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揚州

第四章 揚州

明磊一直等到所有人都下船,也沒有動,果然,仁會的人尋上了船。來接他們的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書生,白凈的窄臉,纖細的身材,眼睛不大但黑白分明,舉止得體,帶着兩個僕人,和明磊一樣的素色綢衫,看來信教的人生活都非常儉樸,一副短鬍鬚,讓明磊瞅着彆扭。來人叫高彥頤,是個貢生,一嘴軟軟的官話說得倒十分好聽。

杭州是當時遠東的貿易中心,繽紛多彩,對不同的人來說,杭州有着不同的意義。對明磊來說,杭州抵抗清兵的時日不多,城牆也不夠厚實,但它是大運河南段的重要港口,是沿海岸線北上和從內地東運而來商品的集散地,紡織品和書籍的主要生產地,無數徽州客商的居住地。

高彥頤耐着性子給明磊解釋這個、解釋那個,覺得好像在陪一個傻商人了解市場。在高彥頤眼裏,杭州是一座古剎林立的故都,漫步的湖邊勝地,還是優雅的私家園林的所在。明磊發現了這個問題,也就不再糾集於此,而是尋找兩條不同取向的交叉點,女子、青樓。於是,主客相聊甚歡。

在明磊的堅決要求下,高彥頤只得不情願地答應當天動身奔赴揚州。明磊在西湖邊上吃過午飯,回味着西湖醋魚的滋味,高彥頤酒喝得有些高,指着龍山大談當年大昭慶律寺每年正月十五的花燈節。最有趣的是,每當節日過後,遊客丟失的廢物堆積如山,唯一的未被扔掉的是丟失的女人的繡鞋,這些鞋子一律被掛在樹上,用以提醒人們今年在夜幕的掩護下又有多少女子在山上偷情。

看來高彥頤講高興了,又講述了他聽到的一則故事:一個無賴買下了城隍廟東側的幾間空房子,將他買來的幾個嬌童養在“帘子衚衕”(男性妓院),花燈節的晚上,外面人聲鼎沸,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一個青年人進來掏錢買下一個男童。當嫖客與男童“剪燭酚酒,渫褻非禮”,但後來“解褥乃女子也”。這位女狎客與男童一直做到天亮,才消失得無影無蹤。

明磊倒不覺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小德子卻忍不住嘖嘖稱奇,高彥頤瞅了明磊一下,明磊氣得狠狠瞪了小德子幾眼。明磊就勢詢問今年可有花燈節,可高彥頤卻嘆了口氣,告訴明磊,崇禎十三年春天,昭慶寺毀於大火,同年,杭州飢疫流行。即使富戶人家也不得不粗茶淡飯,貧苦人家只能煮食蠶繭充饑。災荒持續了兩年,香會也就此消失了。

明磊雖然也算走了南,闖了北,但了解不深,草草的印象卻也是南方比北方富足,因為明磊所見:長江以南是寬敞的瓦頂房,而北方是低矮的茅草屋。

明磊一行來到渡口,看到有成隊的遊船供人使用,有大批的經營旅遊和貨棧的商行牙人和有組織的運夫。他很快就被許多招攬遊客的商行牙人包圍起來,每人都力圖遊說他上自己的船,結果小德子被這些遊說者的嘈雜聲分散了注意力,背包也被人偷走了。還好明磊開始以為回到二十一世紀,但很快冷靜下來,早就防着這種事,一個健步就劈手奪回了包袱。小偷害怕明磊的魁梧,一溜煙地跑了。

因為是下午,明磊一行五人上了一條夜船北上太湖沿岸蘇州府的吳江縣。高彥頤告訴他們,從杭州東行到寧波,可乘船去普陀島進香,雲集的商船日夜往返於杭州、寧波之間。去吳江可乘日船或夜船,而從吳江縣到鎮江,日行要換六次船。船費鎮江以南一個人每20里(11.7公里)2個銅板。

船隻是明代中國的主要運輸工具,各種各樣的舟船多得讓人眼花繚亂。在得了明磊的小費以後,船夥計熱情地對着過往船隻指點給他:這是運石頭的山船,那是運貨物的駁船,這是衙門的巡船還有哨船,那是渡船,明磊乘坐做的是塘船。這些船的大小依桅杆的多少而定,夥計又湊過來說:“二桅載重不超過9千斤,六桅可載重20萬斤。”明磊四天裏最常見的多是二桅和三桅,而且船隻在港口過夜時都幾艘系在一起,儼然一個個水上堡壘,說是防盜,看來江南的治安也不算太好。

明磊急着趕路,路過蘇州也沒有進去,只是划城而過,卻也是“或至二十餘裏間閭閻撲地,市肆夾路,樓台相望,舳艫接纜”。

從吳江出發又行了6天,明磊一行終於趕到了鎮江。從碼頭入鎮江城南門,向北步行1.5公里抵達西門,來到鎮江碼頭。花二個銅板渡揚子江,過金山寺,就來到江對岸的瓜州城南門的渡口。步行穿過瓜州城來到該城北門,隨時跳上一艘遊船,沿大運河北上,渡費僅三個銅板,就到達了明磊魂牽夢擾的揚州城。

茱萸灣位於揚州東北,是運河由北向南進入揚州的第一個碼頭,明磊出來就看見一座磚石牌坊,耪刻“古茱萸灣”四個大字。明磊看着它,不知怎的竟想到了《倩女幽魂》的“瀾若寺”。

明磊一行在六月初四進了揚州城,一共走了11天,算下來平均每天走50公里。說道旅行,明磊心中充滿了驚異,任何人都可以在十八個行省內自由自在地旅行,如果攜帶行李的話,碼頭上隨時可僱到腳夫,每次15個銅板。想住哪裏就住哪裏,不會被任何政府官員所打擾,沒有人干涉旅行者的行蹤,也絕對不會碰到一個警察要他出示通行證。沒想到在大明朝可以享受如此的自由!早知這樣,徐霞客算什麼,乾脆自己也寫一部《周明磊遊記》算了。

這揚州之名以《禹貢》九州之一的揚州而來,取“州界多水,水波揚也”之意。同行的高彥頤看着明磊四處張望,不覺又開始買弄起來。

“這揚州城,元末廢,太祖辛丑年復,故有新舊兩城,城高壕深。”

“確實,雖不比北京,也遠非杭州可比。”

見明磊很有興趣,高彥頤更來精神了,

“城西有蜀岡,東有大運河,南濱長江。東北是艾陵湖,正北是紹伯湖。城外東有萬壽鎮,西北有上官橋,南有瓜州鎮,合稱三檢司。揚州府萬曆六年有戶14.1216萬戶,81.78萬人口。時至今日,不下百萬。”

明磊聽着看着,和北京的莊重比起來,揚州可秀麗、繁華了許多。而且“里中子弟,謂羅綾不足珍,求吳綉宋錦,雲嫌駝褐”,就連衣服款式也是未見過的“長裾闊領,寬腰細折”。自己連同高彥頤一律白袍素履,領袖窄緊,衣服式樣炯異,走在街上,反倒顯得格格不入了。

這幾日下來,兩人很是熟聶兒了,明磊很是奇怪高彥頤這樣一個講究時尚的人安能平常處之,高彥頤故作莊重擠的明磊道:

“教友安守會規,見這當今流行的時樣可動了凡心?其實如我等衣着,正可謂標新立異。”

“我說你小子見這時尚不跟,憋什麼好屁呢?”

好在仁會揚州的教堂就座落在城南文峰塔附近,明磊和高彥頤一路鬥嘴就到了。

仁社的小教堂很不起眼,但裏面收拾得乾淨整潔,沒有什麼花哨的擺設。無數燭光和鮮花供奉着救世主大聖像。耶穌身披長袍,頭頂圓光,一手托地球,一手伸出降福。小天使和信徒們環繞着他,虔誠地向他祈福祝禱。

明磊入鄉隨俗地跟着諸人拜了拜,偷眼端詳左邊的聖母像,畫得端莊美麗,可能是羅馬聖母大教堂所供聖母像的複本,出自一代大畫師施乃(Schnee)之手。

明磊被帶到後院,高彥頤才正式給明磊引見夏完淳、邵梅芬、杜登春諸人,這是一群二十五六歲上下的年青人,穿着和高彥頤差不多,都留着小鬍子,說話細聲細氣地,態度一律的清高自負。現在還指着他們呢,明磊也不計較這些瑣事,還是非常上心地一一記下他們的名字、長相、秉性、愛好。午飯吃得很簡單,而且全都是素菜,明磊覺得揚州諸公的言談舉止和出家人沒什麼區別,只是不知可否娶親,鼓了鼓勇氣,但還是沒敢問出口。

湯若望在明磊走後的日子裏就沒有好過。李自成在山海關大敗而歸,京城人心慌慌,四月二十九,李自成舉行了即位大典后,立即率部西撤。離京前下令防火焚燒了宮殿和各城城樓,城中扶老攜幼西奔者絡繹不絕。五月初二,多爾袞由朝陽門進了北京。清兵進了北京城后,到處圈地、趕人。連湯若望所躲避的宣武門內南堂都讓人端了,不僅人被趕出來而且還被丘八爺們命令裏頭的東西也必須在三天搬出去,否則就要動傢伙了!

於是他想到明磊留下的那值一百兩銀子的紙,急忙照抄了一份,上書懇請。可能是天主恩賜吧,居然讓攝政王多爾袞看到了他的陳條,而多爾袞也大發善心第二天就允許湯若望等人回天主堂住,還勒令士兵不得進入。這一來,湯若望就和滿清的上層搭上關係了,其後幾次入宮講解曆法,同時獻上了自己製作的天文儀器和世界地圖。而這僅僅是他在北京城裏走紅的開始。

湯若望現在對明磊是敬若有加,只是分不清到底是天使還是魔鬼,但回想明磊說過的每一句話,湯若望不禁連連點頭“果然,一句頂一萬句”。湯若望連忙再次給陳於階和陳子龍去了書信,告訴他們周明磊有不世之才,上綴着千,下綴着萬。用飛鴿傳書的方式將書信送到杭州仁會總部,再分頭送出。所以,明磊才到揚州,已經在金陵進了學,成了一名監生了。楊廷筠被湯若望、陳子龍支使得滴溜兒轉,為明磊的事從杭州到金陵,又跑到揚州,真是心有不甘,索性對明磊來個冷處理,只讓夏完淳、邵梅芬等速把明磊打發了。

明磊哪知道未曾謀面,就得罪了仁會的總會長,不過得知自己有了生員的身份,更是對楊廷筠會長心存感激,本來見高彥頤有些不快,被叫出去一會兒回來也不吱聲了,對此現在也不在意了。

夏完淳、邵梅芬自詡復社後起之秀,望族子弟,楊廷筠會長的特派代表,等着將明磊安排妥帖就回杭州復命。在他們眼裏,明磊白丁一個,很有些羞與之同列的意思,但連總會長都被湯若望、陳子龍支使,心裏只當給了陳子龍的面子,才虛與委蛇,明磊早就看出,只是覺得還是不點破為好,索性一個勁地裝傻充楞。

杜登春是仁會揚州分會的會長,杜家在揚州也算的上書香世家,但家勢實在差了許多,楊廷筠只是取他秉性忠厚,待人謙恭,故而也被夏完淳、邵梅芬不齒。杜登春倒是覺得這個周長纓傻乎乎的,簡慢地招待也不以為意,不咸不淡地談話也聽不出來。於是大家只略坐了一會兒,便催着明磊換了生員的衣帽,和高彥頤告別,就由杜登春陪着奔赴汪府。

一路上,杜登春向明磊介紹,要去的汪府在新城的西北,從范繼宗靠大米發家到如今已有近二百年了,在揚州算的上大戶人家了。現在的主人范仲則,自號秉齋,有五十歲了,膝下兩兒兩女,長子範文祺是個貢生,讀書在家;長女范氏是馬士英親侄子馬奎的正室;次女今年才八歲,次子範文霖今年十二,已經開館讀書。范秉齋現在的正室劉氏是後續的,並非範文祺的生母,膝下只有長女范氏,沒有兒子,故此成了一名基督徒,明磊正是通過這層關係才被收留做一名清客。

“老白賞!”

明磊不禁大叫。因為清客在明代地位並不高,多為湊趣幫閑,老白賞大概是指老着臉皮,光着身子,身無分文,等着討賞的意思,明磊能不急嗎?杜登春頭上見了汗,連忙解勸,先賭咒發誓,

“這麼短的時間,符合明磊條件的只此一家,無論如何再也找不到了”

然後解勸明磊道:

“清客是很有前途的職業,也有高低貴賤之分,保證住有院子、僕人,出有馬車,是最高級的清客”。

見明磊不吱聲了,杜登春這才擦擦汗,長舒了一口氣。

范府座落在新城花園巷,屋宇正門有五階青石台階,上楹有四柱門簪,抱框用石鼓石枕,兩側有栓馬樁,門口站着四個家丁,果然有些氣勢。

明磊一行從大門經過,右拐進了一條衚衕,左首是個垂花角門,也站着三個家丁。見他們過來,其中一個緊跑了過來見禮,隨着領明磊他們進了院子。從西跨院穿出來到正堂,一排五間北屋,雕樑畫棟,院子很大,東西各有三間廂房,正房、耳房和廂房用抄手廊相通。

明磊一行被領進東廂房,早有一個四旬開外的貴婦迎了出來,中等個頭,身體已經發福,圓圓的臉,沒有施脂粉,長得慈眉善目的,但魚尾紋已經很深,顯出老態;頭上用珠網速發,下垂珠結寶石數串,用蜜鉑鑲金綴瑪瑙的長釵,身上的錦裙更是華貴無比,身後跟着一個三十上下的公子,個子不高,纖細清瘦,白臉膛,細眉朗目,筆直的鼻樑,嘴卻不闊,一旒黑黑的短須;頭戴寶藍色藍瓦式儒生巾,身穿寶藍色通氅,腰系絲絛,腳下是明磊叫不上名字的式樣。

明磊想到自己終將位居范家之上,初次見面也端起了架子,拿捏好不卑不亢的尺度,只是躬身行禮,並與範文祺也見過禮,也不客氣就居東而坐了。杜登春和劉氏、範文祺很熟,大家聊了一會兒,小德子早被領去,一時下人來回稟說老爺書房請見,杜登春也就勢和眾人一一告辭。大家把他一直送出正院,這才折回進了垂花門。

范府有三路三進。東西花廳以柏木建造,有木鬲扇及罩。宅後有院,院中有游廊,小池。入園中,人工鑿有水池,池邊有軒。繞池可穿入西部,內有假山、老樹、青藤。南端為花廳。該園有湖池,臨湖有水榭,三面環列湖石,湖石有玲瓏之概,正中太湖石山高五六丈,甚奇峭。範文祺指着石峰下的正方形石室介紹,此石室稱片石山房,為石濤和尚手筆。明磊就勢恭維幾句,誰成想這範文祺來了興緻,大談這是採用分峰疊石的手法,選用了不同顏色的石料,這是春季的山林,這是夏天的荷塘,這是秋日的殘陽,這是隆冬的雪獅。明磊嘴上誇着無不形象生動,匠心獨運,心裏卻在罵“再好也比不過頤和園,小了吧唧地,有什麼啊”。

范秉齋看上去五十歲上下,面似三秋古月,一雙似喜非喜的細眼,一副花白的鬍鬚,頭戴醬紫色的四楞逍遙巾,身穿醬紫色對襟員外氅,上綉團花,金線鑲邊,足蹬粉底皂靴,把自己打扮得象一個在家閑居的官員。坐在庭院裏的書桌前,左首擺着幾卷書,面前還放着一本打開的,右首擺着硯台和兩支毛筆,身邊有三個頗有姿容的丫鬟伺候着,一個粗笨的女傭正在煮着茶水的火爐旁扇火。

明磊現在深深體會到什麼叫附庸風雅。書籍、優雅的庭院、考究的傢具、精美的陶瓷茶具都在傳達着一種雅緻,但這些太過做作了。為了自己的未來,明磊恨恨心,給范秉齋跪下,行了晚輩參見長輩的四拜大禮。陳子龍在江南大名鼎鼎,親自為此人寫來薦書,可范秉齋還是看不出明磊有什麼過人之處,但對於不知道的事情正身告明,而且神態自若,看來倒也不是凡夫俗子,只是不知道的也太多了,陳子龍能和他交往嗎?范秉齋試探地問了問,明磊索性具實告訴他“自己和大樽(陳子龍的號)素未謀面,只是和北京的湯若望神父熟識,自己的才學不在這些風雅之事上”。

明磊住在范府東北角的跨院,院子很小,只是一溜三間北房和東西各一間廂房。跨院和左首的院子相通,住着范府的幾位管家,那個院子有扇門直接對着外面,而明磊的院子右首就是夾道,不過只是通到二堂,和內院一牆之隔卻沒有通道。明磊需要通過大管家的院子出門,大管家需要通過明磊的院去前堂,想不熟識都難。

范府有三位管家,用仁義禮志信起名。大管家叫范守仁,二管家叫范守義,三管家叫范守禮,其中大管家的權利最大。范守仁也就三十五六歲,高大精悍,沒有留鬍子,最少明磊覺得很精神。明磊有意和他搭訕,又沒有什麼架子,一來二去倆人很是熟聶。

六月初七,明磊在來到揚州的第三天,終於見到了閻爾梅。

閻爾梅,字用卿,號古古,自號白耷山人,江蘇沛縣人,死後私謚為文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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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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