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阿詩彌爾的褻衣與擁抱歐徒弗之袍/你滿身是罪

第10章 阿詩彌爾的褻衣與擁抱歐徒弗之袍/你滿身是罪

賽克羅親王攝政以來,整個王國都沒有出現過內亂,這樣的盛世已然持續了十年之久,甚至久到人們快要忘了戰亂是何等痛苦。大多數人都無法理解,既然無論如何都是他掌管大權,當初為什麼還要讓位給自己的弟弟貝瑞德。根據他本人的命令,學士們的記錄中“賽克羅”這個名字的墨跡還沒有干,就要在下面一行給另一個人冠上查美倫十二世的頭銜了。

雅各布就是在貝瑞德登基后的第二年進入內閣,作為財政官出現在聖主城裏的。

他本是個不起眼的小管家,盡心為主人做事,伯爵便向公爵誇他,公爵又到賽克羅面前誇他。

雅各布沒有參加當年陛下的登基大殿,但他很想親眼見一見那些爵爺口中的賢明之主到底是何模樣,所以一收到敕令他就忙不迭地收拾起來,準備舉家前往都城,把男爵領地那巴掌大的地方拋給父親治理。

然而,他沒有在君王主堡內見到貝瑞德陛下,是賽克羅接見了他。那個身材健美、缺了右眼的男人令雅各布感受到了雄獅一般的威嚴與壓迫,如果要讓他描述國王應有之貌,那一定就是賽克羅的樣子。

賽克羅是個工作狂,他能一直睜着他的左眼直到次日,然後攜女伴參加中午的宴會。雅各布時時刻刻跟隨殿下,向他彙報各領地的稅收情況,然後告知王室這個季度如何用度才算平衡,這期間雅各布學會了察言觀色。親王永遠不會在乎一場宴會需要多少費用,他只關心平民們為什麼交不上稅金或物資。這個時候,雅各布就要去同總管商量調整稅率和開倉救濟的事。

那一日夜裏,雅各布走進總管的房間。早上他們和市民代表大吵了一架,各地都想要減輕稅負,但總管不答應,兩方差點在堂上動手。為此,雅各布需要和總管再談一談。

那是他第一次進總管在君王主堡的房間,室內掛着十二世陛下的畫,桌上的杯子是鑲金邊的。雅各布這幾年都買不起帶金飾的玩意,所以他的妻子總是在抱怨。

總管披着外衣來見他,一看到他手裏的賬本就皺起眉頭:“有什麼事不能明天說嗎。”

“明天朝會,親王殿下會問我們討個說法。”雅各布說著翻開賬本的某頁,“您瞧,我們不是不能降低稅負,只要民眾能夠在明年交上那麼多就可以了。”

總管嘆了口氣。“雅各布,你還不明白賽克羅殿下的毛病。也不明白那群刁民的毛病。你在你的領地里可以收足夠的稅,是因為稅率是定好的,有一個領主不會讓它下降;但在王室,這不一樣。”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總管與他的財政官是夜無眠。朝會上,雅各布自信滿滿地提出了他的方案:稅收降低了一點,雖然還沒達到代表們要求的那樣,但至少的確減了。代表們同意了這個方案后,雅各布把結果彙報給賽克羅:“殿下,會議通過了這個稅率,請您過目。”

“嗯,很好。”賽克羅爽朗地露出微笑,“大家應該會很高興吧。”

政令很快推行下去,稅負不再讓農夫們臉皮緊繃,田間響起了讚頌國王的歌謠。而雅各布變得更加忙碌,他必須精打細算,控制每一次宮廷宴會的支出,但情況往往不如預期:不管他如何節省,每到一年的末尾,國庫總會透支。

自從稅收減少后,一些貴族開始不滿於國王的統治。內閣拿不出錢支持領主,一次關於堡壘的修繕鬧得像是在集市買菜。雅各布欲哭無淚:“大人,難道這些錢還不夠您補牆的嗎?現在也沒有什麼戰爭……”

“你讓我拿這點硬幣做什麼?買幾塊木板嗎?”爵爺忿忿道,“到時候我的領地被強盜攻破了,你養我的家人,我的領民嗎?”說罷便站起來頂開椅子,朝門外離開。總管無奈地向雅各布聳肩,然後讓下一位憤怒的領主進來議事。

雅各布又花了幾夜的時間重算收支,這次他把目標看準了“一塊奶酪”。國庫里有小半錢財進了諸位大臣的口袋,如果能讓他們吐出來一點——只需要一點點,王國收支就又能達到一個平衡。

反正這筆錢原來就不是你們的,雅各布這麼想着,心中充滿正義的火焰。但要去碰誰的私囊呢?他想到了斂財最多的總管大人,若不是這次計算,他都不知道總管每年光用貪來的錢就能在聖主買一座莊園。

但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嘆息聲吹滅了燭光,最終只是告發了一個小小的官吏。

賽克羅立刻逮捕了那小吏,並誇讚雅各布辦事有力。從那以後,總管大人總是剋扣他的俸祿,雅各布家已經有好幾天沒有錢買吃的了。

“再等等吧,雅各布。”總管無不惋惜地拍着他的肩膀,“你知道現在王室很困難,你是殿下的心腹,替他着想一些吧。”

第二年,按照約定,平民應當上繳更多稅銀來來彌補上一年的空缺,但這次錢財仍然沒有收齊。內閣質問市民代表,後者哭喪着臉:“大人,今年也不是個好年,我們已經交足了應交的稅負,要補齊去年的……有些過分吧?”

“怎麼會過分?”雅各布第一個拍了桌子,“這是契約上寫好了的!”

“你懂什麼叫種地、捕魚、打獵嗎?”代表大吼一聲跳上桌面,“你要是能旱澇保收,就是把所得的都交了,我也不會有半句怨言!我們賣命,就為了養你們這群什麼都不會的東西嗎?”

會議結束后,雅各布帶着佈滿淤青的臉回到主堡內的家裏,他的妻子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

“市民代表。”雅各布坐下來,“我剛開口他們就打過來了,我來不及還手。”

妻子拿來藥膏在他身旁坐下,撫觸淤青的手甚是溫柔,雅各布不再生氣。“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

“我記得小時候在爺爺家。”雅各布忍着臉上的酸痛,“他是個農場主,有次去問農奴要錢。那農奴拿不出,爺爺就用鞭子抽他,他疼得哇哇大叫,我都聽見了。”

“然後呢?”妻子笑了。

“那牲畜的皮像咬斷的腸衣一樣,裏面的肉翻開來,血滴都快從鞭子上甩到我臉上了。他倒在地上起不來,最後,他把自己的衣服抵作交不起的那份,光禿禿地扶着牆回田裏了。爺爺親自監督他下地,一刻都沒讓他停。”

“這才對嘛。”

這才對嘛。

妻子的回應使雅各布的內心堅硬。下一次市民代表會議上,內閣全票否決了代表們提出的進一步減稅的議項,沒人再為市民說話。

這是諸位大臣面對市民代表的勝利,契約和律法上的條文被堅決執行,收來的稅銀變多了。雖然這些錢沒有一枚銅幣是進國庫的,雅各布也沒有任何怨言,而且今天他可以帶妻兒一起吃一頓豐盛的晚餐了。

這之後的幾年裏,稅收達到了一個奇妙的平衡。雅各布很奇怪,官員們仍在做假賬,平民們也仍沒有交齊稅務,但虧損比以前少多了。總管眼見時機成熟,在一次工作結束后遞給他一個小盒子,裏頭裝着一條菱形裝飾的項鏈。

“歡迎加入‘議會’,雅各布。”

議會成員和內閣的組成相差無幾,有時會多幾位其他衛城的爵爺。除此之外,他們將賽克羅排除在了行列之外,這位親王給他們帶來了太多麻煩。就像今天這次,當代表會議的成員再一次提出減稅的要求時,賽克羅甚至沒有過目收支就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有時候雅各布根本弄不明白誰才是平民、誰才是王室。

議會成員大多在“處死親王”這個議項中籤名同意,而雅各布把那張紙帶走了。議會向來是少數服從多數,他的那一票已經無關緊要,但他的手還在顫抖。

他捏着那張紙走過長廊,來到后花園裏,沒有看清面前的來者。賽克羅出於禮貌叫住了他,親王已經穿好了騎具,馬廄就在雅各布身後。“雅各布,已經吃好了?大家都還在大廳嗎?”

雅各布嚇了一跳,趕緊把手裏的東西捏緊:“已經散了,殿下。”

賽克羅見雅各布臉上疲憊,理解他進來為這件事操碎了心。他像對待鐵哥們一樣勾住財政官的脖子,猛地搖晃他幾下:“這個巨大的王國,千百年前只有一個小小村落。它能夠如此壯大,是先民用雙手耕作、用雙腳丈量的。我們沒有理由不善待他們。”

“既然如此,殿下。”雅各布終於說出了自己的心聲,“您若是這麼認為,那麼王室和貴族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

“王室的存在是為了王國穩定,他們是聖主欽定之人,萬民的領導者。”賽克羅匆匆下了一個結論,推說自己要立刻離開,鬆開了勾住雅各布的手。“雅各布,你最近真的太累了。我希望你能在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裏回家鄉看看,你已經有六年沒有回去了吧。”

“八年,陛下。”雅各布的眼神失去了光澤。

親王離開都城后,暗殺行動本應開始,但目標不在城內,便遲遲沒有進展。雅各布後悔自己在議項上籤了字,賽克羅雖然虛偽,也罪不至死,他相信只要和殿下好好談談,他就能知道契約和法律是在人理之上的。

“傑克,”雅各布的妻子在客廳敲響了房門,“有人要找你,他說他是議會什麼的,我不明白。”

雅各布一驚,趕忙披上外套拉門出去,他的妻子正站在大門邊上,猶豫要不要請外人進來。

“開門吧。”

雅各布還以為是王妃或是總管之類地人物,結果是個穿皮衣的侍從。他也就懶得重新整裝,把扣子解開:“進來吧,朋友。您說您也是議會的一員?我該怎麼稱呼?”

“貝倫。”

貝倫把尾音拖得老長,舌頭在牙齒後頭翻來翻去。雅各布扯了一下臉皮,疲憊感又湧上來了。“快說說你來我這所為何事吧。”

貝倫踩上椅面,蹲坐在椅背上,說話變得流利起來:“王、王太后近日患病,我準備了一味葯。”

雅各布覺得他說話陰陽怪氣的,大概是在學某個人說話。貝倫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子。裏面裝着灰色的粉狀物。“草木灰,石灰,青藤粉,三角形煉金陣。”

“什、什麼?你在說什麼?”雅各布打斷了他的自言自語,貝倫非常生氣,大吼一聲讓他安靜。

“還沒有說完!晝夜交替之際沖服,皮膚會得麻風,結石疤。”

“石疤?”雅各布的妻子插口道,“這是風流病,人要和同族行邪淫,臉皮就會變成石頭。”

雅各布聞言渾身發冷,他趕緊跑去把大門關緊,後背抵在門板上微微喘息:“是誰這麼狠毒要害王太后?”

貝倫疑惑地擠擠眼睛:“議會,議會已決定處決賽克羅·查,美倫。”

“那和王太後有什麼——”雅各布說到一半便住了口,像失了魂一樣從門板上慢慢滑落,一屁股坐在地上。

母子通姦,人神共憤。人們大多默認了保持純正血統的行為,但不包括這一項。貝倫不是在強迫雅各布喂王太后吃藥,自有人會做這個,只是為了他的知情權才通告他一聲。但雅各布還是忍受不了內心的折磨,準備動身前去看望患病的王太后。

王太后是先王伊斯滕·查美倫的堂妹,同樣擁有金髮金眸,只是顏色稍暗,或許她的母親曾有一對黑珍珠一般有魅力的眸子。雅各布要進入深宮需過重重檢查,全副武裝的國王近衛搜了他的身,連口腔內壁和耳窩都不放過,還有法師檢視他的身體內部。財政官有些惱火:“嘿,我為王室服務了八年,難道會對老太後有不軌的企圖?”

國王近衛都戴着遮面的頭盔,看不清他們的表情。“這是例行公事,大人。”

王太后的寢宮比主堡里的任何宮殿都要小一些,地毯和帷幕都是老氣的暗紅色。幾位在客廳和卧室來回出入的女傭都是有些年紀的人,她們安靜而幹練,把一切都打理整齊,陽台上有栽在吊盆里的鐘鈴,一朵朵藍紫色的小花從枝葉中垂下來。

雅各佈於卧室中見到了王太后。那是個面相和藹的老人,留了一頭蓬鬆的短髮,白絲已然多過了本來的金色,精神還不錯,不像是得了病的樣子。自從十一世陛下去世,她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深宮,不認得雅各布,金色的眸子裏透着疑惑。“您是?”

“在下是財務官雅各布,今天來探望王太后您。”

“真是稀客,平時也只有賽克羅和貝瑞德過來看我。他們兩兄弟過得還好嗎?賽克羅,他的左眼還會疼嗎?”王太后企圖努力回想起自己兒子的樣子,但還是記錯了某些細節,或許賽克羅已經很久沒有來看過母親了。雅各布心中起了同情,一位五十歲的老人還要承受足判絞刑的謠言,而他正是密謀者之一。

他撒了個小謊。“陛下和殿下都擔心您的病情,但他們都身負要務,所以派我來看望您。”

王太后聞言低垂了眉尖,但仍儘力誇讚她的孩子們。雅各布感到自己心中的勇氣正在一點點消失,病榻一邊的牆壁上,巨大的查美倫十一世肖像正用威嚴的目光注視着他。最後,雅各布又閑問幾句近況,便狼狽離開了。

大門慢慢合上,將雅各布阻隔在宮殿之外。沒走幾步,他就看見兩名身穿黑袍子的御醫從他身邊經過,近衛照例搜查了他們。

“這是什麼?”近衛從御醫身上搜到了幾個陶瓷小瓶,後者告訴他那是給王太后服的葯。“是一些常見的植物製成的,將軍若是信不過我,可先讓人嘗了再送去,不過要提醒侍者,在午夜時分喂王太后沖服。”

雅各布手腳冰涼,眼睜睜地看着近衛收下藥瓶,御醫往另一個方向離開。就在近衛轉身準備把葯送進宮殿時,雅各布抓住了他的手臂:“將軍,等一等!這是毒藥,不能給王太后服用!”

“你說什麼?”幾名士兵把雅各布團團圍住,要讓他說明白些。雅各布咽了口口水:“請您相信我!我能,能證明的。”

近衛照雅各布吩咐,把葯送到了一名學士的手上。學士的鼻樑上掛着一副大眼鏡,他把青灰色的粉末用水泡開,湊在杯子邊上聞了聞,用玻璃棒沾了一點點在舌頭上,最後咂嘴道:“是普通的營養品,大概是無花果和別的什麼植物。”

雅各布用力指着那瓶顏色不太正常的藥水:“不,我能確定這是草木灰,青藤粉和石灰做的材料,你看,它是灰色的!”

“你說的這些幾乎不能入口。”學士板起臉來,“如果你那麼懷疑我的鑒別水平,我就拿一些無花果給王太后,這樣總行了吧。”

雅各布唯唯諾諾,看着學士把藥水倒出窗外,從柜子裏拿一些無花果乾和其他看起來很營養的植物莖葉。他把它們研磨成末,看起來也是青綠色的,雅各布聽見近衛發出責備一般的嘆息,取走藥瓶退出去了。

財政官在走廊上搖搖晃晃,都沒發覺自己回到了家裏。他想了很多學士沒有發現端倪的可能,覺得腦袋發漲,長嘆一聲倒在椅子裏。此時已然夜深,他料想王太后已經服下學士新配的葯,或許不再有危險,疲憊讓他伏在桌面合上眼皮,次日還有很多工作需要做,市民代表們還在爭論,他們就像一頭永遠不知飽的牛,不停啃食王國土地上的草料。

凌晨時分,大概是窗外鳥兒發出第一聲鳴啼的時候,雅各布因肩膀酸痛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的同時,一股濃烈的腥味竄進了他的鼻腔,差點嗆得他流淚。

他像被人扎了一針一樣從椅子上彈起來,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正站在他的正前面,手裏抓着一個少年頭頂的頭髮,那是雅各布的兒子。雅各布一時沒有搞清狀況,男人把手裏的屍體像布娃娃一樣扔了過去,雅各布下意識用雙手接住,屍體的後背遮掩住了刺過來的長劍。

冰冷的劍鋒同時穿透少年和雅各布的身體時,雅各布才發覺這個殺人兇手是前些天來傳達議會旨意的男人。男人為了不讓他叫出聲來,鬆開握劍柄的手,又從懷裏掏出短匕,扶着雅各布的腦袋抹開他的脖子。

事實上雅各布已經驚得忘記了說話,抖動的喉頭翻湧出鮮血,保持着懷抱親子的姿勢跪倒在地。平躺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倒在卧室中央的妻子,她背上被扎了三個窟窿,長發像海草一樣披散開來,後腦勺對着門框。

貝倫等雅各布徹底咽氣后,蹲下來合上了他的眼皮,又將手伸進他的懷裏,取出一條菱形墜飾。貝倫剛把項鏈收好,大門就被推開,幾名士兵進入房內,立刻收拾雅各布全家的屍體,連看都不看貝倫一眼。

年輕的瘋子丟掉武器走出房間,英菲寧在不遠處的走廊拐角等他。王妃前頭看了一眼,兩名士兵抬着麻布袋出門,輕易就能辨認出袋中人的形狀。她唏噓般地說道:“有些人的死甚至上不了檯面。”

王太后服藥的第四天,也就是雅各布死後第三天,她的病情忽然加重,以至於無法下榻。御醫們急急進入宮殿,不少聖主貴族在大門內一字排開,王太后的榻邊站着一個穿燕尾外衣的男人,高高的豎領遮住了他的後頸。

穿黑衣的御醫見到男人立刻行禮,並喊他“陛下”。男人大約三十歲,冷着一張臉,招手讓他靠近。御醫剛往榻邊走了兩步,就一眼看見了王太后脖子和肩膀處的灰色痕迹。

在得到陛下的同意后,他稍稍揭開王太后的領子,捻着衣領的指尖明顯感覺到其中有黏連物。王太后的脖頸上長滿了灰色的硬片,它和皮膚融合在一起,一點點掉落灰屑。

另一個御醫額頭滲出冷汗:“陛下,這是石疤,王太后恐怕……犯的是近親之間的風流病。”

“母后本就是先王的堂妹。”陛下的聲音很明朗,但透露着深深的疑惑。

“王太后早年身上的確有石疤。”御醫輕輕摸了摸石灰色的疤痕,王太后在昏迷中皺起眉頭,陛下不禁上前了半步。“但這是新長出來的,不會超過一周時間……”

當今國王瞪着自己的母親微微搖頭,要說到近親,除了他自己姓查美倫之外,還有多少人擁有這個頭銜呢。“我的兄弟們,全都在各自的領地。只有哥哥賽克羅……”

御醫嚇得跌倒在地上:“在下、在下這就去查閱是否有其他疾病會引起此種癥狀!”

這天夜裏,聖主城格外安靜,但仔細傾聽的話,便能聽聞風中的竊笑。住店的旅人在酒館裏喝酒,吟遊詩人在他身邊用輕浮地唱着有關王太后韻事的歌謠:“兒子深愛着母親,蒲公英不肯隨風而去;這麼說根本說不清愛意,哦,他想回到最愛的身體裏……”

一名醉漢大笑着舉起酒杯!“為五十歲的王太后乾杯!陛下再不成婚的話,就認即將出生的小兄弟為兒子吧!”

君王主堡內人影攢動,他們都往朝會大廳而去,好似趕潮的海龜。這次參加御前會議的大臣和貴族無一缺席,場面有些混亂,大多數人都不清楚自己的座位是哪一個。總管急忙起身指揮所有人,公爵和重臣坐在靠近御座的座上,接着是特邀貴賓,如英菲寧王妃坐在中段;最後坐下的是直屬於國王的男爵和將領,長桌前只有兩個空席,眾人都手肘挨着手肘,引頸等待陛下駕到。

會議大廳的側門(或者說那才是正門)被推開,兩名身着貼身鎧甲的國王近衛率先入內,鏗鏘的腳步聲令大廳內所有人肅然起立。左邊的那個近衛要高大一些,鎧甲樣式也不太一樣,似乎在微微發光。

等兩名近衛在王室徽紋下站定后,查美倫十二世陛下匆匆走入廳內,眾人鞠躬高喊“陛下”。

貝瑞德身上着的是金邊的白色燕尾服,正面有四顆扣子,豎領前用白色的圍巾充實心口和脖頸。他看起來甚是猶豫,一邊嘆息一邊坐在他的御座上,既沒有讓眾人止禮也沒有說要說的事,只是半舉着手頂住發痛的額頭。總管不得不站在在他左側提醒他:“陛下,大家正在等着。”

“哦!”貝瑞德驚訝地抬起頭,和所有人都對視一眼,才請他們坐下。“呃,好了,市民代表們都來了嗎?”

總管再次彎腰過去:“陛下,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不是說了嗎,每次會議,市民代表都必須參加。”貝瑞德皺起眉頭,雙手撐在扶手上,一副隨時都要離開的樣子。“沒有代表與會,便不予討論。”

“陛下,現在是緊急事態,及至商議完畢,再與代表們討論也不遲。”

說話的人擁有甜美的嗓音,令人不禁循聲望去。發言者就坐在英菲寧對面,也是一位女子,年紀比王妃小上許多,大概是母女之間的差距。英菲寧驚訝地眨了眨眼睛,這個女孩一樣人竟然座列貴賓之前,她甚至需要站在位子上才能露出上半身,簡直就是個金髮人偶。

貝瑞德一看到她,立刻坐正了身體,一本正經地點頭:“伯爵說得對,但只此一次,只此一次。”

總管在旁鬆了口氣。“諸位,王太后突發風流病,身上結出石疤。這種病只會流傳於近親之間,甚是惡毒,御醫們懷疑是賽克羅殿下與王太後有染。”

王宮內只有兩名查美倫,一者正坐在御座上。眾臣雖有懷疑,都不敢直接發問。總管補充道:“關於陛下,御醫們也做了檢查,他身體健康,無任何不適。另外,數日前賽克羅親王匆忙出城前往獅衛,行跡非常可疑,現在已無法將他帶回審判。”

此言頗有歧義,座下議論紛紛。坐在英菲寧身旁的爵爺找機會與她套近乎,便問她是何想法:“親王殿下尚未證實有罪,就要帶回審判,是不是有失公正?”

王妃笑道:“陛下若沒有患病,那還有哪位查美倫可以靠近王太后呢?陛下的決斷沒有錯。”

英菲寧的言論如同瘟疫一般感染了所有人,異議的聲音越來越小。坐在她對面的女孩只在桌面上抬起一對鼠色的眼睛,她盯着英菲寧看了許久,英菲寧微笑回禮。

貝瑞德猶豫不決,那畢竟是他的哥哥和母親,他很有可能在這次事件中一下失去兩位至親。總管見他下不定主意,猛地握緊拳頭,第三次湊近國王耳邊:“陛下,教廷已經判處兩人褻瀆之罪了。”

貝瑞德一愣,眾臣已看見他臉上驚恐的表情,同時停止交談。沒有人知道總管對陛下說了什麼,大廳里也沒有一名教士。貝瑞德避開無數灼熱的視線,起身離席:“此事還需代表商議!散會吧,我要去看我母親。”

總管等到貝瑞德離開大廳,求助般地望向他的幾位盟友。英菲寧懶散地用手臂撐住臉頰,另一隻手點着桌面,似乎只想看一場好戲。其他人則恨不得早點結束會議,紛紛起身離席,高大的身影將女士和淑女淹沒。

英菲寧瞥了一眼女孩的額頭:“你不走嗎,小姑娘?”

“王妃的美貌真是名不虛傳,我有些看呆了。”女孩用了晦澀的詞藻,讓英菲寧聽得很高興。“但一直獃著會延誤時機,您說是嗎。”

英菲寧會意般地點頭。“啊,原來是新朋友。小姐不用擔心,送葬的隊伍已經在路上了。”

“夫人辦事總是那麼利落,那就不需要我操心了。”女孩理了理額前的金色髮絲,挽住長發躍下椅子,並牢牢按住裙子。英菲寧笑着抬頭看伊薇:“聖主城的變化真大。”

數日之間,貝瑞德一直閉門不出,陪在疼癢難忍的母親身邊。王太后一直辨說她和賽克羅沒有那種關係,流下來的眼淚也是灰色的。“貝爾,我們沒有理由做出那種事情!你還不了解你的母親和哥哥嗎?”

“我很想相信你們,”貝瑞德握住母親的手,“可這病症又如何解釋?我連看着它都覺得心痛。”

王太后無言以對,鬱悶和委屈讓她甩開兒子的手,翻身朝向另一邊。“你的父親曾是個登徒子,我忍了他幾十年,為他生了六個兒子,現在竟然還要被人懷疑忠貞?我受不了了,如果你覺得我真的有罪,就把我絞死吧!但你的哥哥是清白的!”

貝瑞德低頭良久,最後站起來道:“一切都要等待市民代表的決斷。”

王太后猛地轉過頭來,瞪大了眼睛裏滿是懷疑和恐懼,好像在看一個瘋子。

國王願意等一群無關緊要之人的決定,但密謀者們沒有這樣的耐心。總管擬寫了文書,並簽上一些代表的名字,他知道陛下通常不會細看。一名代表舉着斧頭前來主堡大殿,守衛繳他工具的時候他還破口大罵,說要是把斧子弄壞了,可就沒人商量那些破事了。

總管眼看着他插着腰進來,問傭人要了點食物,等吃飽喝足了才肯看裏面的貴族一眼。男人瞥了一眼桌上的紙:“有什麼事?我原本在附近砍柴,你得陪我損失的柴火錢。”

“錢是有的,不過是鐵的。”

早就看不慣他的士兵提起長矛頂在他的後背上,一腳踩住他的膝蓋窩,迫使他跪在地上。樵夫這才發現問題,顫巍巍地叫道:“你竟敢這樣對我這個市民代表!我,我要見親王殿下!”

“我現在就是要和你討論親王殿下的問題。”總管蹲下來,把紙正對着拍在他面前。“你的殿下要被處死了!給我簽字!”

“什麼——”

士兵不想再聽他多說一個字,長矛的尖端已經刺破薄衣沒入皮膚。樵夫疼得反弓腰板,連連叫着“我簽”,總管滿意地站起來,揮手讓人奉上羽毛筆。

一個平民一生可能只會寫他名字裏的字母,但國王給了他決定親王生死的機會。樵夫顫抖着簽完名,士兵立刻一腳把他踹開,請下一個代表進來。

第二位是被士兵架進來的,因為他看到了樵夫的遭遇,便想要逃跑,結果被抓住了。一些平民湊過來看熱鬧,是英菲寧吸引了他們的注意。王妃穿了見露背的金紅長裙,寬寬的袖子快要拖到地面上,市民們簇擁過來,一同瞻仰那只有兩根帶子裝飾的潔白後背。

“感謝市民代表,感謝他們為王國所做的貢獻。”英菲寧屈膝行禮,“他們時時刻刻都在為王國伸張正義,為各位謀求福祉,聖主城才能有今日這般宏偉。請為他們歡呼吧!聖主祝福他們,願他們成為所有人的眼睛、王國的支柱!”

市民們高聲歡呼,有祝福他們身體健康的,也有祝福他們歡樂幸福的。被死死壓在地上的代表則哭喪着臉在決議上簽字,甚至不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

總管在決議書上收到了幾十個簽名,再加上自己偽造的,正好有一百個,歪歪扭扭地附在決議背面。陛下可能會懷疑這次代表們怎麼這麼快就有了回應,總管想好了應對地方法,就推說代表們很重視這件事。

王宮大門為總管而開,貝瑞德坐在軟墊御座上,侍女為他奉上水果,卻被他皺着眉頭打發走了。他看到總管入內,稍微坐正了一些,抹了一把臉。“說罷,代表們是何決定?”

“代表一致同意處決有罪的二人,當即執行。至於是否需要示眾,全由陛下決斷。”

貝瑞德閉上雙眼,癱在御座上發出嘆息,不再和任何人說話。總管悄悄地退下,偌大的王宮只留下一個孤獨的國王。他雙手抓着頭髮,頭像快要裂開一樣,不得不扭動身體,最後從椅子上摔落。

國王近衛推開王太后的宮門,手裏提着繩子和鐐銬。王太后還在高燒,迷迷糊糊之間被人從病榻上拉起來,手腳掛上鐐銬。侍女們畏縮在縮在角落裏暗暗哭泣,眼睜睜地看着王太后被人抬走,一條長滿石疤的手臂在士兵的肩膀邊上晃來晃去。

王太后在這期間醒來過一次,抬起腦袋眯眼去看她身邊的人。士兵面無表情地望着前方,白色的牆壁忽然消失,變為廣闊的天地,但仍是一片慘白。平民走上街道和廣場,王太后久居深宮,他們自然不認識她,但他們看得懂那一身華貴的衣物。有人認出了石疤,說這個女人和自己的兒女有染,大家便發出一片唏噓。

治安官在城內的慶典廣場上貼上告示,親自現在台上向市民解釋王太后和賽克羅被判絞刑的事實。賽克羅的親信中不乏一些高貴的公爵,他們聽完侍從的通報,立刻關上房門,令侍衛全副武裝。

今夜註定是不平靜的一夜,所有住在城內的貴族中,有兩位的家宅燈火通明,這都是戴着菱形項鏈的人看在眼裏的。穿長裙的女士獨自走在石磚街道上,敲響了公爵家的大門,管家隔着門板問詢來人,說話聲有些顫抖。

“我是總管大人派來給公爵大人送信的。”伊薇像平常一樣說話,幾乎沒有夾雜任何感情。管家聽了渾身一抖,臉色蒼白地回頭看他的主人。侍衛們已經拔出劍刃,只要門外一有什麼動靜,他們就會衝出去拚死保護公爵脫身。

伊薇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門裏的人回應,便把信塞進門縫裏,自己走了。公爵拆開信,信上明確說了對賽克羅行刑的日期,並希望他們不要出席。“大人與罪犯交好,不便在刑場出面。但今年的朝聖請大人與親友務必參加,以示對王國的忠誠。”

公爵看完密信,將手扶在牆壁上重重吐氣。總管小心翼翼地偷看主人的眼睛:“沒、沒事了?”

“沒事了,”公爵揮手打發走侍衛,“但收拾行李不能停下,得把這件事告訴其他爵爺。”

在天亮之前,王太后被關押在城牆邊上的牢房裏。不管外牆多麼潔白無瑕,監獄裏仍然陰暗潮濕,王太後身上的石疤觸碰到了骯髒的積水,開始潰爛流膿,表面好像長了蝸牛觸角一般的凸起。

幾名士兵坐在一起嚼罌粟殼,在他人聞來充滿了苦味的藥品嚼着嚼着便有了萬般味道,辛香刺激着舌苔,蜂蜜般的甜味能融化一天的煩悶。殘渣卡在喉嚨里可能會讓人感覺有點不舒服,能有酒把它們衝進肚子裏是最好的,但今天的領班不讓士兵喝酒,為了不讓快樂的味道消散得太快,他們就學牛反芻回來接着嚼,直到牙齒上沾滿了黑點點。

貝倫曾對英菲寧說用藥水引起的石疤只不過是毒性很輕的皮膚病,甚至能在幾天後就自愈,但王太后已然老邁,不僅沒有好轉,還開始發高燒,她翻個身將臉埋進髒水裏,企圖為自己降溫。士兵們咂咂嘴:“嘖嘖,你們誰家養了女兒,可不要瞎動念頭。”

“誰會做那種事,”其中一個臉紅了,“簡直就是魔鬼……”

次日清晨,有人被抬上絞刑架,有人戴上帽子匆匆出城。絞刑架就在成東南不遠處,蟒蛇一般粗細的套索在風中紋絲不動。

好事者從附近的農場裏趕過來,陣仗如同一支朝聖隊伍。他們昨晚就準備好了石灰和菜葉,現在一邊揣着一口袋腐敗物,一邊活動口舌。當他們看到第一個從城門裏出來的人,就掏出爛菜葉往城門口扔,然而那人不是死刑犯,而是騎在大馬上的爵爺。

“該死!”

爵士的靴子上沾到了一些灰粉,侍從立刻撲上去用手拍掉。圍觀的人們見扔錯人了,立刻低下頭背對過去,所幸爵爺沒時間和他們糾纏,一甩韁繩出城了。

沒過多久,絞刑架附近發出清脆的鈴響,城門一側的小鐵閘被打開,王太后戴着鐐銬,全身赤露,騎在驢子上出現在眾人眼前。人們歡呼一聲擁上前去,把口袋裏的穢物一股腦地扔過去,還有的人脫掉褲子向她炫耀。“夫人,我的不比親王殿下的好嗎?”

王太后正犯高燒,全身都沒有力氣,但聽到這句話時突然睜大眼睛,憋紅了臉衝過去:“賽克羅沒有罪!我要求審判!”

士兵踢了一下驢子,讓她一頭栽倒在堅實的地面上,只聽一聲蘋果摔裂的聲音,血從王太后的臉上濺出來,在地上畫了一隻紅海膽。

死刑犯可不能在行刑前死掉,士兵趕緊上前查看。他抓起王太后的頭髮,看到她眼睛還睜着,只是鼻樑摔斷了,頓時鬆了口氣。她很快就會被血嗆住,為此士兵提前把布袋套在了他的頭上,行刑官也忙不迭地宣告王太后的罪行。

“艾莉爾·查美倫,今與其子有染,十二世國王按律法判兩人絞刑。律法不容特權!即使是王太后犯罪,也必要受到懲罰!”

眾人為國王歡呼,眼看着繩索套上王太后的脖子上。鼻子裏流下的血浸潤了布袋。行刑官離她最近,隱隱可以聽見她邊哭邊說“貝爾(貝瑞德的小名),救救媽媽”的話。但行刑官已經收了錢,他做事向來不需要什麼清白,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拉動了身邊的搖桿,王太後腳下的閥門打開,她的身體立刻向下一沉,像條蟲子一樣扭了幾下便放棄了掙扎,泄氣的聲音蓋過了絞刑架快要散架一般的吱呀。

刑場上忽然靜默,屍體還在搖晃。行刑官清了清嗓子:“賽克羅·查美倫仍然在逃,但他必在這裏接受刑罰。記住了,你們每一個人觸犯律法,都有各自的死狀!我這裏最不缺的就是刑具!”

人群很快散去,但過往的人都會停下來看一看屍體。英菲寧在城牆上俯視絞刑架,她從行刑開始站到了現在。“人的生死一直都是人說了算,和神一點關係都沒有。”

伊薇在她身旁打着陽傘。“至少您的一定由神決定。”

英菲寧驚訝地看着穿長裙的女士,不禁笑了起來:“你真會說話,我都快要愛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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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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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阿詩彌爾的褻衣與擁抱歐徒弗之袍/你滿身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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