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阿詩彌爾的手心與歐徒弗之履/同席者不同食

第12章 阿詩彌爾的手心與歐徒弗之履/同席者不同食

小雨飄了一整天後,天氣忽然變得悶熱,原本穿得舒適的衣服不知不覺就黏在了背上,全身(尤其是腦袋)被一股由內而外的熱氣包裹。平原從淺嫰的綠色變成翠綠,時而熱風吹來,草浪一陣陣湧向遠處,閃耀着長條狀的波光。

就在聖主城的守衛望着太陽抱怨今年夏天來得太早時,城內的貴族們還在為齋戒煩費心力。擺在晚餐桌上的除了綠色的葉子就是一粒粒豌豆,這簡直如同把他們流放到草原上吃草。

漫長的齋戒期中,唯一允許觸碰的肉食是魚肉。餐桌上的確有煎好的魚排,它被去掉了首尾、骨頭和魚皮,分為薄薄的兩片,奶油色的肉上還能看見魚骨的紋路。然而沒有人會動盤子,誰也說不清這大熱天從法衛或鴉衛運來的魚還新不新鮮。

克洛維親王感到一陣虛弱,他開始想念鴉衛那剛從海里捕上來的肥美鱈魚,為了吃最新鮮的,他常在海濱的漁村住上一兩天。親王會親自挑選,熏的、煎的都來上一盤,等不及的話生吃也未嘗不可。撒上幾粒鹽后將半塊送入嘴中,用舌頭頂散彈彈的肉質——聖主啊,它還活着!它彈開了舌頭、在齒縫之間跳舞,像滑嫰的蛋白一樣輕易鑽入喉嚨,最後留下來自大海的原汁腥味……

不過這麼一想,克洛維就更加沒有胃口了。

英菲寧則早早離席,她看到伊薇正在對她擠眉弄眼,便起身與各位爵爺致歉。兩人躲過所有視線進入廚房,一下就看到被綁在柱子上大廚,在燉鍋前攪動湯勺的人竟然是貝倫。

“褻瀆!”主廚在柱子上哀嚎,“你把什麼放進了鍋里?聖主啊……”

英菲寧歪着脖子靠近架子上的小燉鍋,裏頭熬着稠稠的深色醬料,正咕嘟咕嘟地冒泡。醬料下面浮上來整塊的骨頭和各種各樣的固體,它們是醬汁濃稠的原因。英菲寧回頭挑眉,是在詢問伊薇“齋戒時能不能吃骨頭”,穿長裙的女士撅着嘴聳聳肩,暗示“教條里沒提到這個”。

貝倫很快將醬料出鍋,淋沒有味道的爽脆生菜上。英菲寧猶豫了半天,用刀叉撕開沾了醬汁的菜葉送進嘴裏,滿口的豬肉味驚得她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嚼起來還是脆脆的蔬菜口感,她一定會認定自己正在品嘗烤腸。

王妃又取了一點來吃,這對幾天沒吃肉食的人來說簡直就是聖物,但以防萬一,她還是問到了醬料的材料:“這是用什麼做的?為什麼會有肉味?”

“骨頭、洋蔥、一點甘油,加上一個胎——”

“啊!”柱子上的主廚尖叫一聲昏了過去,帽子滑落在地。

“聽上去沒什麼有毒的東西。”英菲寧接連吃了三口,像是緩解了罌粟殼癮一樣鬆了口氣,接過伊薇遞過來的手帕時還在不停地咀嚼。“為了感謝你為我做的事,我要送你一件禮物。”

伊薇聞言從裙子口袋中拿出一個小匣子,裏頭擺着一串掛有菱形墜飾的銀制項鏈。貝倫接過項鏈就放在嘴裏咬,由此他能確定這是純銀做的。

王妃見到他如此喜歡也很高興。“這只是一件裝飾,但讓有的人見了,就能知曉你的身份。”

貝倫聽不懂這麼麻煩的事情,只知道項鏈很好看,就把它吊在脖子上,跑到廚房外面四處炫耀。大廳里的晚宴已經結束,沒人注意到貝倫的新裝飾,這讓他很失望,忽然他看到有一個穿白色華服的男人從樓梯口走下,身邊跟着貝倫認識的總管大人。

貝倫立刻跑向新觀眾的面前,拎着項鏈給他看。總管眉頭一挑,想說的話都忘記了。白衣男人笑着向貝倫贊道:“晚上好,先生。這條項鏈真是做工精美!您真有福。”

貝倫大大地咧開嘴巴,這是他遇到的第一個識貨的人,便企圖把項鏈扯下來給他細看。男人趕緊阻止他:“您難道想和我分享?哈哈哈,您真是有趣……但請不要壞了美物。”

貝倫被此人優雅的嗓音和無懈可擊的禮節狠狠擊中,愣在原地不動。總管輕聲呵斥貝倫:“不許胡來!這位是國王陛下!”

“有什麼關係呢。”十二世陛下爽朗的笑聲和他的哥哥賽克羅一模一樣。“如果我得到了一件珍寶,也會想着快些與他人分享的。”

“您的珍寶豈能與他的相比……”

“沒有的事。”貝瑞德又向貝倫行禮,“如您願意,請日後與我分享您的喜悅。現在恕我失陪。”說罷便往前走了。

總管鬆了口氣,繼續他們剛才的話題。“陛下,我們剛才說到市民的重要性。”

“對,霍恩卿,”王室成員稱呼臣子的方式既親切又不失尊卑身份,“我們必須聽到所有百姓的聲音,得知他們在想什麼、舉王國之力滿足他們的需要,這樣王國才能和平安定。”

總管頻頻躬身作揖:“陛下主政十年來,市民無不稱頌您,說代表會議的好。代表們托我向您表示感謝,並送上了一些禮物,已存入庫中了。”

兩人走入一間偏殿,紅色的御座擺在中央,矮腳的長桌擺滿了水果。壁爐前的小桌上有一副下到一半的棋,爐火照得紅藍寶石棋子發出美酒般的光澤。貝瑞德坐在御座上便開始昏昏欲睡,扯開襟前的紐扣發出放鬆的嘆息。“代表們可有別的要求?”

“確實是有的。”霍恩總管繃緊了中年人的臉皮。“代表會議歷年來都是直接入殿召開,動則上百人,有的住得離城市遠一些,光是趕路就要浪費好幾天時間。還有時正逢換屆,等到了會上又發覺代表任期到了,又不得不再返回,大家都感到麻煩。”

“嗯。你有什麼好主意嗎?”貝瑞德閉着眼睛問道。

“在各領地的領主治下安排代表會議,鎮子上的事歸鎮上的代表、城裏的歸城裏的。再把任期延長到五年,這樣就不需要花費額外的時間培養新的代表。”

貝瑞德已經在御座上躺下,一條腿垂下來,手搭在椅背上。“這件事還需與代表商量,如果他們同意,那就這樣行。”

總管本想多說兩句,但陛下已經把決定權交給了代表就不會再過問了,只好退出偏殿。他想起自己的桌上還有成堆的公文需要查閱,腳步匆匆地走向樓梯。

聖主最熱的一段日子,鴉衛親王夫婦乘馬車返回鴉衛,並邀請不少爵爺一同前去避暑。貝倫和伊薇被留在了聖主,王妃讓他們監視代表會議的進度,並隨時和自己的“兄弟”聯繫。

穿長裙的女士是土生土長的鴉衛人,很快就在充滿熾烈陽光的聖主感到不適,出門必須撐傘,扇子也是不能停的。所以這段時間裏,貝倫都無所事事地在宮廷里閑逛,無論是貴族還是侍者看到他都不敢靠近,背後議論他是“沒有教養的下人”。

他來到大殿正門,望見城市南面繁華的商會,它和獅衛城的一樣由一頂頂帳篷組成,最外一排是新蓋的屋鋪,大多是木頭房子,第一層開店迎客,第二層住人。大多數市民都聚集在這裏買賣,也有從城外來的,顯得分外擁擠。

貝倫不知不覺就走進了集市,就像回自己的家一樣。店家的開設沒有規律可循,屠夫的鄰居可能是鐵匠,也有可能是個賣染布的。貝倫鑽進一家服裝店,幾個買家在和老闆討價還價,手裏拿着各自心儀的衣服。貝倫看到架子上掛着一件束腰的灰色女裙,裙擺一側別有用心地分開,好讓穿者露出一條腿來。它的背後織着一對長長的綢緞,並紋着紫羅蘭和仙女的輪廓。

這個年輕的瘋子覺得若讓王妃穿上一定會很好看,便伸手去取,不料他的臟手立刻在袖口留下一個明顯的黑手印。貝倫縮回手聳着肩膀,回頭看店鋪老闆還在和那兩個買家論價,趕緊灰溜溜地逃了。

他越走越深,集市上賣的貨品越來越特殊,出現不少異域商品。在貝倫心裏,唯有巴斯克商會的黎芙拉號雙桅帆船才有能力渡過銹海,根本不敢相信別的集市上也有舶來品。帳篷里的商家席地而坐,面前幾個小布袋卷開口子,盛滿紅紅綠綠的香料。

貝倫湊過去聞了聞,有些很是刺鼻,但過後便充滿了他本人無法描述的香氣。商家心裏暗笑他是土包子,面上還是恭敬地向他展示一種紅色的粉末:“先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吧?這是撒在身上的香品,適合贈送給女士……”

“撒,在身上?”貝倫那時見到海怪都沒有現在這麼驚訝,他隱隱記得異域那些操奇怪口音的商人曾對他說這是給食物調味的。

“沒錯,就像這樣。”商人從那紅紅的香料袋子裏捻出一點粉末來抹在手背上,貝倫湊過去聞了聞,大概是吃得太飽的緣故,他覺得這股氣味有點噁心,搖着頭從帳篷口離開了。

再往前走時,貝倫看到了一個赤着上身的男人,他全身都晒黑了,腰間掛着酒瓶,不是強盜就是傭兵。他身後的豪宅是整個商會的最中心,正門上刻了一個帶字母的鎖頭——“豪德家”。

傭兵看到有人一點點朝宅子靠近,揮揮手打發道:“這裏不賣東西,到別處去。”

貝倫聽話地轉身離開,這時傭兵瞥到了他脖子上的項鏈忽然又抓住他的手:“原來是參加會議的大人!沒想到您來得這麼早,請不要怪罪我,快請進。”

貝倫皺着眉頭,傭兵以為他在擺架子,便連連作揖,硬是把貝倫推到宅門前,兩名侍者為他開門。

豪宅內廳堂寬敞,桌椅等傢具散發出木頭的香味。路過的女侍向貝倫行禮,讓他前往二樓的房間等待。大廳正前方的樓梯如羊頭上的一對角一樣向兩側分開、扭轉,台階鋪着紅毯。貝倫左右四顧,發現右側的平台上擺着大型樂器,舞池中央竟有噴泉;左側的玻璃門后展覽名畫和寶物,並正對花園。這裝潢堪比王室,貝倫一時看不過來,差點被台階絆倒。

從樓梯上轉到二樓,貝倫走進了一個和會議大廳差不多大的客廳,牆上掛着某人的全身像。畫像上的人鼻樑筆挺,棕色的鬍子遮住嘴巴,眼中睥睨一切。他拄着的拐杖是金色的,鑲一顆翡翠,和他手上的戒指材質相同,客廳寬敞的空間也適合舉辦舞會,但大多數人看到這幅畫的挑剔眼神,恐怕會選擇下樓。

傭人為貝倫拉開椅子,請他稍作等待。大概是一杯酒的工夫,樓下變得嘈雜,各種各樣的沉重腳步從樓梯口傳來,人數還不少。

貝倫站了起來。一個高大的男人率先走上二樓,他就像從那幅肖像畫裏走出來的一樣,手裏拄着一柄翡翠拐杖,說話時才會把嘴巴從鬍鬚中顯露出來。他一眼就看到了貝倫和他心前的項鏈,眯着眼笑道:“哦?我還不知道宮廷派來了代表。”

從樓下接連走來的無不是身着華服、肚皮凸出,有幾個已經在半路大喘氣,這裏頭就有貝倫最熟悉的巴斯克老爺。巴斯克是其中較瘦的一位,貝倫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恨不得把眼球挖出來貼在老爺身上——他那冠絕全王國的大肚腩變小了!他的腰圍至少細了一個貝倫的厚度,肚臍上的扣子也能勉強碰到了,只是由於腰帶的束縛,才被拱出一圈腰肉來。

貝倫以為這些日子商會生意不景氣,突然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巴斯克本來看到他也驚得說不出話來,富豪們對吵鬧的哭聲議論紛紛,他只好硬着頭皮認了貝倫:“這位是我安在宮廷的親信,現在已經獲取了貴族的信任。貝倫,別哭了!過來。”

拄翡翠拐杖的男人看着貝倫抹點鼻涕爬到巴斯克腳邊,皺起一邊眉頭。“這倒像是獅衛人的作風。既然如此,那就請這位也參加我們的會議吧。”說罷繼續朝前走了。

巴斯克暗道幸運,一個勁地拍貝倫的腦袋:“你怎麼知道我要來這裏?還有,這條項鏈是從哪裏來的?”

貝倫結結巴巴地說他不知道誰在這裏,而項鏈是英菲寧給的。

巴斯克在樓梯口撐着下巴,此時所有來賓已跟着主人進了走廊盡頭的一扇大門。他從懷裏掏出一條金燦燦的菱形項鏈,連貝倫都能看出這和宮廷里的那個“議會”有所關聯。老爺生氣地雙手叉腰:“她是派你來打探消息的!真沒想到我培養了你這麼多年,還是比不上美色。”

貝倫聞言都快哭出來了,趕緊低頭舔巴斯克的鞋子。巴斯克盯着貝倫壓得極低的後腦勺,大腳趾透過鞋面感受到舌頭滑過的感覺。巴斯克頓時覺得自己這是在欺侮一個腦子不太正常但忠心耿耿的好兄弟,彎腰將他扶起來。“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快把嘴裏的泥吐掉。”

兩人拉拉扯扯一起走入走廊盡頭的大門,門后是一間石灰色的大廳,連一扇窗戶都沒有,除了傢具之外裝潢簡陋。大廳中間擺着一張圓桌,桌面上可有巨大的菱形浮雕,四角擺放銀制的燭台。所有人圍坐在圓桌邊,氣氛比這間石頭房間還要呆板,目光聚焦在最後進門的巴斯克身上。

巴斯克微微抬眼,天花板上有一樽龍頭石雕正俯視自己張開巨口。他向眾位致歉,並介紹了貝倫的身份:“這位是貝倫,我的傭兵,他曾做過中保,現在取得了貴族的信任。我能以自己的信譽擔保,他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穿各色華服的貴人們議論紛紛,但最終同意貝倫參加會議。他沒有自己的座位,而是站在巴斯克的身後——最靠近門的那個位置。

那個引領眾人的豪宅主人此時從對門的位子上起立,把手撐在圓桌上。“各位先生們,很高興能在這裏見到你們。現在,這間房間中聚集着全王國最富有的商人,我們將在此共同討論這個國家的未來。也許有人會疑惑,為什麼由我等討論這件事,難道這個國家沒有國王嗎?”

“我要說的是,時代在改變。我們擁有全王國一半的財富,可以買到物資、奴隸和士兵。我們完全有能力大聲說話,但住在城堡里的窮鬼剝奪了我們的權力,破壞王國的公正。”

“想想你們的商會,它們本可以擴展到任何一個角落,但現在貴族通過律法把你們控制在城市的一角,然後責令繳稅、收取物資。這不公平。所以,為了打破這道枷鎖,我請你們聚集在這裏,一起思考改變未來的對策。我們已經達成了一些共識,現在,請各位奉念議會之精神。”

說著,他拿出懷中的項鏈,其他富豪也同樣將各自的項鏈舉在手裏,黃金的耀眼光芒照映在每個人臉上。

“我們是打破牢籠的先驅。”

所有人同念一句話時都會汗毛倒豎,他們感受到了相同的意志。巴斯克抬起頭對貝倫說悄悄話,眼睛仍盯着那個發言的男人。“那是豪德,聖主領地里有一半的商家都歸他。我們的人沒辦法在聖主做大生意,都是因為他在阻撓。”

貝倫不太喜歡那個鼻子下面一圈毛的傢伙,對着他齜牙咧嘴。豪德不會理會他這樣的貨色,假裝沒有看見。“最近賽克羅被處決,這對我們是個好消息。他想要救濟平民,物資一定會問商會索要,這是把我們當慈善家了。”

一名法衛的富商出聲附和,他穿的是藍色的袍子。“賽克羅一死,貴族議會裏就沒有王室成員了。不會再有人幫平民說話,各地的領主將舉兵自衛。”

在場眾人發出贊同的議論聲。豪德掌心對着巴斯克,請他發言:“朝聖日那天,文迪公爵帶走了幾名教廷聖衛,獅衛是在準備作戰嗎?”

巴斯克攤攤手:“您知道獅衛有個黑魔法師,他殺了獅衛的神父,公爵這麼做純屬處理內閣事務。我這次來也是先一步領新任神父回去。”

豪商們開始討論武器和雇傭兵的價格,如何抬價才能讓領主們願意掏腰包。貝倫耷拉着腦袋快要睡着,趁所有人不注意,鑽到桌子底下躺着了。

“平民叛亂很快就會被鎮壓,得不到什麼好處。”豪德道,“這十年和平讓我們虧虧損損無法穩定,只有一場大戰可以改變現狀。”

“法衛領主庫寧親王血氣方剛,法衛和獅衛一直有恩怨,或許能夠挑唆。”

巴斯克噘了噘下嘴唇:“唔,我沒有意見,希望親王殿下旗開得勝,把審判森林全境納入麾下。”

大廳內的富商們確定了傭兵和戰爭物資的價格,鴉衛和龍衛等因為不是計劃的開戰地點,抬價的程度稍低一些,而豪德不準備抬價,這遭到了眾人的反對。最後,聖主地區的價位與獅衛略微持平,因為兩地離都城更近。

豪德對這次的會議不太滿意,儘管大家一起賺錢后賺得更多了,但他始終感到自己的那一份被分走了。“那麼,這次的‘會費’就由法衛和獅衛支付了。”

巴斯克爽快地答應了。“不過下次獅衛主辦會議時,我要查看賬簿,以免會費被用在不正當的地方。”

眾人起身離開時推動椅子的聲音驚醒了桌底的貝倫,巴斯克為了等他出來最後一個走。“好了貝倫,我還有事要讓你做,我們要回獅衛。”

貝倫緊縮身體,不敢抬眼越過那層肚皮看巴斯克的下巴,也沒有跟着出門。巴斯克剛把自己的肚子用手推出去,回頭看見貝倫沒動,砸着嘴巴又擠回廳里。“你為什麼不走?還在等你的英菲寧王妃嗎?”

貝倫竟然煞有架勢點點頭,索性不再看昔日的主人了。巴斯克氣得差點用那隻貝倫舔過的鞋子踢他,但他抬腳太過困難。心中憤怒的老爺漲紅了臉,還要好聲好氣地奉承這個瘋子:“好了,貝倫,我知道這世上只有你對我沒有二心。我早就在家裏準備好了兩本羊皮紙簿子,想等你回來的那天送給你,你不想要嗎?”

貝倫一聽有禮物,立刻兩眼放光,抬起腚跟巴斯克走了,英菲寧什麼的就當根本沒聽過。巴斯克得意地舞動他的贅肉,一抖一抖下樓去了。

離開豪德宅邸時,巴斯克看見市民們排列整齊地走向君王主堡的對面,那裏有一座和宮殿等高的尖頂塔樓。這間主座教堂在齋戒期間總會發出柔和的白光,吸引信徒按時前去禮拜。巴斯克向貝倫努了努嘴,兩人跟在信徒隊列最後,低着頭雙手交握,看上去一副虔誠模樣。貝倫覺得這麼做很滑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巴斯克前面那人皺着眉頭往後瞪眼,若不是偉大的聖主平日裏教他仁慈,恐怕現在就會破口大罵了。

主座教堂從外面看上去完全對稱,廣場地面用純金作紋理,在白色磚石之間嵌出聖潔的十字架。廣場盡頭連着寬闊的階梯,台階被分成三段,巴斯克邊走邊讚美建造這階梯的工匠,如果沒有中間的平台、讓他一口氣爬上去的話,恐怕還沒到教堂入口,他就已經累死了。

貝倫則被平台上的巨型雕像吸引,廣場上四角各一座,平台左右各一座共四座,盡頭的入口兩邊還有兩座。他們樣貌各不相同,有的赤着上身雙手平攤,有的懷抱經文微微合眼。貝倫不理解“虔誠”一詞的意義,但他看到雕像身上留下的風蝕痕迹,便認為這就是虔誠。

跨過階梯后的拱形大門,就算是進入了教廷,在此之內只能依照教條行事,巴斯克在跨進拱門前緊緊拽住貝倫,把能想到的規律悉數說明,例如不能大聲喧嘩,不能四處亂跑等等,以前帶他入王宮時也沒如此叮囑。貝倫一如既往地無法記住那麼多規矩,最後巴斯克不得不揪住他的耳朵:“只有一條,不準發出聲音,聽懂了嗎!”

跨過拱門后才是教堂的正門,門上掛着白色帘子,帘子下方微微發黑,因為入施禮聖殿者都必須彎腰低頭,而罪人的後頸都是髒的。

大殿內站着不下千人,穿着各色衣服,有貴族也有乞丐,只有在聖主面前他們才有機會並肩而立。悠揚的樂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剛入殿的信徒也能立刻接上頌歌的唱詞,飄搖在尖頂下的光球隨聲調時亮時暗。

巴斯克脫離隊伍,從殿側的小門進入教士才能走的長廊。這條通道幾乎沒有裝飾,窗外是院落和圍牆。

大多數教徒都在大殿附近朝聖,巴斯克一直走到盡頭都沒有看到人。貝倫出於好奇撩開了帷幕一角,他現在正對着聖殿最深處,高抬上站着兩個穿紅色教袍的老頭,講壇擋住了他們的半個身子。

在兩人之間還站着一個稍年輕些的男人,他穿的是鑲金邊的白色教袍,貝倫覺得他比紅袍子更尊貴。那人平舉雙手吟誦禱文,樂音已悄悄停止,上千人的聲音猶如從一張口中說出來的一樣。他們是這麼說的:

“偉大、全能的聖主,我按約定今日前來面聖。我奉行的約不是其他,但是為了嚴肅自己而行的齋戒。至今日為止的七天、乃至今日之後的七天,我不食陸上的血肉,只吃蔬菜和果子,並水中可吃的,來潔凈自己的身體。我到來面聖的身體已為潔凈,之後的七天也如是。請聖主以我為虔誠,保佑我的家園和財產,令我健康富庶。那未履行約定的,必從我面前遠離,財產化為塵土。我以聖主為尊。”

不信聖主的兩人一直等到紅袍老頭先行下台,巴斯克稱他們為主教。“主教大人,請原諒我在這麼重要的時候前來打擾。我奉獅衛領主之命前來帶新任神父回城赴任。”

主教微微頷首:“原來您就是獅衛的使者。新任的神父已在後院等候,還有,帕拉諾神父的事,我已聽聞。”

“害死神父的魔鬼必遭受天譴,請主教不要因此傷心過度。”

從聖殿離開后,獅衛的富豪立刻籌備回城事宜,不料管家前來稟報,王城大門暫時封閉,所有士兵趁人們大多聚集在教區時在城內搜尋一名失蹤者。巴斯克瞥了一眼貝倫,令管家繼續準備馬車。“如果不讓我們走,我們就殺出去。”

馬車車夫為大一號的車廂披上巴氏徽紋,轉身上馬離開商會。天色明明尚早,路上的人卻已匆匆回到屋內,三人一隊的聖主士兵從東門向主堡巡邏,他們手上拿着一副簡易的畫像。

空蕩蕩的街道讓商會車隊分外顯眼,一隊士兵徑直朝車夫走去,半道就舉起手中的畫像:“停下!我們要搜查車隊,尋找失蹤者。”

車夫憤怒地向士兵大吼:“這是獅衛的財產,你沒有資格隨意搜查!”

士兵聞言立刻抽出長劍,馬車後頭的傭兵頓時圍上來,黝黑的肌肉組成一道高牆,還在不停鼓動。

這時巴斯克敲了敲門板:“讓他們查吧。最後面是教廷聖衛,我無權決定。”

聞言聖主人鬆了口氣:“請您原諒,先生,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三人分別檢查了車隊和馬車外部,連車廂底部都沒有放過,並核對每一位傭兵的長相。最後,他們打開車廂門,看到肥肉堆成的巴斯克癱在木板上,除此之外便只有手邊的酒瓶和酒杯。富豪面色難堪,目光向著士兵身後,這讓搜查者感到壓力頗大。

聖主人一無所獲,道歉之後合上車門,準備搜查新任神父的馬車。事實上,貝倫就在商隊附近——他蹲在一座宅子頂上,看着士兵遠離后猛然一躍,正好落在車廂頂上,打開天窗鑽了進去。

走在最後頭的那名聖主士兵聽到響聲立刻回頭,只看見傭兵們全都盯着他,彷彿在催他離開。他覺得不對勁,把同伴喊停:“嘿,我要再檢查一下車廂。”

“你太過分了!”一名傭兵激動地抓住士兵的盔甲,士兵同樣抓住他,兩人都試圖把對方舉起來。咒罵聲伴着抽劍聲充斥着街道,市民們把窗戶打開一條縫窺探爭鬥。

傭兵憤怒之下出了拳頭但無處下手,只打在頭盔上,士兵只是搖晃了一下便立刻反擊,手套上硬鐵打碎了傭兵的顴骨,後者一頭栽倒。其他人見同伴倒地,紅着眼睛撲過去,把士兵鉗制在地上,扯掉他的頭盔,專打他的鼻子。

第一拳時士兵已經流鼻血了,另兩名聖主士兵急忙上前制止,不料被人從背後抱住無法掙脫,一名傭兵上前一勾拳擊在他的腹部,內臟錯位般的劇痛差點讓他失去知覺。

貝倫躲在巴斯克的腋下,他聽到傭兵們的惡笑。他的老爺喝着酒面朝前方,逐漸虛弱的哀嚎聲只不過是一陣冷風。

聖主士兵被揍得不成人樣,頭盔滾到了巷子的陰暗處。傭兵往拳頭上吐了口口水,準備送他進墳墓,卻看到一位穿黑色長裙的女士快速走來,手上的手套發著金屬光澤。

這位女士也沒有漂亮到能讓他分心,拳頭仍要執意往士兵臉上打。士兵的腦袋猛地一沉,牙齒和鮮血濺在地上,眼眶黑腫得連翻白眼都做不到了。從後背抱住他的傭兵鬆開他,他便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伊薇走到傭兵面前停下了,她比那男人矮一個頭,正對着他什麼也看不見,但傭兵覺得她應該是在看巴斯克的馬車。伊薇隔着男人的汗臭味喊道:“巴斯克先生,我知道貝倫在你這裏,但你和王妃已經簽了契約不是嗎?”

巴斯克打開車窗,可惜沒辦法把腦袋探出去,只好露一個手肘。“我請求夫人給貝倫放個假,讓他回一回老家。”

“我需要徵詢王妃。”

“不要那麼死板,女士。”巴斯克乾笑着,“您還沒有結婚吧。”

“你——”

“貝倫會在一個月後回到鴉衛,就這麼定了。”巴斯克揮揮手,馬車開始向前移動。“我們沒必要聽鴉衛人的話。”

傭兵在伊薇的鞋尖吐了口口水,轉過身去簽他的馬匹。伊薇在原地閉上雙眼,有時她很想發泄怒氣,但她是英菲寧王妃身邊優雅得體的女侍,不能隨便敲開別人的腦袋。商隊遠去后,她彎腰摘那隻掉髒了的鞋子,把它扔到角落裏,盡量平穩地返回君王主堡。

商隊出城后,再沒有人追查他們,沿路的堡壘守衛看他們是有錢人的隊伍,都輕易放行了。還沒有進入獅衛領地,一名斥候從南面跑來,說自己帶來了獅衛的消息。

巴斯克打開窗戶,等那人縱馬靠近,和車廂並列。那人小心翼翼地彎下腰來,藉著馬蹄聲向老爺輕聲報告:“文迪公爵進城了,黑魔法師雷斯垂德還升任治安官。”

巴斯克難以置信地眯起一隻眼睛:“我以為文迪會把他關起來。”

“您走之前已經讓所有商人都出獅衛城了。現在要回去嗎?”

到聖主之前,有人風傳文迪公爵會為了賽克羅親王起兵造反,商會便早早轉移出城了,沒人知道店鋪老闆和鐵匠們去了哪裏,他們就好像是在博凱爾平原上憑空消失了一樣。

獅衛的危機在文迪公爵入城的那一刻就解除了。巴斯克同意商會返回,但要分批次,按他的原話來說就是“要想春雨一樣,免得公爵大人問責”。

商隊一頭鑽入茂密的森林,樹葉遮住陽光投下怡人的陰翳。車輪經過的公道只不過是先民踩出來的道路,不知從哪裏湧出來的細細溪水沿途而流,高坡上的大樹根破開泥土,像乞丐的手指一樣渴求着水源。

這段林中之路最不好受的是巴斯克,他的肉在顛簸中發癢發紅,怎麼撓也無法緩解。文迪公爵曾出錢雇他的傭兵在這裏修路,結果他以價錢不到位為由拒絕了。

經過審判森林后,巴斯克忽然前傾身體,馬車停下來了。一支同樣掛着商會標誌的車隊橫在路中間,說是老爺的命令,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讓道。

“啊,是薇爾琴。”

老爺拍着手匆匆擠下車,車廂立刻向上抬了一個台階的高度。貝倫跟在他後頭來到對面那架馬車的車廂前,看着他伸出粗短的手臂。

車門被緩緩推開,出來的人就是貝倫前陣子在巴斯克的卧室里見到的那個姑娘。她和那天一樣化了濃濃的妝,兩層裙擺遮住雙腳,下車時需用手提着。“老爺!”她叫得歡快,巴斯克聽到聲音抬起了頭,想要確認這熱情的呼喚是否出自那個在宴會中獨自哭泣的少女。

巴斯克夫人的車隊由一名管家率領到此,現在他上前向老爺邀功。“我們是從公爵大人進入獅衛那天出城的,在這裏等了一天。”

巴斯克很滿意這樣的答覆,薇爾琴微蹲行禮,雙手拉住他:“您的精神真不錯,是遇到了什麼好事嗎。”

“我接來了去獅衛赴任的神父,之後我會帶他入城。”巴斯克指了指車隊末尾。

“海沃德夫人約我去她的莊園參加宴會,”薇爾琴邊說邊用小手從上之下地捏巴斯克的中指指腹,“和您的行程並不衝突,所以我想您陪我去。”

巴斯克皺起眉頭:“海沃德夫人?你不是說她嫌我胖嗎。”

“您總不能因為一句話錯失了生意。只不過我和那位夫人說您有了大長進,她就是不信。”

巴斯克憋紅了臉,一提腰帶走回馬車:“宴會我會去的,區區海沃德……”

貝倫趁老爺發牢騷的時候偷偷跑到了傭兵隊列里,他找見幾個熟人,把頭湊過去。傭兵們見到他都很高興:“貝倫?這些日子你都去哪了?”

貝倫聳聳肩,指向遠處的巴斯克:“老爺,肚子?”說著用手平平的筆畫。傭兵想和他開玩笑,哭喪着臉道:“最近商會生意不好,我們和老爺好久都沒吃飯了,領主大人還把我們趕出城,再過幾天我們就只能當強盜了!”

他的同僚們覺得有趣,跟着一起演戲,裝作唉聲嘆氣的樣子。貝倫認定了大家的話,哇地一聲跌倒外地,望着天空流淚哭泣。

傭兵們終於有些愧疚了,晚上準備了好多好吃的,但貝倫以為這是他在團里的最後一頓餐,和廚師搶起廚勺。大家從老遠就聞到一股奇特的香味,但整個大鍋下面燃燒着綠火,把貝倫的臉都映出了詭異的笑容。這讓人想起了熬古怪藥水的邪惡鍊金術師,便躲得遠遠的。

晚餐之前,巴斯克一直在桌上處理賬本,看商會中哪家店生意最好、什麼貨銷量最高。不出意料,這半年來鐵器生意最為火熱,其次是木材、石料。

薇爾琴穿着睡裙坐在他身邊,面前也有一本賬本。顯然她和村中的農夫不同,能輕易算出賬上的金額,只是字跡沒有巴斯克的那麼好看。老爺放下羽毛筆,在心裏檢查條目,手卻把薇爾琴摟進懷裏:“我親愛的,你天生就是作算計的料。”

巴斯克腋下的熱氣衝進薇爾琴的鼻子,若是在幾個月前,她可能會下意識地給這個男人一巴掌,但她甚至往裏擠了擠,若無其事地笑道:“您忘了我是老鴇的女兒嗎。”

說到這個,巴斯克忽然耷拉下肩膀,手心覆住薇爾琴的手背。“羅莎夫人……你母親的死讓所有獅衛人感到遺憾。我本想向她證明我是個優秀的女婿,但她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薇爾琴稍稍抬起上半身轉向巴斯克,把頭埋在他的肚腩里,雙臂只能抱到他的腰后。誰也看不到她那雙紅到滴血的眼睛,渾身的顫抖令巴斯克認為是回憶往事引發的脆弱。“瞧你現在坐擁財富、無憂無慮的樣子,你後悔以前的所作所為嗎?”

“後悔,老爺。”薇爾琴的眼神閃爍,“但現在已經是用餐時間了,我想知道今天的菜單上有些什麼。”

巴斯克叫來侍從請廚師來,結果進帳篷的是端着餐盤的貝倫。薇爾琴的臉變得慘白,巴斯克卻舔舔嘴唇:“今天下廚的是你嗎?太好了,我饞煉金宴很久了。”

貝倫把這話當成“我好久沒吃東西了”,哭哭啼啼奉上餐盤。巴斯克打開罩子,香料特有的辛香逸滿帳篷,金色的塊狀物擺在煮過的香葉上,像是一艘艘小船。

巴斯克拋下體面人的外衣,直接用手去拿,菜肴的大小剛好足夠一口吞下。他邊嚼邊望着帳篷頂:“嗯……這是雞肉,可為什麼是金色的呢?”這吃起來滑滑的,直到後幾口才有肉的味道,貝倫說他用了雞蛋。

接着,侍從推上來一輛輛推車,開胃菜有蘸神秘醬料的豬尾巴、用油炸過的香豌豆和只有辛辣一種味道的紅色熱湯。薇爾琴只嘗了其中的炸豌豆,它脆得能在嘴裏裂開,發出滑稽的聲音,年輕的夫人嚇壞了,趕緊捂住嘴,害怕它會從舌頭上跳出來。

雖然煉金宴的美味不容置疑,薇爾琴對貝倫依舊沒有好臉色,還詢問原本掌勺的去向。“以後的餐食都由這位新廚師來做嗎?”

“不,他不是我的人,就現在而言。”巴斯克盯着端上來的正餐,“煉金宴吃多了,就吃不下普通人吃的東西了。”

薇爾琴點點頭,安心享用桌上美味的食物。貝倫臨走前留下了很多食譜(大概),但那都是用只有鍊金術師看得懂的方式寫就,很快就被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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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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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阿詩彌爾的手心與歐徒弗之履/同席者不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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