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擁抱歐徒弗之袍和阿詩彌爾之髀/絕非永別

第7章 擁抱歐徒弗之袍和阿詩彌爾之髀/絕非永別

王妃的寢宮一直沒有被清理乾淨,只要一推開門,可怕的人形血跡能一下吸引住視線。不過英菲寧對此沒有任何抱怨,侍者們每天早晨都能看到她哼着小曲兒從親王寢宮裏出來,食量也稍微變大了。

某日伊薇為她端上酒杯,在她把半根香腸直直地塞進嘴裏時輕聲問道:“殿下可有要小王子的打算?”

一旁的侍者都是手一抖,差點把盤子花瓶什麼的打翻,這種問題也只有穿長裙的女士敢脫口而出。英菲寧瞪了她一眼,用一種奇怪的方式把腸子吃掉了。

伊薇差不多已經得到了答案,故意嘆氣后離開王妃的身邊。克洛維隨後出現在宮殿裏,和英菲寧坐在一起,但沒有享用早餐。

“今天你要和我一起參加朝會。”克洛維打了個哈欠,“叛亂變得有些頻繁,需要想想辦法。”

英菲寧往前坐了一些。“爵爺們正準備返回各自的莊園處理此事,其中幾位有意借兵。”

“你了解得真詳細。誰都不想看到那種情況發生,所以我已召集市民代表。”

“最近真是怪事不斷,”英菲寧笑着捻起手巾擦嘴,“您讓我睡在您的寢宮,又召集了市民代表,難道聖徒山變火山了?”

“王兄的命令罷了。”克洛維翻了個白眼。“我不打算和他們商量任何事,但在他們入城的這段時間,賤民們應該不會有什麼動作。”

“哦,那可真是可惜。”英菲寧道。

“召開市民會議的事就交給你了,我親愛的。”克洛維在最後加重了讀音,然後穿着睡衣離開宮殿。

親王走後,英菲寧本也應準備出行,但她看上去沒什麼興緻,侍者推出她的衣架的時候都沒有從座位上動身。“這些衣服我都穿膩了。”

伊薇早就料到她會這麼說,因為她昨天就在衣架前挑選了一個小時。所以穿長裙的女士如是道:“夫人若是想穿新衣服,我這裏倒是有一件。”

英菲寧懷疑又好奇地眯起眼睛,等伊薇有所行動。穿長裙的女士向後打了個響指,貝倫從門口入內,他臂彎中的衣服一下就吸引住了英菲寧的注意。那是一件藍色的長裙,但王妃從沒見過這種如月夜般深邃的顏色出現在布料上。它比法衛那種經典的湛藍色要暗很多,不那麼亮眼,看久了的話邊緣會變成黑色,穿上它的女士一定會和夜色融為一體,成為最撩人的妖精。

英菲寧已經為此直起了腰肢,但這還不是這條長裙最耀眼的地方,裙擺處用細碎的水晶綴成了一條銀河,一直延伸到腰后。這可是個技術活,伊薇說那是她和貝倫一顆一顆親手鑲上去的。

英菲寧驚喜地接過裙子,正反欣賞了好幾遍。“我都不捨得穿它了,謝謝你們,伊薇,貝倫。”

見主人如此高興,伊薇禮貌地提裙鞠躬,還朝貝倫擠了擠眼。貝倫第一次見識到女士有好臉色給他看,高興地紅了臉。

英菲寧撫摸着凹凸不平的碎晶:“能告訴我,這麼漂亮的顏色是如何調配出來的嗎?”

伊薇一愣,調製顏料的過程通常不太乾淨,她本想中止這個話題,但貝倫已經開始說了:“牛血,和一點灰……”說著他做出了攪動長柄勺的動作。

如果王妃知道貝倫那一邊流口水一邊在大鍋里煮染料的樣子,估計就不會想了解得這麼透徹了,說不定從貝倫嘴裏流出來的東西才是主要原料。

“可它是藍色,不是紅色或灰色。”

貝倫有些惱火,似乎很討厭別人質疑他的製造方法。英菲寧看他這個樣子,不由地護住裙子:“我也沒說不穿嘛,真是計較。”

藍色長裙很合王妃的身體,對此伊薇非常自豪,她甚至能準確地預估英菲寧用餐后的身材尺寸,讓服飾適宜出席聚餐或宴會。英菲寧決定穿這件參加朝會和之後的會議,並指定了她的近衛。“今天的市民會議,我要帶貝倫去。”

伊薇幽怨地看着貝倫,顯然這個小瘋子搶走了她的所有風頭,還掌握了王妃的尺寸。幸好英菲寧後頭又補了一句,讓伊薇負責貝倫在會上的活動。

“維得米德大學士聽說了你的事,他對你很感興趣,希望能和你見上一面。大學士知識淵博,我相信他可以和你探討很多鍊金術知識——並且不會要你的命。”

貝倫聽見“鍊金術”這個單詞很是高興,蹲在地上露出傻笑。英菲寧在他聽不見人話的時候補了一句:“不過大學士最近有點忙,可能沒辦法立刻見你。所以在這之前,可不要離開鴉衛城哦。”

王妃穿着新衣服遣散侍者后,臉色逐漸變得憂鬱,嘴角不再自然地上揚。伊薇正在閱讀英菲寧遞給她的信件,火漆上是巴斯克天平圖案。她的瞳仁在紙上左右平移,慢慢皺起眉頭:“巴斯克有一件很重要的東西落在了鴉衛?”

“說是賽克羅親王的貨物,不過現在就在我手裏。”

英菲寧帶伊薇來到宮殿的另一個房間,屋內擺放着許多雜物——話雖如此,那也是堆在盒子裏和桌上的昂貴飾品和傢具。王妃走向一個華麗的紅色錦盒,站在離它三步之遙的地方指着它。伊薇疑惑地靠近錦盒,本想伸手打開它,卻在碰到鎖頭的一瞬間將手指縮了回來。

伊薇驚恐地回頭看英菲寧,後者抱臂:“你也感受到了,那感覺就好像有針頭刺進了指腹。”

“絕對是不祥之物,這真的是賽克羅親王的東西嗎?”

“等維得米德學士從極北地歸來后,他會為我們辨別此物的危險之處。雖然我們可愛的小獵犬可能知道些什麼,現在還為時尚早。”

宮外忽然傳來清脆的鈴聲,看來克洛維親王已經有些等得不耐煩了,派侍者來催促王妃出席朝會。英菲寧扭扭捏捏地登上狼車,非要牽着伊薇的手才不會從座上跳下來。幸虧她是英菲寧·查美倫!伊薇根本不想放過這個撫摸王妃的機會,一路跟着車輪跑下山去,直到到山腰平台上準備換車時,她都沒有怎麼大喘氣。

英菲寧在攙扶下走入朝會大殿時,所有人都已經落座準備,此時他們再次站起行禮,儀態都比之前幾次正式。英菲寧微微還禮,她看到一些爵爺已經穿好盔甲,隨時準備離開鴉衛城。

親王寶座上的克洛維依舊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他拍了拍身邊的作為,好像在說“快點落座”。英菲寧還沒有把腿蜷起來,親王殿下就已經開口:“近日鴉衛各地都有不同程度的起義,為此我召集各位商討對策。”

“我的將領已經發回急信,”一名伯爵起身上報,“莊園外已經聚集起大約十五人的農民團體,他們拒絕上繳糧食或糧稅,並打傷不少士兵。我的士兵沒有我的命令,暫時沒有攻擊平民。”

英菲寧開口道:“平民們為我們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種植糧食,餵飽成千上萬的鴉衛人。現在正是艱難時刻,我們應當體諒他們的心情,您說是嗎,殿下?”

“我的心意不會改變,”克洛維道,“如果能在不動用刀兵的情況下解決事端,那將是最好的結果。”

“殿下仁慈。”一名公爵起身,“如果可以免除農民半年稅負,或減少十分之一的稅負,就能得到他們的諒解。”

“如此一來,王室的起居就會變得拮据。”一個刻薄的聲音響起,它來自鴉衛大總管。總管先生舔着手指翻動手中的莎草紙:“之後的半年內,我們還要宴請各地的爵士,以及從海外歸來的豪商;主堡還要例行保養,須知聖徒山的山體每年都有微的變動;還有教廷祭祀,接待聖使……”

克洛維嘆了口氣,看着大殿上方的大型吊燈,然後去數上面的蠟燭。“國庫必須保持充盈已備不時之需。如果實在沒有辦法,那我們就召開市民代表會議,讓他們自己想一個適當的辦法。”

座下一眾爵爺交頭接耳一陣,始終沒有同意的聲音發出。克洛維偏頭髮問:“市民會議是先王建立、貝瑞德陛下同意的裁判組織,這十年來幫你們解決了不少問題。既然我們這群王室貴胄只有乾瞪眼的份,就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親王殿下起身離席,英菲寧站在寶座正前方:“我將照例選出一位貴族代表,與我一同出席會議。有哪位老爺可以賞臉,暫做我的騎士?”

眾人自告奮勇地報名,直到英菲寧隨意挑出一位。其他爵爺正失落地準備離開主堡時,王妃暗中揮手,士兵把住通道出口,不讓人輕易離開。

英菲寧面對一張張疑惑的臉龐只是慢悠悠地開口:“各位不用着急,代表訪問主堡期間,各地莊園不會發生混亂。再者,不久后就會發生一場大暴雪,諸位也不想在路上被吹成雪人吧?”

即使王妃這麼說了,仍有不少爵爺決意返回莊園,這些人大部分都住在鴉衛城附近。士兵沒有阻攔他們,大殿中的人分成兩批,分別出入他們在主堡內的居所。

市民會議將在大殿上層的小廳內召開,一眾侍者在寒酸的木桌木椅前準備。伊薇給貝倫化上妝,她湊近那張臉,發現貝倫比剛來時白了許多,便少塗了些粉。

貝倫厭惡地擠眉弄眼,尤其對嘴唇上的妝粉特別排斥,他故意崛起嘴巴,讓伊薇的畫筆沒法對準。穿長裙的女士立刻打了他一巴掌:“不許動!你不能像個煤炭一樣出現在夫人身邊。”

貝倫趁沒有人注意,偷偷把嘴唇上的粉末舔掉。粉末的味道極苦,貝倫縮緊五官,硬是把它咽了下去。

門外的侍從前來通知侍者,市民代表已經抵達鴉衛城,馬上就會進入會議廳。侍者們匆匆結束清掃退入後門,門后是貝倫熟悉的狹窄通道,它半環繞着會議廳,可供侍者隨時出現在任何出入口附近。

最先到達的是一名着裝正式的紳士,他抬頭挺胸,拄一根拐杖,心口別著一個菱形的銀白色心針。

男人輕盈地邁開步伐,在侍者的帶領下落座,他的位子在小廳的第一排,他選了中間偏左的那一個。幾乎是腚貼着椅面的一剎那,會議廳大門又被打開,王妃伴着她挑選的爵爺進來了。男人不得不重新站起並向他們行禮:“王妃,爵爺。在下是這次的鴉衛中保,有幸出席會議。”

“幸會,中保先生。”王妃笑着點頭回禮,“我們本應在年末或年中碰面,現在不得不把議程提前。”

“能早些見到夫人是聖主給我的恩賜。”中保先生從衣服里取出一疊羊皮紙,在兩人面前抖了抖。“鴉衛城中的仲裁都在這裏,但我不得不事先提醒您,這之中沒有您感興趣的內容。”

英菲寧一直保持笑意,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這位有趣的紳士。她將手臂從身邊爵士懷中慢慢抽出,侍者上前將後者帶離王妃身邊。“您知道些什麼?”

男人坐在桌子上,桌面在他身下發出吱呀呀的響聲。“白雪村的代表要求減稅十分之一,並由莊園提供下一季度的凍麥種子,這個仲裁得到了大部分代表的同意。”

“這超出了殿下的預期。”英菲寧摸了摸他的膝蓋,“現在國庫空虛。”

“可您穿了件新衣服不是嗎。”男人爽朗地大笑,吸引住了後來者的注意。“如果殿下不能滿足民眾的需求,我們就會自己爭取生存的權力。”

英菲寧沒有立刻回答,將手從男人的膝蓋上移開。“啊,那就在會上好好探討吧。”

貝倫被伊薇推出侍者通道,眼前的視野重新變得寬闊。會議廳內坐着不到十個人,前一排都是穿乾淨衣服的男人,後頭則什麼妖魔鬼怪都有——農夫、漁民,甚至是臉上塗得花花綠綠的馬戲團小丑都參加了這場會議。他們無一例外地面對英菲寧坐好,無數目光在她身上肆意遊走。

貝倫的任務是保護王妃安全,他站在英菲寧右後方,隨時都能洞悉一切並傾聽她的命令。英菲寧掃視所有市民代表,慢慢露出疑惑的目光,她沒有看到商會代表出席,來的只是一群無關緊要的人。

一名侍從在英菲寧耳邊稟報:“巴斯克先生說他不便參與會議,稍後再與您見面。”

英菲寧點頭示意,接着起身宣佈代表會議開始。“諸位,你們是鴉衛領內各個村鎮和各行各業的代表人,很榮幸你們收到提前召開會議的通知如約前來。仲裁就在你們手上,我想我們現在可以按照順序開始了。”

“容我發言,王妃,爵爺,各位代表。”

會議開始前與英菲寧談話的紳士此刻起身,大步走向會議廳中央。他走得又急又快,但表情十分從容。“提前開會的目的,我想各位心中有數。所以,讓我們先把餐前小點享用完,再來看今天的主食,如何?”

男人拿着手上的紙張開雙臂,然後原地轉了一圈,像是一位魔術師想讓人確信他身上沒有任何貓膩。幾個市民代表出聲同意,大多數人也就跟着贊同了。

最後男人轉向英菲寧:“夫人?”

這人已經收買了大部分代表,英菲寧這麼想着,然後出言同意男人的要求。“請便,先生。在此之前,您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艾森維爾德,夫人,在下坐不更名,行不改姓,不過您是不會記住我這樣的無名之輩的。”男人的語速很快,並誇張地揮舞手中的紙張,“那麼第一個議題:中止鴉衛城外的雕像建設工程。”

英菲寧很快就忘記了這個男人的名字,專心於議項的仲裁上。“樹立雕像是為了紀念戰爭女神。”

“現在可沒有戰爭,何況搬運石料佔用了城內空間,夫人,那是一條前往窯子的必經之路。”

眾人一陣發笑,英菲寧變換了坐姿:“這是教廷派下的任務,親愛的。當然,我也可以向教廷請求撥款,畢竟親王殿下本來就在擔憂工人們的工錢問題。”

“您可真是體恤民情,英菲寧王妃。”男人輕巧地把紙扔到了地上,貝倫早就盯上了這張羊皮紙,還沒等它落在地上,貝倫就衝過去接在手裏。

男人驚訝地看着他,差點忘記正在做的事。“讓我們繼續——鴉衛主堡的修繕,市民們一致希望削減二十分之一的修繕金,那只是很小一筆錢,幾乎不會影響工作,只是解僱一兩個不幹活的工匠罷了。”

英菲寧疲憊地呼氣:“主堡每天都在風化。您這倒是提醒我了,不如再為它加一項保養費,如何?”

“每次仲裁只能有十二條議項,不能信手拈來,夫人。”男人又隨手扔掉一張紙,貝倫同樣跑出去接住,滿心歡喜地走回英菲寧身邊。

接着,男人又提出兩條議項,大多數和王室花銷有關。英菲寧摸清了他的路數,不再覺得疲憊,笑容又像會議開始前那樣放肆了。

“當然,我也沒有那麼不近人情。”她搶走了貝倫手中整整十一張羊皮紙,從中挑出五張,“剛才另一位代表說的救濟工匠、裁縫等等問題,我會一一遞呈親王殿下,很快就會有結果。今年冬天,鴉衛王室和諸位一樣困難,還請給殿下一些時間。”

貝倫手裏的羊皮紙被搶走後一直悶悶不樂,索性坐在地上生悶氣。所有“餐前小點”已經解決,最後由一位代表走上前來,他穿得工整,但佝僂背脊的樣子出賣了他農夫的身份。“王,王妃……”

“不要緊張,”英菲寧攤手,“您也許是第一次當市民代表,這是大家交給您的使命,您應該感到自豪。”

“夫人,”農夫帶着哭腔拿起手裏的羊皮紙,“我看不懂上面的字,也不知道‘種菜’(仲裁)有什麼意義,但如果士兵們把那麼多凍麥都拿走了,我們村子裏那三家人就都活不下去了!”

原本如紳士一般彬彬有禮的男人忽然擋在農夫和王妃中間,惡狠狠地瞪了前者一眼:“為什麼不按照我說的做?”

“抱歉,容我替他發言。”他很快轉身,“和會議開始前我說的一樣,鴉衛農民要求減農稅十分之一,並由各莊園提供下一季度的凍麥種子。這是所有村鎮的一致意見,所以我等要求跳過仲裁,直接寫入鴉衛律法,以此消除民怨。”

英菲寧向後仰靠在椅背上:“先生,我已經和您說過,最近國庫空虛,我們要照顧的並非一片村莊或一座城池,整個鴉衛嗷嗷待哺。您如此予取予求,會讓鴉衛變得更加混亂。”

“代表會議不正是為我們解決這種問題的嗎?”

一直沒有說話的爵士突然站起來:“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先生!”

兩人的聲調提高了一個八度,英菲寧則伸直食指,這是給伊薇下達的指示。伊薇讓侍者同時進入會議廳,他們手中捧着準備交給每一位代表的錢袋。

“各位!”王妃制止了所有爭吵,“殿下已準備好部分補償,這些錢財足以使你們撐過半個冬天。”

錢袋被放在桌面上時發出沉甸甸的金屬碰撞聲,一些代表迫不及待地打開,發現裏面躺着十枚硬幣。

王妃自掏腰包封住了所有人的嘴,剛才還在據理力爭的紳士回到座位,他的桌上也有一個袋子,當他拿起來的時候,卻沒有發出聲響。男人抓緊布袋,一枚硬幣的圓形輪廓顯現出來,它比銀幣要大上一圈。

英菲寧對着他眨眨眼,一切言語都在那小袋子裏了。見無人再有異議,王妃便宣佈散會:“仲裁中的五項,我會遞呈給親王殿下,請各位靜候佳音。下一次會議就會公佈結果,到時還請各位聽從中保先生的召集。”

代表們起身離席,清新的冷空氣重新送入小小的會議廳,英菲寧感覺腦子輕鬆不少,但還是扶着額頭嘆氣。對於市民代表來說,他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而王妃的才剛剛開始。

伊薇走向英菲寧,為她奉上甜甜的藍莓。“夫人,巴斯克先生已經在外面等了。”

王妃沒有碰這些容易給牙齒染色的果子,但又很想吃甜的東西,她拿上一顆送進嘴裏,用舌頭把它擠出果汁,露出了幸福的笑意。“現在可以請他進來了。”

巴斯克已在門口等候多時。他看到侍者走向自己,便和身邊的爵爺結束對話,面對侍者挺起肚皮。

“王妃有請,巴斯克先生。”

“這就來。”

巴斯克抓了抓快要掉下去的皮帶,和兩名帶綠色帽子的手下一同前往會議廳。他和中保先生擦肩而過,一眼就看到了他手中的錢袋。或許他會拿這筆錢去附近的市場上大肆購物,但我的商會還沒有在這裏開張,巴斯克這麼想着,然後臉色變得沉鬱。

“英菲寧王妃!”大富豪一進大廳就大聲招呼,貝倫回頭看見自己真正的主人,立刻大叫着撲進他的懷裏。

“哦!真是熱情,我的朋友。”巴斯克笑着揪住貝倫的耳朵,然後輕輕地惡言惡語,“真是色膽包天,還會找新主人了是嗎?回去再收拾你。”

貝倫委屈地發出嚎叫,虛握拳頭捶巴斯克,看上去像在拿小刀扎他。“那個人,打我!殺了!”

“很抱歉打擾你們的歡樂時光。”英菲寧慢慢站起來,視線在巴斯克和貝倫之間移動。“巴斯克先生,能在這裏見到您還真是稀奇。”

“如果親王殿下願意讓我少交一些商稅,相信我倆可以隨時見面。”巴斯克垂下手臂,貝倫立刻蹲在地上不動了。英菲寧挑了挑眉,想起來自己還不會真正指揮這個小瘋子。

“直截了當地說,我這次來是為了拿回兩樣東西——賽克羅親王的貨物和貝倫。”

“我可不知道你是來要兩樣東西的。”英菲寧道,“如果是賽克羅殿下的貨物,我會親自交給他的,畢竟克洛維是他的弟弟。”

“這可是商業活動,夫人。”巴斯克開始擦汗,“丟失貨物已讓我顏面掃地。您有什麼感興趣的東西嗎——哦,我聽說您和貝倫早在數周前就結成了某種特殊的……關係。”

“我很喜歡他,老實說。”英菲寧向貝倫招手,貝倫有些猶豫,想要爬向王妃,但回頭看着巴斯克。

“貝倫是個傭兵,您隨時可以出價買下他。”巴斯克搓了搓手,“我可以給您優惠。”

伊薇趁所有人不注意時退出了會議廳,她要按照王妃的命令,上山取下賽克羅親王的貨物。錦盒靜靜地擺在雜物之間,沒有移動的跡象,但伊薇總有一種它會突然跳起來的預感。她將手再次伸向錦盒,刺痛感沒有之前那次劇烈,等到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手指正扣在鎖頭上,只要輕輕一推,盒蓋或許就會立刻彈開。

夫人沒有讓我打開盒子。伊薇猛地一擠擠眼睛,捧起錦盒離開宮殿。盒子很輕,無法估摸內容,但她隱約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撓自己的手心。伊薇覺得噁心,下意識地加快了步伐,通道和房門一點點往後倒退,光線變得昏暗,不斷延伸的道路凝縮成一個小點,直到她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虛無的黑暗裏。

看着我……

“誰!”伊薇回頭看去,她什麼都看不見,卻能聽到寒風擠過窗戶縫隙的嗚咽。當她意識到是手中的盒子在說話的時候,全身的感覺莫名變得亂七八糟,手指像漿糊一樣懸浮、滴落,又似乎有尖刺穿透腳背,趾甲崩裂開來,痛癢難耐。

我命令你,看着我……

變成漿糊的手指浸入了鎖頭,把金屬裝飾上的凹凸和縫隙全都填平。伊薇不想那麼做,但她無法確定那是不是自己的手指,便無從控制它離開錦盒。她開始留下冷汗,汗水劃過一條滾燙的軌跡灼燒着她的臉頰,升騰起來的水汽中漂浮着一張張陌生男人的臉,如同一隻只小飛蟲。

看着我!

“——女士!”

伊薇猛然驚醒,冷汗沾滿了她的臉頰,胸脯不斷起伏。她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侍者,後者正搖晃她的肩膀,這才讓她清醒過來。

“發,發生了什麼?”

“您站在這裏一動不動,像犯了魔怔一樣。”侍者鬆了口氣,“巴斯克先生說這個盒子不能由一個人拿太久,必須有人接替。”

“盒子?”伊薇低下頭,她手中的錦盒幾乎要被她捏得變形,鎖頭有些鬆動。她立刻將它按牢,顫抖着交給侍者。“到半山腰之後,再去找另一個人拿。”

侍者們如臨大敵的時候,巴斯克和王妃正在另一處客廳里悠閑地喝熱茶。大富豪從異域帶回了一種香氣撲鼻的葉子,放進熱水裏會變成紅瑪瑙一樣的顏色。英菲寧試着喝了一口,覺得酸酸甜甜的,便滿足地發出長長的“嗯”聲。

巴斯克趁王妃陶醉在美味的茶水中時多看了她兩眼,接着湊到貝倫邊上發問:“這幾天你真的和她如影隨形?”

貝倫點點頭,還雙臂平行彎曲,做出“捧”的姿勢,看起來像是一種頗為親近的擁抱方式。巴斯克知道他從不說話,所以驚訝地張大嘴巴:“別告訴我你已經去勢了,王妃的近侍都會去勢。”

貝倫聞言很生氣,立刻解開繫繩,褲管順着他那兩條肌肉凹凸的大腿劃了下去——事實勝於雄辯。

“在侍者拿來你要的東西之前,我想和您談談貝倫的傭金。”王妃放下茶杯的時機非常糟糕,她驚訝地輕叫,但很快戲謔般地笑彎了眉毛。“難道是按體重售賣?”

“不不不,只是繫繩鬆了。”巴斯克回頭就罵貝倫“把那該死的東西遮住”。

“容我聲明,夫人,他的價錢可不低。”

“難道這個小瘋子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他除了是商會傭兵,還是獅衛的中保。”巴斯克撒了個謊,“如果沒有他,獅衛的大部分村民就沒辦法記錄仲裁,或參加代表會議。”按不成文的規定,如果要帶走一位中保,就必須和當地的領主協商。

“如果由您這樣身份的人去談判,恐怕會被要求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巴斯克縮了縮脖子,擠出更厚的雙下巴。“所以我勸您放棄這個想法。”

英菲寧本想反駁,但客廳外一名侍者敲響了門板。“抱歉,夫人,錦盒已經帶到。”

聞言巴斯克從位子上彈了起來,迫不及待地走向侍者。然而英菲寧伸出了兩根手指,侍者見狀立刻後退,把盒子藏到身後。

巴斯克有些惱火:“這是怎麼回事?這本來就是我的貨物!”

“這是賽克羅親王的貨,巴斯克先生。”英菲寧呷一口熱茶,“怎麼樣,何不坐下來和我談談貝倫?我要是把盒子直接交給殿下,這可就成了虧本買賣了。”

“不可理喻!你要用我的東西,交換另一件屬於我的東西?”巴斯克的雙下巴不住地顫抖,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讓自己深呼一口氣。

被作為貨物交易的貝倫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吸吮起自己的大拇指,嘴唇撅得老高,“噗”的一聲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一個靈感從巴斯克腦中湧現,他看到了一條路,一條金光燦燦的大路,他通常稱之為“財路”。他喜歡把自己稱作藝術家,從白手起家到現在,他所掙來的每一分錢都來自於這樣的靈光乍現。有失有得!巴斯克默念他信奉的格言,然後肆意想像面前這個受萬人追捧的女人任他擺佈的放浪模樣。

“好吧,這次原本就是我的失誤。讓我們成交,夫人。”他變得既紳士又禮貌,“雇傭契約很快就會擬好,在此之前我不會離開鴉衛。”

英菲寧滿意地鬆了口氣:“這是商人該有的風度,先生。我相信在價錢上我們不會有太大分歧,我的女侍會負責這件事。”

“從此我心愛的水手就有新的船長了,”巴斯克拿出手帕裝模作樣地擤鼻涕,“真令人哀傷。希望夫人容許我半天時間,讓我和貝倫道別。”

伊薇領巴斯克上山,空的客房已經備好。貝倫第一次見到房間內部,客廳和卧室用白色的大理石牆隔開,銅質邊框房門沒有門板,掛着輕飄飄的白色透明門帘。軟墊長椅前的矮腳桌上擺着一套玻璃酒皿,凹凸不平的表面浮紋組成一條展翼的巨龍,工藝水平令人驚嘆。

“您想在這裏住多久就住多久。”伊薇擋開門帘,一張疊着灰色厚被的雙人榻擺在卧室正中央,旁邊是銅製邊緣的矮櫃、衣櫥和桌子。唯一可惜的是房間沒有陽台,它緊挨着聖徒山,把手貼在冰冷的牆面上,似乎可以感受到山體的心跳。

牆上掛着一幅油畫,畫的是聖徒努伊在聖徒山中的溫泉靜心修鍊的場景,整幅畫被氤氳的藍白色顏料覆蓋,隱約可以看到灰色岩洞中人形。人形盤腿坐在水池裏,一手捧着被具象化的聖光——金色的十字架,一手垂入水中。聖徒的肋骨附近寫有他的名言:“情慾是枷鎖,令我不得超生”,想必住在這裏的客人不管坐擁多麼美麗的女子,都會感到不大盡興吧。

巴斯克不打算在這裏逗留過久,直接坐下來開始起草契約。他在印有鴉衛紋飾的羊皮紙上寫下有關貝倫的贖買細節,當然還有一筆不小的購款。

“四十金幣?”伊薇湊過來看,“太多了,夠買夫人半條項鏈了。十金幣。”

“您真會做生意。”巴斯克不情願地將數字改掉,不過一想到他以前也沒給貝倫多少傭金,也就釋然了。

蓋上巴斯克商會的印章之後,貝倫正式成為王妃的所有物。巴斯克拍拍他的肩膀:“從今往後,你就跟着王妃吧!這讓我想到了當初把你撿回來的時候,你也這樣茫然地看着我。好好完成你的使命,不要把我教給你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現在整個鴉衛中,最了解貝倫的人就是巴斯克,只有他知道怎麼和貝倫對話。伊薇在一旁說風涼話:“放棄吧,巴斯克先生。在夫人身邊待久了,就算是一條真的狗,也會死心塌地地跟着她。”

“貝倫不是狗!”巴斯克義正言辭地拿手指狠狠地指着地面。

伊薇退出房間,巴斯克在原地等了很久,確定她已經走遠,才猛地轉身面相貝倫蹲下,從懷中口袋裏取出一個類似拐杖柄的東西,上面還有干透了的血跡。貝倫一看到它便兩眼發光,一把將它搶過來,貼在臉頰上來回磨蹭。“格蘭達……”

“貝倫,我不介意你之前在銅木鎮做的那些事。”巴斯克頓了一下,“這東西,它叫格蘭達對嗎,我找了很多有智慧的人,他們都不相信它能傷害怪物,保護我們的性命。我知道你不一般。”

接着他又拿出一本嶄新的羊皮紙簿子,這次簿子的牛皮封面上沒有畫任何圖案。他把它塞進貝倫懷裏:“我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你。現在分離只是暫時的,我們很快就會見面。英菲寧絕對是個魔鬼,你必須——”

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聽不見了。

太陽下山之前,伊薇帶着錦盒和錢袋前來敲門,這次她把盒子放在了推車架上。巴斯克道謝后拿出一個布袋,用一根手指把錦盒推進去,隨即立刻紮緊袋口,彷彿在抓一隻不聽話的野貓。伊薇像看傻子一樣瞪着他,叫貝倫快點和自己一起離開。

貝倫伸長脖子回頭看巴斯克。巴斯克已經在爾虞我詐的商會裏爬滾久了,心中難免起一絲暖意。他朝貝倫擺擺手,讓他和伊薇乖乖離開,貝倫這才點點頭,在房門合上之前留給昔日老爺最後一個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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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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