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臣

第五章 文臣

杜登春被明磊磨得沒有辦法,只得央求夏完淳、邵梅芬去請他們的復社前輩閻爾梅。

夏完淳、邵梅芬對明磊也有些不滿,陳子龍是復社首領級的人物,又對周長纓有恩,明磊只是讓小德子寫了一封感謝信了事,閻古古(閻爾梅號古古)雖和陳大樽同為崇禎三年的舉人,可陳大樽進士出身,現在官居兵科給事中,而閻古古卻只是史閣部的幕僚,高下之差何其懸殊。明磊卻急慌慌地等着拜見,出銀子請客,兩人想想就來氣。

閻爾梅被後人尊稱徐州二遺民,單憑他當面罵史可法“豎子固不足與計事’,明磊早就心嚮往之,認定此人就是自己的張子房、諸葛亮。

五亭橋在蜀岡邊上的瘦西湖裏,造型獨特,橋下四翼十五個橋洞彼此相通,橋心還有一亭曰“吹台”。明代後期流行游宴,明磊他們的酒席就擺在這吹台之上。

閻爾梅四十歲出頭,身材高大,衣着隨意,不修邊幅,雙目有神,也蓄着鬍鬚,最突出的是耳大面白,耳朵不是一般的大,明磊瞅着“難怪閹黨罵他白耷,不愧自號白耷山人。”

閻爾梅是前輩,明磊隨着眾人行了跪拜之禮,不禁心中大罵:什麼男兒膝下有黃金,動不動就給人跪下,還分左分右的,就是禮儀之邦了,王八腚的規矩!

一開始,明磊沒有搭茬,在一邊對照着書中記載,揣摩閻爾梅的性情。閻爾梅飲酒作詩,見這個長纓一聲不吭,卻是酒到杯乾,頗有豪爽之色,與江南之士的溫雅很是不同,便有了結交之意。明磊察言觀色,也開始活躍起來,複述崇禎三年主考官楊廷樞對閻爾梅的讚賞“曠逸跌宕,有吐唾四海之氣”,接着也不找痕迹地誇獎了復社和其餘諸君,大家的興緻一下子被明磊帶了起來。明磊不時還講一講海外趣聞,天將近晚,眾人才盡歡而散。

臨走前,明磊一把攔住閻爾梅,低低的聲音說道:

“清兵現在全部的精銳都用來圍剿闖賊,正是史閣部揮師北進的唯一機會。不過,我觀其人,志大才疏,言過其實,必不能有此做為。但先生一定勸他加緊防衛,一旦江北淪陷,金陵必不可守,對四鎮要儘快、儘早解決。話不能細講了,改日登門求教。”

說罷,一躬身,揚長而去,明磊心中暗笑,種子種下了,過幾日澆澆水,離發芽還會遠嗎?

接下來的幾日,明磊除了陪着范老爺子見了見訪客,同範文祺聊聊天外,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讀書練字。小德子已經對明磊能寫好字徹底絕望了,明磊也沒法把全部精力放到練字上,所以兩人達成共識,練字這件事情就放到遙遠的將來再解決吧。

六月十一,小雨。

明磊就在這個浪漫的下午,去拜會了閻爾梅。

閻爾梅住的小院子在揚州府大堂的旁邊,書房中的陳設,只是床、幾、桌、椅、屏幃、筆硯、琴、書幾樣士大夫書房之中必不可少的應用之物,而且都不是什麼名貴的東東,只是東首擺放的古琴像是個好東西。明磊記得史書上記載,閻爾梅最好彈《蘇武牧羊》,便笑着求道:

“小雨霏霏,正是撫琴舒懷的好日子,先生可否高奏一曲蘇子卿的牧羊曲,長長我輩的精神?”

詞曲被閻爾梅彈得隱隱有凜冽的寒風襲來,悲憤滿腔,滿懷“巍然祀漢廷”的愛國之心;明磊原也聽過此曲,兩相對照,心境相差太遠。一曲終了,閻爾梅已經兩眼含淚,見明磊呆坐半晌無語,也不發一言。明磊首先打破沉寂:

“先生聞皇帝自縊煤山,痛不欲生,絕食七日,死而復蘇,雖蘇武也不過如此。先生當得起文節二字。以後我就稱先生為文節先生吧!”

閻爾梅的臉還是紅了。文節二字的分量太重了,明磊又是毫無身份之人,要是傳出去,還不被眾人笑死。明磊知道自己說急了,連忙往回收

“長纓魯莽了,但句句都是發自肺腑,我保證,暫時只在二人獨處的時候,這樣稱呼先生,等將來我封候拜相,再行昭告天下。”

閻爾梅詫異地看着明磊:

“長纓志向不小啊!”

明磊聽得出話里嘲諷的意味,心說:你背地裏想什麼,說什麼,甚至將來想什麼、說什麼我都知道,敢笑我!明磊嘴上卻趕緊跟到:

“人微言輕,當今之事態,食肉者鄙,不足與謀。我輩要想救民於水火,只有當官,當大官一條路了。”

說著,也揶揄地瞅着閻爾梅笑,

“文節先生倒是潔身自好呢,史可法可聽先生之計,君就沒有英雄無用武之地之嘆?”

閻爾梅愣愣地瞅着明磊,半晌,兩個人開懷大笑。

“長纓志向高遠,禮下於人,可是要遊說於我?”

“不錯,我認定文節先生胸懷天下,有不世之才,要你輔佐於我。您最叫我佩服的是氣節,”

接着明磊把康熙五年,閻爾梅對龔安節(龔鼎孳)說得話重複了一遍,

“自文節先生先世未嘗有顯者,國亡,破萬金之家為國家報仇,滅寇之事雖未成,天下震動。終保全先人墳墓,亂世不失,是為疾風勁草,此布衣之雄也。長纓不才,國可亡,天下不可亡,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終生之志也,只願文節先生助我。不敢保言聽計從,必開誠佈公,以誠信帶之。”

象閻爾梅這樣的人,金錢美色並不能打動他,曲高和者寡,理解和認同確是對症之葯。果然,明磊一番話,閻爾梅聽着振聾發聵,自己平生想到的、做到的被這寥寥數語所概括,比喝了甘漿玉露還要痛快,不由得面紅耳赤,豪情萬丈,

“士為知己者死,長纓是吾平生知己,不知對將來計之安出?”

明磊也很激動,眼看大功告成,不由得手舞足蹈地把遠赴廣東的計劃細細地講了出來。本來,明磊也還認為這只是一個憑空的想法,頭一次和高人說起,一時口拙起來。明磊結結巴巴地說了大概,閻爾梅不時打斷,細問根由,明磊說話也漸漸流暢,針鋒相對,為自己的計劃辯解,兩人談的十分相投,不覺聊了一夜。

雨過天晴,沐浴着早晨的陽光,明磊心曠神怡,對閻爾梅說:

“打住,我不和你抬杠了。什麼事情也不可能計算得分毫不差,敢想,我們就要敢做。放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後天想着過范府見一見范秉齋的事,我先走了。”

說著,明磊高高興興地打道回府了。

六月十二,下午,閻爾梅特意持着胭脂球青花鳥格眼白錄紙做的長五六寸、闊二寸、三折的全帖,登門拜會范秉齋。明磊瞅着這精美的全帖,攏共“閻古古拜”四個字,覺得堪稱暴殄天物,范老爺子確是打心裏往外地透着高興,急忙帶着範文祺和明磊到院子裏相迎。

眾人在正廳分賓主落座,看來閻爾梅也會拍馬屁,幾個高帽送過去,明磊覺得范秉齋的鼻涕泡都快出來了。一時酒宴以備好,范秉齋領着眾人到花園吃酒。閻爾梅藉機對花園的風雅又是一番稱讚,連範文祺也有些飄飄然了。明磊暗付,真是人的名,樹的影,自己即使學閻爾梅也說上一遍,肯定沒有這樣的效果,想着,不覺把范家的親戚問候了一遍。

待到酒桌前排坐次,閻爾梅執意要坐在明磊的下手,唬得老少兩人很是吃驚。幾倍酒下肚,閻爾梅露了幾句應景詩文,范秉齋再也坐不住了。自己真的那麼不濟,陳大樽對長纓稱讚有嘉、閻古古更是敬服有嘉,自己怎地就看不出來呢?

明磊知道是該出手的時候了。在閻爾梅的配合下,把話題引了過來。

“長纓對黨爭有何高論?”

明磊對閻爾梅微微一笑,不急不緩地開始講道:

“自天順二年(1458年),李賢奏定以後,修撰專選進士,自此以後非翰林不入內閣。南北禮部尚書、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部任。而庶吉士始進之時,已群目為儲相。顯然,資格對吏治之害,已是不言而喻了。一方面,進士自持身份,不求上進,氣常盈滿,乃至日嬌,襲取而寡實;另一方面,舉人自視日輕,氣常怯懦,乃至日沮,墮志而恬行。無奈,出身舉人者只好投身門戶,以求自庇。於是,資格與朋黨相結相纏,牢不可破。”

聽了明磊的背誦,三個人半晌無言,範文祺突然離座,對着明磊深施一禮,

“長纓之言,鞭辟入理,言簡意賅,真是受教了。”

明磊急忙離席避禮。范秉齋看明磊不恃才傲物,禮數合度,不禁捻須而樂。

接着,明磊開始給他們上課了。

“不談這些煩人的事情,給大家講個故事吧。籠子裏有兩隻豬,一隻大,一隻小。籠子很長,一頭是一個按鈕,另一頭是飼料的出口和食槽。按一下按鈕,將有相當於10份的豬食進槽,但按按鈕以後跑到食槽需要付出勞動,加上消耗相當於2份豬食。問題是按鈕和食槽分置兩端,按按鈕的豬付出勞動跑到豬槽的時候,坐享其成的另一頭豬早已吃了不少。如果大豬先到,大豬呼呼啦啦吃到9份,小豬只能吃到1份;如果同時到達,大豬7份,小豬3份;如果小豬先到,小豬4份,大豬6份。那麼博弈的結果如何呢?先分析小豬:同時去按,大豬實得5份,小豬實得1份;如果小豬去按,得到為負,大豬得9負;如果大豬去按,小豬得4份,大豬實得4份;如果雙方都不去,雙方得零。所以小豬的選擇只能是等待。小豬既然選擇了等待,大豬就只有兩種選擇:等待得零;按按鈕實得4份。所以籠中豬的博弈結局就是:小豬坐享其成的等待,每次都是大豬去按按鈕,小豬先吃,大豬趕來后吃。說明什麼?”

三個人靜靜地望着明磊,一臉的迷惘。最後,範文祺自嘲道:

“說明豬真的很聰明啊!”

一句話抖得大家都笑了。明磊讓諸人笑夠了才又開口:

“說明一個社會,佔有資源多的人或者團體,必須承擔更多的義務和責任,否則,只能是兩敗俱傷,玉石俱焚。回顧我們的歷史,歷朝歷代,都是官紳不納糧、不出徭役,你老讓小豬去按按鈕,小豬最後不是餓死、就是反了,可以說,歷朝歷代也都是亡於此吧!”

明磊的話有些振聾發聵,三個人一下子失魂般地呆坐,細細品味着明磊的話。明磊瞅着他們,也是非常失望。閻爾梅滿口為國為民,老子還沒說教你們多交稅呢,怎麼一說道要他們納糧服徭役就失了魂一般,真他媽的!於是,酒宴也就此散了。

後來,小德子告訴明磊,席間的故事在揚州各府流傳開來,自己竟得了“籠中豬”的綽號。明磊不禁破口大罵,發誓再也不見這些士大夫了。結果,杜登春尋了來,“籠中豬”三字剛出口,明磊的窩心腳好懸沒踹上。杜登春臨走前告訴明磊,打聽到范府的大管家范守仁好賭,經常光顧謝木齋老尚書家開設的流連賭坊。

“士大夫家也開賭場?”

“朝廷有禁令,士大夫家不開,你敢去賭嗎?現在的縉紳士大夫,以不工賭博為恥。誰象長纓啊?籠中豬!”

等明磊追出去,杜登春早跑出大門了。

晚飯以後,明磊盯着范守仁急匆匆出了門,和衣躺在床上養神,聽到鼓樓初更的鼓聲響起,才揣上70兩銀子出了門。跳上一輛馬車,很快就被送到了流連賭坊。明磊走進賭坊,裏面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明磊曉得這裏藏污納構,於是小心照看着自己的銀子,不一會兒就在一張賭桌前發現了范守仁。明磊沒有理他,站在旁邊的賭桌前看別人賭。明磊發現這些人大多在玩骰子,有人坐莊,自己也看不懂他們天罡、虎頭的怪叫,就在屋子裏踅摸。

還別說,發現一桌是在玩壓大壓小,賭金幾兩,幾錢銀子隨意,也換了些碎銀,幾錢、幾錢的玩起來。這種玩法明磊知道,大、小的出現是隨機的,每次出現的概率均是各一半。可笑的是許多賭徒每次壓大后,失敗就加倍,以為小點連續出現幾次以後,下回大點出現的機會就成比例地增加。而且他們越是失敗,越是堅信下次一定會出現,自己下次一定會贏,雖然事實上機會永遠是各一半。明磊只輸了三兩銀子,而旁邊的傢伙已經輸光了,還要借錢壓大,明磊笑着離開了。

當明磊再次回到范守仁身後,范守仁已經輸急了眼,擼胳膊、挽袖子地正把幾兩銀子全押了上去,抓起兩個骰子往碗裏一扔,眾人大叫蹩十,頓時范守仁象泄了氣的皮球戳在那裏。明磊過去捅了范守仁一下,范守仁像是見到親爹,跪下請安,求明磊借些銀子翻本。明磊假意推脫了一陣,見范守仁又跪下了,也就順勢借了他15兩銀子。

一盞茶的功夫,范守仁又輸光了。也不用明磊勸,范守仁臊麽耷眼地往外走。明磊一把拉住,拖到玩壓大壓小的賭桌前,

“我知道你還是不服氣,這樣,這把我贏了,銀子拿去翻本,輸了,咱哥倆一起回家。”

說著,明磊拿出50兩紋銀買小,滿桌皆驚。

明末的銀子很值錢,揚州一桌上等的酒席不過二三兩銀子,50兩銀子夠范守仁掙上五六年。結果,明磊竟然贏了。范守仁很是佩服。明磊給了范守仁30兩,告訴他那15兩也不用還了,喜得這小子又要磕頭謝恩,被明磊一把攔下,並囑咐他,要是想贏錢,一次30兩全押上,贏的概率稍低於1/2,這比一次賭3兩的1/20好多了。也不理范守仁的追問,明磊打道回府了。

一會兒的功夫,范守仁也回來了,贏了一把,掙了30兩。明磊於是誇獎范守仁能夠掌握進退,很是得了賭中三味。范守仁又是感謝了一番,非要請明磊吃酒,明磊也就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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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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