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招賢(終)
?“秦公好一番說辭,巧言令色,此等做法,吾在山東諸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由此看來,這秦國之官,不做也罷!”年輕士子卻是輕蔑一笑,朝嬴渠梁一拱手,轉身便要離去。
“先生且慢。”未想,嬴渠梁卻是叫住了他,那年輕士子回身,眼中重新流露出希望。
“先生入秦不易,如今兩手空空而去,嬴渠梁有愧於先生。”嬴渠梁朝他行了一禮,旋即招手,將景監喚了過來,“派櫟陽衛禮送這位先生出秦境,併發給先生二十金,以資其前往他國。”
“諾。”景監應了一聲,卻未馬上行動。
年輕士子臉上閃過一絲異色,站在原地,低着頭,似有所思又似在踟躕,久久沒有動作。
不過嬴渠梁不再看他,而是將目光放在剩下的兩位本月入秦的士子身上,朗聲道:“二位先生,三月之後,若你二人不堪秦國貧弱艱難,國府贈百金,車馬禮送回鄉,以使賢士不虛秦國之行。若有願留秦國者,嬴渠梁必定以先生之才,量才用之,官爵權祿絕不吝嗇,若是屆時先生覺得寡人任職不當,盡可到櫟陽宮政事堂與寡人面議,直斥寡人之失!”
剩下的兩人面面相覷,俄而不約而同的站起身朝嬴渠梁深深一躬,長聲道:“單憑秦公所言,我二人必定遍訪秦國,決不旋踵。”
宋病己冷冷的看着不遠處的嬴渠梁,嘴角微微上揚,目中掠過一道複雜的光彩。范性敏銳的捕捉到了這一點,低聲問道:“你覺得這秦公如何?”
“不是人傑,亦為梟雄!”宋病己沉吟片刻,輕聲吐出這八個字來。
范性一怔,扭頭看向宋病己,本欲接著說點什麼,卻看到宋病己朝他擺擺手,示意暫時不要多問,繼續等待這場中諸人的下文。
“秦國招賢,未分良莠前,一體待之。今日亦是諸位三月之期,寡人親至,以傾聽諸位先生的治秦國策,各位先生,若對秦國有所見解,還望暢所欲言、不吝賜教。”嬴渠梁再將目光投向那些個坐在後方,早已入秦的士子身上,笑着問道。眼光掃過宋病己和范性,也不停駐,須臾便離開。
“在下王軾,訪秦有得,呈上所著《強秦六策》。”座下原本安靜的人群里,頓時起了一陣騷動,一個年輕士子毫不猶豫的站起身,手持着竹冊快步向前,來到嬴渠梁所站得案前,恭敬的將竹冊雙手捧到案上頭,開口道。
景監趕緊將他手中的竹冊接過,同樣是雙手捧給國君。
“多謝先生,嬴渠梁擇日自當聆聽高論。”嬴渠梁將竹冊接過,看了一眼這個自稱王軾的士子,點頭道。然後並不着急將卷冊攤開來看,而是微笑着看向其他士子。
眾人會意,趕緊將所持的竹冊一一呈上,不多時,嬴渠梁身前的書案上已經摞起了一大沓竹冊。
看着這些士子的舉動,宋病己總算明白了他們手中的竹冊是為何用,嘴角的笑意更盛,微微扭頭瞥了眼剛才叫囂着要離秦的那個年輕士子,只見他漲紅了臉,愣愣的望着嬴渠梁,卻又默然無語,想來是完全沒有想到如今的狀況。這麼人都能做到的事情,自己卻不願去做,落在這些同道中人眼裏又會是怎樣一副模樣,只怕大都認為自己是畏懼艱險,不過是好誇誇而談的人罷了。
宋病己同情的望着他,聰慧如他,自然早已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難怪這秦公會選在今天來招賢館面見新入秦的士子。想必他早已知道,今天是一部分尋訪秦國的士子歸館獻策的日子,之所以讓這些新老士子們同席而坐,決計也是早已謀划好的。
因為嬴渠梁明白這秦國國力凋敝、秦人貧困,要想讓這些新入秦的士子們能沉下心來深入到秦國各地遍訪民情、謀划對策,只怕多少自視甚高的士子都是不願意的。就如這位年輕人一樣,他們迫切的想要職掌權利,便宜各司其職,治理秦國,哪會耽誤自己的好時光,去體察民意。
秦公正是要打磨這些士子的銳氣,打消他們諸多的世俗要求和怕苦怕窮怕累的思想。而最好的方法,便是讓他們看看先行者是如何做的,人在很多時候都有種盲從的思想,自己原本覺得不屑於去做的事情,但是看到與自己同等身份的人去做了,而且還有可能得到豐厚的回報,那麼他們也會不自覺的認為自己也能做到,最初的抗拒心理也就少了許多。
的確如此,當這個年輕士子看到比自己先入秦的眾人已經尋訪了秦境,官爵權祿近在咫尺,他如何不會對自己剛才的決定產生懷疑和猶豫,以至於心生動搖。而且他之所以不願離開,是因為作為士子,他是要臉面的,如果現在當真就這樣一走了之,只怕這好逸惡勞、好高騖遠的惡名就要一輩子加諸於身了。
看着此人處在這進退維谷的局面,宋病己自然而然產生了一絲同情,此人並非不智,而只是太過着急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而已,或許是太過年輕的緣故,看得出相比起同來的另兩人,他着實缺乏心機。所謂出頭的櫞子先爛,另兩人便深知這一道理,不到必要時刻,絕不輕易開口表態。
嬴渠梁很滿意的望着眾人的舉動,和剛才初入招賢館之時想必相比,他此時的心境已經好多了。
“尋訪辛苦,還請諸位暫且留於這招賢館中,休養生息,寡人十日內確認職守,給大家一個交代,諸位以為如何?”等到所有士子都將所著之策呈到案前,嬴渠梁朝眾人拱手道。
“謹遵秦公吩咐。”諸位士子知道這麼多的上書,秦公必定需要一段時間來仔細閱讀,而且確認職守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牽涉頗多。所以對於嬴渠梁所說的十日之內給出答覆,眾人還是都挺滿意的。
“好吧,今日便到此為止吧,請諸位好生歇息,來日方長,我秦國的興盛富強,還要靠各位先生之力。”嬴渠梁見時間差不多了,該做的事情也已做完,便準備告辭回宮了。
“秦公且慢!”忽然一個男子的聲音如無聲處之驚雷般,在這庭院中響起。眾人循聲望去,沒想到竟是剛才說是要離秦的士子開了口,只見他雙目赤紅,死死的盯着嬴渠梁。
“先生還有話要說?”看着他這副模樣,嬴渠梁不禁開口問道。
“秦公深明大義,高風亮節,不記在下狂狷荒唐,而且還贈金送在下歸國,田叔常自詡名士,如何不羞愧萬分?”那自稱田叔常的士子慷慨激昂的說著,宋病己眉梢一挑,目中閃過一縷不易為人覺察的精芒,再瞥了那嬴渠梁一眼,只見秦公正襟危坐,一臉肅然,並無異色。
“公以國士待我,我自當圖報於公…”說罷,他竟是取出隨身攜帶的短劍,明晃晃劍刃微微泛着白色的漣漪。
一干士子皆是大驚,原本矗立在嬴渠梁身後的衛士,皆是一聲厲喝,上圍住田叔常,手上的兵器斜斜指着他,生怕這田叔常做出對國君不軌之舉。
“退下!”未想,那嬴渠梁卻是聲色俱厲的朝圍住田叔常的眾兵士喝道。
見國君下令,衛士們只好收起兵器,站回遠處,仍舊是呈弧形拱衛着國君,一旦發現這田叔常有何異動,馬上就能上到前面來。
“休說是柄短劍,即便是把朱泙漫的屠龍刀給他,只怕也不是這秦公的對手。”范性眼神在田叔常和嬴渠梁身上各掃了一眼,略帶輕蔑的低聲道。
“你確定他能提得起那把破刀?”宋病己扁扁嘴,不過也輕聲補了一句,“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子如何是身經百戰的秦國國君的對手。”
兩人看法難得這麼一致,只不過一個是從武藝的高低來分析,一個是從常理來推測,得出同樣的結論也算是殊途同歸。
“兵士無知,還望先生見諒,請問先生有何事要說。”嬴渠梁淡定的朝田叔常開口道。
只見,那田叔常一臉詭異的紅色,右手執劍,緩緩抬起左手,朗聲道:“公以國士待我,我自當圖報於公,今無知而冒犯於公,田叔常當以熱血,昭秦公之明!”
說罷,他圈起左手四指,然後兩眼一閉,只見一道光芒閃過,眾人只覺眼前一紅,田叔常的左手小拇指已然和着鮮紅落在庭院泥地上,而他微喘着氣,看向嬴渠梁,開口道:“若是秦公不棄,叔常願入秦做一小吏,以報秦公!”
嬴渠梁顯然也沒有想到這田叔常脾性竟是如此剛烈,連忙朝景監道:“快,快將先生送入宮中醫治!”
“秦公!”那田叔常卻是一聲厲喝,鬚髮皆張,聲調越發的高了起來,“田叔常之求,還望秦公應允!”
“先生…”嬴渠梁一怔,馬上反應過來,開口道,“寡人應允便是,快講先生送入宮中醫治。”
景監領着兩個招賢館的侍者將左手還淌着溫熱鮮血的田叔常扶了出去。眾人望着他的背影,臉上均有戚戚之色。
嬴渠梁長嘆一口氣,朝眾士子拱手行了一禮,也快步走了出去。士子們見他走了,也是三三兩兩的結伴離開,不多時,剛才還分外熱鬧的庭院變得安靜了下來。
“哎,這是何必。”望着地上被殷紅鮮血浸潤的成暗紅色的泥土,宋病己輕嘆一聲,臉上也是掛着。
倒是見慣了鮮血的范性神色如常,瞥了宋病己一眼開口道:“我們也走吧。”
宋病己點點頭,兩人並肩朝招賢館外走,還沒到大門,便看見朱泙漫的身影,宋病己略一皺眉,開口將他叫過來:“泙漫,你不在車上,卻來此處是為何?”
那朱泙漫本是一臉焦急之色,此時見宋病己二人走了出來,趕緊迎上來,急道:“先生,你們總算是出來了。”
宋病己見狀,先是一愣,俄而道:“怎麼,出了什麼事嗎?”
“那個義渠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