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取義〈四〉
看到李巧兒如此,徐安然臉上的神色愈發猙獰起來,“巧兒…你……你走!”,劇痛之下勉強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已使進全身力氣向一邊閃去,竭力想讓光鞭脫離李巧兒的手,但他本就是勉強站立,這番一掙紮起來,雙腿發顫之下再難保持平衡的身子竟向一邊歪倒下去。
扶住徐安然的是一雙纖纖十指上微帶着老繭的手,這雙手扶着的不僅有徐安然搖搖欲墜的身子,還有他身上綁縛的光鞭。
抓上如火炭一般的光鞭,杏黃道衣下的李巧兒全身止不住的一陣輕顫,雙手本能的一個閃避動作之後,李巧兒隨即又更加堅決的抓了上去,握着光鞭緊攥住徐安然的手臂,這雙手越握越緊,渾似要嵌入徐安然的血肉中一般,細長的十指早已血色盡失,在光鞭乳白顏色的映襯下,這雙點綴着點點青色的手渾似世間至純至凈的美玉。
透過緊攥着自己臂膀的手感受着李巧兒全身的顫抖,徐安然臉上的抽搐愈發的厲害了,伴隨着焚心似骨般疼痛的抽搐,徐安然低垂着的頭驀然揚起,發出了一聲聲嘶力竭的長嘯,他的喉嚨早已枯乾,使得他這聲嘯叫顯得如此沙啞、乾澀而又低沉,聽來恰似如野獸瀕死的嚎叫。
榨出骨子裏最後一絲力氣,虛弱不堪的徐安然開始了劇烈的掙扎,而這所有掙扎的目的都是為了擺脫李巧兒的那雙手。
汗水一滴滴從李巧兒光潔的額頭滑落,她的眉骨處也有了輕輕的顫抖,唯一不變的唯有那雙手,一如剛才般堅定。
雙眼中掩飾不住一抹抹痛苦的神色,但在這痛苦下是同樣掩藏不住的心疼與同歷苦難的歡然,在這一刻,對於李巧兒而言,手上的火炙般的痛苦似乎已成了歡然的催化劑,她的人與心也在這一刻分離成了兩個部分,手上的痛苦越強烈,她的心反而越安寧歡喜。
這痛苦洗去了她對徐安然遲來的內疚,也使她混然忘卻了剛才煎熬於心的對師門的內疚及對母親的擔心,這一刻的她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神霧嶺下的山路,在那一刻,整個世界就只有她與徐安然兩個人,而她的夢裏第一次沒有了纏繞不去的噩夢,飄蕩起的都是漫天的牡丹花雨。
“一年前我哭着求你放下我,你沒有答應。今天,我也不會放下你!”,低低的話語裏,李巧兒不僅是手,她的整個身子也貼了上去,用凝聚着全身力氣的肩膀支撐住脫力后再也站不穩的徐安然,此時的她滿心滿腦就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絕不能讓他倒下去!”。
當兩個肩膀緊緊的靠到一起時,李巧兒的心中似有一個巨雷炸響,身心所有的感覺彙集奔涌,匯成了一個簡單無比的念頭,“我跟他站在一起了,我終於跟他肩並肩的站在一起了!”,正是這個念頭產生的爆髮式力量,讓身上接觸到更多的光鞭的李巧兒不僅沒再顫抖,原本臉上漸次淡下去的笑容再次如帶露牡丹般艷艷綻放。
這一刻,月色下杏黃道衣的李巧兒全身散發出一種迥異於往日的凄艷壯美,美的炫目,美的讓人無法逼視。
身為丹修,場中兩方數百人無論是誰都清楚的知道實質化后的道力能給人帶來多大的痛苦,親眼目睹這一幕,親眼看着容顏嬌美的李巧兒由單手到雙手,再到整個側身靠上光鞭,縱然修心數十年的虛南也是滿臉驚詫,而獸妖們的噓唏之聲始終就不曾斷絕。
虛南看了看身側滿臉躁紅的師兄虛午,深知再不能因顧忌師門情誼任由場面這樣下去,就在他心念一動,準備催符旗而出時,驀然就聽一聲熟悉的狂吼聲突然響起。
虛南應聲扭頭,見到的是讓他臉色猝然生變的一幕,不遠處的巨石邊,剛才躺倒在地聲息全無的狻猊再次昂然起身,雖然它的右翅依舊耷拉着再難張起,但身上的其它傷勢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復原。
“五芝!”,根本不需旁邊人的提醒,虛南在第一眼就看到了狻猊身邊巨石上的石臼,此時石臼仍在,但裏面深碧色的澗泉卻已點滴無存,而位於石臼邊的五芝也悄然發生了變化,雖然整個芝身並沒有枯乾,但五芝上的顏色已越變越淡。
看到這一幕的無根山四旬漢子臉上的惋惜一閃而逝,隨即滿臉凝重的他便暴喝一聲道:“快閃!”,與此同時,虛南也已高聲道:“走!”。
饒是兩位首領反應的快,場中人也沒能全數倖免,咆哮聲中,狻猊直向距離他最近的江南諸道大陣衝去,慘呼之聲隨即響起,當江南諸道施符離開谷地時,他們剛才所站之地已留下了十餘具身穿杏黃道衣的屍身,若非狻猊右翅受傷嚴重影響了他的速度,只怕傷亡還不止此數。
正是趁着狻猊沖入江南諸道陣中的機會,無根山眾得以僥倖逃過此劫,在距離谷地數百步外的茂林上空重新集結,器修御器虛懸半空,其他人則是站在高高的樹端,關注着山谷中局勢的發展。
在無根山眾右側,各行法術的江南諸道匯聚在一片望不到邊際的連綿竹海上。
一身雪白的狻猊一爪一爪將幾個受傷未死的道士料理乾淨后,繼續向仍然留在場地中央的徐安然等人走去。
站在綿延竹海上,虛難靜靜看着狻猊的動作,唇角的肌肉隨着狻猊每一爪的落下輕輕抽搐,然則當有道士向他投來探詢的目光時,眼角餘光始終沒離開無根山眾的虛南最終微微搖了搖頭。
玄會真人重傷,此時江南諸道中已無人能獨力阻擋這隻發狂的凶獸,阻擋已難,遑論將其誅殺。若想救下這幾個人,江南諸道註定要付出慘痛的代價,介時眼前的凶獸雖死,但一邊虎視眈眈的無根山眾必將化身為更狠毒的凶獸,毫不留情的將實力大損后的他們連皮帶骨啃的乾乾淨淨。
虛午應聲而走,光鞭離體的徐安然頓時萎頓於地,大口大口喘息着恢復體力。在他身後是禁制未解的李慕道三人,而在他身邊,則是依舊與他肩並着肩的李巧兒。
李巧兒根本就沒想走,只看了一眼數十步外走來的狻猊,同樣喘息着的她就將目光移到了旁邊的徐安然身上。
細心的捋了捋略有些散亂的鬢髮,拂了拂起了些小褶皺的道衣,李巧兒柔柔的將頭枕放於徐安然的肩窩,這些細微的動作她做的無比從容。
整個過程中,她的雙眼不曾有片刻離開過徐安然,只是眼神里再沒了往日的自卑,孤高,清冷,倔強,如風掃雲霓,去掉這些之後,李巧兒的眸子就變成了一泓深得見不到底的清泉,而泉水中唯一的倒影就是那個曾無數次送她牡丹花的少年。
特定的時刻,李巧兒已拋掉了一切其他的思慮,滿心滿眼蕩漾的唯有輕柔的情波,但現在的徐安然根本沒心思體會,眼看着逐漸走近的狻猊,他正極力抑制喘息,以使剛才被打亂的呼吸頻度能恢復調整到呼吸導引的程度,現在的他迫切需要道力。
狻猊一步步走近,很快就已到了距離幾人二十步遠近的地方,看着這一幕,徐安然幾乎有些絕望了,而他肩頭的李巧兒在伸出雙手緊緊擁住徐安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正在狻猊將要逼近到幾人十步遠近時,心急如焚的徐安然指間的鏡月羅盤一陣輕顫,隨即前方不遠處憑空現出一個道人的身影來。
“華陽道長!”,隨着徐安然的低呼,李巧兒睜開眼來,乍一見到華陽,她那擁在徐安然腰間的雙手頓時一顫,隨即縮了回來,且整個身子也於不自覺之間猛的坐端正起來。
站在竹林上的華陽無法眼睜睜的看着他最心愛的弟子喪身狻猊爪下,幾乎是在最後一刻,他驅動“縮地成寸”道法來到了這裏,但巨大的實力差距註定了他與狻猊之間的鬥法只能有一個必然的結局。
僅僅三個會合,華陽就已身負重傷,而他唯一的戰果就是將狻猊從李巧兒身前引開了數十步。
背心處又挨上了重重的一爪,正是這一爪,使華陽再也無力驅使道法,顫抖着站起身來,華陽回頭向正被徐安然緊緊拽住的李巧兒微微一笑,在這樣的笑容里,他的雙眼中蘊含的是說不盡的期許與期望。
李巧兒是如此熟悉這樣的笑容與那滿含期待的眼神,以前她每次見到這樣的眼神與笑容時都會由衷的感到溫暖,但這一刻,李巧兒卻只覺全身發冷。
華陽一笑之後轉過身去,幾乎是瞬時之間,他的身周突然爆發出一片燦然金光,這金光是如此的熾烈,直使華陽整個身子都成了一個金色般的圓球。
見到這一幕,旁邊樹林中觀戰的江南諸道及無根山眾齊聲驚呼,緊抓住李巧兒的徐安然忍不住駭然脫口道:“金丹自爆!”。
沒有巨響,甚至沒有一點聲音,在金光最為熾烈的那一刻,整個金球驀然破裂,瞬時之間,徐安然只覺身周流動出了一道燦爛的金河,整個谷地都被這燦然四射的金光染成一片金黃。
當金光終於泄去時,舉目前望,徐安然再也找不到半點華陽的痕迹,好似他剛才根本就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