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何曾見過光

第13章 何曾見過光

兩片領地的邊境處向來充滿了爭議,先代君王所定下的界限不知道被塗改了幾次,暫時變成現在的模樣。獅衛擁有審判森林的大部分所有權,包括邊上的河流、礦場和村落都就近划給了一位領主,收支的權利和守護的責任也在他手,邊境堡壘平行而建,夜間時候稍一抬頭就能看到哨兵點燃的火把。

然而,這個理論上的歸屬對大字不識幾個的村民來說沒有任何用處,在農田欠收、木料降價的日子裏,河林地的男人們便拿起草叉、斧頭和弓箭埋伏在小路邊上,無論是哪個領地的商旅,他們都會搶奪。

這次來的是聖主商旅,這支有兩輛馬車組成的隊伍為了貪圖快捷而走了小道,不知道有一群村夫盯上了他們車上的毛皮和食物。旅隊主人的唯一仰仗是一名騎士,他全副武裝,腰間繫着一把閃亮的劍刃。

村夫們的首領叫西蒙,他不是村長,但是村裡打架最厲害的,他曾帶着村民打跑了盤踞在森林中的強盜,所以大家都聽他的,出來劫路的主意也是他想的。所以當西蒙那鼓起肌肉的手臂向下一揮的時候,村裡唯一的獵戶立刻從樹叢之間搭箭拉弓,把箭頭瞄準了後排馬車夫的腦袋。

車夫一路搖頭晃腦快要睡着,突然身體往前一傾從馬上栽倒,馬車邊上的奴僕立刻警覺,但車夫已經死了。三個腦袋從樹叢里同時竄出來,樵夫高舉斧頭衝過去,用儘力氣劈向奴僕的馬,馬兒痛苦地高嘶,甩開后蹄帶着背上的主人逃了。

旅隊這才意識到危險,騎士調轉馬頭,此時獵戶的第二支箭矢已經上弦,這次他瞄準了騎士的心口。箭矢如約射中,但盔甲鐵皮將它阻擋在了身體外,騎士只是搖晃了一下,然後拔劍嚇退手拿草叉的農夫。

這名農夫一生只會種田,田裏的收穫按時上繳,從沒做過虧心事,當他看見那閃着寒光的利刃擋開草叉的時候,就立刻鬆手,抱頭蹲在地上。

騎士發現對方沒有敵意,暫時垂下劍尖,向河林地的村民高喊:“我們之間沒有恩怨,為何要攻擊隊伍?”

此時旅隊主人早已害怕得躲進了一旁的樹叢里,騎士的後背就在他不遠處,拉貨物的馬兒在原地不安地移動蹄子。不巧的是,西蒙也在這片樹叢,他悄悄靠近旅隊主人的後背,高舉與他的身材極不相稱的小鐮刀,猛地向下揮去。鐮刀的尖端扎進那人的腦殼裏,緊緊嵌在骨頭之間。

西蒙用腳踩着他的背脊把鐮刀拔出來,尖端的血跡上沾着粉色的肉沫。他惡笑一聲走出草叢,趁騎士不注意,揮動利刃扎傷了他的大腿。

騎士本來還在和村民們交涉,突然大腿痛得自己彈了起來,他帶着驚怒調轉馬頭,西蒙憑大力制住了他拿劍的右手。

獵戶在遠處試着又放了幾箭,大多都被盔甲擋住,只有一支幸運地穿透了貼片,在騎士的掙扎和扭動之中劃出一道道血痕。西蒙終於見識到了一個身披重甲之人的力量,能徒手打爛人臉的他被甩得抓不住對方。騎士從馬上翻下來,用沒有受傷的腳作重心和西蒙對峙,兩人各抓一隻對方的手,而村夫還有腳踹。

騎士仰面倒在地上,西蒙撲過去,用膝蓋抵住對方的傷口,騎士疼得仰起脖子齜牙咧嘴。獵戶靠近兩人,撿起一旁的草叉,對準他的正臉扎了進去。

騎士的眼球被戳進了自己的腦袋裏,濃稠的血漿擠出缺口,嘴巴半張着。他最後的意識都用來調動兩條手臂,在半空中胡亂抓取,直到徹底斷氣才摔向地面。西蒙從他身上跌下來,明明只殺了兩個人,卻比端掉賊窩還要耗費力氣。所幸的是,河林地的村民一個都沒有死傷,拉貨物的馬逃到了開闊地,很快就被他們追回。

馬車上的獸皮很舊,毛髮都糾結成一團,灰塵和污垢粘在中間。西蒙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光是看着這批貨都覺得熱,所幸兩匹馬還長得健壯,夠一村子人吃上幾天。

旅隊主人還沒有完全死透,倒在樹叢不停抽搐,血流了一臉。村民們可憐他的痛苦,用叉子徹底結束了他的生命。

大家高高興興牽着馬回到村裡,一邊掏布袋裏的麵包出來啃。幾間互相面對的矮房不遠處有一小片農田,莊稼不見長色,也沒有人照料。

農夫記得自己離開前囑咐過妻子務農,但現在家門虛掩,不知名的鳥在屋頂喳喳地叫着。所有男人都心頭繃緊,西蒙第一個沖在前頭,一腳踹開房門,竟發現農夫的妻子正和一個年輕男子面對面坐着。

農婦被突然闖入的同鄉嚇了一跳,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的丈夫紅着眼睛抓住她的領子,想要問責卻說不出話來,眼淚無法控制地流滿臉頰。

西蒙踢開椅子,把陌生男人拎起來,後者立刻還擊,兩手分別抓住西蒙的手腕和手臂,想要把他扭倒在地,但兩人力量不相上下,一時間誰也動不了誰。

僵持了許久,這家的女主人才反應過來,抓住丈夫喊道:“不要傷他!他是中保!”

西蒙這才看見那人脖子上的菱形項鏈,但他仍舊沒有放手:“中保,是中保就可以隨意進入別人的房子嗎?”

“是我讓他進來的,他說要幫我們變得更有錢,不用再看士兵和領主的臉色了。”

西蒙聽她這麼說,便有了鬆手的想法,他看了一眼男子,男子也看着他,忽然同時鬆手,各自後退一步,不停地喘着粗氣。

農婦被嚇得口乾舌燥,咽了口口水才繼續說話。“這位是貝倫先生,他來我們這裏就是為了我剛才告訴你們的事,不巧你們都出去了。”

“我們搶來了很多好東西,還有馬。”西蒙用下巴指着門口,“不需要什麼中保來替我們說話。”

農婦的語氣中充滿了哀求:“西蒙,你是河林地最強壯的人,但搶劫終究不是正義的事。等十年後,你不再強壯了,誰來保護我們村子呢?”

這些都是老生常談的話。西蒙不會務農,打獵也沒有耐心,最近和人打架都不像從容那麼帶勁。但正因如此,他才想趁自己還有力氣的時候多出去搶一些,多做幾年快活人,所以他朝眾人擺手:“中保來我們這也很多次了,就是那個什麼羅莎夫人,她把我們說的話寫在紙上,讓我們等着,可哪一次幫我們做成事了?”

村民們都願意相信西蒙的話,只有農婦還向著貝倫:“他剛才和我說了要怎麼做,我覺得挺好的,而且還有錢拿……”

“閉嘴,該死的女人!”西蒙把她推倒在牆邊,一個婦人受不了他的力氣,只覺得天旋地轉。“錢哪裏不能拿?反正這田地、房子也不是你們的,你們就是賣力氣的,田裏產多少糧食又和你們有什麼關係?唯一為我們說話的賽克羅親王也被人害死了,都是因為你們不肯拿起武器!”

婦人不知是仍在頭暈還是已被說服,趴在地上不說話了。西蒙便推貝倫的肩膀,催他滾出去。貝倫下意識地擋開伸過來的手臂,這再一次激怒了大漢,他全身都向瘋子壓過去,眼睛紅得快要滴血。

“沒有商量的餘地!”西蒙朝貝倫大吼,口沫濺在後者臉上,生肉的惡臭衝進鼻子。貝倫奮力抵抗,仰起脖頸向前猛地甩動頭顱,兩人額頭撞在一起,仍不肯後退,兩對眼睛怒視對方。

由於剛剛在大太陽底下打過一場,西蒙漸漸變得乏力,被貝倫忽然推開。農夫見狀上前幫助自己的同鄉,閉着眼睛把草叉挺了過去,差點刺中西蒙。

貝倫鬆開手的一剎那,獵戶抓住他後腦勺上的頭髮,狠狠往牆上砸過去,貝倫的腦袋已經受過好幾次衝擊,所以這一下讓他失去了意識。獵戶鬆開手指,牆上留着一灘血跡。

西蒙找來一根繩子把貝倫綁住,捆在村子外面的路牌上。眾人不敢殺中保,說到底這類人是為貧民說話的,算是好人。大家都在勸西蒙把他放了,然後給他道歉,以後還有見面的餘地,但西蒙背對貝倫盤腿坐下,似乎還在賭氣。

太陽快要下山,狗在路邊叫喚,妻子喚丈夫回去吃飯。西蒙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回他的茅草屋,村裡只有他一個人沒有結婚。

吃完晚餐,村民們在村子中間升起篝火,圍坐在一起討論如何處置中保。從貝倫身上搜出了一些錢幣、一本簿子和一捲紙,紙上寫的東西沒有人看得懂,但上面蓋着特別的印章,大家就猜是農婦說的變有錢的方法。

農婦扭捏道:“他說的話我聽不大懂,就是讓爵爺拿錢來買我們的莊稼、毛皮和肉,這樣我們就有錢了。”

查美倫王朝建立以來,農民在領主的地里勞作、獵戶在領主的林中狩獵,一切產出都歸這地的主人,余留給自己的算是施捨。他們也可以拿一部分產出和商人交易,但換來的根本不堪用。若是交不出定量的作物,那就去挖野草野果,或去商會做手工製品來換錢抵稅。這片土地上的一代代人都是這麼過來的,誰都不懷疑這樣的生活方式,以至於當他們聽到貴族願意拿錢換產出的時候,全都呆愣住了。“你是說,爵爺給我們錢,買他們自己的東西?”

“我想中保先生應該是這個意思。”

西蒙不耐煩地躺倒在地,望着幾顆閃爍的星星。對他來說,不管是交作物還是交錢,都不關他的事,反正自己一無所有,就算被抓去做壯丁也能逃出來。現在他唯一在乎的就是貝倫身上搜得的錢,還有那條看上去就很值錢的項鏈,得到這些東西后就可以去鎮上買酒喝,可以索性醉死在街邊。

大漢一邊這麼想着,一邊翻了個身,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硌着自己的腰,趕快用手把它從身下擋出去。那似乎是一個拐杖的握把,用珍貴的黑色胡桃木作材料,被打磨得光滑無比,缺口處的邊緣包着一層金屬片,一直延伸到柄的另一端。它雖然看上去像個拐杖柄,卻有一個如同開裂指甲的鐵制凸起,外有一個小鐵圈護着,正好可以把食指伸進去。

篝火照映下,它的全身微微泛紫光,西蒙一個激靈,似乎想到了什麼不好的東西,便把它甩到更遠的地方。

樵夫和獵戶家裏各有一個兒子,大人們在火邊說話的時候,他們就在不遠處追跑打鬧。其中一個跑着跑着忽然被絆了一跤,摔得身上全都是泥,他哇哇地大哭,吸引住了大人們的注意。另一個跑上來安慰他,順便撿起了害他摔跤的東西,一個奇怪的拐杖握把。

那孩子覺得好奇——這個世上還有很多東西等着他去發現。拐杖握把摸起來涼涼的,還很重,男孩的小手根本抓不住,就盤腿坐下來,把黑洞洞的缺口對着自己。他湊近聞了聞,有些許燒焦味,但又不確定,就把鼻孔湊上去使勁吸了兩口氣,惹得自己打了兩個噴嚏。

摔倒的孩子已經哭夠了,也湊過來看。他一眼就看到了鐵尖尖,用手去摸它,發現它有些鬆動。搖了兩下之後,鐵尖好像稍有移動,男孩更加確信了自己的想法,這個尖尖是可以動的。所以他把肥短的食指伸進了鐵環里,照着鐵制凸起猛地按了下去,在那一瞬間,男孩聽到了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然後眼前像天空突然破曉一樣,白得什麼都看不見了。

機關被按下去的時候,另一個男孩還在用眼睛往缺口中探視,突然全身後仰,竟然完成了半個空翻。巨大的爆炸聲在空中迴響了好幾輪,樹林中鳥類全都驚飛出來,所有人同時眨了一下眼睛。

西蒙那時是第一個聽見爆炸並轉頭的。他看到無數顆火星像潑在地上的水一樣迸濺在男孩的臉上,半顆腦袋碎裂開來,破碎的臉被灼成黑色。煙塵幾乎和火星同時冒出,西蒙好像看到了一個半透明的拳頭,就是它猛地打在男孩的臉上,讓他在半空中轉了半圈,最後趴倒在地。

男孩的父親,也就是樵夫猛地站起,他大喊一聲沖了過去,跪在只剩半張臉的兒子身旁無助地向人群張望,看到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孩子之後突然怒紅了雙眼,扼住他的喉嚨,把他舉離地面。

樵夫的妻子撲過去,想要抱起地上的屍體,但散落的眼珠子和一團爛糊的腦袋讓她不敢承認這就是她的兒子,圍着屍體走來走去。

另一對夫婦為了阻止失去理智的同鄉,一邊跑一邊尖叫、謾罵,但聲音和腳步總比暴怒遲一步,男孩的臉憋得紫紅,手抓着樵夫的虎口,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下來。獵戶推開樵夫時,男孩的脖子已經被捏長,印着四個明顯的指印。樵夫這才冷靜下來,但為了壓抑才抬起頭的恐懼,他不停喘粗氣,裝得非常憤怒,親手殺死別人的複雜心情已經超越了失去親子的痛苦。

兩個父親頓時扭打在一起,女人們該哭的哭,該叫的叫,只有西蒙站在原地發愣,因為他不曾結過婚,也沒有孩子。在他的視野中,牙齒和鼻血到處亂飛,人影在火堆裏面跳來跳去,哭喊聲左耳進右耳出,活像是有強盜闖進了村子。可是強盜在哪裏呢?根本就沒有強盜。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殺人的又被人殺,一直循環往複、循環往複,和那個人是不是強盜沒有任何關係。人總是要讓人流血的。

西蒙低頭看到了地上的拐杖握把,也就是這一切罪惡的根源。他撿起握把,特意不把缺口處對着自己,用另一隻手按動機關,但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有缺口處還殘留着的硝石味。再抬眼看前面,遠處的貝倫已經醒了,他兩腳朝西蒙亂踹,好像在警告他不要碰那個東西。

混亂還在繼續,農夫想要阻止兩個同鄉,卻被其中一個打腫了眼眶,蹲在地上緩解自己的疼痛。西蒙看到向來膽小的農夫也被打了,忽然像被人戳了腰一樣“哎喲”一聲笑了起來。農夫覺得受到了侮辱,又不敢惹怒他,只好哀叫道:“西蒙,快去勸勸他們!他們都幫你交過稅不是嗎?”

西蒙猛地推開他,把篝火旁放着的錢袋抓在手上,徑直往村外跑去。農婦見他要跑,趕緊上前抓他的手臂,但被他一肘擊倒。村口路牌上的貝倫看到自己的“格蘭達”還在西蒙手裏,激動地前後猛搖,終於把路牌從地里扭了出來,背着它向前狂奔。

“格蘭達!”

貝倫雙手被縛在腰后,沉重的路牌壓下來,沒跑幾步就摔倒了。此時西蒙已經跑入濃濃的夜色,那條路黑得可怕,如同同樣地獄的通道,但有亮光的地方也好不到哪去,樵夫和獵戶已經停手,倒在地上喘息,臉腫出好幾個拳頭大的包,嘴裏牙齒不剩幾個,隨便一吐就能吐出顆帶血的來。尖叫漸漸變成嗚咽,月亮羞於為他們照亮夜晚,已朝西邊沉去。

獵戶的兒子還勉強活着,但小半和夜晚沒有睜眼,脖子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形狀,呼吸變得異常困難,張開嘴也發不出聲音,最後還是斷了氣。獵戶縮在牆角抓着自己的頭髮,誰來找他說話也不理睬。

村民們籌辦葬禮時,貝倫出了一些力氣。他儘力把坑挖得大一些,因為河林地就只有這兩個孩子,他們本是最要好的朋友,要葬在一起。

眾人紅着眼眶感謝這位中保所做的一切,農婦站出來,握着他的手掌:“先生,關於您說的賺錢的事我們不知道該如何理解,但我們願意相信一個幫我們埋葬孩子們的人。所以,我們願意在決議上簽字,也希望您的工作完成得順利。”

貝倫鄭重地將細細的木炭棒交到村民手裏,讓他們在莎草紙上簽字。每個人拿木炭的手勢都不一樣,但樵夫簽時,他顫巍巍地用兩隻手指夾住木炭,寫上自己和兒子兩個名字。獵戶也是如此。

獲得所有人的簽名后,貝倫的任務算是全部完成了。他從羊皮紙簿子中間取出一張張莎草紙,上面寫滿了人名,都是從沿途的村鎮裏一個個簽來的。

馬兒馱着它的瘋主人朝南面走去,很快就偏離公道,走到一片空曠的平原上。天氣炎熱,遠處的樹林在地平線上不停抖動,沒有一個生靈願意被太陽曝晒,全都匆匆經過平原。一隻野狗準備橫穿過去,忽然在中途像是撞到什麼東西了,嚇得它往後一跳,對着地面來回嗅了幾遍。最後,它好像確定面前的確有東西,張開嘴巴狂吠,天氣變得更悶熱了。

突然,一雙手臂從野狗面前憑空出現,一把將它拉進了虛空,野狗嗚咽了幾聲就不叫了,廣闊的平原又恢復了平靜,陽光依舊耀眼。

貝倫顯得從容,只是身上也和他的坐騎一樣汗涔涔的。從獅衛城出來之前,巴斯克叮囑他不要回去,而是在平原上亮明身份,把名冊交給自己人,然後直接前往鴉衛。

“一定要亮明身份!”

巴斯克說這話時格外嚴厲,揪貝倫耳朵時的樣子光是想想都讓他緊縮脖子。他思考了很久都沒有想到有什麼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站在平原上干曬太陽,連馬兒都抱怨他站太久,從大鼻孔里噴出熱氣。

貝倫很快就放棄掙扎,把身上所有東西都甩落在地,其中包括一本寫過字的簿子——就是用來夾簽名紙的那一本,牛皮封面上軋了巴斯克商會的標誌。

他忽然聽見人說話的聲音,一顆人頭像浮出水面一樣出現在貝倫不遠處,腦袋周圍還有圈圈波紋。那人頭長得極不健康,黑眼圈快要拖到突出的顴骨上了。貝倫還是第一次見到會飛的人頭,眨巴着眼睛湊上去,聞到一股汗臭味。

“你是巴斯克老爺派來的?”

貝倫剛一點頭,一條胳膊將他拽了過去,整個世界頓時變成一片漆黑,但也涼快很多。旋轉的過程中,他聽到了鋸木頭和車輪滾動的聲音,好像進入了工地或是伐木場。那人頭原來是有手有腳的,他扶住貝倫,沒有任何敵意。

腳步聲逐漸靠近,好幾張嘴說的都是悄悄話,好像有一百條舌頭在舔貝倫的耳根。貝倫後退幾步,撞在一個人身上,直到眼睛適應了黑暗,他才發現自己被一群赤着上身的大漢包圍了,他們個個手持工具,有鋸子也有鎚子,頭頂的半空中立着腳手架。

把他抓進來的人是個工頭,拍了拍貝倫的肩膀:“老爺和我說會有人來,看來就是你了。”

和普通工地上的工頭不一樣,這個男人說話很輕,大多時候只用氣聲。散落在黑暗各處的建築工也都不說話,充滿惡臭的喘息是他們的叫聲。

貝倫實在看不清周圍的環境,向工頭比劃着說需要照明,工頭搖頭:“這幾天獅衛在附近調查,我們只能抹黑建造,”

瘋子伸出手,摸到了堅硬的石料,他想像着它的形狀,手掌順着它不斷平移,直到失去抵抗的觸感摸到空氣。他確信這是一面城牆,在他頭頂還有腳手架,幾個工人正在上面鑿打。

巴斯克商會的秘密有很多,這半座建造在黑暗之中的城市就是其中之一,貝倫也只是老爺手下的傭兵,比起這個,他更在意這群人是如何扭轉自然之力、把大白天變得漆黑一片的。

“怎麼,怎麼?”他像猴子一樣抓着工頭亂跳,指着天空發問。工頭髮現他腦子可能不太好使,但不敢對老爺直接派遣來的人直說。他摸了摸後腦:“什麼怎麼?天上?黑的?啊,你在問這裏是怎麼變黑的?我以為你知道——老爺會按時送來幾個法師。”

兩人抹黑在尚未竣工的城牆下摸索前進,這座姑且算是城市的建築中間還有未完成的房子,全都是用石頭建的,只是有些發潮。當然,這只是獅衛的土特產罷了。

整座城市充滿了人的味道:汗味、排泄物味,也有死屍氣味。臨時搭建的木屋裏閃着微微的藍光,工頭說那就是巴斯克送來的法師。那名法師站在一個圓形的魔法陣里,全身都在發光,貝倫手賤去碰他,光芒像灰塵一樣散開,法術立刻中斷,光線立刻照進來,貝倫和工匠們頓時捂住眼睛慘叫起來,他們待在黑暗中的時間太久了,有的不慎從腳手架上跌落,聽聲音恐怕摔得不輕。

法師眯着眼睛勉強繼續施法,咒語的音節在他的嘴唇上來回翻動,終於把光線重新擋在法術之外。工頭鬆了口氣,試探性地責備貝倫:“老爺說在城建造完之前不能被人發現!我們已經在這幹了三年了。”

貝倫灰溜溜地逃開了,還被剛剛摔死的工匠絆倒。泥土被他翻開,第三條手臂從土裏卷出來,它膨脹得像是條巨型豬腸,腐爛的惡臭撲鼻而來,讓貝倫翻身乾嘔。

剛才的陽光刺傷了瘋子的眼睛,現在他只能在地上來回摸索,但越是和地面接觸,翻出來的肢體也越多,有手腳也有腦袋,腐敗的氣味像蒸汽一樣升騰,還冒着餘溫。

工頭捂着眼睛指揮工匠把摔死的人埋了,但工匠說城裏已經沒有地方埋了。工頭插着腰啐了一口,讓他等到了晚上就埋在樹林裏。

夕陽時分,兩個流浪漢正打算穿過平原。他們左右逡巡,似乎在尋找什麼,其中一個拉了拉同伴的破麻布衣服:“喂,你確定你在這裏看到一面城牆?”

“我確定。”另一個誇張地伸展手臂,還瞪大眼睛,“那牆有那——么高,上面還有人,就突然出現在這裏,都是我親眼看到的。”

兩人已正式踏在平原上,四顆眼球所見只不過是地平線上的樹林、偶爾飛過的鳥和熱到扭曲的空氣。流浪漢嘲笑似地在原地轉了一圈,裝作瞻仰宏偉建築的模樣:“哇,好大的城堡啊,今天我算是開了眼界了。”

就在他背對“城堡”的時候,兩雙手臂分別抓住一名流浪漢,把他們拉進了黑暗的空間裏,本來應該用來敲釘子的榔頭砸在他們的腦殼上。

因為看不大清,工匠們就多砸了幾下,直到腦袋的手感變得軟趴趴的。砸的時候心跳得都很快,停手后忽然覺得有些窒息,原來是不知不覺就屏住了呼吸。

夜深之後,工匠們徹底無法工作,就直接睡在地上。活人和死人只有一捧泥土之隔,大家都已經習慣了。

動手殺流浪漢的工匠負責把屍體搬到外面,貝倫則負責摔死的那個,因為工頭髮現這個老爺直派的人很好說話。經過小半天的烈日悶烤,臭味幾乎能用肉眼看見,當它撲面而來的時候,貝倫甚至以為爛掉的是自己的鼻子,一個勁地乾嘔。三人找到合適下葬的樹叢,把泥土和植物根莖刨開,濃密的葉片劃在他們外露的皮膚上,痛癢難忍。

好不容易從悶熱的魔法罩里出來呼吸新鮮空氣,工匠們想要多待一會,拉着貝倫不讓他回去。他們躲在樹叢後面,背對風口躺着,工匠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貝倫只是笑,願意和他們在一起。

忽然他們聊到了正在建造的城市。“巴斯克老爺說,等這座城市建好了,我們都可以在裏面住。這裏沒有爵爺,什麼事大家一起商量,只要貢獻勞力就可以得到工錢,有足夠的錢就可以拿來買地,地皮就算自己得了。”

他的同伴笑他:“你真是好騙,哪有這麼好的事?”

“為什麼不可以?我們的勞作難道不值錢嗎?至少老爺肯給我們工錢,不像一些領主,指使我們就像用鞭子抽驢子一樣。”

“這麼說起來,老爺的確對我們不錯。”兩人一邊大笑一邊拍肚皮。“那商量事的時候總讓大家都聚在一塊吧,要我們全都放下手中的事、擠在一間房子裏嗎。”

“這種事,我怎麼知道……”

貝倫在迷迷糊糊中陷入沉睡,最後一眼看到的是螢火蟲發出的光亮。在他那略感模糊的夢裏,一群穿着不怎麼整齊的人們在黑色城市裏穿梭,他們在此地生息,臉上洋溢着祥和的笑容。每一個到訪的旅客都誇讚城市的繁華和市民的親切,希望在這裏住下。大家一起歡迎新的鄰居,夜晚的篝火伴着跳進跳出的人影,只是歡笑聲聽久了,愈發像是吵鬧。

次日一大早,貝倫把名冊交給工頭后便匆匆離開,按照巴斯克最後的指示前往鴉衛。工頭為他準備了一袋麵包,希望他能在老爺面前說說工匠們的好話。貝倫聞了聞那個袋子,濃濃的酸味都已經揉進麵粉里了。

駑馬掂着小蹄子踏在平坦的公道上,周圍的房屋和堡壘從青灰色變成了白色。周邊山脈連綿,一直連通至朝聖峽谷,把聖主的東面攔腰截斷。峽谷外的爵爺們拼了命地要在西面佔有一席之地,就像村夫想成為市民,鬣狗想變成雄獅。

貝倫朝腹地方向靠近,遠離了峽谷。他穿過樹林,發現一片村莊的廢墟。這裏一點硝煙味都沒有,藤蔓爬滿了殘垣,一隻松鼠站在破洞的屋頂上看着貝倫。人的蹤跡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貝倫總期待那門背後的沙沙聲是村民發出來的,但大多數時候都是野狗或風聲在作怪。他低頭看了好久的汗味麵包,只好屏住呼吸咽下去,味道果然是酸的。

接下來的一段路上,幾乎每一座村子都是廢墟,自然的生靈是這裏唯一的居民。貝倫劈斷藤蔓闖進一間破屋子,到處都是飛揚的灰塵,地上還有一堆殘缺的人骨。從這裏開始,“人”的痕迹逐漸多了起來,路邊的草叢裏,水井裏都能看到森森白骨。貝倫採取了一小塊骨頭和其他植物,安全地塞進懷裏,抓抓肚皮繼續上路。

馬兒走了極遠的路,鼻頭噴出熱氣,仰起脖子哀求主人休息。貝倫牽着它來到一片大湖邊上,看着它高興地甩動馬尾,低下脖子喝水,自己則耍了個壞心眼,把鞋子脫了,讓指甲開裂、嵌滿黑泥的臭腳浸在湖水裏,那笨馬根本沒發現,正喝得歡呢。

瘋子一伸雙臂躺在泥濘的湖畔上,藍藍的天空中映着一張人臉。那是個貴族小姐的漂亮臉蛋兒,手裏的遮陽傘投下陰翳。貝倫被嚇了一跳,趕緊滾起來,戒備地露出犬牙。

那貴族小姐看清了貝倫的樣貌,異常失望地嘆了口氣:“真丑!實在是太掃興了。”

“我早就和你說過了,我親愛的,歇黎湖邊上根本不會出現你的王子。”一個穿着白色華服,肩膀鼓起的男人不知從哪裏鑽出來,他的緊身褲把他四肢短小的毛病暴露無遺,“再說了,你的王子一直在你身邊。”

“快別說了,你,”穿薄裙的姑娘指了指男人,又指向貝倫,“還有你,你們兩個都讓我掃興。”

“聽到了嗎,臭流浪漢,我的心上人說你讓她掃興了!”男人不知道為什麼變得憤怒,他一把抓住貝倫的衣領,但臉湊得太近,瘋子身上的臭味又把他熏開了。

“你太臭了,噁心的傢伙!”男人抽出腰間的細劍,“我要和你決鬥!”

貝倫皺起眉頭,覺得自己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叫。男人手裏的東西吸引住了他的注意,那把劍又細又長,還有環形的護手,更像是件藝術品。貝倫在傭兵堆里見慣了闊刃,不覺得面前的細劍是把武器,那手指碰了碰。

男人以為流浪漢要襲擊他,下意識地扭動手腕,鋒利的劍刃立刻劃開了貝倫的手指,讓後者痛得縮手。男人得意地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姑娘,不料他的心上人根本沒有看他,而是在欣賞湖心的天鵝。

這讓他更加惱火,故意放聲大叫,拋棄一切決鬥的禮儀向貝倫衝過去。利刃來得又快又猛,貝倫還沒有看見細劍的軌跡,只覺得一陣風吹過,布甲雖沒被徹底劃開,但留下了一道印子。

作為一名傭兵,貝倫的第一個反應是“這人想殺我”。男人收回手臂,曲肘做出刺的預備,但速度慢吞吞,似乎是要卯足了勁直接把對手穿透。即使如此,貝倫沒有把握好劍的長度,還是被刺了個正着,連着後退了兩步。

“哈!”

男人大笑一聲,轉頭看他的心上人,但後者仍然沒有看這邊。另一邊的貝倫終於掏出了他的匕首,食指和拇指夾着匕尖,大幅度地甩動手腕,冷光在湖面上猝然一閃,男人的腦側多出了一個匕首柄,鋒刃完全沒入了腦子。

男人向側面撲倒,死前臉上留着迫切,他多麼希望心上人看他一眼。姑娘自始至終都沒有聽見金屬相交的鏗鏘聲,只當是兩個臭男人在裝模作樣,並非是正經的決鬥。不過她心裏已經有了一位決勝者,比起陌生的流浪漢,還是自己的男伴更優秀一點點。

男人倒地後過了半分鐘,顫抖着手臂想要站起來。他不再管什麼流浪漢、什麼決鬥,用盡最後的力氣爬向湖畔的少女。貝倫一腳踩在他的背上,彎腰按住他的腦袋,把自己的匕首拔出來,在他的衣服上抹掉血跡。這個時候的男人已經完全不動了,腦袋上的缺口涓涓地流血,不知何時才會淌進湖水裏。

貝倫收拾利刃,雙手架在後腦勺上大跨步地離開,他的馬也喝飽了。馬蹄聲驚動了一群天鵝,沒跑出多遠,身後突然傳出凄厲的尖叫,但很快就停下了,貝倫以為只是幻聽,伏在馬上全力趕路,他已經耽誤很長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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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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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何曾見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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