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與位子
中國人比西方人,最看不開的便是“香煙”承繼的事。北方人家生產,哪怕只是三斤重的男孩畸胎,人們道里相傳會說“××生了個大胖小子”,倘是女孩兒,就是九斤重,也是那麼嘴一撇“是個小丫頭片子”——這當然是早年的事了,現在雖也還有類似的事,也是“非典型”的頑固分子還在堅持就是了。
這是彼時的情理。孔夫子說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句話,我在一所大學調侃過:這一定是氣話。因為這個話沒有理論支持,和他老人家那一整套仁義禮智信的人倫學說沒有實質上的聯繫,突兀地,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很可能是孔老師昨夜受了師母的氣,上了講台還在生氣,發牢騷罵人。他是個述而不作的人,說什麼話都由學生忠實記載,由此傳了下來。後世的一代代經學家詮釋,理學家剖析發揚愈弄愈大,愈弄愈極端、尖銳,竟釀成無數終天之恨,無盡人間之悲。
我想了想這件事,其實是暗合了中國的財產繼承的傳統——閨女是要“出門的”,結了婚便是“人家的人”,娘家的田產房屋,動產不動產,是沒有她的份兒的。這隻要稍加註意就是曉得了,窮得連穿褲子都成問題的人家,不會很在意生男生女,愈是往上的大戶人家,便愈是在這上頭想不開,鑽牛角尖。山東孔府是千年世家,改朝換代改不掉“衍聖公”這個鐵帽子爵位。因此衍聖公是世襲的。若衍聖公無子,那麼族裏就會議另推嗣子申報朝廷批准。有一代衍聖公竟真的遇到了這問題,他死了,衍聖公夫人按規矩必須退出公府,偏是側夫人懷孕未生,倘生男孩,公夫人便可免去這一難,因此她異常緊張,連日閉門告天祈福。等到側夫人產下一男,生產的沒事,公夫人一口氣松下來,竟致昏厥過去。
大戶人家、王公貴族,儘管是“鐵門坎里出紙褲襠”,什麼事都荒唐拆爛污,唯獨這件事,誰家也不肯馬虎,辨得極認真的。說到帝王家,那就更複雜,更紛亂,更尖銳,不但有後繼的事,還有爭嫡奪位的事。宋太祖死得不明不白,有所謂“燭影斧聲匣劍帷燈”千古謎之說。後世也是一代一代依樣畫葫蘆。為爭太子嫡位或冒或隱或“微妙”或直截,打得頭破血流,爭得殫精竭慮,疲憊欲死。說起來,他們也都是人。大致上也都受到當時最高的學養教育,並不是不識情,不知理,實在是大利當頭,關乎他們生死榮辱窮通貴賤的事,不得不爭。
這件事“正規的”是從秦始皇起。贏政不愧“始皇”,什麼事都從他開始。前頭列國也不乏父子相爭諸子搏命的,但那是“小局面”,秦是統一了華夏中國,車書萬里一同,度量衡統一,自他而始。但他的兩個兒子胡亥和扶蘇奪位,胡亥作為第一位奪嫡的勝利者,和他老爸那制度一樣為天下後世垂範。
所以每一代皇帝上台,考慮的“最大最大”的政治是兩件事,一件是“死了以後怎麼辦”——一登極便修陵墓。因為他曉得“富有四海,貴為天子”,活着的榮耀權勢是鐵定了的,死了之後到地下,也要和活着“差不多”,這麼著才能叫“永遠”;第二件是選繼承人。
這件事可就複雜許多了。這不但是“死了以後怎麼辦”,還有一個“活着時候的安全感”的問題。如若這皇帝只有一個獨生子,那就別無選擇。哪怕這小子是混賬王八蛋傻瓜白痴,也是“自家兒子”,定死了的太子位子是要給他的。兒子多,這事便麻煩了,選誰來當太子,怎樣選,幾乎是每個皇帝都頭痛的事。
大致上有三種傳統的做法:立嫡、立長和立賢這三種。“立嫡”很簡單,哪個是“正宮娘娘”生的便是哪個;“立長”也簡單,哪個兒子年紀最大——一般而論,歲數大一點,社會經驗多,統治術也熟練一點——就是哪個。“立賢”最好,這誰都知道。但那是對天下、對治理臣民而言。對皇帝,對宮廷安定,對朝局穩定,對大臣們來說,立賢倒是一件最麻煩最可怕的選擇。都是龍子鳳孫,誰賢?誰不賢?投准了票固是一步登天,一旦投錯了票,新君不是你當初選的“賢”,這輩子還得了?因此“立賢”這話,不過說說而已,皇后只要有兒子,別的人休想染指。因此我看史書,常有皇帝生時“天日之表”、“紅光滿室”諸話頭。說不定便是當時輿論宣傳的導向呢!
歷代就是如此。漢代立太子,除了太子,皇帝的其他兒子裂土封王。劉邦他這樣想——給兒子們一個“國”這麼豐厚的待遇,各自都去過“獨立”生涯,就不會去覬覦太子的皇權,誰料不久就鬧出“七國之亂”,同是王,一個爺娘祖宗,沒鼻子沒眼打起來。有鑒於此,除了晉代,皇室都有制度,叫“不得非劉而王”。封王,一是你必須是天皇貴族,是皇上的兒子;二是即使你是兒子,封王也不給地盤、人民。儲君只能有一位,其餘的給政治待遇,給“食采”,給錢養起來,只許你過“好日子”,不許你動野心打太子的主意。
這樣措置,太子的位置一般比較穩定。如無特殊的政治情況,太子能夠平安登極。但也有毛病,就是那些兒子們既有閑又有錢,又不許做事,一個個都比豬還蠢一點。窮奢極欲之外,拚命生孩子,朱元璋的第二十三子朱檉封在南陽二百多年,明亡時,南陽朱姓子孫封到輕車都尉的就有三萬餘人。封在洛陽的福王,家中金銀財寶壘如山積,李自成攻洛陽,危城孤立將士拚命之時,不肯拿出一分錢激勵守城軍隊,結果城破人亡,所有的錢都被李自成笑納了。
這種情形到清代有了較大的變化。清代也不給兒子們封土。但不許兒子們閑着,皇帝指定“差事”,也就是指定工作給他們負責,有的是“常務”,有的是臨時派定,由太子總起來負責。這當然是接受了前代帝王的教訓,想出的新法子。愛新覺羅氏是少數民族,入關前的“文化程度”,也就是個“小學”學歷吧,對漢文化的了解也就是一部《三國演義》而已。不知道兄弟鬩於牆宮廷殺戮五步血流的漢家“文化”殘殺的厲害。他們看到自己是“少數”,要對付龐大且是文化程度高的漢代民族,要統治這麼大的國家,兒子們必須有能力、團結一致才能辦到。前代帝王突出太子,把其餘的兒子壓下去,可以看作是“水落石出”的意味,清初立太子,卻是一種“水漲船高”的路子。
據我觀察,清室皇帝大致有兩個共性:一、(孝敬)怕媽不怕老婆。二是都頗能幹務實,昏庸無能的沒有。第一條不去說它,第二條就是“水漲船高”的實效,兒子們從當皇子時就開始辦差,在工作中歷練,官場情弊,政務艱難,民間疾苦,甚至人情世故也都了如指掌——天賦學養,身體條件,政治環境都極優越,且是無須去鍛煉寫八股文應試,騰出大量時間做很務實、很宏觀大局的事務。所以,只要不是智商有問題,或身體太弱,一個個皇子的實際素質都是相當了得的。這一條很像我們今日一些大亨,不但對子女施以最好的教育,同時在實踐中讓子女一步步提升能力,鍛煉社會素質。
但就皇子而言,他們離最高權力太近了,抬手就能摸到。古希臘神話中有一位女神叫墨杜薩,她長得極丑,頭髮都是蛇。人們不能看她,一旦看到了她,就會變成石頭人,永遠也回不過頭來。無論“水落石出”還是“水漲船高”,這些金枝玉葉都看到了中國的墨杜薩——權力,他們成了石頭人再也回不過頭來了。
佛家理論“色”可以成“空”。
道家學說“實”可以化“虛”。
基督的話,那一本《聖經》上它不論理,只是一句又一句地傳達“神的指示”。
儒家講仁,講忠恕,講孝悌,講禮義,把皇權捧到極致,帶來的後果,是道德標準與實施道德的行為的不一致,是溫情脈脈的虛偽。
很快的,清代帝王便嘗到了這個又硬又苦又澀的果子。
倘作一下比較,是頗有意味的。清初多爾袞掌天下多年,主少國弱之時,他若想當皇帝,可以說只是一句話的事。但他按《三國演義》來,不要學曹操,想學的是周公、諸葛亮,堅持不肯謀位。但(新君即位,幾乎第一件事便是抄他的家)野史稗官說他是與大玉兒(孝庄太后博爾濟吉特氏)有曖昧關係,所以扶孤濟弱。這事我堅持不信,因為他若篡位,不但有天下,且是可以娶了嫂子。
康熙是因為出過天花,遂以“獨特的條件”無可爭議當了皇帝。
但到康熙晚年時,儲位問題變成異常的尖銳、複雜和麻煩的事。這是因為此時建國已七十餘年,他的兒子們已經納入了漢家文化軌道,懂得了當皇帝是怎麼回事,更懂得了這其中的天差地別。如果說多爾袞有畏難政務(他是武將)的心思,這些皇子可不一樣,他們變成了熱衷政務,追求權力,樂此不疲的人,看墨杜薩看得真真切切,變成敲起來叮噹響的石頭人。
康熙皇帝共有二十四個兒子,他十二歲成婚,活到六十九歲,這些兒子是陸陸續續出生的,大的五十多歲,到他死時,最小的才四歲。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共是九位“爺”參與了這場史無前例的“鬧家務”。其中二阿哥是原立太子,幽死。大阿哥幽死。八阿哥九阿哥另行改名“阿其那”、“塞思黑”(滿語“豬”或者“討厭”的意思),十阿哥也是終生幽禁——實際上,連最小的阿哥,四歲的二十四阿哥也參與了這場血腥的鬥爭,沒有一個人是置身事外的,但“主力”是九個權勢極大的年長阿哥,因此史稱“九王奪嫡”。
我不能用這篇文章的篇幅詳細表述這場慘烈的宮廷巨變。我的實際感受,在讀到這些數據時真是有點毛骨悚然。看到了人間“最虛偽”與“最殘忍”的天然糅合物:一切都是在自然中生髮,鬥爭的“檔次”在不斷提升,激烈到置性命生死不顧,壓迫呼吸於頃刻之間,張牙舞爪在公明之堂,朝會宴喜之時突然發難,猝然間圖窮匕見,五步之內血流當庭……而這一切,都發生在父慈子孝、兄弟揖讓的溫情紗幕之中!投毒、劫殺、獄囚、造謠、誣陷、中傷、飾過、諱功……所有人能想出的辣手都想出來了,用上了。至於後果,大家都曉得了。我細想了一下政變勝利的原因,竟是這樣兩條:一是賴於康熙皇帝政治嗅覺的靈敏,二是其餘皇子專搞“鬥爭”,“太投入”了引起他的反感,而雍正不搞工作搞鬥爭,在康熙面前竭盡全力表現他的“誠孝”。我在一老年大學講這件事:“假如你有幾個兒子,都在算計你有多少遺產,將來怎樣分配,如何才能分得多一點。其中一個卻不停地勸你:老爸呀,你可要好好保重身體,你活得長壽才是我的心愿啊……你說,你把財產給誰?”老頭老太太們在會場嘩然而笑。
這就是“水漲船高”的代價。這團家族的悲慘變局的濃雲,一直籠罩在陰沉灰暗的紫禁城上空,一直綿延到清室滅亡。平心而論,康熙的兒子們個人素質、能力,個頂個的都很棒。他的三兒子還主持修撰了《古今圖書集成》,十四阿哥能帶兵,在青海打過大勝仗,餘下的阿哥們也各有自家本事——這都是“鍛煉”閱歷、讀書學習的結果,但卻用在了這上頭。我看雍正是憋了一世的氣一肚子話,寫了一部《大義覺迷錄》——皇帝寫書,他是千古一人。乾隆一看不好,“家醜外揚”了。一上台就趕緊收,急忙燒,把書的當事人速速殺掉。
我以為這場兄弟殘殺變爭分兩個階段,起初是“個別行為”,大阿哥見太子失寵,搞了一下就敗到底,三阿哥又跟上,也是一擊不中趕快退開。八、九、十阿哥接着一擁而上,變成一場群斗群毆。這是有點像市場上的“催眠效應”:一車菜挺新鮮的,擺在當街沒人買。有一個人去買,會帶得買菜的人擠破了車。
一切都是為了權力。就專制政治而言,戰爭是為了權力,內閣搏殺也是為了權力。因為權力象徵和代表了一切。——看到了這一點,乾隆皇帝下旨,廢止了立太子的祖制,形成了秘密建儲的局面:
兒子們,我不告訴你將來誰是皇帝,不立太子。誰是將來的皇帝,我死之後你們到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后那裏可以找到一張很精美的紙,它會告訴你想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