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飛花蒙日月 難知天地清
酉時已過,薄暮冥冥,錦書和紫芸剛走出繡房,正要去花園中舒展舒展身心。
“啊!”兩人剛走到花園,便聽到夫人房內傳來一聲尖叫。
紫芸和錦書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急忙跑過去的時候,一個婢女正好跑出來,她面露驚恐,嚇得全身發抖,結結巴巴地指着夫人的房間說道:“夫人,夫人死了!”
紫芸和錦書大驚,連忙跑進房內查看,只見太史夫人仰面坐在椅子上,面部皮膚潰爛,皺在一起,眼鼻口流出黏稠的血液,今早所畫妝容現在看來有如厲鬼,死狀可怖!
紫芸嚇得暈倒過去,錦書也嚇得汗毛直立,她不敢再看一眼,扶着紫芸往外走,她一轉身,剛好瞥見夫人身邊的桌上放着的紅棗蓮子粥,心中咯噔一下,禁不住浮想聯翩。
這時候沈牧天帶着一眾下人都已經趕來,眾人見此死狀都嚇得不敢靠近。沈牧天吩咐下人前去報官,然後讓錦書扶紫芸回房休息。
紫芸醒來的時候夫人的屍體已經被府衙抬下去查驗,她看到錦書紅腫的眼睛才知道原來這並不是夢,想起娘親慘死的模樣,再想到娘親往日對自己的諄諄教導,疼愛有加,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接受這樣突如其來的事實。
錦書扶她坐起,見她目光獃滯,不言不語,急忙問道:“芸娘,你沒事吧?你可別嚇我,我知道你難受。你大聲哭出來吧,不要憋在心裏。”自己說著又落下淚來。
“我娘呢?錦書,我要去見我娘。”
錦書深切明白她的感受,說道:“老爺已經讓府衙的人把夫人的屍體抬下去了,他們肯定能查明死因的。”
“屍體?娘她,她怎麼會死?”紫芸從未經歷過生死大事,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令她難以接受,她說完掩面痛哭起來。
夫人平日裏對錦書照顧有加,對待下人也都和顏悅色,錦書心中也是悲痛不已,可是這時候如果自己都只顧着傷心,紫芸就更脆弱了,她抱住紫芸,說道:“芸娘,夫人還在的話肯定不願意看到你這麼傷心的,你已經昏睡了一夜一天了,什麼東西也沒吃,這樣下去你身體會受不住的。”
芸娘一把拉住錦書,說道:“昨日早間娘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什麼人會害她?”她這麼說著,不自覺地想到了雲千疊,咬牙道:“是她!是那個狐狸精!我現在就去找她替娘報仇!”
她剛站起來,身體太過虛弱又倒了下去,錦書連忙扶她坐下,說道:“我相信官府會查明真相的,老爺也不會讓兇手逍遙法外的,你現在這樣子去找她,沒有證據不說,動起手來也要吃大虧的。”
芸娘垂頭喪氣道:“娘死得那麼慘,難道就讓那娼妓在府中逍遙自在?”
“芸娘你別急,你先吃些東西養養精神,一會兒我們去府衙問問情況。”
紫芸只得點了點頭。
錦書把熬好的米粥遞給她,紫芸卻是邊吃邊掉淚。
正在這時,三名捕快跑上樓來,不由分說抓住錦書問道:“你叫何錦書?”
錦書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為何要抓她,想掙脫辯解,又哪裏有力氣和捕快對抗?她大喊道:“你們放開我,你們要幹什麼?”
捕快看她掙扎不休,更加用力按住她,說道:“我們是奉命拿你去府衙調查的,你最好不要掙扎,不然受傷的可是你自己!”
錦書氣憤道:“你們弄錯了,為什麼要抓我,我什麼也沒做。”
“你做沒做不是你說了算,凡是有嫌疑的人都得帶回衙門查問,走吧!”捕快鐵一樣無情的聲音回答了錦書的一切辯解。
錦書着急地看向紫芸,說道:“芸娘,你快告訴他們,我什麼也沒做,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的,你告訴他們啊,不要讓他們把我抓走!”
紫芸站起身來,手中的碗掉落在地上,她奔過去拉住錦書,哭道:“你們要幹什麼?怎麼可以隨意亂抓人?不是錦書做的,是那狐狸精,你們不去抓她反而來抓我的婢女?快將她放開!”
一個捕快拉開紫芸,說道:“你是沈長史的千金,我們不會傷你,但也請你不要妨礙咱們辦差,有什麼事衙門裏說去,我們只管拿人!走!”
“紫芸!我是無辜的,是那女人陷害我!”
幾人強行押着錦書下樓去。
“錦書!你們放開她!”紫芸大喊着追到門口,陳霞卻一把將她拉住,說道:“芸娘別追了!”
紫芸看到陳霞,一把推開她,說道:“給我讓開,我要去救錦書!”
陳霞呵呵笑道:“芸娘,你還真是傻!”
紫芸不知她為何發笑,說道:“你說什麼?”
陳霞緩緩說道:“你一直被蒙在鼓裏,你可知道二夫人是何錦書的姑母?”
紫芸並不相信,說道:“我知道你一向視錦書為眼中釘,她被陷害了你還來惡意中傷,你的心腸和那雲千疊倒是一般惡毒!”
陳霞並不在意紫芸對她說的話,繼續說道:“你真是太善良太天真了,你若是不信我的話可以去問你爹,二夫人可是何錦書的姑母?”
紫芸看着陳霞一臉自信的表情,尋思道:“她敢讓我去問爹,難道並非說謊?可是那狐狸精怎麼會是錦書的姑母,錦書從來沒和我提起這事過。”
陳霞看紫芸不說話,知道她已經開始懷疑錦書,趁熱打鐵道:“想那二夫人深得老爺寵愛,何錦書怎麼甘心做一個低下的婢女?所以她便趁機勾引楊公子,二夫人也正好有意撮合他倆,好增強她們的實力。”
紫芸突然想到錦書和楊洵之在房頂有說有笑的那一幕,她的腦中一片混亂,她止不住地胡思亂想,止不住地去嫉妒,若果真如陳霞所言,自己又是被錦書置於何地?她把錦書視如姐妹對待,可換來的卻是背叛,她慢慢走回屋內,倒在床上,想到娘親的離去,泣不成聲。
陳霞知道她心情不好,不想自討沒趣,悄聲離去。
錦書被單獨關進大牢中專為女囚改建的監房,等待明天的提審。
牢房中潮濕惡臭,燈火暗淡,錦書從未住過這麼骯髒的地方,她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到現在為止,她還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她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歪,一旦他們查明這事和自己沒有一點關係,自己就能恢復自由,她靜靜地等着,迫不及待着明日的到來。
她透過窄小的窗戶看着天空由黑變白,牢房裏還是沒有動靜,沒有開鎖的聲音,沒有腳步聲,直到日頭高懸,中午時分,一個佝僂的老者才慢騰騰走進來在錦書的牢房門邊放了一碗幾近餿臭的湯飯。
錦書連忙問道:“老翁,他們什麼時候才來提審我?”
老者還是第一次見這麼急着想要被提審的犯人,說道:“我說小姑娘,你犯的罪可是殺人的大罪啊!一經提審,你就命不久矣了。”老者的聲音干啞粗瀝,在這空蕩的牢房中顯得格外陰森。
“可是我沒有殺人,我是被冤枉的,他們一查就清楚了!”
老者不禁笑了兩聲,說道:“進到這裏來的人沒一個不說自己是被冤枉的,可也沒一個能活着出去的,一經提審,不管你冤不冤枉,都只能做個孤魂野鬼,你要是有些銀錢,我還能讓你好吃好喝幾日,也不至於做個餓死鬼!”
錦書聽他這麼說,靠在牆上,全身發軟,她喃喃說道:“府衙不是為了百姓伸張正義主持公道的地方嗎?我沒有殺人他們憑什麼定我的罪?”她想到自己問心無愧,又振作了精神。
老者看她一身丫鬟打扮,又聽說她是個孤女,想來也撈不着幾文錢,搖了搖頭,懶得與她多說,提着食桶離開了牢房。
老者前腳剛走,捕快後腳就進來,打開牢門說道:“何錦書,劉尚書要提審你,快走!”
錦書被兩個捕快推搡着來到公堂之上,她一夜沒睡,又沒有吃東西,頭眼發昏,只知道自己被押着跪在地上,身後的門外站滿了老百姓,指着自己議論紛紛,看那情景,當真把自己當作了殺人犯,她轉過頭望去,卻是一個也不認識。
劉尚書看她左顧右看,一拍驚堂木,聲音嚴肅地說道:“堂下所跪之人可是仙垟鎮何錦書?”
錦書被驚堂木拍桌的響聲嚇了一跳,抬頭看去,只見案桌前坐着一人,身着紫色圓領襕袍,腰跨玉帶,年過四旬,相貌威嚴。
錦書點頭道:“是婢女。”
“你既承認你是何錦書,你可知罪?”
錦書頭腦雖昏沉,意識卻是清醒的,案件未經審理,這劉尚書便發此提問,她心中氣惱,搖頭道:“婢女何罪之有?請尚書明示!”
劉尚書看她說話倨傲,有些不悅道:“你家主母於兩日前在府中暴斃而亡,經仵作查驗,長史夫人是被人下了毒,一種是藏在胭脂粉里的腐骨草,這種毒草經過提煉可令人毀容,而另一種是她身旁紅棗蓮子粥里的砒霜,有下人作證,親眼看見你去廚房將紅棗蓮子粥端進長史夫人房間,而且在你的床下搜到了砒霜之毒還有長史夫人的貴重首飾。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想抵賴?”
“什麼?”錦書驚道:“我根本沒有將紅棗蓮子粥端給夫人喝,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為什麼要害夫人?這根本就是栽贓誣陷!指證我的人是誰?敢出來和我當面對質嗎?”
劉尚書看她還在狡辯,說道:“事在是非,公無遠近,本堂定會令你心服口服,俯首認罪!傳人證!”
不一會兒,便有兩人走上堂來,錦書轉過頭看,一人是在長史府做了大半輩子僕人的趙婆婆,一人卻是將錦書恨之入骨的陳霞。
陳霞誣陷自己,錦書早有所料,可她沒想到趙婆婆也會指認自己殺害了夫人!
劉尚書對兩位人證說道:“你們將當日所見所聞從實講來,若有半句虛言,本堂饒不了你們!”
陳霞先說道:“回尚書,婢子早就察覺何錦書心術不正,她總是喜歡偷拿東西,夫人宅心仁厚,以為她只是拿些糕點孝順她的阿婆,所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曾在她的床下發現夫人的首飾,她怕我揭發她,不僅以武力相威脅,還說若是我告訴夫人,她就咬口是我與她一起偷的。無奈之下,我只好屈服於她,府中的人都看到過,她曾經在後院中毆打過我。夫人去世那天,我看到夫人發現一件貴重的首飾不見了,她叫來好幾個僕人幫她尋找,錦書怕事情敗露,所以才用砒霜毒死了夫人!”
錦書越聽越氣,這些事全都是陳霞編造的謊言,她猛地站起來,衝過去就要打陳霞,口中罵道:“你說謊,你這個騙子,我沒有偷夫人的首飾更沒有毒害夫人,你為什麼要害我?”
陳霞看她怒氣騰騰衝過來,嚇得往捕快身後躲,叫道:“快抓住她!快抓住她!她又要打我了。”
兩個捕快急忙將錦書抓住,把她按在地上,劉尚書看錦書狂性大發,一拍驚堂木,大聲斥道:“何錦書!公堂之上豈容你搗亂?你若再不收斂,當心大刑伺候!”
錦書喘着粗氣,知道自己剛才由於太過生氣行為失控,說道:“劉尚書,陳霞所言全是胡編亂造,婢子是一時氣憤不過,婢子不會再犯了,請尚書明察秋毫,還我清白!”
劉尚書說道:“你最好老實一點,好好聽完另一位人證的話。”說完劉尚書對趙婆婆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說了。
趙婆婆看了劉尚書一眼,低着頭說道:“老奴在長史府中做事已經大半輩子了,夫人和老爺都是極好相處的主子。”她看了錦書一眼隨即又低下頭說道:“夫人死的那日,老奴看見錦書她去廚房端了紅棗蓮子粥去夫人的房間,其餘的事,老奴就不清楚了。”
錦書一顆心往下沉,不可置信地望着趙婆婆,問道:“趙婆婆,我和你無仇無怨,你為什麼也要害我?”
趙婆婆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不敢看錦書,說道:“錦書啊,我也是逼不得已,實話實說,你,你可別怪我,別來找我啊!”
這時候劉尚書看着錦書說道:“何錦書,你偷盜你家主母的財物,害怕事情敗露所以惡從心起,將長史夫人毒害,現在罪證確鑿,你還有何話說!”
錦書抬頭道:“劉尚書,如您所言,若是我真的偷盜了夫人的財物,害怕事情敗露為何不是將財物另存其他更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我何必行兇殺人?就算我頭腦發熱,將夫人殺害,捕快是在第二天傍晚才來抓我,這一夜一天的時間,我難道還不知道將贓物和砒霜藏起來嗎?之所以捕快能找到贓物和砒霜,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有這些東西被放在我的床下,我根本就沒有殺夫人,我是被人陷害的!”
門外的眾人聽到錦書的辯解不無道理,開始懷疑她真是被人陷害。
劉尚書對錦書的說辭似乎並不意外,說道:“本堂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早已派人調查了附近的藥鋪,在林記藥鋪的賬本上清清楚楚記下了你的名字,所購藥材中便有砒霜和腐骨草,你還順帶買了另幾種草藥,看上去就像是為了殺蟲除草所買,好叫人消除疑心。”說罷扔了一本賬薄給錦書,說道:“你自己看看!”
錦書翻開賬本,看到幾日前的記賬上果真有自己的名字,她終於絕望了,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早已被安排好,自己根本無路可逃,成了雲千疊的替死鬼,所有的人都被買通了,自己不過是個孤女,死了再也無人問津。她環顧四周,一直沒有找到紫芸的身影,心道:“連她也認為是我做的嗎?不,我不能認罪,不能給阿翁阿婆抹黑,不能以殺人犯的身份離開這個世間!”
“何錦書,本堂只拿證據說話,你偷盜主人財物,毒殺長史夫人,事實擺在眼前,還不快快俯首認罪,簽字畫押!”
她抬頭看着大堂上掛着的牌匾,上書“明鏡高懸”四個大字,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道:“身為朝廷命官,不為天地立心,百姓立命,反而是非不分,草菅人命,你這個狗官,怎麼配得起明鏡高懸這幾個字!我不會簽字畫押的,我沒有殺人!我清清白白,問心無愧!”
劉尚書看她歇斯底里,出言辱罵自己,一拍驚堂木,怒道:“大膽人犯!竟敢咆哮公堂,辱罵本官,來人,將她拿下,罰十鞭,以儆效尤!”
劉尚書話剛說完,立即有兩個捕快捉住錦書,拉住她的胳膊將她按跪在地上,另有一人揪住她後背的衣衫,嘶啦一聲扯為兩半,露出芊瘦的脊背。堂上及門口數十人看着,錦書只覺羞憤難當,恨不得立即死去。
站在他身後的捕快人高馬大,身強力壯,手拿軟鞭,往掌中吐了口唾沫,右手一揮,軟鞭打在錦書的背上,立刻皮開肉綻,鮮血直流,錦書從未受過這麼重的傷,鑽心的疼,她不禁慘叫出聲,還未等她緩過勁來,又是一鞭打來,她緊握拳頭,咬緊牙關,額頭上直冒汗,想來地獄之苦,也不外如是。
她的背上皮肉翻卷,傷上加傷,每一條豁口都長達數尺,觸目驚心,就連門外許多男人都不忍直視,女人更是捂着眼睛不敢看。
十鞭打完,錦書腳下都是鮮血,她的背上十條傷口縱橫交錯,血肉模糊,體無完膚,左右兩個捕快鬆開錦書的胳膊,擦了擦濺到臉上的血,錦書如同一個布袋倒在地上,早已昏厥過去。
劉尚書發話道:“將她拖下去關入大牢,待她醒來,讓她招供畫押,退堂!”
錦書不知在牢中昏迷了多久,醒過來的時候窗外的天空已經佈滿晚霞,她背上的血液已經乾涸凝固,傷口仍然火燒火燎地疼,彷彿整個背上的皮肉都被撕下,坐立難忍。
她恍惚間聽到有人喊道:“小姑娘,你醒了?”
她爬到牢房門邊,看到是前幾日給她送飯的老者,老者看到她背上的傷,皺着眉眯着眼說道:“沒想到你骨頭倒是挺硬,被打成這樣都不認罪。”
錦書沒力氣與他聊天,說道:“我沒錢給你。”說完就要爬回去。
老者哎了一聲喊住她,遞進去一套乾淨的囚服和兩個饅頭一壺水,說道:“我去看你的提審了,我知道你是無辜的,害你的人權勢太大,你也只能認命了。”老者嘆了一口氣,轉身離去。
錦書這幾日滴水未進,腹中飢餓難耐,抓起饅頭大口吞咽,吃得太急又咳嗽起來,她打開水壺猛灌幾口水,總算好些。
吃完饅頭,她忍痛換上了囚服,趴在乾草上望着天空中的星星,這些星星,讓她覺得從未有今日這般遙遠,在公堂之上所受的屈辱,時時刻刻燒灼她的心臟,她這輩子都難以忘懷。
當日公堂之上,沒有人為她說情,沒有人為她辯白,就連紫芸也沒有出現,彷佛一夜之間,所有的人都變得不認識,變得想置她於死地,這般想着,她心灰意冷,腦袋發暈,昏睡過去。
第二日還未醒過來便被兩名獄卒拖到刑房,一個獄卒說道:“劉尚書說了,讓她趕緊招供,簽字畫押。”
錦書聲音微弱卻堅定地說道:“你們休想讓我認罪。”
錦書被綁在凳子上,臉上矇著布,她害怕地說道:“你們要幹嘛?”話剛說完,其中一個獄卒提着一桶水就往她的臉上灌。冰冷的水衝進她的口鼻,她手腳亂踢,卻被另外兩個獄卒按住,水不斷地湧入,湧進她的氣管,她的肺部,無法呼吸,卻又刺痛難忍,她甚至不能叫喊,每一秒都在承受極大的痛苦。
時間變得越來越緩慢,她感覺到自己在生與死之間來回掙扎。每隔一小段時間,衙役會停止灌水,然後揭開她臉上的布,讓她呼吸一口氣,問道:“你招還是不招?”
一旦錦書搖頭,更多的水又會灌進來,這般反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始抽搐,逐漸失去意識。
她的靈魂像是飄出了身體,回到了小時候,“書兒,人生是一個太過短暫的過程,這麼短的一生,珍貴的人出現在生命里的時光更是轉瞬即逝。阿婆阿翁都會老,會離開這個世界,阿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十歲的錦書躺在阿婆的懷裏,阿婆輕輕幫錦書梳理頭髮。
“阿婆,你要去哪兒?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小小的女孩並不知道死亡的殘忍和恐懼。
阿婆笑道:“書兒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不能總是依賴阿婆,要學會照顧自己,頂天立地!”
“嗯,我要快快長大,我還要照顧阿婆還有阿翁!”
錦書醒來的時候,她只覺五臟六腑都糾纏在一起,連呼吸都會牽扯着痛感。幽暗的牢房裏,像是藏着無邊的黑暗和嚎哭,她看不見蒼天,看不見曙光,孤獨和絕望爬滿她的全身。
一個人影緩緩走到房門,暗香浮動,人影蹲下身來看着錦書,柔媚的聲音響起:“他們竟然把你折磨成這樣?不得不說你還真算得上鐵骨錚錚,到現在還不招供!”
錦書抬起頭來,看到面前的女人,眼中充滿怒火,啞聲道:“雲千疊,你,你為何害我?”
雲千疊站起來笑道:“誰讓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非要和我裝傻充愣。你要是早點告訴我你娘的下落或者交出七弦琴,也不至如此!”
錦書扶着牢門慢慢站起來說道:“我不知道我娘在哪兒?更不知道你要找的是什麼東西?就算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早晚會有惡報!”
雲千疊聽到她如此說,氣憤的臉慢慢轉為冷笑:“沒錯,我就是一個惡毒的女人,可惜啊,這世道本來就不是良人的世道,你現在不肯說,這苦牢的日子還長着呢!”說完,盈盈而去。
錦書坐倒在地,萬千思緒湧入她的心中,像一團亂麻,每一個線頭後面都是看不見邊的黑暗和疑惑。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娘親又身在何方?她為何突然失蹤,至今是死是活?這麼多年,都不曾出現過?可是如今自己身處牢獄,死亡隨時降臨,這許多疑問,又有什麼關係和意義?
這時獄卒送來飯菜,餿臭的飯菜連狗都不會吃,錦書坐在原地並沒有理會。
這名獄卒是出了名的兇狠冷酷,他常以對囚犯施刑為樂,並且專門研製各種折磨人的刑具。人們都稱他為“毒牙”,他見錦書不過來吃,怒罵道:“你他娘的不吃是吧?”說著打開牢門,抓住錦書的頭往飯盆里按,錦書用力反抗,卻被他打了一巴掌扔回草堆。
這時候另一名獄卒走進來,他走到毒牙身邊,笑眯眯地說道:“大哥,你看這女囚長得還算有幾分姿色,反正她也難逃一死,不如,讓我們樂呵樂呵?”
毒牙先是瞪了他一眼,然後會意地笑道:“我就知道你這小子色慾熏心,這不花錢的女人你怕是早就盯上了。你就不怕你家那頭母老虎知道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哥,你不說我不說,她又怎麼會知道?”說著他往毒牙手裏塞了五十文。
毒牙收了錢,滿意地笑道:“這還差不多。這還是黃花大閨女呢,我可是沒這嗜好,我半柱香的時間回來,你可快點!”
毒牙出去以後,這名獄卒對着錦書笑道:“你別怕,大爺會好好疼你的!”
錦書見他獐頭鼠目,形容猥瑣,一步一步朝自己靠近,而自己退無可退。如若自己遭受侵犯,失去貞潔,這是比那些所受的酷刑更難以忍受的事。
“你不要過來!”錦書喊道。
獄卒哪裏聽她的,他一下趴到她的身上,雙手開始解錦書的衣襟。錦書哪裏受過這等侮辱,羞憤難當,用盡全身力氣一腳朝他踢去。獄卒沒有想到錦書還有反抗之力,這一腳踢到他的腿上,他暴跳如雷,掐住錦書的脖子說道:“我教你敢踢我!”錦書想掰開他的雙手,卻再無更多的力氣。
她模糊間聽到牢獄的大門傳來“砰”地一聲,獄卒轉過身去,終於放開了手,她咳嗽着抬起頭,看到一個蒙面人正在和獄卒打鬥。
獄卒沒有想到會有人劫獄,看到門外倒在地上的毒牙,心驚膽戰之下,哪裏還有反抗的勇氣,三兩招便被蒙面人擊暈。
錦書驚懼地往後退,說道:“你是誰?你別過來,你想幹嘛?”
蒙面人輕聲說道:“別害怕,我是來救你的。”
錦書聽到他的聲音有些熟悉,也沒有惡意,便不再多問。
他從刑房牆上取下一圈繩子,走到錦書身邊,用繩子把錦書綁在背上,然後朝外面飛奔,他見到前面有一個獄卒正在走來,膝蓋微屈,運足內力,跳到樓頂,月光灑在兩人的身上,錦書只覺得眼前的景物一晃即過,許久未聞到的清新空氣撲在面上,仿若夢境一般。
蒙面人健步如飛,不一會兒就轉進了一個巷子,巷子裏早有馬車等候。他把錦書放下,抱進車廂里,然後韁繩一拉,“駕”地一聲,馬車開始疾馳。
月光皎皎,馬車在林間奔跑,驚起了一片蛙鳴。蒙面人卻沒有停下來欣賞美景的心思,他的眉頭緊皺,一刻也不敢放鬆。
錦書從車廂里爬起來,拉開帘子看到蒙面人熟悉的背影,她大概猜測到此人是楊洵之,卻不敢確信,沙啞的聲音問道:“楊公子,是你嗎?”
楊洵之沒有想到錦書會認出他,說道:“看來你不止身手了得,更是目光如電,這樣都被你認出來了!”
錦書知道他是有意逗自己開心,卻笑不出來:“人人都說是我謀害了長史夫人,偷盜了她的首飾。你為何還要救我?”
楊洵之繼續趕車,卻答非所問:“我應該早點來救你的,我幾日前去了西都,今早回來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幫禽獸,不知道給你吃了多少苦!”
“楊公子,你知不知道劫獄和私放死囚是大罪?你身份尊貴,前途無量,何故為了一個卑如草芥的人冒此大險?萬一被查出來。”錦書難以想像後果有多嚴重,她也早已視死如歸,說道:“你還是送我回去吧。”
楊洵之卻不以為意:“你這麼不相信我?放心吧,他們查不到我身上的。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來,你就別再想着回去了啊!還有,在我看來,你才不是草芥,你比天上那顆星星都要珍貴!”
錦書還待要說話,楊洵之把面罩解下,大口吸了一下空氣打斷她道:“戴這個玩意兒可悶死我了,車廂里有吃的,你快吃點吧!”
錦書心下感動,拿起一塊餅咬在嘴裏,鼻子卻酸酸的,流下淚來,說道:“他們都說是我殺了夫人,連紫芸都沒來看過我,你我不過才見了兩次面,你相信我沒有殺害夫人嗎?”
“我當然相信你,只不過很多人不敢說出真相而已。”
錦書心中明白,誰願意為了自己這樣一個無無權無勢,身份卑微的下人得罪長史府呢?
“車中有乾淨的衣衫,你先換換吧,這身囚服還是找個地方扔了,我得儘可能趕遠一些,府衙里的官差沒有閑工夫跑遠路抓人的。”
錦書換下了囚服,在一個岔路口扔掉之後,楊洵之又調轉方向往另一條路行去。
行了三個時辰,楊洵之在一家小客棧門前停下,他把錦書扶下來,要了兩個房間,吩咐小二在錦書的房間打好洗澡熱水,然後扶着錦書上樓去休息,他倒了一碗水遞給錦書,說道:“我看你的身體太過虛弱,繼續趕路怕是吃不消,今晚先在這裏休息一宿吧。”
錦書喝了水,說道:“楊公子,你為什麼要冒險救我?”
楊洵之愣了一下,說道:“我把你當朋友看待,朋友之間,不是應該拔刀相助嗎?除非,你沒把我當朋友。”
錦書沒想到楊洵之心地這麼善良,說道:“楊公子把我當朋友看待,那是錦書的福氣,只是我這樣的身份,怎麼敢這麼想?”
“身份那都是俗人的眼界,我所認識的人沒有一個像你這麼有趣,說話不虛偽,不恭維,若是我們兩人身份互換,你做的肯定比我還多。”
兩人正說著,小二已經在木桶中倒滿了溫水,楊洵之試了一下水溫,說道:“我先出去了,有什麼事你叫我就成,我就在門口。”
“嗯。”錦書點點頭。
錦書看到楊洵之出去關了門,扶着桌子站起來,她脫去身上的衣衫,看着面前的這桶水身體發抖,她背上的傷還是螞蟻鑽心一般地疼,她不知道觸碰到熱水會怎麼樣?可是這種情況下,她不知道該怎麼向楊洵之說明。
她閉上眼睛,心一橫,跨進水中,熱水碰到綻開的皮肉,劇烈的刺痛傳來,她疼得悶哼一聲,楊洵之聽到聲音,問道:“你沒事吧?”
錦書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沒事。”
楊洵之怕她害怕,隔着一扇門和她閑聊道:“錦書,你知道是誰陷害你?為什麼害你嗎?”
錦書這幾日有苦難言,說道:“是雲千疊,哦,就是沈長史新納的小妾,她起先騙我,說她是我姑母,原來她是想打聽我娘的下落。”
“你娘?”
“我想這事和我娘親有關,可是我已經記不清她的樣子了。娘親在我八歲的時候就失蹤了,她失蹤以後,我每次問起她為何離開,阿婆都不願意多說,時間久了,我也不再過問。雲千疊說我娘叫施曼沙,可是我記得她叫夕娘,還說要找一件叫七弦琴的東西。”
楊洵之沉思道:“看來這雲千疊來頭不小,就算官差不找你,她費此心力,沒有得到想要的,不會就此罷休的,你可有什麼去處嗎?”
錦書心中黯然,說道:“她既有如此大的勢力,我又能躲到哪兒去呢?左右都是一死,還不如我回仙垟老家等着她好了。”
“你怎麼可以輕言放棄?束手就擒?有一句話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錦書不禁笑道:“應該說女子報仇十年不晚。”
楊洵之聽她開心一點,說道:“我下去拿些吃的,你洗好了就去隔壁找我。”
“謝謝你,楊公子!”
“以後叫我楊大哥就好,可別和我客氣。”
錦書洗完澡穿着整齊之後來到楊洵之房間,短短几步路,她扶着牆走了半盞茶時間,楊洵之看她臉色極難看,扶她坐下,說道:“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所以隨意點了幾樣,不合胃口的話再叫廚子燒。”
錦書搖頭道:“這些就很好了,不用麻煩。”她頭暈眼乏,所見之物恍恍惚惚,胸中煩悶,並沒有胃口。
楊洵之看她臉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一摸她的滾燙額頭,站起來說道:“你的頭好燙,我去給你找個大夫。”他剛走到錦書身旁,轉頭看到她背後衣衫上有鮮血浸出,焦急道:“你受了傷?你怎麼不早說,我看看。”
錦書虛弱地笑道:“這些皮肉之苦,我還忍得住,只是,我沒辦法證明我的清白。”她已經心神疲憊,神志模糊,說道:“我就要見到阿婆了,我死了把我也埋在阿翁阿婆身邊吧。”
楊洵之眼中儘是心疼,把她抱到床上,面朝下躺着,說道:“非常之時,請原諒在下顧不得禮教了。”他輕輕掀開錦書的衣衫,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她的背上十條鞭痕交錯密佈,傷口沒有得到及時醫治和處理已經開始潰爛化膿,楊洵之難以想像要多強大的意志力才能忍受這樣的疼痛,何況她還是個單薄的女子,他看得心都在顫抖。
楊洵之把她的衣服拉下來輕輕蓋上,神色凝重,語氣低沉,在她耳邊說道:“我真的難以想像你是怎麼熬過這些酷刑的!你的傷太過嚴重,它已經導致你神志不清,全身發熱,我得馬上去找個大夫來給你看看,你在這裏睡會兒等我回來好嗎?”
他見錦書沒有力氣說話,只是點點頭,又叮囑一番道:“你可千萬別亂跑,一定要等我回來!”
錦書待楊洵之離開后,慢慢爬起來往外走。莫說自己現在是一個逃犯,就算是清白之身也不能害楊洵之於危險境地。她這般想着,越走越遠。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辯方向,她的傷口未愈,又加上如此奔波,汗水已經浸濕了衣襟,全身有如火燒,頭暈目眩,終於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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