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文竹懷着莫名的心情,恍若在期盼什麼的時候,菊香過來過一次,菊香的身後跟着槐。那時文竹正倚着門框,衝著外面白茫茫的雪地在愣神。菊香和槐的身影便一點點地走進文竹的視野,她以為這母子倆是路過的,她沒有動,就那麼倚門而立。
菊香和槐走進來。菊香望了眼文竹,文竹也盯着菊香,菊香終於立在文竹面前說:你就是馮山贏來的女人?
文竹沒有回答,就那麼望着眼前的母子倆。菊香不再說什麼,側着身子從文竹身邊走過去,槐隨在母親身後,沖文竹做了個鬼臉。
菊香輕車熟路地在裏間外間看了看,然後就動手收拾房間。先把炕上的被子疊了,文竹起床的時候,被子也懶得疊,就在炕上堆着。菊香收拾完屋子,又走到院裏抱回一堆乾柴,往鍋里舀幾瓢水,乾柴便在灶下燃了起來。
文竹已經跟進了屋,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望着菊香。菊香一邊燒火一邊說:這炕不能受潮,要天天燒火才行。
文竹說:你是誰?
菊香抬頭望了眼文竹,低下頭答:菊香。
槐走近文竹,上下仔細打量了一會兒文竹問:你是誰?我咋沒見過你?
文竹沖槐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槐的頭。
槐仰着臉很認真地說:你比我媽好看。
文竹又沖槐笑了笑,樣子卻多了幾分凄楚。
菊香伸出手把槐拉到自己身旁,一心一意地往灶膛里填柴,紅紅的火光映着菊香和槐。鍋里的水開了,冒出一縷一縷的白氣。菊香燒完一抱柴后立起了身,拉着槐走了出去。走到門口說:這屋不能斷火。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文竹一直望着母子倆在雪地里消失。
馮山在走後第九天時,搖晃着走了回來。在這之前,菊香差不多每天都來一次。從那以後,文竹每天都燒水,因為她要做飯。馮山走後第五天的時候,菊香便開始做麵條,做好麵條就在鍋里熱着,晚上就讓槐吃掉。第九天的時候,菊香做完麵條,熱在鍋里,剛走沒多久,馮山就回來了。那時文竹依舊在門框上倚着。這些天來,她經常倚在門框上想心事,她自己也說不清這到底為什麼。
當馮山走進她視線的時候,她的眼皮跳了一下,她就那麼不轉眼珠地望着馮山一點又一點地走近。
走到近前,馮山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低着頭走進屋裏。他徑直走到灶台旁,鍋里還冒着熱氣。他掀開鍋蓋,端出麵條,臉伏在麵條上深吸了兩口氣,然後就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很快那碗麵條就被馮山吃下了肚,這才噓了一口氣。
文竹一直望着馮山。馮山走到炕前,“咚”的一聲躺下去,他起身拉被子時看見了站在一旁一直望着他的文竹,他只說了句:我贏了,你可以走了。
剛說完這句話,馮山便響起了鼾聲。馮山這一睡,便睡得昏天黑地。
文竹獃獃定定地望着昏睡的馮山,只幾天時間,馮山變得又黑又瘦,鬍子很濃密地冒了出來。
她聽清了馮山說的話,他贏了。也就是說楊六把自己完整地輸給了馮山,馮山讓她走,這麼說,她現在是個自由人了。她可以走了,直到這時,文竹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個去處。家裏的房子、地被父親輸出去了,自己已經沒有家了。她不知道自己將去向何方,她蹲在地上,淚水慢慢地流了出來。她嗚咽着哭了。
灶膛里的火熄了,屋子裏的溫度慢慢降了下來。
傍晚的時候,菊香帶着槐又來了一次。菊香看見仰躺在那昏睡的馮山,文竹記得馮山剛躺下去時的姿勢就是這個樣子,馮山在昏睡時沒有動過一下。
菊香動作很輕地為馮山脫去鞋,把腳往炕里搬了搬,又拉過被子把馮山的腳蓋嚴實。做完這一切,又伸手摸了摸炕的溫度。
文竹一直注視着菊香的動作。
菊香起身又去外面抱了一捆乾柴。正當她準備往灶膛里填柴時,文竹走過去,從菊香手裏奪過乾柴,放入灶膛,然後又很熟練地往鍋里填了兩瓢水,這才點燃灶里的柴。火就紅紅地燒着,屋子裏的溫度漸漸升了起來。
菊香這才嘆了口氣,拉過槐。不看文竹,望着炕上睡着的馮山說:今晚燒上一個時辰,明天天一亮就得生火。
說完拉着槐走進了夜色中。
菊香一走,文竹就賭氣地往灶膛里加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賭氣。
馮山鼾聲雷動地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在這之前,菊香已經煮好了一鍋麵湯。她剛走,馮山就醒了。菊香似乎知道馮山會醒過來似的,她出門的時候沖文竹說:他一醒來,你就給他端一碗麵湯喝。
文竹對菊香這麼和自己說話的語氣感到很不舒服,但她並沒有說什麼。
當馮山哈欠連天醒過來的時候,文竹還是盛了碗麵湯端到馮山面前。馮山已經倚牆而坐了,他看也沒看文竹一眼,稀里呼嚕地一連喝了三碗麵湯,這才抬起頭望了文竹一眼。他有些吃驚地問:你怎麼還沒走?
文竹沒有說話,茫然地望着馮山。
馮山就說:你不信?
文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就那麼望着他。
馮山又說:我說話算數,不會反悔。
文竹背過身去,眼淚流了出來,她不是不相信馮山的話。當父親把她輸給楊六的時候,她就想到了自己的結局,那就是死。她沒有考慮過以後還有其他的活法。但是,馮山又給她一個自由身,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將來的生活。
她為自己無處可去而哭泣。半晌,她轉過身沖馮山說:你是個好人,這一輩子我記下了。
馮山擺擺手說:我是個賭徒。
她又說:你容我幾天,等我有個去處,我一準離開這裏。
馮山沒再說什麼,穿上鞋下地了,走到屋子後面,熱氣騰騰地撒了一泡長尿。他抬起頭的時候,看見遠方的雪地里菊香牽着槐的手正望着他。
他心裏一熱,大步向菊香和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