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妖言四起(1)
陳州大地北依黃河,南襟江淮,有太昊之墟,為神農初都,華夏聖地;周口鎮三川交匯,漕運亨通,為舟車分歧之地,百貨雲集之所,岸上商旅奔馳,水上千帆雲集。傍着渡口,自永樂年間就有兩個大集,單日永寧集、雙日子午集,商號繁雜,厚利可圖。張家傳襲字號“瑞昌”,控着南北兩處碼頭,興旺了好幾代人。
張瑞祺本是次子,但他想盡辦法破了長子繼承的例,一生大喜大悲,而末了卻突然開悟,明白了自己不是這所宅院的主人,而是這座宅子的僕從。為此,在沒有培養出新僕從之前,張瑞祺甘願被人說成一個把權不放的老頑固。
半空中炊煙裊裊娜娜輕浮而上,大街上飄着麥桿、蒿草燃燒的香味。兩隻草雞帶着一群小雞,翻騰着路邊的草坷;三隻花羊卧在牆根的枯木上,悠閑地咀嚼着乾草;一群麻雀自地上被驚飛而起,起掠了幾下飛上了房檐。雞犬騾馬肆意啼吠,張瑞祺生出了一陣妒忌之情。
“驚蟄節到聞雷聲,震醒蟄伏越冬蟲……”張瑞祺看看天又看看地,然後一陣搖頭。
趕工的村人扛着農具路過,見到張瑞祺都滿臉笑容地打招呼。“二爺起早啊!”“張二爺吉祥!”張瑞祺也舉着煙桿一一回應:“抽一袋再忙吧?”農戶們嘴裏謝着二爺,腳步卻絲毫不做停留,似乎對種地熱情而用心。張瑞祺看着這些匆忙的身影,眼神中顯出一陣苦澀與羨慕。
幾個頑童在街上追打着唱道:水寨集,鐵打哩,捻子來了不咋哩;東門高,西門低,城頭架有弗朗機……
張瑞祺苦笑了一下,過了河,便是自己提槍廝殺過的世界,十年了,廝殺聲依然未絕。這陣子又出了紅衣刀匪,呼嘯馳騁,氣焰囂張,陳州府的兵力都被騷擾得睏乏不堪。好在岸邊自早就有了寨堡,這才勉強挺到了現在。
幾個閑散莊戶見張瑞祺走來,老遠就躬身等待,張瑞祺依然撇一撇嘴,顯露出寬宏的微笑。對着眾人點一點頭,然後加入其中。張瑞祺感到奇怪,這些人對捻子攻寨的傳言並不在意,還問老二爺怎麼對付,好像早就知道,即便捻子攻寨,也只是攻打張家大院。
張瑞祺含糊了幾句,眾人也不敢追問。他一身黑緞面狐皮里的馬褂,跟這些街坊的粗布棉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眾人生怕給老二爺蹭髒了衣服一般,挨擠着閃開一個位子。張瑞祺就擠進去,掀掀馬褂,掏出荷包給眾人分煙。分完煙,他自己也?上一鍋兒,等着有人給他點上。
煙點上了,張瑞祺就嘬着玉石煙嘴等着眾人開侃。煙絲忽明忽暗,等那裏外的熱氣將煙嘴暖熱的時候,眼中最後一點火也就熄滅了。他就蹲在眾人中間,幻想自己變成了柴草垛里枯乾的一根。
金風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好年頭,窮苦百姓都跟着大家主混日子,換了這賊匪四起的年頭,大家主就得看着百姓的反映盤算事情了。沒人生來就願意為賊,這些人跟窮人沒有什麼怨仇,像而今村村都有人入了捻子,而且還不斷的拉攏親友,這些百姓的消息,來的可比大戶真切。
人堆里,一個乾瘦的老漢捅了一下邊上一個滿臉褶子的人,那漢子沖眾人尷尬一笑,就用手摸着枯樹皮似的老臉,一邊咳嗽着一邊接上了方才的話題。道說一個晚上,他摸黑起夜,小風一吹就有點拉不順暢。於是就蹲在坑上使勁,可蹲了一陣就聽到他家的狗在嗚嗚低叫。那聲兒似乎是受了驚嚇。他就猜疑,這物件看到什麼了?他就屏着聲息傾聽,就聽那狗撐着蹄子往後蹬,讓那脖扣扯得吱吱的呻吟。
“那動靜就是在哭。”這人壓着嗓子說著,把一圈人說得都湊着身子入了神兒。有的叼着煙嘴忘了抽,有的斜掐着煙桿,那火星掉在了衣服上都不知道,還有位老者,倆眼懵忪着,口水都流出來了。
張瑞祺聽得有點煩,狠嘬了兩口煙,看到圍繞着村莊的怪霧散了不少,但壓在半空的陰雲卻越積越厚,將這些的木訥的面孔映得一團模糊。張瑞祺慢慢地呼出煙氣,感到了一陣不祥。思緒也隨着煙霧繚繞開來。
待他回過神來,這些人已經議論開了。有的抻脖瞪眼跟小公雞似的,又有的扯着嗓子鴨子般的“嘎嘎”,現場就雞飛狗跳起來。撲棱了一陣,一個小夥子支肘拐了講故事那人一下,“大,莫不是見着鬼了?”眾人的身子就是一顫。張瑞祺感覺一道涼氣順着尾巴棍兒躥了上來,一陣就到了後頭,一咬煙袋也打了個冷戰。他斜瞟了一眼,那農戶擰了擰脊背,嘴角使勁往下撇拉着,使得一雙三角眼越發獃滯了,眾人都屏着氣,生怕一不小心打斷了講敘。
直到嘴角都撇得抽搐了,那莊戶才掀一掀嘴皮道:“我聽到一個什麼東西在跟狗說話……那話我聽不懂。”
此話一出,眾人又是一驚。那人真就縮成了窺探狀,按着煙鍋的老手都漲起了青筋,“我就提上了褲子,順手在牆根摸起了一把鐮……我悄悄往外探頭,我聽那個東西在說:哞咕唬嘰、哞咕唬嘰……什麼‘百練’老祖……”大夥看着這人驚恐的表情,一個個胸悶得厲害,心臟砰砰跳着,直往嗓子眼頂。
“四下黑漆漆的,地面在月明下稍稍泛着點亮兒。我先找到了我家的狗,正趴在地上一個勁地哆嗦。我就仔細找……但沒有找見說話那東西。這個時候我那肚子卻不爭氣起來,屎尿猛往外頂,我硬是夾着不讓它出來!”漢子咬牙瞪眼,拿出了掰着橛子拉屎的力氣,眾人也跟着憋了起來。“我看到了,地上有個東西,在那直顫顫……”說到這,這人臉上顯出極度恐懼之色,那手不自覺攥成爪子狀,捂着胸口劇烈地抖動着。
“那是什麼東西?野貓?刺蝟?黃鼠狼子?”眾人緊張起來,可那人卻疑惑地搖了搖頭。
那流口水的老者用袖子擦了擦嘴,看着已經熄滅的煙絲道:“這大冷天,哪有什麼長蟲刺蝟。”待眾人看向他的時候,他卻吐了口唾沫不言語了。張瑞祺白了這人一眼,心裏罵道:裝神弄鬼,故弄玄虛。
“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跟個樹墩子差不多,沒臉沒鼻子的……我那屎‘哧嗵’一聲就出來了,熱乎乎地拉了一褲襠,我當時就惱了,提着鐮撞開房門,進家就去摸油燈,油燈被我碰翻在地,我婆娘就驚醒了,這就嗷嗷叫着用小笤帚砸我,我提着鐮喊‘是我!是我!’她就以為有人要殺她,就瘋了似的叫。這不,就把左鄰右舍都驚起來了。”
“然後就都看到你婆娘的大白屁股了不是?”一個瘦猴擠眉弄眼,引起了一陣鬨笑。一個長相憨厚的馬臉漢子嘆了一聲:“哎!我當什麼呢?說到最後都沒說出個咋。我看是你半夜拉炕上了,你老婆提着鐮非要砍死你……編得這麼嚇人……”
“就是!我看你去集上說書得了。”
講故事那人並不反駁,而眾人笑着笑着卻停下了,那個花白鬍子的老頭用顫抖的聲音叨咕着:“要出事啦,要出事啦,這是出了太歲了。”聲音不大,但在場眾人都聽得清楚。“啥?”眾人不解,老者壓低了眉毛默默道:“你們光想着大白屁股,忘記那狗死了吧?”
“是哩是哩,狗是咋死的?”
老者捻着須尖,緩緩吐出了三個字,“嚇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