產油草,現今稍微帶點黃頭,依然綠油油的,如果你把油草送到騎兵團,老戰友們都得喊你萬歲。”

喬局長審視着田震,猛然醒悟了,對他說:“好小子,你來買我的拖拉機,資金不足,再讓我幫着你推銷油草,頂替貨款。是不是這樣?”

“啊呀呀,”田震朝他伸出了右手的大拇指,“百分之百的正確!”

喬局長先是眯起眼睛,繼而將右手伸到腰后,仰着臉說道:“田大社長,你算得可真精細啊!目前軍馬確實需要長纖維飼料,可是,我只買我的拖拉機,不去給你當這個推銷員。”

“喬局長哪,我去就失去意義了。”田震詼諧地說。“我去算個啥?充其量是個推銷員,而你出面就是另一番光景了,老後勤處長來了,送來了迫切需要的草料,士兵列隊,戰馬昂首,戰刀雪亮,萬眾一聲——向老首長敬禮!”

喬局長眯着眼,晃着腦袋對他說:“呵呵,可真有你的,明知是個坑,我還非跳不可。”

田震得意地撇撇嘴,說:“現金四萬,油草二十萬斤,換履帶拖拉機一台!”

喬局長思忖道:“不對吧,二十萬斤油草才兩萬元啊,這樣還少了一萬元貨款啊!”

田震緊接又喊道:“送地區農機局豬飼料一萬斤,草席一百領。”

喬局長聽了,指點着田震笑了。

一輛吉普車駛進了騎兵團的營區。這是中國的營房,卻處處透露着蘇式的風格,團部的建築尤為突出,橫豎組合的丁字式平房,菱形頂蓋,咯咯愣愣的黃色牆壁,正門搭着長廊,又黑又高的宿團長帶着幾個人在廊口等着喬局長。喬局長和田震下車后,宿團長恭恭敬敬地給喬局長行了一個軍禮:“老處長,您好!”

喬局長上前攬着宿團長,問道:“準備了什麼好吃的?”

“宰了一匹老馬,給你留了一個馬頭。”

喬局長哈哈笑了幾聲,又拍着田震說:“年輕人,跟我沾個光吧。哈哈哈……”說著,他將田震介紹給了宿團長。田震跟宿團長握了手,然後拍了拍隨身帶來的挎包,對宿團長說:“草料我帶來了,百草灘的油草厚實、筋道,光說不行,咱們到馬廄里去試一下吧。”

宿團長卻朝田震伸過了一隻大手:“把你的寶貝拿來。”

田震從挎包里掏出一把油草,但他不明對方的意思。

宿團長抓過油草,舔到嘴裏咀嚼了一陣子,然後吐出來對喬局長和田震說道:“行,好料!”他見田震傻傻地眨眼,揮手笑道:“好奇是吧?有啥好奇的,一個騎兵團長不會辨別馬料,那是扯淡!”

然後他又對喬局長說:“老處長,就按你說的價錢,我全收下!”

田震興奮地併攏雙腿,向宿團長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宿團長,您幫我們購買了拖拉機,我代表僑鄉公社五萬群眾,向您表示感謝!”

“嗬,”宿團長瞅着田震說道,“軍禮還挺標準的!”

喬局長向宿團長解釋說:“你可別小看他,當過八路。”

“好,中午一醉方休!”宿團長豪情萬丈。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紅色的情懷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紅色的情懷
上一章下一章

十三、“浮誇風”吹過之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