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晨星莫亞塔/誰都不配得

第14章 晨星莫亞塔/誰都不配得

英菲寧坐在長桌的主位上,掩口和伊薇竊語。她面前的都是鴉衛最尊貴的爵爺、親王的左膀右臂,現在正討論的是平民們的叛亂問題。自從王妃回到鴉衛,各地的農夫、獵戶之屬紛紛拿起武器,為自己爭一口麵包吃,而領主們沒有妥協,士兵已整裝列陣。

在這之前,有幾個平民因不肯繳稅而和士兵動了手腳,爵爺們都記着,現在就毫無顧忌地下了狠令。一位公爵向王妃誇耀:“我的士兵打死了個農夫,從他房子裏搜出了錢。您瞧,他們只是想鬧事罷了,王國很太平,才不會有人吃不上食物。”

英菲寧剛和穿長裙的女士說完話,轉頭又和這位公爵聊起來了。“那麼,叛亂平定后,您是如何處置那些人的?”

“這根本不算叛亂——我把所有人都嚴懲了一番,然後丟進大牢裏。”

王妃笑了。“那麼,誰在幫您打理農田、獵殺野狼呢。”

公爵不說話了。英菲寧就此起身,指尖點了點桌面:“這件事我還要和殿下商量,請各位暫時留住主堡內,勿要離開。”

其他領主離席后,大多都忘了叛亂這件關乎王國存亡的事,還在議論王妃今天的穿着打扮。自從苔原開始發綠,夫人的後背就再也沒有遮掩過,連衣裙上身的開衩甚至能看到縫隙和后腰上的菱渦,可惜她不會在會中背對人群。“那隻能算是一匹布,”一位爵爺滿口唾沫,“前襟遇到大一點風都能被吹開……”

王妃已坐上狼車上山,身後依舊守衛、侍者不可計數,即使跑着上山也毫無怨言。狼車到達宮門前,一名送餐的僕人突然從懷中掏出匕首刺向英菲寧,守衛都跑得氣喘吁吁,只好撲倒在她面前,用身體組成人牆擋住致命的襲擊。一名士兵的腰部被扎了一刀,躺在地上不敢動彈,所幸刺客已被制服,兩名壯漢用膝蓋頂住他的後背。

刺客嘴上仍不饒人,臉頰緊貼在紋鴉衛花紋的地毯上朝英菲寧吐口水:“巫婆,去死吧!是你殺死了賽克羅殿下,我們是知道的!”

士兵抓住他的頭髮往地上砸,如果不是王妃在場,一定會把他的脖頸割斷。英菲寧不在乎什麼刺客的性命,世上想要殺她的人比沙子還要多,但能為她擋下匕首的少一個就真的不會再有。她走下狼車,伸手去探受傷士兵的傷勢,後者忽然抓住王妃的手,讓她不要碰骯髒的地方。他強撐着站起來,上前扶他的同伴都暗暗誇他是英雄。

山頂宮殿外手忙腳亂的時候,門內一點動靜都沒有。英菲寧瞥了鴉衛浮雕的大門,也沒有說什麼。守衛打開宮門,桌上擺滿了刺客送來的餐食,伊薇阻止侍者試毒,殿內的傭僕一個勁地謝罪:“他把匕首藏在麵包里,我們搜身的時候沒有注意食物……”

伊薇注意了主人的眼色,英菲寧在侍者嘗食麵包后便開始用餐,還請他們一起吃,所以就不再責怪下人。“以後廚師送餐,只送到山腰。”

用餐時,克洛維一直沒有從房間裏出來,但大家都知道他就在這裏,氣氛變得尷尬。只有英菲寧仍保持優雅和平靜,十四年來她都是這麼過的。一位新來的侍者為主人不平,想要進寢宮提醒親王現在是用餐時間,但被伊薇攔住。穿長裙的女士沖他搖頭,告訴他如果有這樣的心思,應當儘力侍奉夫人。

侍者鼓起勇氣辯解,但聲音仍舊輕細:“殿下和夫人是夫妻,難道用餐時也不能相見嗎?”

英菲寧接過話頭,笑着放下刀叉:“你覺得夫妻就應該恩愛嗎?”

“是的,”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尤其是娶了您這樣的人為妻,還有什麼不幸福呢……”

聽到讚美的王妃心情變得明朗,端起主食走到黑色的寢宮大門前,守衛未過問殿下便為她打開了。親王寢宮和外面的宮廳一樣寬,牆壁和天花板上擺滿了蠟燭,壁爐正對大門燃燒木炭。地板上除了單調的橡木,還鑲嵌着成條的碧綠礦石,聽說踩在上面能讓人感到舒適,所以王妃習慣在入內時脫掉鞋子,露出塗了櫻桃色顏料的腳趾甲。

寢宮裏側還有幾個房間,只有書房的門縫裏亮着燭光。克洛維正坐在書桌前讀一本傳道書,鼻樑上掛着笨重的木框眼鏡,都把他的高鼻樑壓塌了。王妃忍住笑意,不禁發出吭吭聲,殿下對此很有意見:“你打擾到我了。”

“非常抱歉,克洛維學士。”英菲寧笑着推開書本,把餐盤擺到他面前,“但您實在有些健忘,現在可是午餐時間。”

克洛維盯着白嫩的魚肉,接過妻子手上的刀叉,誰都不想和美食過不去。“你和那群下人吃完了?”

“原來你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守衛急匆匆地對我說,外面有刺客。”克洛維匆匆咽下食物道。英菲寧無意間看到了書桌邊上的長劍,它原本應該在牆邊的架子上。

“刺客被擺平了。”英菲寧欣賞着殿下故作鎮靜的端正坐姿,“您這是在關心我嗎?我太高興了,當年真不應該同意你入教。”

偽王之亂徹底平定后,克洛維要求正式入教。在這之前,他沒有動英菲寧的一根頭髮,看她的身體如同看一堆肉塊。心灰意冷的英菲寧同意了他的決定,親眼看着他去教堂受禮。雖然教條中沒有規定教徒不能生育,克洛維彷彿從聖主處找到了慰藉自己的方法,變成了埋頭祈禱的狂熱者,對自己的妻子冷眼相待,如此度過了英菲寧人生中最美麗的十年。

克洛維對她的後悔未做評論,悶頭吃完魚肉。“我聽說有的領主把領民都關進牢裏了。”

“各地都有不同程度的傷亡,市民代表開始拒絕出席會議。”

“市民代表只知道為自己說話,”克洛維離開書房,“他們以為治理王國和領地只需要糧食和錢,一群蠢蛋,我的父親和哥哥們養着他們就是這幾十年來最大的失敗。”

親王夫婦走到卧室,桌上擺着鴉衛版圖,紅色的棋子代表了發生過叛亂的地方。英菲寧瞄了一眼北面,被標為白雪村的村子周邊很乾凈,沒有擺上棋子。“王國各地都有些許騷動,但最近獅衛似乎已經解決了問題。”

克洛維轉過頭去:“文迪……他是怎麼做到的?”

“他給平民錢——用來購買田產和其他物品。”

“荒唐!”親王覺得青筋快要從腦袋裏炸開,“鴉衛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土地上的產出當然也屬於我!我為什麼要用錢買屬於我的東西?”

“鴉衛領土屬於受您封敕的領主,準確來說。”英菲寧糾正道,“雖然這不可理喻,但獅衛的平民拿到錢后確實很滿意,還去商會大肆購買,每個人都變富有了,便不再叛亂。”

這件事不像賞賜平民那麼簡單,以收購作物的名義支付錢財,意味着以後都要給他們送錢。克洛維腦中和囚牢一樣塞滿了百姓,搖晃了一下身體,扶着門板離開寢宮。“讓所有領主都去大殿,我要問問他們的建議。”

殿下看上去有些疲憊,一直佝僂着背脊。英菲寧知道這麼多年他的肩頭一直扛着整個鴉衛,從一個愛賭氣的年輕小伙變成了臉色蒼白的遲暮之人。除開開始的日子由她做主,這條領主之路都是克洛維自己走的。英菲寧仔細去看那人的影子,總是誤以為他戴着一頂王冠。

主堡內的領主們大多過得懶散,這裏沒有莊園中那麼多破事,最多就是出席會議,時間久了就會被大雪封在城裏,忘記自己的身份。主堡里不僅有美食還是王妃,待久了自然不想回去,前幾日還在各自領內鎮壓叛亂的爵爺們一得空閑便又回到鴉衛城,親王召集他們時竟都到齊了。

克洛維坐在御座上掃視他的封臣,吃了一驚似地挺直身板:“諸位好像不忙於平定叛亂。”

一位公爵道:“殿下,鴉衛怎麼會有叛亂?只是小打小鬧罷了。”

“不過我聽說一些地方的牢房已經滿員了,是否需要衛城撥款,新建幾所監獄?”

“附議。”英菲寧的手肘撐在扶手上,“把犯罪者關押在一處,讓百姓知道違抗的後果,以此為戒。”

聞言克洛維瞥了她一眼,王妃聽政以來從沒有這麼直白地表達過意見,簡直就是龍衛下了場冰雹,幾乎打斷了他的思路。爵爺們一聽是夫人同意的事,又不用自己掏錢,全都在一個勁地附議。

克洛維連連咳嗽,示意眾人安靜。“若有建造監獄的財力,足夠解決現在的問題了。獅衛最近施行了改革,用錢財換取領民的產出,聽說效果不錯。各位愛卿覺得,這個方法用在我們鴉衛身上如何?”

改革對爵爺們來說可是新鮮事,除了要多方同意,還需確認交易的價格、稅率的調整,一時間無人表態。英菲寧趁着議論向伊薇招手,後者會意,往大殿後面去了。

帷幕後一群侍者忙於他們的任務,只有貝倫站在一位老人的身旁,巴望着他手裏的透明石塊。老人摸着灰色的鬍鬚,像個大法師一樣神叨叨地對着緊握的拳頭念咒,事實上那只是他胡謅出來的話。透明石塊忽然發出白光,光線從指縫間逸出,完全把貝倫迷住了。

伊薇乾咳兩聲,打斷了老人的表演。“維得米德大學士,王妃現在請您向各位領主說明稅率的變動,就像之前討論的那樣。”

大學士點頭稱是。“請告訴夫人,我馬上來。吼吼,這個年輕人真有活力。”他的拐杖是可伸縮的,原來一直藏在灰色的袍子裏。臨走前,他把透明石塊送給了貝倫,告訴他這是一顆奧術鑽石。貝倫用雙手接過來,擺弄了許久都沒有讓它像在老人手上一樣發出光來,急得狠抓頭皮。老學士發出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吼吼”聲,拄着拐杖往大殿去了。

維得米德,鴉衛最德高望重的學士,返回主堡之前,他一直在深林的居所中研究古籍,若無大事絕不會出來,這次就是被王室馬車載回來的。克洛維看到老學士在這裏,下意識地將背靠在椅背上:“請發言吧,大學士。”

“讓我們來看看今天要說些什麼。”維得米德從口袋裏掏出雙片眼鏡,比樹枝還要粗糙的手把住木製邊框,兩片玻璃片下面的夾子夾住鼻樑骨,眼前的世界就會清晰少許。接着他又拿出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腦袋微微晃悠一圈,是在尋找開始的地方。

“呃……據我所知的獅衛改革,文迪公爵為各類作物提供了一個低於市價的收購價格。平民拿到這筆錢,除了買種子、漁網之類的必需品,還會有餘錢,所以大家感到合理,也就不再鬧事了,咳咳。”

老學士喘了口氣,好像隨時都會睡着。侍者拿來一張椅子,擺在王妃的右側。維得米德扶着她艱難地坐下,並向她道謝。

克洛維接着發問:“您覺得比起如今的稅律,這方法是好是壞?”

“獅衛免去了領民的稅,但在別處增稅,例如商稅和通行稅等等,我們也可以這樣行。到底如何定價、調整稅負,我會在之後幾天呈上計劃。”

“謝謝你,學士,願聖主保佑你。”克洛維鬆了口氣,接着面向眾封臣,“如果各位沒有異議,我將在鴉衛推行改革,召集學士編寫律法。請做好準備,返回領地,配合立法。”

領主們正準備稱是,英菲寧再次打斷道:“殿下,這件事要多加考慮。”

克洛維從鼻中嘆氣。“伊芙,獅衛已為我們作了先例,安定比什麼都重要。”

“您喜愛吃海魚,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對您來說,沒有魚肉的餐宴都是不完整的。”英菲寧盯着自己的丈夫,“您每天都要吃魚,而且越吃越多,一天能吃四五條。但是我記得有那麼幾天因為暴風雪,海鮮沒有及時送到城裏。您就大發雷霆,拒絕坐在餐桌前。請告訴我,殿下,風雪停止、魚車入城后,您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聽完夫人的話,克洛維“啊”了一聲,覺得喉嚨被堵住了,一時說不上來。然而就連侍者都知道,那天魚車入城后,他下的第一條命令,就是處死那個送魚的車夫。從此以後,不管雪下得多大,風多麼妖孽,魚肉總會第一時間送達主堡,絕不拖延。

親王的臉色變得鐵青,大殿中的空氣彷彿有了重量。他很快改變了主意:“改革一事必須慎重考慮,為此我要召集領內所有公爵,包括小加福林。在得出結論之前,各領抓獲的鬧事者按律法進行處罰,空閑的土地讓奴隸耕作。散會。”

克洛維離席后,只有王妃和大學士沒有離開大廳,維得米德從滿眼皮的皺紋中露出看不清顏色的瞳仁,對英菲寧說道:“您請我回鴉衛,讓我制訂改革的計劃,我還以為您全力支持這件事。”

英菲寧聳聳肩:“今天我喜歡殿下,說不定明天就喜歡您了,大學士。當然了,我也希望殿下他能在做決定之前多加思考。”

由於王妃沒有正面支持改革的緣故,主堡內的貴族都保持觀望,並按照親王的指示向各自領地下達命令。數名使者在馬廄處準備行裝,他們要四散至鴉衛的各個方向,將親王的詔令送到幾位戍邊的爵爺手上。

“聽說這次要召集所有公爵,”其中一位侍者一邊戴手套一邊說,“鴉衛已經好幾年沒有這麼做了。”

“要打仗了嗎?”

“比起這個,你們更應該關心明天的天氣。”說話的是要往北邊走的使者,他已經看到天邊那大片的黑雲中不時閃出的雷光了,

這樣的天氣里,最令人愜意的事就是窩在房間裏的火爐邊,消磨完冰凍的一整天。維得米德一瘸一拐地到書架旁拿下一本厚厚的書,在搖椅上躺平,打算一直看書看到自己睡着。溫柔的搖晃和暖和的熱氣同時擁抱着他,灰白色的瞳仁漸漸失去聚焦,意識鑽進了書頁的某處。

但這間書房裏並不是只有大學士一個人,貝倫作為客人在此處漫無目的的遊盪。他看到維得米德懷裏的書,封面印着金色的書名《查美倫一世傳》,人人都愛看這位開國之主充滿傳奇的一生。

維得米德輕聲打鼾,猶如緩緩移動的石磨發出的聲音。有時候聲音突然停止,貝倫晃了晃搖椅,老學士便繼續打鼾。

貝倫不覺吵鬧,有鼾聲反而令他安心。他坐在桌前打開他的羊皮紙簿子,桌上有不少羽毛筆供他寫字。簿子以被他寫滿半本,既有大多數人看不懂的謎語,也有畫得一絲不苟的幾何圖形。羽軸被削尖的的末端與紙面的摩挲聲彷彿少女的愛撫,令貝倫露出享受的表情,心頭甚至產生反應,凸起變硬。這稱得上是貝倫的罌粟。

畫一幅正確有效的煉金陣圖需要風沙磨平岩壁一般的耐心,稍微手抖都會讓整張紙報廢,所以貝倫下筆時會打無數張草稿,直到他自己認為可以在羊皮紙上動筆。離開草稿后,貝倫的手法迅速異常,圓圈、三角都是一筆完成,卻精準得如同拓印。如果要檢驗它是否符合鍊金術的要求,貝倫會將它靠近光源,兩張紙上的圖形會因強光而重疊。如果相同位置的同一圖形完全重合,這個鍊金術瘋子就會得意地眯起眼睛,噘嘴吹吹早已幹掉的墨跡。

老年人睡得快醒得也快,維得米德揉了揉眼睛從搖椅上起身,不料踩在了一張莎草紙上。老學士暗叫不好,趕緊把紙撿起來,發現自己的鞋印下面畫的是煉金陣,因為最外面的輪廓是法陣沒有的三角形,所以一眼就認出來了。

維得米德抬起頭,看見貝倫還在一個勁地畫圖,一張普通莎草紙很快就被他畫滿,然後毫不在意地拋到一邊,地上全都是他的草稿。

老學士一聲不響地把紙全都收起來,貝倫扔一張,他就趁紙還在半空飛的時候接下來,整整齊齊地疊好。就這樣又過了幾個小時,貝倫忽然察覺到了動靜,抬頭看到維得米德正沖他微笑,桌上的草稿疊成了一座高塔。邊邊角角也嚴絲合縫。

維得米德笑道:“原來你是位鍊金術師。”

貝倫猛然想起英菲寧對他說的話,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椅子橫倒在地,差點撞下架子上的書本。維得米德正經地攤開手,證明自己沒有惡意:“我不想抓你,鍊金術師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學士的一支,我們是同行。”

“現在一顆鍊金術師的腦袋值七十銀幣,說明這類人的數量越來越少了。”維得米德在得到貝倫允許后,將草稿一張張送進壁爐。莎草紙在燒盡前變成飛灰在火焰上懸空,但最後始終會成為火焰的一部分。“我們的先祖依靠這門神秘的知識在此定居,現在人們卻要滅絕它。時代正在改變,年輕人。等我入土,這個世界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燒完所有稿紙,大學士想看一看貝倫寫了什麼。後者猶豫許久,最後才讓出懷裏的簿子。維得米德翻開第一頁,臉色立刻凝重起來,顯然即使擁有大學士這般的才識,他也不能完全弄懂簿子上的東西。“‘極北的晨星’……我想它應該是某種礦物……或許不是。”

貝倫得意地拍起手,維得米德的老臉向喝酒了一樣發紅:“不要嘲笑我,快告訴我答案吧,沒人說過年輕人不能成為師傅。”

但貝倫沒有教他的意思,只是拍手和大笑。無奈的老學士繼續翻頁,發現這一頁里還夾着一張紙,上面竟然畫著英菲寧王妃的肖像。

貝倫在原有肖像的基礎上加了一點細紋,在原主人眼裏,王妃一直都是完美無瑕的,所以忽略了這些紋路。關於塗色他還沒有特別大的進展,他試圖找到一種柔和的粉色顏料作為肖像的膚色,但始終找不到最佳的選擇,深色覆蓋在淺色上面,企圖以此表現光影的效果。無論如何,王妃的眼神和唇色已經完美,貝倫沒有妄動,維得米德也被這吸引,他很難想像現有的顏色是如何做到如此逼真和立體的。“這個紅色,是怎麼調出來的?”

貝倫搖搖頭,趴在桌子上細細觀察,一老一少頭頂碰着頭頂,竟是為了看一幅美人的肖像。兩人身後忽然傳出一聲乾咳,貝倫立刻汗毛倒豎,慌慌張張地把畫紙夾回簿子裏。

“請恕我看見門開着就進來了,但我還不知道兩位的關係如此親密。”英菲寧和伊薇就站在他們身後,前者換上了白色風衣,似乎是要準備外出。

維得米德在一旁陪笑,說他們只是在做學術討論,他猜王妃知道鍊金術的事兒。事實上,英菲寧不僅知道這個,連簿子裏的畫也很清楚。顯然她現在不想拆穿任何人的謊言,只是要求貝倫同她外出。“我們要去教堂祈禱,不能耽誤時間。”

貝倫垂頭喪氣地離開大學士的書房,外面太冷了,以前這個時候,他應該正在獅衛城外的小河裏游泳消暑,但現在光是想像自己浸在涼水裏都不由地發抖。穿長裙的女士不容他扭捏,像趕豬進圈一樣催他:“帶好你所有武裝,和侍者一起在大門口待命,敢慢一秒就給你去勢。”

年輕的瘋子哆嗦着擠進侍者走廊,已經有幾個男孩拿着武具等他穿戴。這次的裝備比之前的任何一套都要厚重,皮甲夾層里還有鎖甲,豎起的革領保護頸部不會受襲。貝倫看上去變得更加魁梧,走起路來鏗鏘有力,但感覺有些頭重腳輕,下樓時不小心被自己絆了一跤,一口氣摔到了平地上,比走路快多了。

他最後拿上盾牌和劍,與侍者一同在大門口迎接王妃駕臨。同樣是前往教堂,這次出動了上百人護衛王妃馬車,一名將軍在車前引路。這個男人擁有冰一樣刺骨的藍色眼神,身上沒有任何武器,單單穿保暖的皮甲,嘴唇藏在領子後頭。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貝倫的視線,即使戰馬經過後兩人無法繼續對視,貝倫本能地覺得,那個人還在注意着他。

壓抑的隨行部隊傳染了道路兩旁的圍觀群眾,如果見過人們為王妃歡呼的情形,現在的狀況詭異。圍觀者掩住嘴巴和身邊的人說話,偶有幾人吹哨起鬨,但這些人都是真正的色鬼。英菲寧也不再從車廂上站起來,或者和市民打招呼,窗口和車門都關得緊密。伊薇走在窗邊,眼睛瞥着路人,一邊和英菲寧說話:“城裏流傳您不支持改革一事,不少人心生不滿。”

“有人泄露了會議的內容,又或者有人在宣傳改革的好處。”

馬車繼續前進,再拐一個彎就能看到白色的教堂。道路遠處的雪坡上蹲着幾個樵夫,他們圍在一起使勁嚼罌粟殼。他們吃得實在太多,舌頭都嚼麻了,其中一個搖搖晃晃站起來,手裏握着伐木的斧頭。

“英菲寧,不肯給我們錢,”他往地上吐口水,口水裏都是黑色的渣滓,“這個蕩婦!我每次玩她,叫得比牡鹿還要好聽,哈哈!”

“我現在,現在要把她抓過來,給你們所有人,所有人玩!也讓你們聽聽……”

瘋狂的樵夫已經身體僵硬得直不起合不攏腿,如一頭野獸般走向馬車,藉著人群的阻擋,士兵完全沒有發現危險。他助跑了兩步,用扭轉肩膀和身體的力量把手臂擺出去,並在頭頂的斜上方鬆開了手指,足以砍斷人頸的斧子旋轉着飛出去,飛行的弧線幾乎貼着人們的頭頂。

此時隨行士兵再注意到兇器已經來不及了,伐木斧的木柄撞在車廂上,發出沉悶的咚響。斧子彈開砸在士兵背上,圍觀車隊的市民尖叫着四散逃開,有的趁機沖向車廂。

全副武裝的士兵推開失控的人群,一面面盾牌拼在一起,組成圍護馬車的鐵壁。有些人還想靠近馬車,都被士兵用盾撞倒,拔劍刺進他的喉嚨。最前面的將軍鎮定異常,甚至沒有回頭看馬車一眼,眾人的目標也不是他這個看起來就不好惹的人,紛紛將他繞開。

“繼續前進,劍不要出鞘!”伊薇貼着車廂,一拍車夫的馬,“這些人都是你們的同胞!”

士兵之中有一個剛剛入伍的年輕人,他有幸成為同齡人中最出色的戰士,發誓要為親王擊敗任何作惡的歹徒。但這雙略顯稚嫩的眼睛看到了什麼?在他面前的是口水橫流的鴉衛同胞,那人不斷衝擊盾牌,想要把它從他手裏奪去。

“你不想嗎?你不想嗎!”鴉衛人瞪大了佈滿血絲的眼睛朝年輕士兵大吼,“你沒有毛病吧?你沒有毛病會不想干那個女人?”

年輕人違反了伊薇的命令,抽出自己的劍:“閉上你那侮辱王妃的嘴,否則我就把你殺了!”

“和我一起吧,讓我過去,我可以讓你先來。”那人忽然哀求着搖晃面前的盾牌,“你明明隨時都可以做到……親吻她,擁抱她,甚至是——”

士兵再也聽不下去了,一劍捅穿那人的肚子,用腳踹開他,被抽出的劍刃變成了血紅色。他跪在地上瘋狂的喘息,那人的聲音像冷風一樣刺進他的骨頭裏,讓他沒有辦法站立和走路。

他的同伴填補了空缺,車隊終於緩緩進入教堂,人們見狀也不再放棄,死死盯着上前關閉鐵門的教士。

穿黑色袍子的神父手裏捏着十字架匆匆趕來,這麼冷的天他的額頭上仍滲出汗珠。“外面發生了什麼?”

“市民的對王妃的熱情空前高漲。”穿長裙的女士緊了緊她的鐵手套,“請神父儘快為夫人準備祈禱場所,還有安全的返迴路線。”

祈禱室在聖堂的左側,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間,只有聖主像的兩邊各有一支蠟燭作照明。為了保險起見,伊薇走進祈禱室進行檢查,確認室內徒有四壁,才慢慢退出來,回到馬車邊扶王妃下來。

穿長裙的女士一搭住英菲寧的手,便感到手指上傳來的冰冷和顫抖。不管這種事經歷了幾次、她的臉上是多麼平靜,她仍然在擔心那最可怕的事情。可是她有什麼錯?伊薇在心中問道,難道只是因為她的美貌,她的地位、她的性別,就要讓她承受這樣的恐懼嗎。

為了讓她安心,伊薇故意開口轉移話題。“您這次專程來教堂,是為了什麼特別的祈願嗎。”

“我想為後天的天氣祈禱。”

“想要一個晴天?”

“是風雪天,親愛的。”

穿長裙的女士將王妃送入祈禱室,黑暗立刻吞沒了後者。伊薇想要跟進去,不料被神父攔下:“抱歉,女士,今天您不能進去。”

伊薇在背後握緊拳頭:“我從不知道進行祈禱儀式需要單獨一人,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聖主的安排。”

“我受夠什麼聖主了,”伊薇雙手攥住神父的前襟,讓他不得不踮起腳尖,“我現在要進去!”

“注意行為,女士!”一群教士不知何時圍了過來,把神父從伊薇手裏搶下,穿長裙的女士憤怒地看向士兵,但士兵們畏懼聖主的威嚴,不敢在教堂里妄動。教士們個個手無寸鐵,仍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他們的老師,就是死了也不會眨一下眼睛,伊薇得不到支持,忿忿地面對祈禱室站着:“如果夫人出了任何事——你們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祈禱室外的爭吵,裏面是完全聽不到的。半個人高的聖主像擺在一個柏木檯子上,兩根白色蠟燭搖曳着微弱的火光。英菲寧跪在台前的坐墊上雙手交握,閉上眼睛開始禱告。聖主身披沒有腰帶的寬鬆大袍,長長的頭髮披在肩頭,面無表情地凝視虔誠的祈禱者。

光影交錯中,另有兩個人影在門板后比黑暗映得更加深邃。貝倫的背脊和後腦勺緊緊貼在門板上,他的腋下還縮着一個發抖的侍者。伊薇在入內檢查時,掩護兩人躲在門后,直到英菲寧開始祈禱。也許是感覺到了危險,侍者的呼吸又快又重,貝倫不得不捂住他的口鼻,以免被王妃發現純潔的儀式上還有別人。

英菲寧的禱告冗長而低沉,貝倫聽了頭腦發漲。也許是聖主聽到了信徒的話語,整個房間好像開始移動,燭火劇烈搖晃了一瞬。一個黑影從地上慢慢升起,即使光線昏暗貝倫也看得非常清楚,那黑影有三條腿,上身則與人無異。

怪物的呼吸猶如野豬準備進攻時發出的吭聲,嚇得侍者臉色蒼白,幾乎要昏過去,但貝倫掏出懷中的匕首,在手心裏轉了兩圈。不管面前的是什麼,伊薇給他的命令不容遲疑——消滅所有靠近王妃的人。

三條腿的怪物已離英菲寧只有一步之遙,王國第一貞婦為它所得彷彿就是一伸手的事,但它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喉嚨口傳來火燒一般的灼痛。貝倫毫不猶豫地拉開了它的脖子,直到這時他才看清這不是什麼怪物,而是一個什麼都沒穿的男人,像是一條滑溜的蚯蚓。

男人捂着噴血的喉頭倒在地上,兩腿奮力蹬踢。倒地聲彷彿是某種信號,地磚猛地翻開,同時躥出三四個人來,同樣沒有任何衣物遮掩,下身的影子被拉長了投在牆壁上,看上去就如同第三條腿。

其中一個正好從貝倫腳邊爬出來,貝倫踢斷了他的門牙,剜出眼珠,把地磚重新蓋上。他轉身過去,另外兩個看到他也愣住了,這讓貝倫有時間飛撲過去,將兩人其中一個按在牆上,往腹部連捅四下。

另外一個怔在原地片刻,忽然全身充滿了勇氣,仍舊將手伸向跪在地上的英菲寧。貝倫用最快的速度抱住他的小腿,兩人同時倒地,男人的指尖和英菲寧的肩膀堪堪錯過,猛地拍在地上。貝倫張開嘴,一口咬在那人的腿肚子上,但只咬下一塊皮來,直到匕首扎進肉里,男人才一邊抽筋似地抖一邊痛苦慘叫。

英菲寧閉着眼睛皺了皺眉頭,祈禱早已結束,她只是在不斷重複禱告的內容,用自己的聲音掩蓋周遭的一切。忽然她全身顫抖了一下,一個男人竟然從坐墊前面爬出來,將英菲寧完全按倒,像是從來沒有嘗過空氣一樣大口喘息:“我摸到了,我摸到了!”

貝倫徹底紅了眼睛,走上前把那男人拎在半空,但那人看也不看貝倫,眼裏只有跪坐在地上的英菲寧。“我摸到她的心了,兄弟,你這樣保護她,她會給你碰嗎?啊?你根本就享受不到!”

貝倫將匕首扎進了他的左腋,後者呼吸一滯,骨頭邊上可以直接感受到利刃的刮擦。貝倫在他的腋下扭動手腕,突然猛地向上一提,骨骼之間發出可怕的斷裂聲,慘叫隨之而來。貝倫將他扔在地上,右膝抵住他的心口,一手扯他的大臂,一手繼續扭動匕首,帶血的匕尖已經從肩頭透出來。

英菲寧從地上回到跪姿,把坐墊挪到膝蓋下面,仍然做她無止盡的禱告。令人心平氣和的溫柔禱詞逐漸掩蓋掉了可怕的叫聲,閉上的雙眼也幸運地沒有看到手臂脫離肩膀,在虛空劃出一條血弧的樣子。

貝倫把整條手臂扔在一邊,繼續去截另外一條,此時男人已經因劇痛而昏迷過去,傷口猶如開了閘的水道。年輕的瘋子喘着氣站起來,抹掉臉上的汗,卻把血留在了臉上。一直靠在門板上的侍者不知何時拿了一把錐子在手裏,但他實在抖得厲害,腳下和褲子上全濕了。貝倫以為那是尿,結果發現全是發臭的膿血。

半小時后,祈禱室的門自行打開。伊薇先一步跨過去,差點和英菲寧正面相撞。穿長裙的女士不停地打量王妃,發現她身上沒有任何異樣,但門內正傳出陣陣血味。士兵拿起火把踹開房門,被裏面的情形嚇了一跳——五個赤露的男人並排躺在中央,兩股之間堆着粉紅的肉糜,神聖的聖主像上佈滿了血跡,正雙眼圓瞪,怒視着這五個人。士兵以為是聖主顯聖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求他恕罪,把自己做的壞事都說出來了,什麼收取賄賂放人進城,買東西時少付了一枚銅幣。貝倫趁他不注意,從陰暗處逃了出去。

“您真的沒有受傷?”

伊薇不依不饒地詢問英菲寧的狀況,恨不得吊在她身上親自檢查。她又回頭用眼神詢問當時在祈禱室里的另外兩人,兩個人都雙眼上翻意識不清,只不過一個是驚嚇過度,一個是習慣如此。

英菲寧摟住伊薇的腰,神秘地在她耳邊用嘴唇輕磨:“您可以在馬車上為我檢查。”

穿長裙的女士一聽這話便走不動路了,臉頰紅到了耳根:“這、這有違主僕……”

王妃笑着把伊薇拉進車廂,腳尖勾住門板,門一合上,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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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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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晨星莫亞塔/誰都不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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