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諾帝梭的沉靜/無知之幸

第9章 諾帝梭的沉靜/無知之幸

鴉衛南部只有寥寥幾座堡壘,放眼望去也不再白茫茫的一片,而是灰色的凍土。駐守在這裏的士兵是鴉衛軍中最幸福的,不僅是來往的聖主人謙恭有禮,貴族們又是還會給上極其可觀的賞賜,天氣也沒有腹地那般寒冷,簡直就是鴉衛人的天堂。

沒有特別事務的時候,堡壘里的鴉衛士兵喜歡出去打獵,這就像某種訓練,但大家可以隨心所欲。堡壘將領召集了五名最強壯、最年輕的手下,在午夜時分,他們今天的目標是一群準備向北遷徙的馴鹿,春天即將來臨,鴉衛士兵們想要為一位駕臨於此的尊貴客人奉上一場壯觀的生靈之舞。

“我覺得這不是一件好事,”隊伍中服役最短的小夥子不合時宜地說道,“我們可能會打擾到馴鹿們,讓它們偏離路線。”

“僅止一次,沒什麼的。”將領正在做準備,把白色披風猛地一甩,搭在背後的皮革扣上。“王妃一定會喜歡的,說不定她會因此在這裏住上一夜。相信我,她一定會的。”

一提到王妃,年輕氣盛的小夥子們立刻來了勁,和頭兒一樣披上披風后又檢查了一遍隨身裝備,這次出行只準備了乾糧和木棍,確認無誤后便順着夜風進入暮色,騎上他們的坐騎。

英菲寧一行於士兵離開的次日早晨抵達堡壘附近。只要穿過這片凍原,就代表陽光明媚的聖主領地已在腳下。貝倫此時已經清醒,他坐在車廂頂部,看到極遠處那矮矮的鴉衛堡壘。在他的印象里,防禦工事總是雄偉龐大得嚇人,就好比他常見的獅衛堡壘能容納上百人的部隊;而面前這座鎮守重要邊境的灰色要塞,可能也就和農場裏的糧倉一般大小,寒酸得令人牙疼。

“探子說巴斯克剛剛離開鴉衛,”伊薇向王妃報告,“我們離他只有不到半天路程。”

“太近了。”車廂里的人隔着牆壁發出悶悶的聲音。“或許我們應該在前面的邊境堡壘待上一天。”

伊薇像料到英菲寧會這麼說一樣放鬆了語氣:“那裏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只有哨戒和罪犯。如果您想停留,我建議您在進入聖主之後和將軍們玩猜謎遊戲。”

“啊,是個好主意。”英菲寧稍稍擋開帘子欣賞雪景,“賽克羅殿下擅自更改了法令后,供爵爺們消遣的事也變少了。”

“殿下是希望爵爺們嚴於律己。”

車夫聽到談話聲結束了,悶聲不響地加快了趕路的速度。自從得到了伊薇的警告,他拉動韁繩的力道簡直比春風還要輕柔,恨不得低下頭在涅爾的耳邊求他快一點或慢下來。

貝倫像個充滿憂慮的母親一樣期盼着邊境堡壘能夠長高長大,但就快抵達大門下的時候,他已經接受了“堡壘就是糧倉”的失望想法。駐守的三十名鴉衛士兵已在門外列陣站定,他們身着最經典的白色皮甲,心膛前的皮帶上斜斜掛着兩把短刀或匕首,領頭的戴着披風和面罩遮住半張臉。

鴉衛士兵從不向上級高呼,站直就是最好的禮儀。老兵們滿面紅光,他們馬上就可以見到心心念念的英菲寧王妃了,只有住在邊遠村鎮的小菜鳥才會一本正經地板著臉。

穿長裙的女士已經下馬為王妃拉開車門,英菲寧剛踩上硬實的凍原地面,忽然聽見東邊傳來沉重的踩踏聲,一線土塵向北升騰,地面都在為之震動。成群的馴鹿披着雪白的皮毛不停奔馳,猶如一場吞噬一切的雪崩。為首的雌性馴鹿一邊奔跑一邊昂首向後張望,具角彎曲着圍護着她的額頭上方,就像一頂女王的王冠。

飛奔形成的土塵之下,幾名鴉衛士兵正在一邊大喊一邊用木棍驅趕馴鹿群。三名士兵負責一個方向,另幾個縱馬跟着鹿群中段。他們努力裝作剛剛過來驅趕,但王妃已經看出是刻意為之的了,馴鹿遷徙實屬罕見,英菲寧顯得格外高興,便不去追究什麼,大方地露出笑容。

士兵們看到王妃如此高興,不禁更加賣力地驅趕馴鹿,想要讓他們狂奔起來。鹿群驚慌失措,撒開四蹄到處亂跑,有不少脫離了隊伍,鴉衛人難以顧及所有鹿,很快就被淹沒在雪白的皮毛里。

眾人正陶醉在難得的景色中,沒有注意到馴鹿越跑越近,奔踏聲猶如雷鳴。鹿群左側的鴉衛人不知不覺間深處遷徙隊伍的中央,四周都是鹿蹄,驅趕路線完全偏移,斜斜往西面前進。

含冰的岩石碎塊隨震動跳到了伊薇的鞋子上,她才意識到危險已經靠近,到處亂撞的不止是鹿蹄子,還有它們頭上駭人的具角。伊薇拉着看得出神的英菲寧重新回到馬車上,讓車夫儘快送王妃進入堡壘。

車夫驚慌失措,拚命甩動韁繩,用兩腿夾涅爾的肚子。涅爾不情願地甩動脖子,發出凄厲的嘶鳴,英菲寧又探出腦袋,命令車夫不要逼迫坐騎:“如果他不想動,那就不要動!”

涅爾拉着馬車左右逡巡,始終沒有前進半步。堡壘將領眼看大群馴鹿即將近前,立即返回工事內取出盾牌,讓士兵前去保護馬車。等到士兵們拿好盾牌、在折返出來時,馴鹿群已經吞沒了馬車,只有幾名士兵接觸到了車廂,其餘人等只能望着具角卻步。

士兵將圓形盾牌扔進鹿群,伊薇一邊護住頭部,一邊彎腰在無數鹿蹄下取出兩面盾牌,把其中一個扔給貝倫。馴鹿橫衝直撞,它們雖然也有避讓,寬闊的具角卻難以完全控制,貝倫看見一頭馴鹿已經避開了自己,但大角還是朝他颳了過來,他不得不朝角的尖端抬起盾牌,沉重的撞擊透過木板傳到他的手臂上,盾牌明顯凹了進去,留下一片可怕的磨痕。

士兵緊挨着馬車抵禦馴鹿,埋頭躲在盾牌後面。一名士兵運氣不好,被馴鹿撞到了腰部,酸痛讓他倒在地上大叫,一時間天空中滿是馴鹿蹄子。他蜷縮成一團護住腦袋,鹿蹄踩在他的身上,被人拖出危險地時,小腿已經斷折,臉上都是擦破的皮和血,恐怕身上沒有一處是好的。

英菲寧坐在車廂里不敢亂動,廂門和牆壁不斷發出撞擊聲,好像有很多窮凶極惡的壯漢想要破門而入。混亂之中一根樹枝一樣的具角從窗戶伸了進來,一頭馴鹿埋頭猛衝,沒有發現自己的角被卡住了,它越是掙扎陷得越深,竟用蠻力把車廂抬了起來。

白色的駿馬扭身朝後,又有一頭馴鹿誤入車廂的另一邊窗戶,迫使整輛馬車開始向後倒退。伊薇見狀抽出一旁士兵心前的短刀,想要把馴鹿刺死,但士兵抓住了她的手腕:“您不能這麼做!這裏有信奉馴鹿的住民。”

“車裏的是王妃!”伊薇推開士兵,但後者仍不依不饒地撲上來阻止她。車廂一側的車輪已經離開地面,英菲寧靠在角落裏,徒勞地擋開盡在眼前的鹿角,如果窗戶被頂爛,角的頂端就會撞進王妃的臉里。

貝倫手中地盾牌已被撞破,他丟掉沒用的護具,抓住一頭較小的雄鹿與之角力,雄鹿一抬頭便將他頂飛上了半空。貝倫重重落地,蹄子雨落向他的身體,有一頭正好踩在他的肚子上,貝倫雙眼突出,差點以為自己就要爆裂而死。

他喉頭血液翻湧,硬是沒讓它吐出來。一股綠植氣味夾雜着泥水飄進貝倫的鼻子裏,他一愣,忍不住多嗅了幾下。這味道刺激着鼻孔根部,清新之餘還有些甜味,貝倫喉中的血腥被壓了下去。他聞得出神,一時間忘記了保護自己,但事實上已經沒有鹿蹄往他身上踩了,在他身旁的士兵同樣詫異,馴鹿們大多鎮定了下來,茫然然朝一個地方望去。

氣味無法濃烈,連士兵們都已聞到。它讓人彷彿身處夏季的凍原,滿地都是苔蘚和地衣,冷風變成了灰綠色。但貝倫相信那氣味中的甜味一定還別有奧秘,他想辨認出那到底是什麼,便抬起略疼痛的上身使勁吸鼻子,還閉上眼睛發出猶如宮廷美食家一般的陶醉哼聲。

馴鹿不再慌亂奔走,甚至調轉朝向,往他們的目的地北方而去,只有那兩頭卡在窗戶上的傻鹿需要一點點人類的幫助。士兵往北方望去,他們看見一個半透明的綠色身影,大約只有半個人這麼高,在虛空中飄飛跳躍,卻一步就能跳出一個車廂的高度,接着慢慢落在地上。

馴鹿群跟着那身影漸行漸遠,留下呆愣在凍原上的王室車隊。貝倫吸着鼻子快要和馴鹿們一起走了,還好伊薇反應快,把他一把拽了回來。“你幹什麼?要跟它們一起去吃苔蘚嗎?”

“苔蘚?”貝倫若有所思般地微微搖頭,腦中努力搜尋那股甜味的來源,但最終只是以淌着口水翻白眼為結局,被伊薇拖了回去。

馬車被鹿角撞得破爛不堪,一側車輪還翹在天上,士兵們將車廂推平了,趕緊拉開車門向王妃低頭道歉。“夫人,非常抱歉,我們,我們本想討您歡心……”

“各位為什麼要道歉?我的確很開心。”英菲寧的話讓士兵們驚訝地抬起頭,王妃正沖他們笑。她依次向士兵伸出手,這彷如聖主降下的恩賜,鴉衛人顫抖着扶住,那手掌是多麼柔軟、纖細,他們一生都不會忘記今朝與王妃有過肌膚之親。

眾人一起卸下壞掉的車廂,王妃說要自己縱馬,在伊薇的攙扶下並腿坐在馬鞍上。涅爾不情願地移動馬蹄,差點把英菲寧甩下來,因此她需要一位願意替她縱馬的紳士。

“有誰願意為我握緊韁繩?”說話時英菲寧瞥了瞥蹲在地上地貝倫,但後者沒有多大興趣,無關緊要的人倒是格外踴躍,爭着在王妃面前展示自己。

最後是伊薇跨上了白色駿馬,兩手抓住韁繩並環護住英菲寧。士兵多希望這樣做的人是他們自己,咬着手指黯然退下。車夫則被打發回了鴉衛城,甚至沒有得到任何賞賜。

進入聖主領地后,立刻就能感受到怡人的天氣,春天就好像突然撞進了心裏,遍地開放各色花草,平原上起伏着翠綠的山丘。純白的大理石邊境堡壘已向尊貴的鴉衛王妃致意,和北方人一樣,聖主人也排了個大場面,身着白色盔甲的戍衛將領笑盈盈地出門迎接。

“英菲寧王妃!”將軍牽住涅爾,有意請英菲寧下馬。“我以為您會率領車隊前來。”

“一想到能見到將軍,我就迫不及待地出發了。”英菲寧被伊薇接下馬。“前方可有前往都城的隊伍?”

將軍想了想:“巴斯克先生在一天前通過這裏,他是唯二從這裏入境的貴人——現在還有您。”

馴鹿的鬧劇耽誤了王妃很多時間,同時巴斯克似乎加快了行進速度。英菲寧面露難色:“將軍,我很希望能在這裏好好休息一夜,但如果我們比巴斯克先生到得晚,可就算是最後一個了。”說著她摸了摸馬背,是要伊薇再送她上去。

將軍聞言急忙攔住:“最近、啊,最近後面的堡壘加緊了對商會的核查,巴斯克不會那麼早到的,至少一定在您後面。”

英菲寧笑着鬆開貼在馬背上的手,向將軍行禮道謝。將軍高高興興地牽走了涅爾,他要為王妃準備最整潔的住所,還有一扇只有他有鑰匙的房門。

當日,王妃與卸下武裝的守衛將領共用晚餐。由於提前通知了堡壘王妃駕臨之事,餐桌上擺着的是鹿肉和兔腿肉,前者被切成薄片後用水白灼,後者則整條放着。

英菲寧趁和將領說話,偷偷用手從盤子裏拿下一片鹿肉甩在地上,蹲在一邊的貝倫立刻撲過去銜起來吃了。鹿肉被水煮了很長時間,肉質都變老了,也沒有加任何調味品,嚼起來就和羊皮紙一樣干,貝倫擠了擠眼睛,但至少沒有什麼副作用。英菲寧這才放心地動叉。“巴斯克從我邊境離開時帶了一車貨物,將軍可有看見?”

將軍搖頭:“巴斯克只隨身帶着他的傭兵,沒有貨物。”

那那一車大炮一樣的東西去了更南面。英菲寧這麼想着,像是放下警惕了一般翹起一條腿。將軍為她倒上酒水,整個上半身越過桌面把酒杯推過去,順便和英菲寧直直對視。英菲寧禮貌地眨眼微笑,即使如此也讓對方以為是某種暗示。

“這次賽克羅殿下召集了不少人,恐怕又要頒佈什麼法令。”

將軍向後一靠。“殿下攝政期間的確做了不少好事,您瞧,我那些前去收稅的士兵都被打回來了。這要是十一世、不,十世陛下在位,怎會讓那麼多人漏繳?國庫空虛、減少軍餉有一半的錯誤在殿下身上!”

“您這麼說恐怕有些失禮……”

“哦,”將軍臉紅一陣,“我是說,畢竟國王是貝瑞德陛下,但做事的總是親王。”

伊薇在餐桌周圍忙來忙去,例如斟酒和換盤。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王妃手中的酒杯,沒有時間去檢驗酒中有沒有什麼害人的東西。英菲寧只是嘴唇碰着杯沿輕輕抿了一口,這是一位嗜酒如命者最後的底線,之後便再也沒碰它了。

晚餐過後,英菲寧去了一次馬廄。甜甜的汗液中彷彿噴發出無數苔蘚孢子,飛進鼻腔里瘋狂生長。一聞到這個,她的臉立刻就變得異常紅潤。

涅爾被栓在馬廄最里處,月光下的白色毛皮微微反光。只有他的身上沒有苔蘚的味道,在鴉衛城裏,王室的馬夫喂他吃的是甘甜的草料和水果,所以他全身上下都散發著自然的香氣。

他原本正準備入睡,不料一隻纖細的手摸上他的背脊,嚇得渾身抖了一下。英菲寧手掌沒有離開涅爾的身體,一直撫到他的脖頸處,接着全身都貼了上去。涅爾感到異樣的熱度,英菲寧正像一塊烙鐵一樣灼燒着。

“謝謝你帶我走了這麼遠。”王妃伏在尖尖的馬耳邊囁嚅,連呼出的氣息都是滾燙的。涅爾因為害怕開始亂動,企圖離她遠些,或許在他心裏還沒有將英菲寧視作主人。

英菲寧像喝醉了一樣撅起嘴唇:“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這樣很涼快。我好像有點發燒。如果你覺得不舒服,那我就走了。”說著便送來了懷抱。

涅爾那對閃亮的眸子裏充滿了疑惑,扭頭看着英菲寧懷抱着手肘,孤單地原路返回。

此時,聖主守將已經在王妃的卧室在留守多時,他看到他的獵物出去了一會,便多等了片刻。他確信英菲寧喝了他專門準備的酒,現在應該全身熱得冒汗。終於,英菲寧扶着牆回到了房間,她一路貼着冰冷的牆壁,幾乎睜不開眼睛。

將軍心中歡呼,和王國第一貞婦共寢!就是克洛維親王都沒有做到過。他興奮地在拐角處來回踱步,為了壯膽,他喝掉了桌子上的一杯酒,雖然不知道是誰放在那的,但非常解決問題。他提了提褲子邁開步伐,連門都沒有敲就撞了進去。

次日,英菲寧在新備的馬車上與堡壘守軍道別。將領的副官湊上去問自己的上司:“我聽說你做了!在王妃的酒里下藥可是死罪,哈哈!快和我說說!”

“說?說什麼?”將軍用一對黑眼圈瞪了副官一眼,隨即變得虛弱無力,“自從我會幹自己之後,我還沒有那麼沒用過!聖主啊,我立刻從房間裏出來了,它軟得和一片雞皮一樣,直到現在我都不能正常如廁……”

副官扯起嘴角:“切,你真不是男人,牡鹿就在嘴邊!”

“你竟敢——”將軍揍了他一拳,“所有人!繞堡壘二十圈!否則今天別想吃飯!”

將軍向士兵們大發脾氣的時候,巴斯克的車隊已經進入聖主腹地,他見到了大大小小不下十位爵爺,每經過一處莊園都要寒暄幾句,然後說有要事在身。此時他正在一名男爵莊園領內,這位爵爺之前為巴斯克在聖主城建立商會出了不少力氣,巴斯克不得不停下隊伍,順便請求通過。

“您是要去都城見賽克羅親王。”男爵複述了一遍巴斯克的請求,然後面露難色。“我們剛剛接到命令,說要嚴查過境的商隊。”

“我們不是商隊,”巴斯克打斷他,“這是我的私人部隊,沒有攜帶貨物。”

“我的意思是‘商人的部隊’,是這樣沒錯。”男爵身後走出幾名士兵,“我們要檢查有沒有違禁品,例如和黑魔法有關的東西,還有過量的罌粟之類的。”

巴斯克嘆了口氣,讓聖主人隨意檢查。他自信沒人能搜到那件東西,而且搜查非常不走心,只不過是繞着隊伍轉圈,甚至沒有搜身。老爺有些不耐煩,在隊伍最前面踱來踱去。

幾乎每一座莊園都要求巴斯克的車隊停駐半晌,做一些沒有意義的搜查,路程被拉長了將近一天。當他們來到聖主城下的時候,一輛沒有披任何家族徽紋的馬車追上了他們,縱馬的是一位穿長裙的女士。

這輛馬車快一步加入了入城隊列,巴斯克剛想罵人,就看到了跟在馬車後頭的貝倫。車廂內的巴斯克探出頭去,朝貝倫吹了個口哨:“嘿,貝倫,這裏!”

貝倫趁前面的人不注意,下馬走向他熟悉的綠色馬車。“老爺。”

“車廂里的人是誰?別告訴我是英菲寧。”巴斯克問。

貝倫剛想開口,又不得不把話咽了下去。巴斯克失望地捂住臉,他那肥大的小拇指上有一隻金戒指。“我就說為什麼一路上賽克羅為什麼沒有催我,在那之前他急得恨不能去鴉衛。”

長裙女士的馬車沒有接受聖主城守衛的檢查直接進門,貝倫跟在後頭,回頭看了一眼巴斯克,老爺像趕蒼蠅一樣揮揮手,還瞪了他一眼。

商會車隊進入白色的大門,守衛上前詢問。

巴斯克語氣淡漠:“巴斯克,受命覲見賽克羅親王。”

“巴斯克先生,親王殿下正在接見其他賓客。”守衛沒有給他多少面子,“請您入城稍作等待,總管已在前面等着了。”

巴斯克被傭兵扛着下車,站在純白色的大理石街道上,整座城市都亮得晃眼,這是他不喜歡聖主城的原因之一。一條筆直的大道延伸至遠處,若非擁擠的人群遮擋,巴斯克可以從起點直接看到盡頭的君王主堡,那座帶有尖頂的白色建築。

街上的人們在道旁的店鋪中進行交易,臉上洋溢着笑容。作為都城的市民,他們擁有財產或名聲,的確有資格學會笑。任何一個經歷暴富的人,想要做的第一件事都是在聖主城裏買棟房子,從而與以前那個粗鄙的自己徹底告別。順帶一提,巴斯克這個獅衛富豪在都城附近有兩棟帶後花園的別墅。

前方並沒有什麼總管等着,巴斯克在小型廣場上等了幾分鐘,遠處的人群忽然散開,一個穿着白衣的中年人急匆匆誇馬下來,特地調整了幾次呼吸。顯然,總管先生剛剛接到通知。

獲得覲見的時刻已是落日時分,最後一個從親王的宮殿裏走出來的正是英菲寧。王妃笑着和巴斯克打了個照面,一副什麼都知道了的表情。“殿下似乎急着治好他受傷的右眼,幸好有您在。”

“我只是來賺錢的商人,夫人。”

巴斯克越過英菲寧進入親王宮殿,士兵一開門,他就看見一個直挺挺的背影立在窗口。此人穿的是金色的華服,白色的長褲側邊紋着長長的鑲邊十字架,腰間一柄細劍掛着金絲一樣的細線,一直垂至膝蓋。他肩膀寬闊,負在身後的雙手戴着白手套。後腦上留着金色的幹練短髮簡直就是尊貴的代名詞,整個人都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巴斯克恭恭敬敬地行禮,稱那人為“賽克羅殿下”。男人從左側轉身過來,眼眸和他的發色只有明暗的差別。

“巴斯克先生,您終於來了。”

賽克羅的聲音很高亢,這是在軍隊裏留下的習慣。巴斯克又行一禮,等殿下把身體完全轉過來的時候他不自覺地愣了一下,他看到了賽克羅緊緊閉合的右眼。

親王殿下的右眼於十年前為敵人所傷,現已完全治好了傷疤,但徹底缺失的眼球再也回不來了。他按捺住激動的心情,上前猛拍巴斯克的肩膀:“聽說你找到了我右眼的替代品,我現在就想看看。”

“殿下,就像我在給你的信中說的,這顆眼球非常危險,我只是替您在海外找到了它。”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但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賽克羅頓了頓,把手從巴斯克的肩膀上移開,攤手討要。“現在,把它給我。”

“有一些麻煩。”巴斯克摸了摸後腦勺,“我入境時遭到了嚴格的搜查——我相信這不是您的命令,但我不得不把東西送到獅衛城,它現在在文迪公爵的貨里。”

賽克羅疑惑地皺起眉頭,本想責備幾句,最後只是失望地轉過身去。“巴斯克,你已經耽誤了我很多時間,契約上可是明確規定了逾期的懲罰。”

“契約上也提到了關於航海時可能發生的問題。”巴斯克的契約總是萬無一失。“呃,大概不包括海怪。”

賽克羅太想要他的東西了,那時沒有細看契約中的內容,錢財只是損失中的最小一部分。

“我會去獅衛的,但是我還有代表會議要參加,還要扣減你的傭金。”

巴斯克不自覺地發笑,賽克羅把這認為是對他的決定的懷疑。“殿下,做生意講究的是誠信,而我把你的貨物安全帶到了。”

“但我還沒有拿到,對吧。”賽克羅的聲音隨着宮門的打開傳到走廊上,“總而言之,我們可以去獅衛再談。”

立柱後頭的貝倫聽完了兩人的爭吵,縮起脖子弓起後背,躡手躡腳地回到王妃處。蜷在軟墊長椅上的英菲寧覺得他好笑,掩嘴向他招手:“你都聽到了什麼?”

貝倫學着賽克羅的樣子挺起心膛,吸着腹部把心口鼓起來:“但我還沒有拿到,對吧。總之,我們可以去獅衛再談。”

“嗯。”英菲寧抬頭看了伊薇一眼。“殿下準備去獅衛,但在那之前,他一定會參加市民代表會議。”

伊薇道:“我們需要搞清楚那個盒子裏到底是什麼。”

英菲寧好聲好氣地問貝倫:“你知道什麼能治療眼疾嗎,我的鍊金術大師?”

“一塊藍寶石!”貝倫幾乎是立刻回答,“二階位的圓形陣,額外的煉金符號,還有……”

英菲寧真是越來越喜歡這個看起來傻傻的瘋子了,他總是會說好聽的話,天生就是做玩物的料。

看到他手舞足蹈的樣子,英菲寧的心情變好了許多,準備出席接下來的會議。伊薇用哀怨的眼神盯着王妃的身後,自從那小瘋子來到宮廷,她就再沒有機會站在主人身邊了。

英菲寧注意到了伊薇的小眼神,這次便讓她一起參加會議。穿長裙的女士高興得踮起了腳尖,向王妃大大行禮。

君王主堡的會議大廳在整座建築的三樓,身穿紅色裙裝英菲寧踏上白色的大理石階梯,一手提起裙擺,一手扶在雕有鏤空花紋的欄杆上,猶如一朵開在雪山上的紅玫瑰。

紳士們紛紛前來樓梯口瞻仰王妃的美貌,得見她雪白色的腳踝和小腿也是一件無比幸運的事。英菲寧發現樓下來看她的人越來越多,便轉身向大家招手微笑,雙腳分別站在上下兩級階梯上,豐腴的大腿在裙擺下顯露輪廓。眾人向她鞠躬回禮,戴帽子的脫帽致意。

一些大臣在大廳門前恭候王妃到來,紛紛主動伸手去牽,彼此惡狠狠地瞪眼。英菲寧誰都沒有眷顧,手搭在伊薇的手掌上向眾人點頭。大臣們尷尬地把手探向大門,好像在給王妃引路。

會議大廳甚是廣大,白色地板上鋪着金燦燦的地毯,巨大的十字架花紋隱藏在大廳正中央的木質長桌下。

英菲寧的腳步在偌大的廳堂中迴響出空靈的聲音,她的手撫過冰冷的花崗岩石柱,欣賞牆壁上掛着的各衛城重要家族的徽紋。從左側靠近大門開始,分別是獅衛的斯托卡家族、龍衛的薩維嘉家族、獅衛的文迪家族、龍衛的拉爾親王;從右側靠近大門開始,分別是鴉衛的挪爾威家族、法衛的方汀家族、鴉衛的克洛維親王、法衛的庫寧親王。徽紋紋在各自衛城代表色的錦布上,銅製的邊框雕有各自的衛城紋飾,或獅頭或烏鴉之類。

大廳正前方單獨掛着查美倫家族的六劍十字架,垂直的劍柄頂端有個小巧精緻的王冠,掛框兩側垂着兩條長長的白色燕尾緞帶。在那之間是華麗的國王御座,紅色的軟墊金色的扶手,坐上去應該會很舒服。總管座在左側。

與會人員陸續抵達,他們無一穿着華麗,還有兩個穿的是修道服。這群人皆三十歲上下,是各領地乃至王國的頂樑柱,穿袍子的禮貌穩重,穿鎧甲的威風凜凜。

穿白袍的聖主人分別坐在長桌兩側,接着是教廷的人和將軍。英菲寧坐在教士身邊,對面是藍袍的法衛人,是個新面孔,只和她打了招呼。另一個新面孔看上去更放鬆,他徑直走向英菲寧,似乎一開始的目的就是她一樣。

“英菲寧王妃。”

所有會議成員中屬他最小。王妃聽出了他輕浮而又清晰的口音,他來自獅衛,那個曾流滿水銀的地方。他為英菲寧拉開座位,請她落座。

英菲寧道謝后低身撫平裙子,然後穩穩入座。“您是新面孔。”王妃露出殷紅嘴唇后的貝齒,“如何稱呼?”

“您無論如何也無法知曉我的身份,”年輕人狡黠地笑道,“讓我們打個賭:如果您能在賽克羅親王入內之前猜出我的家族,我就欠您一個人情。”

聽到這話的時候,伊薇已經悄悄退到了一邊。英菲寧咯咯笑道:“您玩得不小,那我要用什麼作籌碼呢?”

年輕人湊近她的耳朵,他能聞到那種令人毛孔賁張的玫瑰郁香。“我豈敢要您什麼東西?就陪夫人說說話就好了。”

在旁人看來,他們兩個就像是一對熱戀的情侶在耳鬢廝磨,英菲寧被年輕人有趣而又失禮的笑話惹紅了臉。紳士們從沒見過這樣笑的王妃,心中略有嫉妒,但又不好發作。那年輕人長得既貌美又勻稱,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剛走上枱面,找的第一個對手就是最難的。

伊薇找到了一旁玩自己指甲的侍從,他非常沒有禮貌地靠在白牆上,不知道自己後背是有多臟。

“獅衛的小子,”伊薇抬着下巴問他,“剛才進去的人里,可有你的主人?”

侍從嚇了一跳,趕緊站直。“是的,女士,佩里·文迪是我的主人,但我不知道他來做什麼。”

“這就夠了。”伊薇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謝也不謝地轉身返回,不料正巧看見賽克羅親王跨着穩健而迅速的步伐走入大廳,她不得不止步行禮。

親王已經入內,穿長裙的女士失去了一次為王妃做事的機會。年輕人十分遺憾地沖英菲寧苦笑,好像在說“您本可以隨意擺佈我,但沒有抓住這個機會”。

英菲寧心知對方只是在找話題與她聊天,反而略顯惋惜地看了一眼回到原位的伊薇,穿長裙的女士擅離職守,讓一個陌生男子和王妃獨處,是非常危險的事。伊薇領會到了主人的責備,暗自發誓不會再離開她半步。

眾人起身向賽克羅行禮,稱他殿下。賽克羅一揮手:“這不是御前會議,我說了多少次了。”

“這次召集大家來主要是各地的飢荒。”賽克羅沒有資格坐御座,就隨意拿了把椅子坐在正前方。“我看了不少文書,大多數都在說動亂的事。各位代表,百姓現在需要我們的幫助。”

“我領內各莊園已經做好準備,”一名披紅色披風的老人道,“隨時可以應對動亂。我相信只要所有爵爺都有所防備,一些小騷動不成問題。”

一名戴單片眼鏡的白袍男子捻了捻手中的捲軸,他是聖主都城的財政官——一切稅務和王室用度的代表。“近來糧稅越繳越少,如果讓那些人知道不上繳糧食也沒事的話,那……”

“那王國就亂了套了。”名為佩里·文迪的年輕人代表獅衛併發言。“一個普通村落有三戶人家,二十名士兵應該足夠。”

“如若有人應貪慾傷害他人,教廷也不會坐視不管的。”穿修道服的是教士,他們代表了教廷的意見。加之總管、法官等諸多宮廷大臣,這些人組成了本次代表會議。

“停下!”

眾人聊得正歡,親王殿下皺着眉頭將他們打斷。“我想你們搞錯了什麼。我是在問你們怎麼救濟民眾,讓他們有莊稼種、有糧食吃,為什麼會出現士兵這個單詞?”

眾人頓時啞口,重新靠在椅背上。財政官顫抖着把捲軸張開半部分:“殿下,這些年陛下多次開倉濟民,存余已經不多,就像我剛才說的,那些人但凡一次得不到想要的,那……那就會……”

這次沒有人回應他,但大家都知道他要說什麼。英菲寧想到克洛維很喜歡吃鱈魚,但鱈魚並非日日都有,那天他沒有在餐桌上看到他要的菜品,便悶悶不樂地離開了席位。當然了,親王怎能和平民並論呢。

賽克羅嘆了口氣。“我的父親曾教導我們幾兄弟,查美倫把王冠戴在頭上,百姓把查美倫戴在頭上。請各位不要忘了,是誰為我們提供食物,是誰為我們流血拚命。”

“仁愛如您,但容我提醒一句,殿下。”英菲寧道,“一些動亂已經頗具規模,他們手上的農具正在變成武器。我未聽說過牧羊人的羊會咬傷主人。”

“事體不容遲緩。”賽克羅起身面對他的財政官。“不管倉庫里還有多少存余,都應該發放給有困難的人,作為他們的領主,各莊園的貴族應當率先省食儉用。”

親王離開前和與會者們商討了詳細的救濟措施,例如如何減輕稅收,每人能取多少糧食。一直到大致事宜定下來后,晚飯時間都已過了,大門被侍者推開,他們推着裝滿豐盛食物的餐車進來,香味引出了幾位大臣的腹鳴。

賽克羅笑了起來:“是我的錯,我又忘了時間。請各位用餐,會上的事請各位按我說的做。”說罷起身離席,眾人也紛紛起立。

“對了,”他走到一半忽然轉身,身側的腰間一甩,“文迪先生,我正要去獅衛城,您可要與我同行?”

“啊,能受到殿下您的邀請是我的榮幸。”年輕人尷尬地嘆息,“但請您諒解,在下難得來一趟都城,您知道,獅衛領主的老么要出門是多麼困難。”

賽克羅露出微笑,那本應該是個柔和的表情,但在這位獨眼親王的臉上仍是威嚴更多些。“庫寧小時候也有段禁足的日子,那段時間裏,我都沒見他笑過一次,幸好還有……咳咳,我祝您在聖主城玩得盡興,失陪。”

眾臣目送親王離去,面前的侍者已經把餐食送上,那是上好的牛肉配上淋醬汁的豌豆粒,淺淺的湯碟中盛着濃稠的肉湯,中間浮着幾塊鵪鶉肉,另有做裝飾的芹菜葉。侍者微傾酒瓶,流進玻璃杯里的暗紅色酒液發出甜膩的香味,其中一定加了不少蜂蜜。除了這些餐桌上必享用的,僕人們會在需要的時候奉上奶酪和水果,杏仁和莓子等就隨餐車收在柱子後頭,侍者該退下的退下。

各位代表們低頭沉默,期間來自法衛的代表沒有久留,直接離席了。來自獅衛的年輕人抬起眉頭,似乎異常疲憊地嘆了口氣,拿起刀叉后又不用餐,仍放回原位。

“殿下說的事我們繼續,他已經表態,也就沒必要在場了。”總管這麼說著,揮手命僕從拿來幾張紙。

英菲寧稍稍坐直,她看到侍者在她面前的餐盤裏放下紙張,並遞上羽毛筆。紙正面朝下,右下角畫著一個小小的菱形標誌。王妃快速掃視在場眾人,接過墨筆,等下人退後后伸手將紙翻面。

到目前為止,會議的代表們一直在討論如何解決民眾的溫飽問題,然而英菲寧面前的紙上只寫了短短一句話。

“我等以議會之名,賽克羅·查美倫犯亂倫、私結同黨、僭越王權之罪,處以死刑。該決議立時生效。”

坐在她旁邊的年輕人哼笑出了聲,總管厭惡地皺起眉頭,仍低頭認真地在紙上籤署自己的名字。“我同意這項議題。”

“同意。”總管扔掉手裏的羽毛筆,將紙重新向下扣住。

“同意。”龍衛的往桌面猛地一拍,炯炯有神的眼睛掃視在場眾人。

英菲寧留了一個心眼,簽了個“鴉衛全境的代表者”而非自己的名字,然後抬頭道:“如果我們有時間再商量一下……”

龍衛的將軍把紙捲起來,交給走來的侍者。“我們沒有時間浪費,龍衛還有很多事等着我處理。”

“既然親王殿下已經動身,我也要回去了。”獅衛的年輕人起身離席,身後的侍者向外捲起紙張,用一根綠色的細繩系住,代表這是獅衛的決議。

代表們沒有動用豐盛的佳肴,匆匆結束會議后準備返回各自的領地。英菲寧第二個離開大廳,她看到貝倫正在走廊邊的窗口上舔灰塵,便打了一個響指,讓他跟在自己身後。貝倫聽見聲響立刻轉身跟上,英菲寧看着他這樣子,覺得有時候什麼都不知道,或許正是一種幸福。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上一章下一章

第9章 諾帝梭的沉靜/無知之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