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真理之徑/與夢中的你相見

第15章 真理之徑/與夢中的你相見

雪白色的公道上,一名擎着王室旗幟的信使疾馳而過,沿途的堡壘守衛不多問半句就讓他通過。出發前,他聽取了同僚的建議,打算在暴雪來臨前全速抵達自己的目的,但頭頂的烏雲正在漸漸北去,太陽也亮得正好,便漸漸悠閑下來。

他原本一直沿着鱒河前進,河邊站着一頭抓魚的棕熊正拍打水面,時不時撈上一條魚來。馬蹄聲大概驚擾到了魚群,棕熊抬起前掌朝鴉衛人發出咆哮,看起來像是要把他抓起來當晚餐。侍者抓緊韁繩匆匆遠離,找到跨越鱒河的木板橋,才算是離開了鴉衛腹地。

莊園領地隨着臨近邊境而變得稀少,小村落散在各處,行人腰間都掛着斧頭,偶爾有人身背弓箭。他們看到跑跑走走的疲憊使者,朝他揮揮手:“旅人先生,要不要過來休息?我有吃的和喝的。”

使者是有很久沒喝水了,便調轉馬頭往人多的地方靠近。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等使者過去,一雙雙眼睛死盯着他,讓他覺得不自在,他稍微勒馬,在不遠處逡巡不進。

“怎麼了,你不過來嗎?”說話的人一攬手,示意他來人群里。

使者咽了口口水:“不了,我去河邊取水。”

“我們這裏還有吃的。”

“我不餓。”

男人的笑容變得僵硬,身後一個獵戶悄悄取下身上的弓箭,但還是被使者發現了,使者立刻轉身逃跑。獵戶推開擋在面前的人,朝快馬遠離的方向拉弓射箭。弓箭直直飛向使者的後背,最後射中了馬兒的後腿,箭頭沒入皮肉,馬兒踉蹌了一下,使者儘力伏在馬背上,差點就被甩落在地。

使者逃走後,那群人又追出一段距離,但很快就放棄了。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傷害自己,大家明明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同胞,這次出行也是為了像他們這樣的人。想到這裏,使者狠狠地甩動韁繩,但他的坐騎已經沒有力氣繼續跑了,痛苦地發出虛弱嘶鳴。

他又催着馬兒往前走了一段路,終於來到鎮子上,這時他的馬一步都不願走了,兩條後腿不停地打顫,血跡一直延伸至他們來的方向。使者想找人換一匹馬,鎮上的居民告訴他只有不遠處的農場主養了馬,他只好半推半哄地把馬兒帶去農場。

鎮子外的農場很大,不穿上衣的奴隸在田地的一側勞作,另有一片休耕的地。如果把這座農場算在鎮子裏,稱得上是一座小衛城了。奴隸聽到馬蹄聲,挺起酸痛的背脊,望見跪在地上的馬匹,沒有多說一句話,重新低頭打理作物。一年一度的豐收節即將到來,農場主讓他們及時完成收割,以應對前來收糧收稅的城鎮士兵。

使者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看上去像是農場主的人物,那人戴着足以壓垮鼻樑的眼鏡,一個奴隸跪在他面前,頭頂一張小矮桌,他就把手臂放在上面記賬。

“你說你是王室使者?”他透過鏡片大量了使者一番,“看上去的確很像,但我做不了主,我只是個記賬的。”

“我要徵用一匹能趕路的馬。”使者擺出應有的架子,左手搭在心前,並清了清嗓子,“我的話等同於克洛維親王的諭旨,你必須服從。”

記賬的頓了一下,確定四周沒有士兵后才繼續說話,手下算賬的活也沒有落下。“使者先生,我對殿下的敬意無需多言,但一匹傷馬……會令我的主人為難。您知道,就算它傷愈之後配給王室傳令,這期間還有醫藥費、保養費、飼料費……”

“夠了!”使者把三枚金幣一枚一枚地按在矮桌上,奴隸的身體被壓彎了一節。“這是補償,快給我馬,我要是遲了,就把你的頭砍了!”

記賬的垂眼看着金幣,嘆了口氣后才答應他的要求,慢吞吞地走向馬廄。使者本以為自己可以挑一匹好一點的馬——他甚至沒想過要最好的——結果那個該死的指着一匹短腿馬道:“您可以牽走這一匹。”

使者忍無可忍,他抽出腰間代表查美倫家族的細劍,在記賬的面前劃了一下,立刻切開了後者的鼻孔。記賬的慘叫一聲捂住自己的鼻子,跪在地上蜷縮起整個身體。一旁的奴隸被嚇了一跳,矮桌和賬本翻倒在地,墨水浸染了剛剛寫完的字跡。

使者牽走了一匹看上去很健壯的馬,並額外丟下一枚銀幣作為醫藥費。記賬的大氣都不敢出,顫巍巍地指着奴隸讓他來扶自己。奴隸抱着他的肩膀透過指縫靠他的傷勢,事實上血流得不多,只是鼻孔變成了三瓣。

農田裏的奴隸聽到了慘叫聲,又看見那人出門后收起細劍的樣子,全都低頭裝作沒有看見。使者心想,出發前要是帶一把更顯眼的武器,可能就不會有那麼多事了。

新坐騎一口氣將使者帶到了東面邊境的挪爾威莊園,只有在這裏可以看見衛城旗幟和領主旗幟在旗杆上共同飄揚的場景。站在劍上的烏鴉似乎隨錦緞的扭動移動了目光,它死死盯住在公道上心虛張望的使者,隨時都有可能啄掉他的眼球。

使者縮了一下脖子,本想再靠近一點莊園大門前的堡壘,公道兩旁突然躥出幾名鴉衛士兵。他們的臉上掛滿了冰霜,口氣也分外刺骨:“停下!你來這裏幹什麼?”

他清了清嗓子:“我是親王派來的使者,身負詔令,我要見挪爾威大人。”

士兵和農場上的會計一樣打量着他,最後伸出一隻手:“把詔令給我,你可以回去了。”

使者莫名地覺得好笑:“我憑什麼要聽一個士兵的話?我要親眼見到公爵。”

“那你真是不走運,公爵昨天離開主堡,去莊園各地巡視了。”

“那,那我也要見到他!我就在主堡里等他,帶我進去。”

士兵像被凍僵了一樣杵在原地許久,才同意領使者進入莊園,並命斥候前去向公爵通報。

使者隨指引經過了莊園大門,亦即是一座帶有拱門的堡壘。士兵一直悶頭向前,堡壘上的守衛也不過問。“原來殿下還知道我們挪爾威家。自從大人戰死後,他就沒有來過。”他說的是前任公爵,那位人盡皆知的鴉衛豪傑。

使者為了維護主人的形象,接上了幾句好話:“殿下記得每一位公爵大人的名字,挪爾威大人當然不會例外。我是第一位被派出的使者,他已經等不及要見見爵爺了。”

對此士兵並不領情:“殿下要見一個小屁孩,肯定是要解決非常重要的事。”

使者下榻主堡內的客房后,將沾血的細劍擦乾淨,隨時準備面見公爵。當日夜裏小加福林就返回主堡,他穿着一身白裘衣,走進大殿時還在罵罵咧咧:“我都說了沒必要去見那些賤民,和他們好好說話有用嗎?就應該拿鞭子抽他們。”

隨從一邊附和一邊提醒他要接見衛城來的使者,小加福林走到寶座前,踢了一下底座才坐上去。他看了一眼邊上空蕩蕩的欄杆,有些後悔把自己的愛犬給燉了。

總管帶使者上殿議事,後者邊走邊審視小加福林,彷彿是要確認他是否是那位英雄的繼承人。總管同情又無奈地閉上眼睛點頭,並高聲向使者介紹:“您見到的乃是加福林·挪爾威二世公爵,克洛維親王的直屬領主,當心存敬意。”

“我代表克洛維親王向您問候,尊敬的挪爾威公爵。”使者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一本正經地宣讀詔令了。“親王殿下已下達詔令,命所有鴉衛公爵在聽令后三日內前往鴉衛城,共同商討領民騷亂對策。”

“又是這件事!”小加福林尖叫起來,“真是煩死了,不去!”

“您當然可以不去,但如果殿下問責起來……”

“那又怎麼樣?你可以滾了!”小加福林一挺身跳離寶座,“現在都多晚了?我要吃東西!”

使者憋着一口氣,什麼都說不出來,臉都變綠了。一旁的總管擔心他回去告狀,只好如此說:“今天已經很晚了,公爵是希望明日啟程。在此之前,您可以隨我去見見公爵的母親,茜澤爾·挪爾威夫人。”

自從前任公爵離世,茜澤爾夫人從公爵卧室搬到了一間更小的房間,沒有華麗的大門,也沒有守衛看護。總管半舉起手,遲疑了一下,才勾起手指叩門。他盡量清楚地自報身份,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好擅自推門進去。

使者看到一個胖女人面對房門坐着,身邊有一張緊挨着石牆的木榻,被子灰黃灰黃的,恐怕原來不是這種顏色。兩人入內后,女人仍沒有反應,呆望着他們的頭頂,舌頭頂着上門牙。

“夫人,這位是鴉衛城來的使者。”總管稱她為夫人,這讓使者瞪大了眼睛。“克洛維親王召公爵大人前去衛城議事,但大人他拒絕聽令。”

“去衛城?”女人疑惑地偏頭,突然從椅子上彈起來,抓住總管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肉里。“加福林不能去衛城!這是奸計!克洛維,克洛維要殺他了!”

總管在使者的幫助下掙脫出來,輕輕喘道:“夫人!我說的公爵大人是您的兒子,也就是加福林二世!”

“哦,是我的兒子。”茜澤爾倒坐回椅子,彷彿完全失去了生機,灰暗的皮膚猶如死樹的皮。“他完成戰錘的訓練了嗎?馬術嫻熟嗎?他必須成為他父親那樣的人,沒時間和衛城的名流……”

夫人的呢喃聲越來越輕,直至最後變成細弱的吐息。但總管知道她還清醒,當著她的面繼續說:“夫人,如果這次拒絕親王的詔令,恐怕起兵的計劃就會敗露……”

使者驚駭地瞪着泰然自若的總管,他想到了史書上寫的挪爾威之變。那件事至今都是個謎,沒人知道身為先王老友的加福林為什麼會圖謀還是嬰兒的克洛維,而那時他已是攝政公爵。有人說他一時腦熱,也有人說他也是個瘋子,但無論如何,他已在十年前為了克洛維而犧牲,證明了自己的忠誠,謠言也就慢慢消失了。

聞言茜澤爾重新睜開眼睛,眼神中滿懷期盼,也許那個時候加福林就是這樣被騙進鴉衛城、然後被縛的:“對,傑夫必須去鴉衛城,攝政公爵不主持朝會,一定會令人起疑!我會讓公爵去的。”

雖然是連哄帶騙,但終於得到了夫人的承諾。總管回頭朝使者疲憊一笑,後者忽然覺得同情,心裏不怎麼暢快。

次日,莊園外突然下起大雪,狂風吹得大門嗡嗡作響,僕人在鐵盆里加增炭火。使者參加了朝會,這是他第一次坐在鐵制的長桌前,每張椅子都鋪着暖和的羊皮。

小加福林顯然還沒有睡醒,身上還穿着睡袍,使者料想這樣恐怕很難立刻上路,壯着膽子直接進言:“大人,殿下的詔令不容耽誤,請您速去鴉衛城參加會議。”

“我不是讓這個人走了嗎?”小加福林皺着眉頭揉開眼睛,然後指着窗外,“外面那麼大的風雪,你讓我怎麼去?”

使者聞言大喜:“您這是答應去了?”

年幼的公爵這才發覺自己說錯話了,坐在寶座上大喊大叫,拉扯睡袍:“讓他滾!讓他滾!”

“住口,你這個小混賬!”

茜澤爾夫人推開大殿後門,跨着大步子走向自己的兒子,和之前一樣,她當著所有人的面又甩了小加福林一巴掌,巴掌聲在鐵做的大殿裏來回蕩了幾輪。“你父親是怎麼教你的?就教你如何撒潑了嗎?”

小加福林被甩倒在地,腦袋暈乎乎的,連眼睛都不敢睜開,朝前胡亂一指:“給我殺了這個女人!”

士兵挺着長矛不敢動:“她,她是您的母親……”

“我說,殺了她!”

茜澤爾趁士兵沒反應過來,一把奪過長矛,拿矛尖敲在小加福林的腳邊。小加福林終於知道害怕了,坐在地上用手一點點倒退,幾位爵爺上來擋住夫人,讓她不要發怒。

“就算是大雪,你也要去衛城!”她手裏的長矛對着小加福林的鼻頭,“挪爾威家沒有怕雪的人!”

“今日大雪確實非同尋常!”總管心中後悔,隻身橫在茜澤爾面前,“即使是最熟路的獵人,也不敢在今天出門的,請您准許大人等天氣轉好了再出發。”

士兵將夫人扛回房間,留下一堆還在受驚喘息的爵爺。他們把坐在地上的小加福林抬回寶座,後者緊攥住扶手,還好早上處理過個人問題,這回沒有尿出來。

使者有些不忍心,只好站起來勸道:“請大人在雪停之後前去鴉衛,一路上也可以散散心。”

小加福林沒有正面回答,其餘人開始朝會的下一個議題。就在總管正在報告今日莊園領內的動亂時,一名斥候從邊門入內,掩住嘴巴在公爵耳邊說話。小加福林聽完,扭過頭去瞪着滿身雪塵的斥候,強行打斷了總管的發言:“你說誰來了?”

“是英菲寧王妃。”這次士兵說得響了,“王妃昨晚穿過暴風雪,現在就在大門附近。”

王室馬車在風雪中搖搖晃晃,馬匹前方飄着一個紅色的大火球,隱藏在鴉衛各處的斥候就是看到了它,用吹口哨的方式引導馬車在公道上行駛。

貝倫和一名白袍子法師坐在馬車尾的橫板上,兩人都把自己裹得像蛹一樣,可冷風還是不停地往縫隙里鑽。法師需要手持打仗,戴着皮革手套的手伸在外面,羽絨的袖口仍露出一點細細的手腕。

貝倫被閃閃發光的法杖吸引住了,當傭兵這麼多年他也沒見過什麼法術,畢竟老爺是獅衛人。法杖頂端彷彿亮着一顆巨大的星星,它若是變亮,馬車前面的火球也會跟着變大,整輛車就溫暖一些。年輕的瘋子伸手去碰法杖,但他忘了自己身前沒有任何阻擋物,幸好那法師用手臂把他推住,他才沒有滾下馬車。

這是貝倫第二次來挪爾威莊園,他本以為會看到瓦萊澤前來迎接,但一列威風的毛皮披風之中沒有那個男人的身影。

這次出行英菲寧穿的是雪白的疊裙,塞滿烏鴉羽毛的帽子連着大披肩,兩手交握着藏在披肩底下。狂風吹得薄裙布都貼在王妃身上,所有領主和將軍都借這糟糕的天氣眯眼看着她的肚臍。很多鴉衛人都堅信一個傳說——英菲寧王妃吃掉了一種名為“妒火”的東西,所以從不畏懼嚴寒,但代價就是永遠遭受所有女性的嫉妒。

小加福林匆匆忙忙地從主堡里出來,他花了很長時間換了一件漂亮的衣服。英菲寧看到他,立刻笑開了花,並向他張開雙臂:“我的小公爵!”

小加福林一把撲進王妃的懷裏,狠狠地吸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氣,把臉埋在她的心口。“英菲寧阿姨!你怎麼會來?”

“我太想你了,正好殿下要召你去,我擔心使者不能好好盡責,就自己來了。”

英菲寧第一次見小加福林是在結婚之後。挪爾威一家由於各種不便無法參加那場婚禮,所以她也是在這座庄園裏見到那個三歲的孩子的。那時候茜澤爾不胖,挪爾威公爵向王妃表達了敬意,說希望能看到克洛維收起他的性子。

“我正準備去呢。”小加福林撓了撓頭,“但雪下得很大。”

“殿下會諒解的。”英菲寧挽着他的手臂,請他帶自己去暖和一點的地方。“您也可以寫封信給我,那就不用在這天氣出門了。”

這話正好被門內迎接的使者聽見,他本想出聲,但一想到王妃的身份,便把話咽了回去。

英菲寧向眾挪爾威封臣問候,揭開帽子,一甩脖頸,散開漫漫的秀髮。作為王妃的侍者,貝倫從後面走近為她整理長發,也許是直接觸碰了她的身體,不少人注意到了貝倫,小加福林更是指着他的鼻子大喊:“這不是,這不是那個瘋子嗎?”

眾人大駭,一名士兵抓住貝倫的手腕:“從王妃身上拿開你的臟手!”

貝倫皺起鼻子露出牙齒,這更讓人確定了他是個瘋子的事實。英菲寧看了他一眼,隨即轉向小加福林:“您認識他嗎?”

“是瓦萊澤帶他來的,他是個瘋子,”小加福林朝被鉗制的貝倫吐口水,“我本想留他當寵物,卻被他逃了。”

“那現在是物歸原主了。”英菲寧用手指點着臉頰,“不過我很好奇,您要如何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當作寵物呢?”

小加福林得意地一笑,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兩個強壯隨從。這兩人本來是為公爵養獵犬的,但自從那三條不爭氣的狗被燉了之後,他們就看不到小主人什麼好臉色了。現在他們麻利地將貝倫扣在地上,拿出腰后的繩索,在壓制掙扎的時候仍能準確地套住他的脖子,然後打上一個活結。只要貝倫妄動,他們就縮緊繩圈,把他勒到失去意識,再拖到寶座邊上的橫杆上系牢。

小加福林暫時離開宮殿,屬臣們早就忘了一大早起來是為了什麼,坐下來準備看好戲。英菲寧趁所有人不注意,向克洛維的使者說話:“你看到我了,回去吧。”

使者唯唯諾諾:“我會向殿下說明情況的。”

英菲寧坐在使者原來的位子上后,小加福林拿着藤條回到大殿。他隨意揮舞了一下,嗚嗚的風聲令人不禁縮起脖子。貝倫似乎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朝小加福林猛撲過去,但就像所有曾被拴在這裏的動物一樣,脖子上的活結立刻縮緊,將他勒到半死,喉嚨里只能發出“嘎嘎”聲。

小加福林冷哼一聲,之前被這瘋子欺負過,這次一定要十倍奉還。亮晶晶的藤條呼地甩在貝倫的毛皮外套上,眾人應聲驚呼,但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實在揮不出什麼力氣,貝倫只是因為感覺到有什麼在碰他,才稍稍翻了個身。

公爵跺了兩腳,令士兵把瘋子身上的衣服去了。

拉扯之下,貝倫的衣領被人一把掀開,裏頭是一層層的精緻襯甲,普通的鴉衛士兵都沒有這樣的待遇。小加福林紅着眼踹他的正臉,蹲下來抓住他的頭髮,讓所有人看看滿是鼻血的臉:“你竟敢欺騙王妃!我要把你閹了!”

士兵像給牛剝皮一樣一左一右扯開裏衣,終於看到了貝倫的皮膚,這也是英菲寧第一次看見他的身體——那天伊薇悄悄告訴她,貝倫身上畫滿了怪異的圖案。一條黑色的粗線條穿過貝倫的心膛,在正中央分離成三叉戟的形狀,中央一條刺像喉嚨,另兩條繞過肩膀直至後背。肋骨的凹陷處被紅色填圖,因年代久遠變得黯淡,有幾條隨身體變形稍微偏移。背上的線條更為複雜,三叉戟的左右兩頭各自又分為兩條繞在一起的線,組成一個又一個的菱形,大小几乎完全一樣。

各種各樣無法分辨的線像絨毛一樣遍佈貝倫身體的各個角落,不近看的話難以發現。這些細線條在貝倫扭動時也同樣亂舞起來,彷彿要往地上不斷蔓延生長,一旁的士兵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跌跌撞撞地爬開。

小加福林也被嚇到了,但他發現英菲寧一直在看着他,狠下心來高舉藤條,大喊一聲抽了下去。藤條看上去都沒有打在貝倫身上,皮肉便向外綻裂,貝倫瞳孔一縮,發出類似女人般的尖叫,連着叫了三次,把所有的力氣都泄了出去,額頭抵在地上不停嘶呼。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為何公爵看上去如此得意了,他用鹽水浸了藤條。小加福林發現貝倫身上的東西只不過是怪異一點的圖畫,揮動藤條的手更加利索了。可惜他再也使不出足以皮開肉綻的力道,紅紅的印子“觀賞性”不太夠。

王妃翹着一條腿,藤條落下時會露出笑意。一名爵爺試探着稱讚了公爵,讓她笑出聲。一察覺這能讓夫人感到高興,所有人都開始大聲叫好,陪她一起笑。

英菲寧朝她的隨行法師招手,後者湊到她面前聽完話就退下了。小加福林又接連抽了幾次,直到氣喘吁吁為止,撐着膝蓋休息。

士兵把半死的貝倫拖到後門,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跡。他們本打算按照公爵的命令把他殺死,不料門后伸出一隻留着平整指甲的手,在他們面前打了一個響指,藍色光芒一閃,兩人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還剩最後一絲意識的貝倫感覺身體忽然變輕了,雙臂懸垂下來,觸及不到地面。他聽到有個女人的聲音說她是王妃的隨行法師,要找一間乾淨的房間。他想要說話,但喉嚨里腥腥的,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

法師推開房門,手往前一指,貝倫的身體就飛向榻上,面朝下趴着。那背上觸目驚心的鞭痕和怪異圖案交織在一起,令法師無從下手,只是施法往他身上洒水。

貝倫的腰帶上滾下幾個玻璃瓶子,法師一個個打開來聞,裏面有極濃郁的迷迭香水,剛打開蓋子就飄到了門外;有什麼味道都沒有的綠色糊物,糟糕的賣相讓人不想觸碰;也有普通的白色粉末,瓶身比其他幾個磨損得更厲害。法師挑了半天都不知道那些對外傷有益,索性撇下這些瓶瓶罐罐,開始在榻的周圍畫下法陣。

法陣的圓形輪廓隨意地將木榻圈起來,接着畫與之想接的幾何圖形。如果某些地方被貝倫擋住,線條斷開也無傷大雅,仍然能發揮功效。在空餘之處,法師寫上晦澀的咒文和簡單圖案,幾乎無法分辨那到底是什麼,簡直就是毫無意義的塗鴉。

法陣完成後就自動散發出奧術光澤,一眼就能讓人明白“它奏效了”,許多年輕人就衝著這樣的成就感學了法術。法師念了幾句晦澀難懂的話,一邊在貝倫身上的傷口上用手指勾勒,留下一個個發熒光的圓形。確定沒有遺漏之後,法師平舉手臂,以握緊拳頭作為法術開始的標誌。

突然,開裂的皮肉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識,如同人嘴一樣向內合攏,貝倫全身因此抽搐了一下,背脊向上挺起,兩臂向後張開。皮膚互相撕扯引發的刺痛將他直接痛醒,他看到自己正在一間小房間裏,一個白色的影子如鬼魅般在他額頭附近飄蕩,他很想再睜大眼睛,但身上每一處傷口都在噴發灼痛,讓他不得不低頭悶哼。

奧術能量顧鼓動出的風吹開了法師的帽子,落下來的長發竟然是銀色的,五官和這片蘭德葉爾大陸的人不太一樣,長了個小巧的鼻子和一對淡色的瞳孔。

就在貝爾半死不活的時候,大量美食擺上餐桌,挪爾威莊園的大廚們沒想到王妃回來,恨不得自己跳進鍋里燉了做成菜。大碗盛的雜燴湯里浮着適合女士享用的小塊肉塊,捲心菜心已經酥爛得透明,湯水嘗起來有一絲清甜。

小加福林對如此寒酸的菜肴感到抱歉,低着頭拿銀制的湯勺堵住嘴,卻又忍不住抬眼偷看英菲寧,額頭上擠出了條條皺紋。王妃手臂支在桌上,心不在焉地往口中送湯,桌子下面的光溜腳尖其實已經伸到小加福林那裏了。她不太確定這一招對一個還沒什麼經驗的男孩兒有沒有效果,但事實上這非常受用,年幼的公爵以為是在和他玩,也踢掉鞋子,和英菲寧的腳趾貼在一起,還發出令旁人不解的咯咯笑。

總管此時去請茜澤爾夫人出來用餐,他告知了王妃駕臨一事,懇請她不要逾矩。但夫人並不領情:“那個巫婆來幹什麼?”

總管嘆了口氣:“王妃親自來請公爵去衛城議事,足見殿下多麼看中挪爾威家。請夫人抓住這次機會,不要讓大人難堪。”

聞言茜澤爾本來還很高興,但等到見了英菲寧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她的臉色陰沉下來,往桌底瞥了一眼,發出故意給別人聽的冷哼。

小加福林本來玩得很高興,看到老女人過來,臉皮耷拉下來,湯勺胡亂攪動肉汁。茜澤爾皺起眉頭,大聲提醒他用餐禮節:“食物是用來吃的!”

年幼的公爵鼻中出氣,索性把勺子放下。英菲寧此時搭話:“這次殿下請公爵去,是為了解決鴉衛百姓的生計問題。大學士提議,各領主用購買產出的方式向領民提供金錢,再適當降低稅負。”

小加福林努力地思考:“庄園裏的產出,原來不就是我的嗎?”

英菲寧笑道:“公爵大人真是聰明,這才是道理!等你長大了,應該來衛城當大學士。”

年幼的公爵漲紅了臉,忍不住勾起嘴角,用湯勺擋住自己的笑意。

茜澤爾瞪了一眼小加福林,顯然她對此有不同意見:“一個孩子能有什麼見解,會比大學士高明嗎?”

“孩子再小也是公爵。”英菲寧垂下睫毛,“他有話語權。”

茜澤爾突然摔下勺子,湯汁濺出碗外:“你以為你是他的誰?以為自己很了解他嗎?”

“夠了!”小加福林一拍桌子離開座位,“我怎麼想還要別人來決定嗎?這餐是不能吃了。”說罷走向後門。

兩位女士現在才知道默不作聲,直到用餐完畢,茜澤爾率先離席,徑直回到自己房間,將房門重重關上。英菲寧又坐了一會,問管家公爵去了哪裏,後者說他在書房,沒人敢在這時敲門。

英菲寧撫着冰冷的鐵牆壁往前走,到了領主的私人領域,牆壁才變成木製的。書房在領主卧室的隔壁,門兩邊的燭台上點着蠟燭,說明房裏有人。她猶豫了一下,彎起食指輕叩房門:“公爵大人?”

王妃沒有得到回應,但也不準備走。過了一會,門被拉開一個小縫,英菲寧看到了小加福林紅紅的眼眶。

“阿姨……”年幼的公爵低下頭,“我已經受不了了……我的身邊都是一群瘋子,這個時代見一個正常人就這麼難嗎?”

“這不是你的錯,我親愛的。”英菲寧試圖進入書房,小加福林沒有抵抗,門被推開了。“再看看你身邊,仍然有許多愛你的人陪着你。你的總管時常幫助你處理政務,你的將軍為你守護莊園,他們都為你死心塌地,你應當把他們當作家人。”

小加福林的書房很昏暗,只有書桌前亮着兩盞燭台。書架嵌在牆裏,最上層一直頂到天花板,需要站上梯子才能看清書脊上的名字。雖然這間書房讓人感到昏昏欲睡,但是一想到能在屋外風雪交加日子裏坐在軟墊靠椅上蓋條羊毛毯子,周遭漆黑一片、無人打擾,誰也免不了抱着書簿沉入夢鄉。

小加福林牽着英菲寧的手來到桌旁的靠椅坐下,他對這裏很熟悉,不會碰到桌角或架子,看來平時沒有前來。“可他們終究與我沒有血緣。”他嘆了口氣,“我想要出去玩,他們卻和我講身為公爵的職責;我想要推辭宴會,他們卻提醒我身為貴族本分。在他們那裏……這不是我想要的家。”

小加福林四歲當了公爵,攝政人換了一個又一個,直到茜澤爾夫人推他坐上寶座。有時他看到農夫的兒子在雪地里打鬧,心中滿是怨恨,彼此明明年齡相仿,他卻要坐在各種材質的方盒子裏讀書寫字、聽人嘮叨。

“你有很多家人,不僅是挪爾威莊園是你的家,整個鴉衛都是你的家。”英菲寧攬住小加福林,讓他坐在自己身上。“我也是你的家人,如果你有什麼煩惱,大可以和我說。”

“真的可以……和你說嗎?”

小加福林轉過身去,改成跨坐的姿勢埋在英菲寧的懷抱里。濃郁的芳香令他心神恍惚,身體各處傳來的柔軟讓他像水中的小船一樣不斷顛簸,找不到平衡。

還記得在很久以前,茜澤爾還沒有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小加福林也曾抱過她。同樣是豐肥,茜澤爾那遍身疙瘩的肌膚一碰就陷了下去,還有些許刺痛。總之那是不好的體驗,小加福林不曾想擁抱她第二次。

現在他已完全沉溺,掙扎着摟住英菲寧。“和我講講我父親。每個人都在誇他。”

“哦,他確實是一位英雄,請您不要懷疑……”

半小時過去了,書房門上的蠟燭還亮着,僕人覺得不對勁,公爵平時是會鑽進去看書,但更多只是找個沒人的地方亂髮脾氣,沒一會就出來了。他把這件事告訴了總管,說是王妃進書房找公爵之後到現在還沒出來。

總管聽了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推開僕人就要去敲門,但彎曲的手指停在門前,沒有發出聲音。他想了想,最後還是默默轉去了茜澤爾夫人的房間。

“英菲寧在加福林房裏?”

聽到這個消息的茜澤爾彷彿從噩夢中驚醒,在狹小的房間裏左右巡視,最後拖着椅子就要出去,被總管一把抓住:“不是你的丈夫!是你的兒子,兒子!我們還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麼,不能武斷地認為發生了什麼。”

兩人氣勢洶洶前來書房,傭人還在門外守着。總管還想再提醒夫人說話時的態度以免嚇到小加福林,但她已經在用拳頭捶門了:“英菲寧,給我出來!”

總管用身體攔住她,接着去聽房間裏的動靜,不料英菲寧不緊不慢的應答聲很快就傳出來了:“夫人?我這就來。”

王妃拉開房門,走廊上的亮光讓她有些不適。小加福林就在她身後,服裝沒有雜亂的痕迹,一切都看上去很正常。但茜澤爾不想放過任何人,她把小加福林從門裏拽出來,當著所有人的面打他的腦袋,還不明所以地尖叫。

“你幹了什麼!你在裏面都幹了什麼?”

“英菲寧阿姨和我說了很多我父親的事!”小加福林抱住頭蹲在地上,“她說我父親是個大英雄,每次戰鬥都沖在最前面,最後是為了保護親王殿下,光榮戰死的!”

“小的時候你一直和我說,父親有朝一日能坐上君王寶座,但我不覺得那是一個公爵該做的事。”小加福林吸了一下鼻涕,不讓人看到他現在的面容。“是英菲寧阿姨讓我知道了他是多麼令人敬佩,你卻不知道怎麼回事,在這麼多人面前對她兇狠,這不是第一次了……”

茜澤爾的身體動搖了一下,往後退了半步。她口中碎碎地默念,頂着一頭亂髮離開了。英菲寧按着自己的裙子蹲下來,輕輕摟住小加福林的肩膀:“這不是你母親的錯,這世上有千千萬個加福林·挪爾威,那是她愛的那一個。公爵他從那件事中醒悟之後,一直都是殿下的好朋友和可靠的長輩,也一定有很多人曾和你說起,只不過你沒有聽見。”

總管見王妃已經穩定了小加福林的情緒,彎下腰去扶兩人起來。他從沒有見過他的小主人像今天這般禮貌,臨走前還和英菲寧打了招呼。“您對待大人的態度如同待一位摯友。”

“我與每一位爵爺都是朋友。”英菲寧如是說,“那孩子有當領主的才能,現在他需要人引導,不至於走上歪路。總管先生,挪爾威家乃至鴉衛的未來,不可缺失我們這輩的努力。”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上一章下一章

第15章 真理之徑/與夢中的你相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