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安奈瑟的腰帶與聖徒努伊/凡人的活法

第8章 安奈瑟的腰帶與聖徒努伊/凡人的活法

風雪如約光臨鴉衛,白色的浪濤翻湧向前,吞沒沿途的一切。它並非從天而降,而是從地上席捲起來的,高度足以蓋過一整棵常青樹。

鴉衛城下達了封城令,原本想要回到各自莊園的爵爺們這次不得不徹底放棄這個念頭,在主堡中的住所內等待士兵回信。巴斯克趁守衛把大門徹底合上之前離開主堡,他雇了一名經驗豐富的嚮導,嚮導說如果此時往南走的話,或許可以在迷路之前抵達下一座驛站。

雪中的鴉衛主堡猶如高舉長劍的戰爭女神,她攀附着陡峭的山峰,向人們帶去勝利的訊息。也有人說那像是一根巨大的煙囪,有一個巨人生活在聖徒山做的房子裏,包括親王在內的人類只不過是他的奴僕。

克洛維此時正站在半山腰的落地窗前欣賞雪景,他隱約能看見陣陣風雪的間隙中顯現出來的城市,那是上百戶人家的燈火組成的輪廓。白色光芒是教堂,像星星一樣的光點則是尋常市民,而那些紅色燈光連成一片,有可能是人們工作一天後最愛去的酒館和妓院,也有可能是售賣貨物的商會駐處。

親王殿下頗為滿意地呷一口玻璃杯中的酒,鼻腔中蕩漾着芬芳的酒香。自他成為鴉衛領主后的二十多年,沒有城牆的鴉衛城就像青苔一樣地瘋狂擴張,成為全王國最大的衛城。人們讚頌他的開明,大臣們想為他樹立雕像,但他的妻子以節省開支為由拒絕了這個提議。民眾的愛戴可是自發的!克洛維想到這裏忽然變得鬱悶,不想繼續待在聽得見風聲的地方。

大雪封城后,主堡里的生活就變得枯燥無味,物資送不進來,來來去去的只有爵爺們那幾張老臉。大家都在期待一場聚餐,這樣就能見到英菲寧王妃,這無疑是冰天雪地中的唯一樂趣。

現在各位貴族活得等同於囚徒,長親王賽克羅一直倡議節儉,並把這種美德寫進了律法,規定王公貴族們的吃穿用度,以至於每次宴會都異常寒酸,所以讓他們見見王妃不會有什麼壞事。克洛維召來一名侍者,年輕的美少年邁着輕盈的步伐走向親王,舉手投足都是標準的王國禮節,但克洛維仍然覺得噁心,光是看他靠近就渾身發冷。“夠了,不要再走過來了。今晚我會舉辦一場宴會,讓英菲寧出席。”

“抱歉,殿下。”侍者表情平靜,好像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夫人現在不在主堡內。”

大雪籠罩整片鴉衛,人們不得不躲在屋子裏,儘力靠近壁爐和火堆。此時敢在室外逗留超過三分鐘的,不是身披厚重毛皮的野獸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所以貝倫艱難地將小腿從積雪中拔出來,向前扎出一個新的窟窿。

這樣的行路方式耗費了貝倫大量體力,即使是他這樣老練的傭兵也難免大口喘氣,為了不讓雪花飛進喉嚨,他用狼皮的圍巾圍住鼻子以下。貝倫勉強睜開眼睛,迎着風暴扭身前進,他踩出來的雪窟窿很快就會消失不見,彷彿從未有人曾從此處經過,

他的目的地是一個名叫白雪村的地方,比聖徒山還要北面的偏遠之地。就算是海盜和劫匪也不願意來這種地方,生活在這裏的人只有這裏的原住民。貝倫碰巧撞上了路邊的向標,木牌上刻着的字是奧術文字,一種只有先人和法師看得懂的符號。

“白雪。”

貝倫不自覺地念出了這些符文,讀法和王國通用的語言完全不同,我只是為行方便,在此轉換成了各位聽得懂的言語。在他說出這個單詞的一剎那,風雪吹飄的方向微微變換,但很快又變得雜亂無章。

年輕的王妃近侍抖落滿身積雪,迎面而來的風變小了,原來面前有一間小木屋。貝倫敲響木門,一邊吸沒有知覺的鼻子。

“來了。”

開門的是一個瘦弱的男人,他穿的東西簡直不能稱作衣服,就是好幾層剪了幾個窟窿的大布袋子。所以他不敢太靠近門縫,躲在門板後面仰視貝倫。“你是?”

“我是信,信鴿。”

貝倫從懷裏掏出一枚胸針,菱形圖案沒有一點花紋或獨特的製作技巧,但它是銀做的,價格必然不低。男人眼前一亮,趕緊把門開大:“是中保先生!您終於來了!怎麼樣,親王殿下同意我們的提議了嗎?”

貝倫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鑽進房間裏。木屋裏頭不比外面暖和多少,石頭圍成的火堆冒出的煙霧揮之不去。男人拿來一把椅子請貝倫坐下,可惜家徒四壁,沒有用來招待客人的東西。

他見貝倫不說話,便又問了一遍。貝倫開始扯動面部,看上去就像抽筋了一樣:“沒,沒有。”

“怎麼會沒有呢?”男人絕望地抓住所剩無幾的頭髮,在貝倫面前走來走去,“我們村子全部三戶人家,把所有凍麥全部變賣,換成錢給你們這些中保,結果就等來了一句‘沒有’?”

他怒不可遏,推門出去,留貝倫一個人在屋內。貝倫聽見一陣鈴聲,踩雪聲從三個不同方向接近,貝倫立刻起身,手放在腰間的單手劍上。腳步在靠近房門的時候戛然而止,接着傳來嘈雜的說話聲。

“殺了那個該死的中保!”

這句話得到了認同的應和,這時又傳來了不同的聲音,貝倫認出是這間屋子的主人的。“好了,大家都冷靜一點,沒必要鬧出人命,對吧。而且拿走我們的錢的人是那個叫艾什麼的,不是這個傢伙。”

暴躁的叫囂變成了咕噥,看來不會發生衝突了。男人讓大家都進屋去,然後打開房門。

進門來的一共三個男人,兩個女人,這就是村子裏所有的大人,最老的頭髮花白,年輕的乾瘦如柴。他們來時還帶着乾草叉等農具,現在顯得有些尷尬,將它們扔在門外。

人一多起來,房間裏就暖和了。屋子的主人向貝倫道歉:“你剛才聽到我們的說話聲了吧,實在抱歉,你知道這是關乎生計的大事,所以大家都有些衝動。”

他拍了拍貝倫的肩膀,說自己叫托姆。“來我們村收集仲裁的中保是一個叫什麼艾的人。他說如果有一筆客觀的資金,就可以收買議會的人,所以我們就把村子裏所有剩下的凍麥全都賣了換錢。您一定在會上見過我的弟弟,他看起來很老實。”

貝倫瞪大了眼睛,然後連連點頭。

“現在白雪村已經沒有一粒麥子了,我們不知道要怎麼熬過這個冬天。”男人嘆氣,“唯一的指望只有殿下的救濟,我們,我們可以不要減免稅負,但這一季的種子必須由莊園供給。”

貝倫沒有說話,當著村民們的面取出一張印有鴉衛紋章的羊皮紙,恭恭敬敬地將它撫平,趴在地上吹掉灰塵,把紙鋪在乾淨的區域。村民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儀式”,之前那個艾什麼的中保問了他們桌子在哪裏。

貝倫又取出墨水瓶和羽毛筆,因為被他捂在懷裏,墨水竟然尚有溫度。他捻起羽毛筆,在墨水瓶里點了幾下,接着在紙上快速落筆。村民瞪大了眼睛,想不到這個不停流口水的傢伙寫得一手好字,行文猶如剛解凍的溪水,一紙訴狀就這麼完成了。

貝倫很滿意自己的傑作,噘嘴把紙上的墨跡吹乾,然後遞給屋子的主人。男人臉一紅:“這裏沒有識字的,你還是讀給我們聽吧。”

貝倫聽話地把紙拿到自己面前,結結巴巴地讀起來。“尊敬的克洛維·查美倫親王,偉大的鴉衛全境領主,鴉衛城的主人,白雪村全村村民在此向您致意。”

“我謹以白雪村市民代表的身份提出會議議項:各莊園向農民提供一季度凍麥種子,免除當季的糧稅。恢復產收后,鴉衛全境農民承諾,每季多上繳標準稅收的四分之一。”

貝倫一口氣讀完,對自己寫下的字句沾沾自喜。然而村民們看上去臉色不太好,像是吃了有毒的蘑菇。托姆摸了摸後頸:“抱歉,先生。我們也不是覺得您寫的有哪裏不夠好,只是……之前那位中保先生這是這麼寫的。”

眾人一時無話,連噼啪作響的火堆都替他們感到尷尬。托姆嘆了口氣:“等我的弟弟回來后再做商量吧,畢竟他是我們的代表。現在,有誰可以為這位先生提供住處?”

村民們面面相覷,最後都搖頭拒絕。“我們沒辦法多養一張嘴。”其中一位說道,“你的弟弟入贅了鴉衛城的一戶人家,現在估計也不會回來了吧。”

托姆委屈得緊縮五官,像一個老頭兒一樣哎喲哎喲地苦訴。“誰家不是這樣啊,今天我還不知道該怎麼熬過去呢。”

村民們不再聽他的抱怨,陸續離開小木屋,空氣一下子變得冷淡。托姆與貝倫相視許久,最後還是說了一些貌似是同意他住下來的話。“我這裏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供你飽腹,實在是抱歉。如果沒有別的事的話,我們,我們就睡下吧。”

房間內幾乎空空如也,托姆睡的地方就是一張草席,聽他說這還是用一枚銅幣在南邊買的。“我那弟弟被鎮子上的姑娘看中后,我就把他的草席送給對面那家人了。雖然很抱歉,如果覺得冷的話,我可以把草席留出一半。”

貝倫坐在火堆旁,暖洋洋的氣流撫摸着他的臉頰,加上長途跋涉的疲憊和飢餓,眼皮開始耷拉下來。托姆看他快要把臉垂進火堆里了,趕緊爬過去支住他的肩膀,讓他慢慢躺下。

在這極北之地,最好的娛樂方式就是睡覺。白雪村的村民們在破爛不堪的空房子裏像冬眠的熊一樣蜷縮起來,任何一次翻身都有可能消耗體力,導致飢餓的幾率增加。但托姆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哆嗦一下后便睜開了眼睛。冷風從牆壁的縫隙中吹進來,一個結實的身板擋在了托姆和火堆之間,貝倫也已經醒了。

托姆起身偷看,幻想貝倫早已出去打獵歸來,但貝倫摸着肚皮回頭看他,簡直比路邊的野狗還要無助。托姆聳聳肩,遞過去一根細細的枝條。“嚼它吧,至少比沒有強。”

小木屋沒有窗戶,托姆鼓起勇氣稍稍拉開房門,狂風差點將他連門一起推開,看來大雪還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他奮力合上門板,靠在上面喘氣,對着貝倫尷尬地笑。

“以前這間屋子裏也有兩個人。”托姆用木碗收集了一些雪,放在火堆上等它融化。“有一年我們出去打獵,竟然碰到了一位來自附近鎮子的姑娘。”

他繼續說。“她不是哪位領主的千金,但很有錢,但當時我們都不知道,只是送迷路的她回家。結果我的弟弟就被她看上了。”

年紀不小的托姆露出嚮往的微笑,差點忘記了煮沸的雪水。“你見過我的弟弟,他是個老實人,誰說的話都聽得進去,這次讓他幫我們向代表會議提議就是我求他的。只有這樣,親王殿下才能聽見這北方的聲音。”

“會議?”貝倫終於開口了,“廢物。”

托姆愣了一下,便用滾燙的開水堵住自己的嘴巴。但貝倫根本沒有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在這之後的幾天裏,托姆再也不和他說一句話,本來就凄涼的破木屋裏變得更冷了。

又一夜風雪過後,托姆的弟弟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他跨馬下來,神色匆匆,在積雪中留下的坑跡又小又淺。“托姆!我回來了。”

原本躺在地上的托姆聽見門外的呼喚,一個打挺站起來,喘着氣拉開房門。“提姆!你終於來了。”

“但沒有好事。”提姆一刻不停地走進房子裏,把懷中的羊皮紙交給自己的哥哥。“會議沒有通過那個艾什麼的的提議,而後我想找他理論,結果發現他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一半了。”托姆示意弟弟看房間裏頭,貝倫盤腿坐在地上,幾天來的飢餓讓他變得異常虛弱,眼袋也有所加深。

提姆不明白他的意思,轉頭看着托姆。托姆湊近他的耳朵:“他是個中保,和那個艾什麼的是一夥的,但是個瘋子。”

“瘋子?”提姆嚇了一跳,又多看了貝倫一眼,但沒有多問。“好了,我不能在這裏多待,我妻子正催我回去,說這幾天我離開太久了。”

托姆厭惡地皺起眉頭:“你總是這樣,那次我托你辦這件事,你也沒在這間屋子裏站定片刻!怎麼了,難道你怕那個女人不成?”

“你不知道她對我有多好!”提姆臉都綠了,他抓了抓自己身上的衣服,“看看我穿的,還有來這裏時騎的馬!總比,總比這裏……”

“你這個!”托姆想要打提姆,但他已經餓得沒有力氣,提姆幾乎只是抬手遮擋臉面就把他推到在地。

“我,我不是故意的。”提姆後退這離開破屋子,聲音越來越遠,“這件事我管不了了,我要回去了!”

提姆倒在地上攥着羊皮紙,反正他也看不懂上面寫的字,索性要將它撕成碎片。

羊皮紙的韌性不錯,提姆扯了好幾次才把它扯開,突然貝倫從黑暗的角落衝出來,一把搶走提姆手中的半張羊皮紙,憤怒地沖他吼叫。

鄰居聽到托姆家傳來的奇怪聲音便出來看,發現他家正門敞開着,門外一串淺淺的腳印。鄰居以為是來賊了,叫上大伙兒拿上農具跑向托姆家,正好看見貝倫和托姆扭打在一起。

貝倫幾乎騎在托姆身上,後者只能抱頭呼救。村民們趕緊將貝倫推開,把托姆拖到安全的地方。

貝倫慌慌張張把皺巴巴的羊皮紙藏進懷裏,擁上來揍他的村民都沒有發現。最後一個村民拿來繩子把他綁住,拖到門外後用草叉扎他,將他的臉劃破。

貝倫來回翻滾,伸長脖子吼村民,又遭到一輪報復。村民們很快就打累了,坐在地上不停喘息,好像隨時都會斷氣。

“怎麼辦,我們打了中保……”一個女人害怕地躲在男人後面,她剛才用腳踩了貝倫的頭。“如果他回去告狀的話,上頭的人就不會再管我們了。”

“不能讓他回去,”托姆咽了口口水,“把他栓在田裏,讓他幹活。”

“幹活?田裏已經沒有種子了。”

托姆聳動肩膀,摸了摸後腦勺。“我,我已經在地里播好種了。”

“你說什麼?”一個男人突然站起來,攥住托姆的衣領,“我們把一家一當全都賣了換錢,你卻偷偷藏了種子?”

“我也把所有東西都賣了不是嗎?”托姆盯着男人的拳頭臉色發白,“等莊稼想出來,我保證會分給所有人的!”

村民們聽不進托姆的話,上去揍了他一頓。雖然大家都沒有多餘力氣打人了,托姆同樣又餓又累,仍然覺得渾身疼痛。

每個人都在托姆身上吐了口水才離開,貝倫還在門外的雪地里扭來扭去,躁動產生的熱量融化了部分積雪。他們在另一個村民的屋子裏聚集,這間房正對着托姆家,打開門就能看見。

“托姆已經被親王收買了,”村民坐下來,捶了一下膝蓋,“他弟弟現在是市民代表了,等我們全都餓死了,他就可以去鴉衛城裏住了!”

大家覺得這個說法很有道理,吵着要用叉子戳死托姆。男人把臉湊近火堆,眼中映着跳動的火焰:“他一定是在野外隨便找了個腦子壞掉的瘋子來冒充中保,他沒一句實話,是個畜生!”

此時,貝倫仍然在奮力掙脫束縛,抬起脖子企圖咬住繩子,他的額頭憋得通紅,青筋暴起,緊咬的牙齒還是碰不到繩子。一個女人拿着棍子一點點靠近他,照着他的腦袋敲了下去,貝倫兩眼一黑,頓時失去了意識。

平靜的晴天只持續了一天左右,大雪又一次降臨極北之地,如此頻繁而大量的降雪,田裏的凍麥不論多麼耐寒抗凍,也會被積雪的重量壓死。托姆拖着兩條已經抬不起來的腿走近田裏,積雪幾乎到達了他的膝蓋。因為已經把鐵鏟變賣了,現在他只能用手扒拉冰冷的雪塊,雙手並用的樣子就像是一隻刨地的狗。

即使他如此努力,刨出一塊乾淨的區域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還有一整片壓滿積雪的田地正等着他。托姆微微拱起後背,看到漫天風雪中,飽滿的褐色小穗壓彎了麥稈。托姆大喜過望,趕緊上前準備收割,結果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托姆的臉埋進了積雪之中,沒有力氣翻身,但他的意識非常清晰,他知道在這樣下去很可能會被悶死,便企圖用手把自己撐起來,然而手掌一接觸雪地就陷了進去,現在連手臂都沒辦法動彈了。他想大聲呼救,啃了幾口雪,發出的喊聲悶在雪做的淺坑裏,連狂風都在嘲笑他的孱弱無力。

很快,急促的溫熱喘息已經不能繼續融化積雪,臉變成了藍色。托姆覺得自己在掙扎,但四肢和身體已經麻木,實際上只是在做本能的顫抖。雪塵翻飛之際,褐色的麥浪在托姆眼中慢慢消失,貧瘠的積雪田中只長出一具屍體。

托姆死後第二天,村民們又一次齊聚破木屋,房間裏只有神智不太清晰的貝倫一個人。村民餵了他一點熱水,裏面摻雜了幾小片硬硬的樹皮,嗆得貝倫連咳了好幾聲。

一個男人取出卷好的羊皮紙:“這是新的議題,作為中保你要幫我們傳達‘樹球’。”

“訴求。”貝倫立刻糾正,然後接過羊皮紙。

“對,管它什麼呢。”男人搓了搓手,“一直往東南方向走,就可以到最近的鎮子上去。在開始代表會議之前,你不能打開羊皮紙,聽懂了嗎?”

貝倫點點頭,扶着牆壁才勉強站起來,他實在太餓了。男人好心提醒他:“我們幫你準備了一些東西,例如馬匹和食物,都在村子北面的小房子裏,你要就過去拿吧。”

貝倫不懂得說謝謝,只是一個勁地點頭。他拉開門走出托姆的小屋,村民們仍然圍坐在已經熄滅的火堆旁,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暴風雪還在持續,貝倫懷揣新的會議議項,艱難地走向村民口中的那個小屋子。沒過多久他就看到了那個建築,它小得就像是兩間城裏隨處可見的茅房並排合在一起。貝倫覺得稀奇,繞着小房子轉了一圈,也沒有看見什麼馬匹或食物。

忽然,門吱呀呀地開了,一個蒼老的面容探出來,看了貝倫一眼,便垂眸低低抱怨:“哎喲,送過來也不綁好,要是除了差錯……”

貝倫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抬起雙手捧在一塊,向老人討要食物。老人翻了個白眼,把頭縮了回去,但留着敞開的小木門:“知道了知道了,進來吧。”

貝倫需要側着身體才能走進門內,裏面異常狹窄,根本沒有站的地方,一塊鋪黑布的木板佔據了大部分空間,所有瓶瓶罐罐都放在牆上的架子上,迫使貝倫低頭彎腰。

幾根蠟燭在各種玻璃瓶後頭,透過不明液體散射出各種顏色的光芒。貝倫微動嘴皮,好像在念各種瓶子裏裝着什麼液體,同時口水也從嘴角流了下來。

“坐在木板上,把這個喝了。”老人遞過來一個小玻璃瓶子,裏面裝着淡紅色的液體。他背對着貝倫鼓搗什麼,沒有發現年輕人非但沒有喝下小玻璃瓶里的東西,反而把手指伸了進去。

“紅石榴花,螢火蟲殼。”貝倫嘿嘿笑了起來,他看到了紅寶石一般的液體裏有一些黑色沉澱物。

老人聞言愣了一下,把手裏的兩個玻璃瓶放下,帶着驚訝又好奇的表情挑起眉頭:“你認識這個?”

貝倫得意地抬起鼻孔:“研磨蟲殼,四十滴比一勺,煮沸,圓形煉金陣。”接着便仰起脖子把液體喝了下去。

老人瞪大了眼睛,不過只看見了貝倫鼻孔里複雜的鼻毛。他請年輕人躺下:“不得了,不得了!來來來,快躺下,再和老夫多說一點……”

又苦又辣的液體在貝倫喉頭滾動,有些難以下咽,他看到喉結處發出微光,好像長出來一隻小螢火蟲。喉嚨經過灼燒后適應了這種口味,竟察覺出一絲甜味來,貝倫的臉頰變成了微醺的紅色,目光所及之處,三個老人如水中倒影一般扭曲成奇怪的形狀。

他感覺就快要飄到天上了,被老人扶着背脊慢慢平躺。然而躺在木板上的一剎那,他看到老者背後閃出的冷光,燭火經過散射照亮了鋒利的小刀,貝倫感覺到了危險,一個打挺想要站起來,但老人用另一隻手頂住了他的額頭,不管年輕人力氣多大,愣是沒有從木板上挺起來。

眼看老頭已經要把小刀紮下來了,結果貝倫發現那就像是看慢動作一樣,隨便一側身就躲開了。薄薄的刀刃卡在木板上,似乎隨時都會折斷,它的用途只不過是割開皮膚之類的精細活。

貝倫撐着木板用雙腳將老人蹬開,後者從地面騰空,狠狠撞在牆上,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倒落下來,玻璃齊齊破碎,不同顏色的液體混淆在一起,激烈地發出灼燒般的“滋滋”聲,氣泡鼓脹后立刻爆裂,煙塵和霧氣同時揚在空氣中。

貝倫感到眼球酸澀,好像有一隻爪子在刮他的瞳仁,便趕緊合上眼皮,並暫時屏住呼吸。各種各樣的煉金藥劑在小小的空間中來回反應,貝倫隔着眼皮可以看到小小的光點,但更多時候,只能在一片漆黑中聽到釋放氣體的聲音。

“啊,主人,我向您獻上貢品了!”

蒼老的人聲離貝倫很近,年輕人下意識地抬起手臂,但是刺痛感從腰間襲來,疼地他向遠離痛處的方向挺起背脊。他抓住老人的手臂一拳掄去,結結實實地打在了老人的下巴上。後者悶哼一聲,好像有骰子滾落在地。

為了保險起見,貝倫又憑感覺來了幾拳,直到拳頭上變得濕漉漉的,才把老人鬆開。

老人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順便又帶落幾個瓶子。貝倫聽見了爆炸聲,火苗發出的紅光竄進他的眼皮,他只是想看看情況才微微睜眼,刺激的感覺立刻就鑽進眼皮的縫隙中,視線變成了血紅色。

貝倫嚇了一跳,趕緊重新閉眼,所幸在這之前他看到了木門,只是肩膀往前挪了一下就算出門了。

冰冷的寒風此時變得格外怡人,貝倫放開膽子大口呼吸,就在第二次吐出熱氣的時候,身後的小屋轟地燒了起來,青綠色的火焰竄上半空。貝倫一時看呆了,他好像從這詭異的顏色里看到了一個長着翅膀的男人,他扭動身姿張開雙臂,黑色的濃煙繞過他的肩膀。

貝倫跪在雪地里也大張手臂,歡呼般地大聲尖叫,如果有房梁在燃燒中垮塌,他會叫得更加高亢。茅房大小的木屋燒得很快,一會就變成了一堆焦炭,貝倫爬過去扒拉,燙了好幾次手,最後站起來踢開沒有燒完的木炭。

老人已不見蹤影,不知是燒乾凈了還是仍被壓在下面。玻璃瓶裝的液體無法收集,但貝倫仍找到了很多煉金材料,有的是難得一見的植物,有的是寶石和石塊。他把他們一股腦塞進懷裏,石料的稜角刮在內襯上,惹得他扭曲身體,不自然地走路。

貝倫左右環顧,發現四周只剩下了自己和冰天雪地。如果不是肚子裏空空如也,他本可以在屋子裏就殺死那個乾巴巴的老人。貝倫倒在雪地里,極力伸展四肢,然後上下掃動。一想到自己在皚皚白雪上畫出一隻大蝴蝶的輪廓,他便露出得意的笑容。

貼近雪地的耳朵非常敏銳,貝倫聽見一串腳步聲。要麼是一隻四腳獸和一個人,要麼就是三個人,動作都很輕,像是在鬼鬼祟祟地接近。貝倫本想去摸腰間的劍,但他實在沒什麼力氣了,只能放棄這個動作。

一對纖細的腳踝停在貝倫旁邊的雪裏,它們曝露在空氣中,平底鞋下還墊着一層藍色薄膜,奧術能量讓它們不至於陷入積雪。貝倫頓感時機已到,猛地翻身過去,張嘴咬住來者的腳踝。雖說是咬,也只不過是舔了兩下而已。貝倫覺得舌尖還有點甜,咂咂嘴又繼續舔着。

“你這個!”

暴躁又熟悉的聲音從貝倫上方傳來,有人一腳把貝倫的頭踩進了雪裏——啊,連這一腳都是那麼熟悉。伊薇惱怒地咬牙,鞋底在貝倫臉上來回碾動:“鬆開你的狗嘴。”

英菲寧穿着雪白長裙和珍貴的白狼皮製成的披風,幾乎和周遭融為一體。她慢慢蹲下來,一雙膝蓋往同一個方向彎曲。“你好,貝倫。村民們對你們怎麼樣?”

貝倫愣愣地看着英菲寧的下巴尖,努力回憶村民們的所作所為。“他們,騙我。”

“然後把你送到了這個鍊金術師這裏——這麼說來,他是你的同僚。”

貝倫驚訝地抬起脖子,對王妃一個勁地搖頭。伊薇端來煮熟的肉,升騰的熱氣幾乎立刻就會被冷風吹走。貝倫一看到湯盆,立刻蹲在伊薇面前咧嘴笑,如果他有尾巴的話,一定會讓它歡快地擺起來。

伊薇蹲下來,用大勺子舀起一塊瘦肉和半混的湯。貝倫毫不猶豫地把勺子含在嘴裏,燙破了舌頭上的皮。那是一種細嫩的飛禽肉,或許是鴿子,或許是天鵝。伊薇一邊罵一邊想把勺子抽出來,但貝倫伸長了脖子,不肯鬆口。

英菲寧愛憐地撫了撫貝倫的臉頰,站起來在廢物面前踱步。這時貝倫才看見第三個人,她的手上冒着藍光,穿一身長袍。

“這些人沒有談判的打算,貝倫,他們只是想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伊薇從貝倫身上摸到了村民給他的議項,她卷開羊皮紙,上面一個字都沒有寫。只要稍微想一想,就會發現村子裏沒有一個人識字。

“這樣貪婪的人,我們為什麼還要養着、留着?”英菲寧繼續說道,“因為他們為我們提供糧食。我們施捨他們田地,讓他們堅守本分,他們卻要這要那,加罪於人,難道不是非常無恥的行為嗎。”

貝倫聞言頭痛欲裂,沒有咽下去的汁水從嘴角流到臉頰上,北風一吹就凝住了。他仰面躺好,雪花在冰冷的空中漫無目的地飄飛,貪婪和無恥這樣的詞藻,永遠不會和它們沾上邊。

“聖主創造我們時,我們只是行屍走肉,貝倫。以後你會明白這一點的。”

這天太陽落山,圍坐在托姆小屋裏的白雪村村民還沒有離開,他們為托姆那一片已經下種的凍麥的歸屬問題吵得不可開交。大家都是托姆的血親,雖然這中間可能隔了很多無關緊要的人,為了自己,再淡的感情也能讓聖主落淚。

“不是要起義嗎?”一個男人用手撐起上半身,“我們就把收下來的麥子分一分,然後打到莊園去。”

“那也要分妥了。”女人急着插嘴,“我家有男人,要多分一點。”

村民們早就忘記了種子還被埋在厚厚的積雪裏,只是用盡最後的力氣爭吵。可惜大家都沒有力氣打架,否則場面應該會更加精彩。女人揭發火堆對面的男人用一小捧爛掉的種子買了她一晚上,她的丈夫爬過去掐住男人的脖子,兩人手抓着手翻滾一陣,不知不覺滾進了火堆里。

眾人尖叫起來,打開房門請寒風來吹滅兩人身上的火苗,然而進來的是兩個身穿盔甲的彪形大漢,心口的鐵板上都雕着鴉衛的紋飾。

極北之地的村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甲胄的士兵,坐在地上乾瞪眼。士兵繃緊嘴唇,抽出長劍,把離自己最近的村民的腦袋利索地砍了下來。也許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村民的頭顱落在地上的時候,斷口都沒反應過來,乾巴巴得沒有流血。

火堆里的男人繼續滾打,士兵舉着長劍推進村民們的腹腔。一副副瘦癟的身體甚至讓人懷疑他們體內到底該有沒有血。男人終於感到灼痛,各自分開拚命打滾,士兵分別把他們踢到牆角,劃開他們的喉嚨,然後攪爛脊骨。

火苗繼續在屍體上燃燒,最後留下一個空蕩蕩的村子。士兵退出托姆的小屋,遠在繁華鎮上的托姆再也不會收到來自於落魄兄長的求助信,會不會感到如釋重負呢。

貝倫坐上英菲寧的馬車后,一直倒在她的懷裏酣睡。白狼毛又柔順又溫暖,夢中的貝倫時不時用臉頰蹭蹭,英菲寧也不吝嗇自己的擁抱,把他當作一個孩子一樣輕拍他的肩膀。伊薇在馬車外縱馬,時不時湊近車廂窗戶,彎腰擋開幕簾檢查廂內的情況。

英菲寧笑彎了眉毛,故意在貝倫臉上親了一下,伊薇滿臉通紅,哼地一聲放下幕簾:“此行是去聖主都城,要花上七八天,還請王妃注意保存體力。”

“都不叫夫人了,”英菲寧委屈地湊近窗戶,“我們是那麼陌生的關係嗎。”

“王妃。”

“嗯?您在叫誰?”

幕簾外沉默半晌,馬蹄聲都有些紊亂,最後在王妃的期待中伊薇輕輕喊了一聲“夫人”。

英菲寧非常滿意地靠回軟墊上。“我讓沿途的士兵攔着點巴斯克了,我們可以和他同時抵達。”

“另外還有殿下那邊。”伊薇說,“現在他應該在到處找您。”

“殿下才不會到處找我,只是那麼做罷了。”

馬車慢慢悠悠地在雪地里前進,老車夫經驗豐富,車廂兩邊的大火球也能為他照明眼前,唯獨他胯下的白色駿馬似乎不太安分,一直扭動脖子,讓車夫很難控制。

老車夫皺起眉頭,猛地一甩手中的韁繩:“吁!你這個壞傢伙,安靜!”

咒罵聲傳到了車廂里,英菲寧探出腦袋,瞪大了眼睛:“車夫先生,您這是在罵誰?”

“抱歉,夫人,當然不是您。”車夫轉過頭去,“是這匹馬,它,它很暴躁。”

英菲寧翻了個白眼。“他只是有些害怕陌生的環境,您就不能對他好一點嗎。”

車夫顯得為難,同時粗魯地扯緊繩子。“夫人,它們是牲畜,對它好又有什麼用。”

“看來您不是什麼好車夫。”英菲寧賭氣似地一揮幕簾,把頭縮回去了。

伊薇一臉怒容縱馬和車夫平行:“他可比你尊貴!等到了聖主城,如果他身上有一條繩印,那你的身上就會有十條鞭印。”

“他叫涅爾!”車廂里又傳來聲音了。“叫他的名字,涅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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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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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安奈瑟的腰帶與聖徒努伊/凡人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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