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巾兒
椅子腿與地面摩挲,發出一聲刺耳的響。
祈星頓時睜開眼睛,祈月痛心又無力的面孔從她面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亦趨亦步,萬分不情願往禁室走去的小女孩。
這個小女孩是巾兒,曾經,也是阿晴。
祈星想起許多事,想起阿晴睡覺時蜷縮的樣子。
旁人輕輕一動,她就驚醒,那眸子裏的驚懼,像是剛從一個永遠難掙脫的噩夢中醒來一般。
祈星竟然還覺得阿雯性子粗疏,而她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
尤其是回了祈家之後,她更是迫不及待的將在慈幼莊上的回憶全部塵封。
禁室就是學堂後邊的一個小雜物間,祈星把干豆放回廚房,不緊不慢的往學堂走。
她已經想起陳老頭一貫的習慣了,他此時定然是領着孩子們讀一會書,再吩咐她們自讀,不可離開。
然後他自己再晃晃悠悠的去禁室。
祈星藏在禁室邊上的大樹后,她個子不矮,卻很瘦弱,像一根竹竿,完美的被樹榦隱藏。
陳老頭果然出現了,他從胸口摸出一把鑰匙開了禁室的鎖,皺巴巴的麵皮像一塊被搓洗了很多遍的抹布。
等他走進去,祈星順手抄起了大樹底下的一塊石頭,朝禁室走去。
她在門口略停了停,這片刻的猶豫,門裏就影影綽綽傳來女孩被捂着口鼻后,所發出的呼救聲。
若不是祈星就站在門口,真是半點都聽不見。
她立即踹門進去,抄起大石就往陳老頭後腦狠拍了一記。
陳老頭軟下去的身子后,露出巾兒不敢置信的臉,她緊緊攥着胸口的衣裳,惶惑的看着祈星。
祈星用破布堵着陳老頭後腦的血窟窿,費力將陳老頭拖了出去。
巾兒愣了片刻,也趕緊幫忙抬腳。
“你回禁室去。”祈星飛快說。
巾兒不解看着她。
祈星一邊重重把陳老頭的後腦磕在台階上,把他的身子擺成失足摔到的姿態,一邊道:
“方才的事情都忘掉,你壓根沒出過禁室,我會把門鎖上,把鑰匙放回他身上。你記着,你被關在禁室里,自始至終什麼都不知道。等別人把你放出來的時候,你才知道陳先生不小心摔倒了。”
沒聽到巾兒的回答,祈星抬起頭皺眉看着她。
巾兒像是被響鑼敲了一記,驟然回過神來,重重點頭,往禁室奔去。
聽到門外落鎖的聲音,巾兒跌坐在稻草堆里,禁室寒冷潮濕,可她原本冰涼的指尖卻一點點的回了溫。
秸稈上染了一點血滴,是祈星方才沒察看到的地方,巾兒趕緊扯了下來,塞進嘴裏吞嚼了。
一想到這是陳老頭的血,她覺得有點噁心,卻又莫名暢快。
巾兒直到一個時辰后,才聽到外頭有聲音。
她將耳朵貼在門上,聽見莫姨很煩躁的說:“這些老不死的東西!非在這時候給我找事!怎麼不觸你娘的霉頭去!”
她不敢叫莫姨給她開門,只好抱着膝蓋等。
等到天都黑透了,萬籟俱靜時,門吱呀一聲開了。
祈星端着一盞光亮如豆的小油燈站在門口,無奈的看着她,道:“你也太老實了吧?我差點跑去漏澤園挖鑰匙。”
巾兒撲上去將她抱了個滿懷,祈星連退幾步才穩住身子。
“他死了?”聽到漏澤園三個字,巾兒顫抖的聲音從祈星胸口處傳來。
過了一會,巾兒聽見這個奇異淡定的大姐姐道:
“那倒沒有,我去養濟院的時候,他好像有點要醒的意思,不過大夫說,這個年紀的老人最怕摔,他又摔得這樣慘,只怕會中風。”
雖然她是猜測,但巾兒卻莫名篤信。
隔了兩日,輾轉從蘆先生口中得知,陳老頭中風癱瘓在床,口不能言,飯都喂不進去,一個勁的流口涎。
自己不能照料自己的老人,在養濟院那種地方,只怕是沒幾日活頭了。
祈星回來隨口說了這個消息,她手上在給小花編辮子,眼睛卻偷偷的睃了阿晴一眼。
只見她面無表情的低着頭,看似漠不關心,但手上拿捏着的針卻遲遲沒有穿過綉綳。
蘆先生是慈幼莊上的孩子們都很喜歡的一位女先生。
她為人和善,見識廣博,輪到她上課的日子,莊上的大孩子小孩子都要來聽。
因為她不講一些乾巴巴的經書道理,她講故事。
講穆桂英挂帥,講卓文君的白頭吟,講花木蘭替父從軍
其實蘆先生講的這些,祈星前世都聽不大懂,只覺得有趣、新鮮,像是替她在慈幼莊上空四四方方的天上,又開了一扇窗。
過了幾年千金小姐的日子,祈星可是下過苦功夫學的,再聽蘆先生的這些故事,她就輕車熟路多了。
同時,她也明白了前世為什麼莫姨不喜歡她來慈幼莊上講課。
“講得什麼課!一堆的花花腸子,她自己不安分,還要把莊子上的姑娘講得心思都活泛起來,要我怎麼管!?”
祈星記得莫姨這樣對人抱怨過。
“蘆先生,講得口乾,吃口茶吧。”
正講到‘轅門外層層甲士列成陣,虎帳前片片魚鱗耀眼明’時,祈星很不合時宜的開了口。
蘆先生循聲看向祈星,見到一雙清冷的笑眼。
她也回以一個笑容,端起手邊的茶盞吃了一口,雖叫做茶,其實不過只是茶葉沫子泡水。
蘆先生擱下茶盞,恰見莫姨從門口經過。
只見她睃了蘆先生一眼,目光探究,隨即又惡狠狠的看向祈星,只見她迅疾的一伸手,把祈星額上剛結好的痂給扣去了。
祈星痛卻一聲不吭,蘆先生吃了一驚,站起身道:“莫管事,你這是做什麼。”
莫姨斜了她一眼,並沒理會,徑直走了。
巾兒趕緊用自己的衣袖按在祈星正在流血的額頭,道:“星姐姐,疼不疼?”
祈星搖了搖頭,咬牙道:“蚊子叮一口罷了。”
蘆先生看了祈星一眼,這女孩此時輕輕拿開巾兒的手,一行鮮血緩緩滑下,舔舐着她的眉間。
她正沉默的看着莫姨離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