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馮山走進賭場的時候,楊六已經在那裏等候了。賭場設在村外兩間土房裏,房子是楊六提供的。村外這片山地也是楊六家的。自從楊大那一輩開始,賭場上的運氣一直很好,贏下了不少房子和地。這兩間土房是楊六秋天時看莊稼用的,現在成了楊六和馮山的賭場。
楊六似乎等馮山有些時候了,身上落滿了雪,帽子上和衣領上都結滿了白霜。楊六那匹拴在樹上的馬也成了一匹雪馬,馬嚼着被雪埋住的乾草。
楊六一看見雪裏走來的馮山就笑了,他握住馮山的手說: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準會來。
馮山咧了咧嘴道:我也知道你早就等急了。
兩人走進屋裏,屋裏點着幾隻油燈,炕是熱的,灶膛里的火仍在呼呼地燒着。兩人撕撕扯扯地脫掉鞋坐在炕上。
楊六笑着問:咋樣,我沒騙你吧,那丫頭是處女吧?
馮山不置可否地沖楊六笑了笑。
楊六仍說:那丫頭還夠味吧?玩女人么,就要玩這種沒開過苞的。
馮山悶着頭抽煙,他似乎沒有聽清楊六的話。
楊六這時才把那隻快燒了手的煙屁股扔在地上,從炕上的賭桌上取出筆墨,一場賭戰就此拉開了序幕。
賭前寫下文書,各執一份,也算是一份合同吧。楊六鋪開紙筆就說:我是輸家,這回的賭我來押。
馮山擺擺手說:你押,你儘管押。
楊六就在紙上寫:好地三十垧,房十間。
馮山就說:老樣子,一隻左手。
馮山身無分文,只能橫賭。橫賭、順賭雙方都可以討價還價,直到雙方認同,或一方做出讓步。
楊六把筆一放說:我這次不要你的手,我要把文竹押上,文竹是我的。
馮山知道楊六會這麼說,他要先贏迴文竹,然後再要他的一隻手,最後再要他的命。馮山也不緊不慢地說:那好,我也不要你房子,不要你地。我也要文竹,這次我贏了,文竹就永遠是我的了。
楊六似乎早就知道馮山會這麼說,很快把剛才寫滿字的紙放在一旁,又重新把兩人的約定寫在了紙上,寫完一張,又寫了一張,墨汁尚未乾透,兩人便各自收了自己那份,揣在懷裏。
兩人再一次面對的時候,全沒了剛才的舒緩氣氛,兩人的目光對視在一起,像兩名拳擊手對視在一起的目光。楊六從桌下拿出了紙牌。
楊六這才說:在女人身上舒服了,賭桌上可不見得舒服了。
馮山只是淺笑了一下,笑容卻馬上就消失了。他抓過楊六手裏的牌,飛快地洗着。
一場關於文竹命運的賭局就此拉開了序幕。
對兩個人來說,他們又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馮山想的是,贏下文竹是他的第一步,然後贏光楊六的房子和地,再贏光楊六身邊所有的女人,最後贏回母親的屍骨,最後看着楊六抱着石頭沉入大西河。這是他最後的理想。
楊六想的是,贏下馮山的命,在這個世界上他就少了個死對頭,那時他可以賭也可以不賭。文竹只是他手裏的一個籌碼。他不缺女人。這幾年他贏下了不少頗有姿色的女人。現在他養着她們,供他玩樂,只要他想得到隨時可以得到。至於文竹,只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但他也不想輸給馮山,他要讓馮山一敗塗地,最後心服口服地輸出自己的命,到那時,他就會一塊石頭落地了。然後放下心來享受他的女人,享受生活。也許隔三差五地賭上一回,那時並不一定為了輸贏,就是為了滿足骨子裏那股賭性。他更不在乎輸幾間房子幾畝地,如果運氣好的話,他還會贏幾個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直到自己賭性消失了,然後就完美地收山。楊六這麼優越地想着。
馮山和楊六在賭場上的起點一樣,終點卻不盡相同。
灶下的火已經熄滅了,寒氣漸漸浸進屋裏。幾隻油燈很清澈地在寒氣中搖曳着一片光明。馮山和楊六幾乎伏在了賭桌上在發牌、叫牌,兩人所有的心思都盯在那幾張紙牌上。
文竹也沒有睡覺,窗台上放着一盞油燈,她坐在窗前,聽着窗外的風聲、雪聲。她無法入睡,她相信馮山的話,要是馮山贏下她會還給她一份自由。她也清楚,此時此刻,兩個男人為了自己正全力以赴地賭着。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怎樣。
楊六贏下她的時候,她就想到了死。她在楊家住的那幾天,看到了楊六贏下的那幾個女人,她知道要是馮山輸了,她也會像楊六家養的那幾個女人一樣,成為楊六的玩物。說不定哪一天,又會被楊六押出去,輸給另外的張三或李四,自己又跟貓跟狗有什麼區別。文竹在這樣的夜晚,為自己是個女人,為了女人的命運擔心。她恨自己不是男人。要是個男人的話,她也去賭一把,把所有的男人都贏下來,用刀去割他們襠里的物件,讓他們做不成男人,那樣的話,男人就不會把女人當賭資贏來輸去的了。
當初楊六沒要她,只想把她押出一個好價錢,現在馮山也沒要她,她有些吃驚,也有些不解。當馮山鑽進她的被窩裏,用身體壓住她的時候,她想自己已經活到盡頭了。她被父親押給楊六時,她就想,不管自己輸給誰,她都會死給他們看。她不會心甘情願地給一個賭徒當老婆。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將會是什麼。
馮山在關鍵時刻,卻從她身上滾了下來,穿上衣服的馮山說出了那樣一番話。為了這句話,她心裏有了一絲感激,同時也看到了一絲希望。就是這點希望,讓她無法入睡,她傾聽着夜裏的動靜,想像着馮山賭博時的樣子。她把自己的命運就押在了馮山這一賭上。窗縫裏的一股風,把油燈吹熄了,屋子裏頓時黑了下來。隨着黑暗,她感受到了冷。她脫了鞋,走到炕上,用一床被子把自己裹住。這次,她在被子裏嗅到了男人的氣味,確切地說是馮山的氣味,這氣味讓她暫時安靜下來,不知什麼時候,她偎着被子,坐在那裏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