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史喜納妾 錦書悲喪親
眾人都望向門外,隨着鞭炮的響聲,一個婆姨扶着新娘走進來。新娘鳳冠霞披,紅布遮頭,雖看不見容貌,卻是曼妙身姿。因為是納妾,禮數並沒有正式娶親時繁雜,簡單的拜堂之後,長史大人將新娘蓋頭掀起,眾人見到新娘的容貌都不禁讚歎,天下美人,不外如是。
她大約二十七八年紀,如一朵盛放的牡丹,明艷動人,珠玉裝飾,更添貴氣,媚眼紅唇卻透着一股妖冶。
雲千疊裊裊婷婷走到夫人面前去,向夫人敬酒,說話恭敬柔和:“小女子能與長史夫人共同服侍大人,是我的福氣,請夫人喝了這杯酒,允我叫你一聲姐姐!”
長史夫人本不樂意這樁婚事,今日總算見到這個叫雲千疊的女子,為她美貌驚嘆之餘,更加覺她並不簡單,可是自己隨着年歲漸長,膝下無子,也無可奈何,現下眾多賓客在場,她只好表現得賢惠大氣,喝下酒後說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也是緣分,妹妹,你起來吧!”
沈牧天帶着雲千疊敬了一圈酒之後,雲千疊被送進婚房休息。
大堂絲竹管樂之聲、敬酒聲、歡笑聲騰騰如沸,夫人吩咐錦書去地窖取葡萄美酒,想贈予楊大人,錦書點頭離開,她正想出來透透氣。
她取來美酒,行至走廊,一位酒醉客人正在找茅廁,見到錦書,本想問她,卻酒醉難以自控,朝她撞去。還好錦書反應迅速,退後一步,但是酒瓶卻被這名客人的手碰倒,她眼疾手快,在美酒即將落地之際抓住了酒瓶,然後長長舒了一口氣。她將客人扶起,指了指茅廁的方位,說道:“就在那邊。”
“姑娘好身手!”這時候一個聲音傳來。
錦書抬起頭看到說話的人是楊公子,忙又低下頭道:“楊公子。”
楊公子徑直走過來,從錦書手中拿過葡萄酒,看了又看,說道:“這酒回去我還真得嘗一嘗!”然後又還給錦書道:“我叫楊洵之,請教姑娘芳名?”
錦書見他和顏悅色,並沒有公子哥的架勢,便不再過於拘謹,答道:“我叫何錦書,楊公子,你怎麼會在這裏?”
楊洵之喃喃念道:“錦書,錦書,這名字真有趣。裏面太悶了,除了禮儀客套就是相互恭維,我出來走走,沒想到長史府雍容不失雅緻,這院裏的一草一木,比我家氣派多了。對了,剛才看你反應和身手不錯,你學過武功嗎?”
錦書聽他誇獎,卻不敢當,說道:“哪裏算得武功,只是阿翁會教我一些簡單的拳腳,說是防身用用,他每次教我阿婆就說女孩子家不該學這些打打殺殺的。”
“家父也算是武將出身,從小就要求我習武,我倒是不想學,卻沒有人為我說情。你阿婆阿翁對你可真好,改天我去拜望他們。”
錦書嘆了口氣,說道:“可惜,阿翁已經仙去了,阿婆身體也不大好。”
“那你爹娘呢?”楊洵之隨口問道。
錦書撇過頭,說道:“我爹戰死沙場了,我沒有娘。”
楊洵之沒有想到會提到錦書的傷心事,道歉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這麼說的。”
錦書想起來自己還要送酒,搖搖頭道:“楊公子,我還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楊洵之本還想和她說說話,卻見她已經抱着葡萄酒走遠了。
這一夜,夫人無眠,她眼睜睜看着別的女人光明正大枕在自己丈夫身邊,回想與沈牧天一路走來的二十載,她開始懷疑,是否他真的對自己用心待過?是否真是色衰愛弛?她永遠無法問出口,也永遠無法得到回答,她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想要將自己灌醉,脫離這撕心的痛楚,她淚水迷濛,趴在桌上念道:“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念罷伏首痛哭不止。
這一夜,紫芸無眠,她難以忘記楊洵之的模樣,他的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動作,那般風度翩翩,她從未見過比他還俊逸瀟洒的男子,娘說他還未有婚配,她不斷問自己,楊公子注意到我了嗎?他對我可有好感?她懷抱甜蜜的幻想,幻想有一天他將自己迎娶進門,所有一切都美好幸福。
這一夜,錦書更是無眠,家中送來口信,阿婆去世了!
她還未及向夫人彙報,紫芸允她先行回家,處理好了阿婆的後事再回來。
她聽到這個消息時,腦中轟然作響,以為自己聽錯了,來人是阿秀嫂的夫君林叔,林叔是個忠厚人,誠實可靠,從不說謊。
林叔雇了馬車帶着錦書星夜兼程,一路上,錦書什麼也沒問,一句話也沒說,林叔想她是傷心過度,又不懂安慰人,只得悶聲趕路。
趕到仙垟老屋時,天已經漸亮,漆黑的屋子寂靜無聲,阿秀嫂站在屋前看着錦書一步步走近,錦書快步奔進屋內,卻不見阿婆。
錦書問道:“阿婆呢?”
阿秀嫂擦擦眼淚,說道:“你阿婆是兩日前走的,我來看望她的時候她已經咽氣了,我看到桌上有兩封信和五百文錢,一封是給我的,信上說讓我先不要告訴你,她說不想為後事麻煩大家,囑託我將她埋在你阿翁旁邊就好,我用那五百文買了棺木,請人將她下葬,就葬在你阿翁邊上。”
錦書呆立了半晌,她不明白,幾日前還和阿婆有說有笑,共枕同眠,僅僅幾天時間,阿婆就不在了,她走到阿秀嫂身邊,拉住她的手臂問道:“阿秀嫂,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阿婆沒有死!”
阿秀嫂不忍心看她傷心,可又不能騙她,說道:“錦書,你阿婆她是服了過多安睡的湯藥去世的,看來她早有準備。”
錦書鼻翼噙動,喉間苦澀,全身顫抖,問道:“為什麼?阿婆為什麼要自盡?她不會丟下我的。”
“錦書,你阿婆的病已經治不好了,她每喝一次湯藥就吐一次,她這是為了你好,她不願意你看到她病入膏肓,神志不清的樣子,也不願你看到她冷冰冰的屍體,她不想拖累你,這些高昂的藥材只會讓你負債纍纍,你不要怪你阿婆,她付出最後的生命來愛你。”
錦書跪倒在地,眼淚刺痛着眼圈越流越多,她長長吸了一口氣,感受着挖心裂肺的痛,她從未想到,阿婆會用這樣的方式離開自己,她用盡所有,只為了保護自己,錦書抬頭望着阿秀嫂,哭道:“阿秀嫂,我不要阿婆走,我不要阿婆走!我什麼都還沒為她做,我苦命的阿婆。”
阿秀嫂也是淚如雨下,抱着錦書說道:“孩子,哭吧,哭吧,大聲地哭出來就好了。”
錦書不知哭了多久,只覺頭暈目眩,她的喉嚨已經干啞,全身仍是不停地打顫,她站起身來,說道:“阿秀嫂,謝謝你們了,我去山上看看阿婆。”
阿秀嫂知道她現在需要一個人靜靜,把另一封信交給她,拍拍她的肩膀說道:“有什麼事只管去我家裏找我。”
“嗯!”錦書點點頭,朝山上走去。
她的步履沉重,心中還想着上次阿婆對自己說的話,她告誡自己,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好好活着,原來她心中早就知曉了。
阿翁墳邊,堆砌起來一座新墳,冰冷堅硬的石頭上寫着何母楊氏之墓,簡潔清寡,連多餘的雕刻和黃幡都沒有。
錦書坐到阿婆石碑前,頭倚靠在石碑上,說道:“阿婆,書兒來晚了,連您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都怪書兒,請不起最好的大夫,也沒有守在您身邊,我真沒用。”
她跪在墳前,自責道:“對不起,上次我還為娘親的事惹您生氣,書兒錯了,書兒再也不問娘親了,阿婆你別走,我什麼也沒了,求求你別離開我!”
她想到傷心處,緊握着拳頭砸在地上,一拳又一拳,直到手指佈滿傷口,鮮血和泥土混在一起,她仰頭望天,她恨這蒼天,她恨這眾神,阿婆心地善良,勤勞樸實,平日裏虔心禮佛,可是最後卻是不得善終!她大喊道:“你們把阿婆還給我!把我的阿婆還給我!”
她看着湛藍的天空,放佛看到阿婆的笑臉,整個世界天旋地轉,她的眼前一黑,昏暈過去。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午時,熾烈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緩緩睜開眼睛,只覺一片白光和刺痛,她慢慢爬起來,爬到阿婆的墓碑旁邊,也不理會炎炎烈日,兀自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約莫坐了半個時辰,她才想起阿婆留給自己的信,她顫抖着手從腰間將信小心翼翼拿出,展開,信上的字有些歪斜,錦書知道那是因為阿婆昏花的眼睛和顫抖的雙手,只見信上寫道:“書兒,阿婆希望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能少些悲傷,別怪阿婆,也別怪自己,阿婆並不害怕死亡,比起死亡,阿婆更怕的是病到連你都認不出,阿婆想早些去見阿翁,你該為我感到高興。以後阿婆不能在你身邊照顧你了,你千萬要照顧好自己,你和你娘親若是有緣分,自會再相見,若是無緣,你也無需介懷,我的乖孫兒,記住阿婆給你說的話,要好好地活着。”
錦書的淚水滴落到信紙上,淚水將墨色的字跡泅開,她趕緊用袖口去擦,卻越擦越模糊,看完阿婆的信,她總算寬慰一些,她折好信紙,放回懷中,摸着阿婆的石碑說道:“阿婆,你現在和阿翁在一起了嗎?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嗎?你們有沒有在想書兒?書兒好想你們。”
她緩緩站起身來,看着阿翁阿婆的墳塋,強打精神去小鎮上買了紙錢,黃幡,香燭,一些貢品和一盞長明燈,提着一應物什又回到阿婆的墳前。
將一切擺放好之後,天色已經擦黑,她沒有打算回山下屋裏睡覺,她要陪着阿翁阿婆,她將長明燈點起,睡在墳前的草地上,餓了就吃一個蘋果充饑,月光照在她稍顯稚嫩的臉上,像是給她蓋上一層薄被,聽着熟悉的蟲鳴聲,她終於平息了自己的悲傷,沉沉睡去。
醒來已經是第二天辰時,長明燈早已熄滅,她給阿翁阿婆磕了三個頭,說道:“阿婆,我答應你,會好好活着的,我會經常來看你們的。”
她回到山下屋中,將自己整理乾淨,也將屋內所有物品重新清潔整理,望着空蕩蕩的屋子,以往的歡聲笑語,其樂融融全都消失不見,她這才體會到,十幾年來,自己過得那麼幸福。
她隨後到阿秀嫂家道謝一番,回到長史府時已近傍晚,在廚房吃過晚飯之後,她到琴房尋找紫芸。
紫芸並沒有練琴,而是坐在椅子上發獃,錦書不想驚擾她,輕輕走進去將燒盡的燈芯剪斷,琴房中頓時亮堂不少。
“你來了?我以為還得兩三天你才會回來呢!”紫芸看到她問道。
錦書走到紫雲身旁,說道:“阿婆囑咐不辦後事了,她已經入土為安,我想早些回來,多做做事就不會想太多。”
紫芸看到她手上的傷,吃了一驚,連忙拉過來看,說道:“錦書,你沒事吧?又打架了嗎?”
錦書縮回手,說道:“我沒事,這是我自己弄傷的,已經擦藥了,一點不疼。不說我的事了,我看到你剛才在發獃,又想什麼呢?”
錦書這一問,紫芸倒是飛紅了臉,又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否認道:“我哪兒有發獃,只是練琴練得太累,休息一下而已。”
錦書知道她的心事,也不再逼問,反而自己先說道:“我看那楊公子啊,相貌堂堂,說話也客客氣氣的,不像那些所謂的紈絝子弟,倒真是不錯呢!”
紫芸有些失落,說道:“你把他說得這麼好,我倒是顯得一無是處了,那日他還未和我說過一句話呢,是不是我不夠漂亮?”
錦書看着紫芸的臉蛋,說道:“我要是個男人,能娶到你這樣的美人那是求之不得,除非啊,楊公子眼睛當真是不好使了。”
“楊公子怎麼會眼睛不好使?他還對爹爹書房中的瓷器讚不絕口,連出處都說得一清二楚,娘說楊大人是武將出身,楊公子卻是能文能武。”
錦書本來是幫着紫芸說話,這下紫芸又誇讚起楊洵之來了,她倒是有些糊塗了,說道:“楊公子啊和你是郎才女貌,楊府和沈府更是門當戶對,下次見面你主動和他說話不就好了?”
紫芸一手撐着下巴,說道:“可是我該和他說什麼呢?”
“這還不簡單,你就問他平日都做些什麼?喜歡看什麼書不就成了嗎?你讀過的書肯定比他多,說不定他還會對你五體投地呢!”
“是嗎?”紫芸似信非信,說道:“只是自從狐狸精進門那日之後,他就再也沒來過,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
紫芸這麼說來,錦書也沒有辦法,只好轉移她的注意力問道:“那個雲,現在該叫二夫人了,表現怎麼樣?”
紫芸一想到雲千疊就滿肚子火,說道:“那狐狸精雖然進了我們沈府的門,卻是一點規矩也不懂,從沒有去給娘請過安,每天日上三竿了才起床,爹還命人不得打擾!簡直囂張至極!”說罷,她忍不住狠狠朝桌上拍了一掌。
錦書也皺眉道:“這個女人真有些怪異,撇開出身不說,她這麼明目張胆,不把夫人放在眼裏,可能還有更大的圖謀,我們還是多提防着她的好。”
“爹真是鬼迷心竅了!”紫芸不斷抱怨道。
錦書看天色不早了,說道:“芸娘,該去睡覺了,明天七彩坊的秋師父要過來教你書畫,睡晚了又得沒精打采了。”
兩人回到樓上,錦書幫紫芸鋪好床被,服侍她洗漱,待她睡下之後才回房休息,她仍然記掛着阿婆的突然離世,翻來覆去到三更天才迷糊睡去。
轉眼沈牧天新婚已經十多天,卻沒有一日進過夫人的房間,夫人只得夜夜獨守空房,以淚洗面,身體日漸消瘦,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她漸漸地心如死灰,接受了沈牧天完全變心的事實,可是她不能讓雲千疊得逞,雲千疊不僅搶去自己的夫君,更是連一眾下人都在背地裏嘲笑自己,保不準日後就會將自己踩在腳下,甚至把自己掃地出門,她越想越驚,越想越恨,她突然想到一個惡毒的主意,她決定毀了這個狐狸精的臉,讓她再也不能勾引牧天!
她望着雲千疊的房間,心道:“反正只要她有生育能力就行了,並不會謀害她的性命,看她失去美貌之後牧天還會不會這麼寵她!”
女人一旦失去寵愛,便會被毒蛇趁虛而入,不計後果,因為在她心中沒有什麼事能比自己的夫君去疼愛別的女子更難以忍受了。
夏日的天空比別的季節天亮得更早,錦書服侍紫芸用過早點之後正要去給夫人請安,剛走進廊道中便聽到身後的陳霞說道:“喲!看看這是誰回來了?何錦書,你不用給你阿婆守靈嗎?真是不孝!”
錦書猛地轉過身來,冷眼橫眉道:“你說什麼?”
陳霞看她憤怒的樣子嚇了一跳,看看四周無人,鼓起勇氣昂首挺胸道:“我說什麼你不清楚嗎?看來你還是貪圖府中的富貴,一日也捨不得離開。”
錦書看她挑釁的模樣怒氣填胸,她本來就因為阿婆的離世苦痛自責,無處發泄,這時候陳霞偏偏來找茬兒,這就好比一團沾滿燈油的棉絮遇上了燭火,只需一點,就會燃起熊熊烈焰。
錦書握着拳頭朝她走過去,陳霞還記得上次被她打落的牙齒,牙根到現在還隱隱作痛,她一邊後退一邊說道:“你,你要幹嘛?你要是先動手打我,夫人不會饒你的!”
錦書的拳頭舉到半空,阿婆的話突然在她耳邊響起:“要懂得忍耐,不要生事。”她呼出一口氣,將拳頭緩緩放下,說道:“你走,不要再來惹我!”
陳霞嚇得吞了一口口水。
正在這時,另一個新來的婢女走到錦書身邊問道:“你叫何錦書?”
錦書看她穿着鮮亮,說話趾高氣昂,已經猜到她是雲千疊的侍女,回答道:“我是何錦書,找我什麼事?”
婢女瞟了一眼旁邊站着的陳霞,不屑地說道:“不是我找你,是我家雲夫人找你,跟我來。”說完轉過身往回走。
錦書不知道雲千疊找自己何事,只得跟在這婢女後面見機行事。
錦書跟着婢女來到雲千疊的房間,屋內芙蓉暖帳,黃花梨木貴妃榻,翠羽明璫,玉繞珠圍,一應裝飾高雅奢華,比之夫人的房間更加奪目生輝。
雲千疊正在鏡前梳妝,她示意婢女退下后,望着鏡中的錦書地說道:“你就是何錦書?長得倒是鍾靈毓秀。”
錦書走到雲千疊身邊,低頭回道:“不知道二夫人喚我有什麼事吩咐嗎?”
雲千疊卻沒有瞧她一眼,將一支金釵遞給她,說道:“來,幫我戴上。”
錦書接過來,小心翼翼幫她插在髮髻上。
“知道我為何叫你來嗎?”她問道。
錦書搖搖頭道:“婢子不知。”
二夫人轉過身饒有興緻地看着她,說道:“我之所以嫁進沈府,有一部分的原因就是為了你。”
“為我?”錦書糊塗了。
雲千疊拉過她坐在身旁,說道:“我本是來梁國投奔親戚的,不料才走到東都就被騙進了韶光樓,所幸遇到了沈長史,他幫我打聽到原來我要投奔的親戚就是你阿翁,也就是我的舅父,可是沈長史也告知我他們都已仙去,只剩你在府中做事。我們是彼此僅剩的親人了,我得想盡辦法照顧你才是,所以我才嫁到了沈府。”
錦書聽得目瞪口呆,難以置信,說道:“你真的是來尋我阿翁的嗎?我從來沒聽他說過有妹妹和侄女。”
雲千疊笑笑,說道:“你還小,再說,我娘親十八歲就遠嫁揚州,幾十年了,舅父怕是也不願提起這事了。”
錦書看着雲千疊,想起雲千疊與沈長史大婚當日夫人曾問過自己有沒有在揚州的姑奶奶和姑母,原來真的有這麼回事,她問道:“你真的是我姑母?”
雲千疊輕輕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說道:“那還有假?”
錦書無緣無故多出來一個姑母,心中的高興多過迷惑,隨即想到剛去世的阿婆,說道:“要是我們早一點相認,阿婆就能看到你了,她也定會很高興的。”
雲千疊嘆了一口氣,說道:“我聽說了,可惜沒得空去看望,改天我再去祭拜舅母。”
“嗯。”錦書點點頭。
“我聽沈長史說你阿爹是戰死沙場的?”
“我娘剛懷了我他就被征去打仗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阿婆說我和他長得像,性格也像。”
雲千疊整理好妝容,說道:“我聽我娘說過,堂哥長得可英武了,曼沙姐姐也是個大美人,對了,你阿翁阿婆都去世了,你怎麼不去和曼沙姐姐一起生活呢?”
錦書不解道:“曼沙姐姐是誰?我怎麼從來沒有聽過。”
雲千疊媚眼如絲,閃過不信任的光芒,笑道:“你難道不知道你娘叫施曼沙嗎?”
這下錦書更驚了,反問道:“我娘叫施曼沙?可是別人都說我娘叫漱夕,認識她的人都叫她夕娘,你知道關於我娘親的事嗎?”
雲千疊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心道:“要麼她就是真不知道,要麼就是太會裝蒜!”她一臉不知情的樣子說道:“我也只是從我娘親口中聽過隻言片語,舅父舅母沒有給你說過什麼嗎?你娘什麼也沒留給你?”
錦書灰心喪氣道:“每次我問阿婆,阿婆都不和我說,時間久了,我也不再問了,她在與不在,對我來說都沒有分別。”
雲千疊面色有些難看,說道:“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難道說你娘是跟別的男人跑了嗎?”
錦書雖然對娘親懷有恨意,可是阿婆一直說是為了保護自己,就算她離開了自己,錦書也不能容忍別人侮辱她,生氣道:“二夫人,我娘親才沒有跟別的男人跑,你若是沒有什麼事,婢子就退下了。”不等雲千疊說話,她已經快步走出了房門。
雲千疊把金釵拔下,拍在桌上,氣急敗壞道:“我就不信你不說實話!”說完她站起身來走到窗戶邊,猛地將窗戶撐起,卻見陳霞蹲在窗戶下偷聽。
陳霞見自己暴露,立即跪在地上,說道:“二夫人我錯了,婢子再也不敢了,求您饒了我吧!”
二夫人瞧了她一眼,冷笑一聲,關上了窗戶。
錦書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便會爬上後院的房梁,坐在屋瓦上看天上的白雲和遠處的竹林。今天是自從阿婆去世后心情最差的一天了,她腦海里迴響着剛才雲千疊說的話“你娘是跟別的男人跑了,你娘是跟別的男人跑了......”一遍又一遍,不斷在耳邊迴響,她只得把頭埋在膝蓋上,心想:“娘親若不是跟人跑了,她為什麼丟下我?”
“沒想到你居然能找到這麼好的地方看風景。”
錦書正想着娘親的事,竟沒有注意到李洵之已經坐在她的身邊,她驚訝道:“楊公子,你怎麼會到這裏來?”
楊洵之聳聳肩,說道:“我看大廳中無人就徑直走進來了,也沒人攔我,剛好發現你在上面。”
“我帶你去見夫人和芸娘!”錦書說著便要起身。
楊洵之拉住她,說道:“我是來見你的,又不是見什麼夫人芸娘的!坐下,我看你心情不太好,你沒事吧?”
錦書只好坐下,無奈地笑道:“我挺好的。”
“對了,上次你說你阿婆身體不太好,我找人去給她看看怎麼樣?我正好認識一個神醫,還幫主上瞧過病呢!”
錦書沒想到楊洵之還記得這事,說道:“多謝楊公子挂念,阿婆幾日前已經仙去了。”
楊洵之一怔,看到錦書目中閃爍的淚花,心中責怪自己盡說些惹人傷心的話,趕緊說道:“我不知你阿婆,逝者已矣,你別太過傷心。”
錦書看着遠處在陽光下閃着亮光的綠葉,說道:“阿婆是為了不拖累我才這麼早離開人世的,實際上,是我拖累了她,這十幾年來,她為了養育我付出了一切,做了那麼多妥協,到頭來,我什麼也報答不了她。”
“怎麼會是你拖累她呢?我想阿婆照顧你從未想過要你的回報,就算她不在了,可是她對你的挂念絕不會減少一絲一毫。”
自從阿婆死後,錦書從沒有和誰談論過這件事,她心中的愧疚之情總是揮之不去,此刻不知怎的就對楊洵之說了出來,錦書揩掉淚水,歪過頭看向楊洵之,說道:“我最後一次回去看望阿婆的時候還因為無關緊要的事生阿婆的氣,我只想要她知道,我並非是氣她,我是氣自己,氣我沒能好好照顧她。”
楊洵之撿了一塊腳邊的碎瓦片,扔向院外的樹叢中,說道:“你阿婆一定知道你的心意的,我們沒有辦法改變發生了的事,而這些發生了的事卻會改變我們繼續生活下去的方向和情感,所以我們得學着選擇,選擇好的一面,選擇他們帶來的希望和勇氣,放下那些壓着你的沉重包袱,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得以心存感激地生活。”
楊洵之說的話對錦書來說彷彿是黑暗中照進來的一束光,照出她原本難以分辨的出路,她不禁問道:“你也失去過親人嗎?”
楊洵之卻是淡然一笑說道:“嗯,我娘。”
錦書這才想起那日楊洵之的父親並沒有攜夫人一起來長史府,她在他眼中找到的釋然多過哀傷,說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你是指怎麼化解失去親人的悲痛嗎?”
“嗯!”錦書點點頭。
楊洵之攤開手說道:“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錦書不解,說道:“像我們這樣?”
“如果把情緒壓在心底,得不到排解,就會越積越多,我當時就如你一般,直到我將心中的煩惱全都告訴我的師父,有時候,我們只是需要傾訴,需要一個能夠信任的人指引方向。”
“這麼說來,楊公子也是值得信任的人。”錦書繼續問道:“阿婆說她是與阿翁團聚去了,楊公子,你說人間之外真的還有另一個世界嗎?”
楊洵之聽她說自己是能信任的人,有些受寵若驚,說道:“《楞嚴經》有雲,世為遷流界為方位。一切眾生織妄相成。沒有人能知道有無另一個世界,但是我們不妨去相信,失散的親人都可在那一個世界重新相遇。”
錦書聽他這麼說來,心中總算有些安慰,說道:“楊公子你懂的真多,我阿婆也常常讀經書,拉着我念我總是愛睡着,哎呀,凈說我了!”轉念一想可以趁這個機會幫紫芸試試楊公子的心意,便問道:“楊公子,你覺得我們芸娘怎麼樣?”
楊洵之想了一會兒,似乎不太記得起紫芸的樣子,敷衍道:“還不錯。”
錦書這下來了興緻,將剛才的煩惱拋諸腦後,一抹微笑現出淺淺的酒窩,繼續問道:“那你有沒有成家娶親的打算?”
楊洵之一手撐着頭,只顧着看錦書說話的樣子,卻全然沒有聽進去她說了什麼,只是當錦書問他問題的時候,他一點頭,她就會開心的笑。他從未見過如此爛漫的笑容和清澈透明的眼神。
“你不知道我們芸娘有多厲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會跳舞和刺繡,四書五經更是倒背如流,多少名門公子夢寐以求呢!”
錦書正說著,紫芸到院內來尋她,看到她與楊洵之坐在一起說笑,心下不悅,喊道:“錦書,你怎麼又上去了?害我找了你半天。”
錦書看到紫芸,向她招招手,然後一溜煙兒跑下來,拉着紫芸悄聲在她耳邊說道:“我正在和楊公子說你呢。”
紫芸正要問她說了什麼,楊洵之已經走下來,對紫芸打招呼道:“沈姑娘,你好!”
紫芸還禮道:“見過楊公子,不知道楊公子過來,招待不周,我這便去通知爹和娘。”
楊洵之忙說道:“沈姑娘,不必這麼客氣,我只是閑來無事過來看看,不想打擾到長史和夫人。而且,我現下也要回去了,就先告辭了。”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紫芸見他不肯多留,心中有些難過。
錦書看紫芸悶悶不樂,故意說道:“咦?剛才有個人還興高采烈地找我,怎麼楊公子一走,魂兒都飛走了?”
紫芸見她這般說自己,轉過身邊走邊說道:“你又開始胡說了,我不理你了。”
錦書追上去問道:“你不想知道我和楊公子剛才說你什麼了?”
紫芸想問卻又難為情道:“我才不想知道。”
錦書笑道:“真的嗎?”
......兩人打鬧着朝繡房走去。
自沈牧天迎娶小妾到現在,已經半月有餘,這一日,夫人一反常態,心情似乎極好,衣着光鮮,妝容精緻,差遣錦書和幾個奴僕送了多樣點心和紅棗蓮子粥給雲千疊,並叮囑這粥是大補之物,為了能讓二夫人早日給沈家延續香火,一定要看着她喝下。
自從上次雲千疊和錦書談話過後,錦書生她的氣,總是躲着她,這下是沒辦法再躲了。
雲千疊正在房前的花園中小憩,讓人放下后就命他們下去。錦書正準備一同下去,卻聽雲千疊叫道:“錦書,你留下,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待其餘人都走後,雲千疊說道:“過來,坐我旁邊。”
錦書低頭道:“婢子不敢,我站着就好了。”
“你還在生我的氣?我上次說的話也是聽沈大人講的,我當然不相信曼沙姐姐會做出這種事,你就原諒我一次吧!”
錦書看她言辭懇切,低聲下氣,說道:“我不生你氣了。”她走到雲千疊身邊,說道:“這紅棗蓮子粥是夫人親手熬的,說是對你身體好,還特地囑咐我要勸你喝了,好早點給沈府添個兒子。”
雲千疊轉眼看了看蓮子粥,說道:“我剛吃過早點,等晚些餓了再吃。錦書,你說你娘叫漱夕,可是我娘卻說她叫施曼沙,你不覺得奇怪嗎?你不想找她嗎?”
“小時候天天都想她,十多年了,阿翁阿婆也不在了,我一個人也能活下去,對我來說,她是誰?她在哪兒?都不重要了。”
雲千疊繼續追問道:“那她就沒有給你留下什麼物件以便日後相認嗎?你阿翁阿婆也沒有提到過嗎?”
錦書有些不耐煩道:“你怎麼老是問我娘親的事?我不想和她有任何關係,阿婆說她是為了保護我才走的,我才不在乎。”
雲千疊看錦書變得煩躁,知道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了,笑道:“你不想說她咱們就不說了,我是你姑母,現在又是長史府的二夫人,怎麼能讓你繼續做婢女,我明天和沈長史說說,把你派給我,以後你就跟在我身邊,不用再被當下人使喚。”
錦書卻拒絕道:“姑母為我好,我心領了,我跟着芸娘也有三四年了,她待我極好的,我也願意留在她身邊。”
雲千疊倒是沒有想到她寧願當一個下人,只好說道:“隨你喜歡吧!”
錦書施了一禮,說道:“在府中我還是叫您二夫人吧!我就先下去做事了,您有什麼事需要我的只管喚我。”
雲千疊點了點頭,看着她走遠的身影,自言自語道:“施曼沙是為了保護你才離開你的。”她抬起石桌上的紅棗蓮子粥媚笑道:“你若是出了事,她能不現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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