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馮山沒讓他等,還沒等槐在二龍山喘口氣,馮山就來到了山下。槐知道,他和馮山結算的日子到了。

文竹單槍匹馬地上了二龍山,馮山本想讓孔大狗陪她一同上山,被她中途拒絕了。她知道她的身邊不差多一個少一個孔大狗,如果槐想要她的命,她就是帶上十個孔大狗也沒用。馮山把她送到山下,再往前走,就是龍脊了,那是由一組石階組成的山路,馮山對這些石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甚至能數清從山上到山下共有多少個石階。看到通往山頂的石階,文竹就停下腳步,她轉過身望着馮山。馮山也在望她,文竹又說:你和槐再怎麼樣,你是他爹,他是你兒子。看來解鈴還需系鈴人,這個山我一定得上。

馮山繞着文竹走了一周,又走了一周,兩眼定定地望着文竹道:你一定要去,我也不挽留,不過你可要當心,那小子心狠手辣。

文竹聽了馮山的話,笑了一下,笑得唇紅齒白,她沒再說什麼,挺着身子踏上了通往二龍山的石階。走了兩步,文竹回了一下頭,馮山看見了蓄在她眼角的淚水。

馮山舉起了那隻獨臂,風吹着他的空袖管在風中一盪一盪的。文竹回了那一次頭,便再也沒回過頭,挺着身子,鏗鏘有力地向二龍山頂爬去。

馮山立在山腳,一直目送着文竹遠去,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里。他突然想到了菊香,文竹和菊香的身影交替着出現在他的眼前,這是他一生當中的兩個女人,她們都曾忠心耿耿地伴隨過他。雖然他不曾娶菊香,但他刻骨銘心地愛過菊香,菊香自然也深愛過他,但菊香無法嫁給他,因為那會他是個賭徒,有誰肯嫁給一個賭徒呢?雖然無法名正言順地成為他的妻子,但菊香對他的情感像火山一樣噴發著,槐就是他們愛情的見證。

當年他們在一起火熱相愛時,菊香用火熱的臂膀摟着他堅實的身體氣喘着說:馮山,別賭了,只要你不賭,我就永遠是你的人了。他在她的懷裏慢慢地冷下來,最後硬着身子僵在一旁嘆口氣道:不贏回馮家的清白,我死不瞑目。

他說完這話時,菊香背過身子,半晌,他伏過去摟住菊香,他摸到了菊香枕上的淚。菊香的身體已經像她的淚那麼冷了。從那以後,一直到菊香懷上他的孩子——槐,菊香再也沒有說過勸他放棄賭博的話。這是一個女人對他的理解。

如果沒有文竹的出現,他一定會娶了菊香。要是那樣的話,他和槐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文竹出現在了他的生命里,起初文竹在他眼裏就是從楊六手裏贏來的一個物件,楊六手裏有許多物件,他一件件地都要贏過來,最後赤條條的楊六才會真正地服賭認輸。如果,文竹就是一般的女人,他贏過來也就贏了,他會給她自由,然而文竹畢竟是文竹,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轟轟烈烈地走進了他的心裏。那會兒他心裏裝着兩個女人,沉甸甸的,紛繁複雜地裝在他的心裏。

他和文竹結婚前,曾找過菊香。他說:我要和文竹結婚了。

他的這一決定似乎在菊香的意料之中,菊香不驚不詫地說:文竹是個好女人,你娶她錯不了。

他小心地望着菊香,菊香平靜地坐在山坡上,目光追隨着在不遠處玩耍的槐。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張口結舌地面對着菊香。

菊香什麼也沒有說,似乎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目光虛虛實實地望着槐。槐正在山坡上跑着,他在追一隻蝴蝶。

半晌,又是半晌,馮山用手捂着心口說:這輩子我心裏會一直有你的。

菊香淺淺淡淡地笑一笑道:咱們也就是這個緣分,人得認命。

久久之後,他站起來,搖晃着向前走了兩步,菊香突然說:文竹那女人不錯,娶她比我合適。

他立住腳步,但沒有回頭。過了一會兒,他能感受到菊香投在他後背上的目光。他嚼着聲音說:菊香,這輩子就算我欠你的,下輩子一定補上。

菊香平靜着聲音說:咱們誰也不欠誰的,這都是命。

最後,他還是一搖一晃地消失在菊香的視線里。

往事如煙似霧地在他心裏陰晴雨雪地掠過。此時,他站在二龍山下,心卻被文竹牽走了。

文竹一上山便被埋伏在石頭后的兩個士兵捉到了,被推推搡搡地帶到了槐的面前。

槐正在指揮手下的弟兄們在山頂上修築工事。他擺出了和馮山魚死網破的架勢。他讓人把文竹帶到老虎嘴山洞裏,洞壁上架着松明火把,嗶剝有聲地燃着。槐坐在一塊石頭上,望着眼前的文竹。

眼前這個女人,裝在他心裏好久了,一想起母親他就會想起這個叫文竹的女人。他的心像一鍋煮沸的水,文竹在他的心裏那就是一塊石頭了。

此時,他望着眼前被自己的心火煮過無數遍的女人,心境竟有股說不清的滋味。他甚至在文竹面前吹了兩聲口哨。文竹低着眼睛望着他。

他面對着文竹的目光,突然有些緊張,結巴着說:你看我幹什麼?

文竹仍然那麼冷靜地望着他。

槐就說:馮山咋不來,他讓你來幹什麼?

文竹就說:槐,這麼多年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恨我搶了你母親的位置,今天我上山來就是給你一個說法。

一提起母親,槐受不了了,他站起來,繞着山洞轉悠,他捏着自己的手,指關節吱吱吧吧地響着。

文竹就又說:槐,我今天上山了,任殺任剮隨你,等你殺了我,你就帶着人下山吧,你爹馮山在山下等你呢。

槐就暴跳着說:他不是我爹,我爹早死了,我到二龍山上來,就是想和他有個了結。

文竹平平靜靜地說:槐你下山吧,馮山帶着隊伍把二龍山包圍了,你出不去了。

槐就說:我現在已經不是國民黨隊伍的人了,我現在就是土匪,哪朝哪代都會有土匪的活路。

文竹說:槐,共產黨的隊伍是不會放過你的,馮山已經接到命令,十天之內消滅你們這股殘兵散勇。

槐立在文竹面前,抓心撓肺地說:要死我也要和那個姓馮的魚死網破。我要讓他先死在我的面前,然後我就下山,任殺任剮隨你們。

文竹望着近乎瘋狂的槐,槐在她的印象里還是那個被菊香牽着手的小男孩,睜着一雙涉世未深的眼睛。現在站在她眼前的槐,已經變成一個凶暴的男人了,為了心底的仇恨在燃燒着自己,樣子有些不可理喻。她了解馮山,當年就是為了馮家的名聲,為了母親的屍骨能名正言順地遷回到祖墳上,馮山孤注一擲,先是賭輸了一條手臂,最後差點又把命搭上,為的就是一個堂皇的理由,讓自己心安理得。她看着眼前的槐,彷彿就看到了馮山。眼前的槐已經鑽到一條死胡同里出不來了。

眼前的槐在文竹的眼裏既陌生又熟悉,馮山認準的事情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槐和馮山如出一轍。想到這,她平靜地沖槐說:你恨馮山都是因為我,你們畢竟是父子,你把我殺了,你的目的就達到了。

槐冷笑了一聲,他搖着頭說:我不殺你,我要殺的人是馮山,我要讓他死得心服口服,他不該讓你來。你走吧。

文竹不動,仍立在那裏。

槐就沖山洞外喊:來人!

兩個士兵荷槍進來。

槐又說:把這女人送下去。

兩個士兵上前就拉文竹,文竹一把推開兩個士兵,一伸手從懷裏掏出一枚手榴彈,大聲地說:不要動我。

槐和兩個士兵驚怔地望着文竹。

文竹說:槐,我是來讓你下山的,你要是不下山,我死也不走。

文竹拉開手榴彈的引信,就那麼擎在手裏。槐望着文竹,吃驚又欣賞的樣子,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揮了一下手,那兩個士兵就退了下去。文竹的手榴彈仍擎在手裏。

槐吸了口氣,說話的語氣柔和了一些,道:這是我和他的事,和你無關。

文竹仍固執地說:槐,你不下山,休想讓我走。

槐獃獃地看了眼文竹,沒說什麼,他轉過身,走出山洞。

王大毛跑過來,沖槐說:連長,這個娘們兒太囂張了,幹掉她算了。

槐白了王大毛一眼,王大毛立馬就噤了聲。王大毛是跟隨槐最早的弟兄之一,在南山當土匪那會兒,王大毛就是槐手下的幹將。這麼多年出生入死的,王大毛仍在追隨着槐。槐說一不二,弟兄們從來不問為什麼。

槐一走出山洞,氣就泄了一半,以前他對文竹的認識就是站在雪地中綠褲紅襖的一個小女子,在他眼裏就是個女妖,她把馮山勾引走了,讓母親痛苦失落。現在,他眼裏的文竹,豪氣,仗義,有種男人氣,他站在文竹身旁仍能感受到從這個女人身上散發出的咄咄逼人的氣息。他對文竹不能不刮目相看了。他在心中把文竹和母親菊香又作了一個對比,也許母親身上少的就是文竹身上那股氣,如果母親身上也有那股氣,也許馮山娶的就不是文竹而是自己的母親了。

槐命人守住了洞口,既然文竹不想走,那就讓她留在山洞裏好了。他明白,文竹不下山,馮山會上山的,他和他還沒有了結。那一晚,槐站在二龍山的懸崖上,望着漫天的星光,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

最後王大毛蹲在他的身邊也不知深淺地和他一起望天上的星星,半晌,又是半晌之後,王大毛啞着聲音道:大哥,共產黨的軍隊把二龍山都圍住了,以後咱們的日子該咋弄?

以後的日子不僅是王大毛所擔心的,也是山上的弟兄們都擔心的,國民黨那麼多的隊伍說垮就潮水似的垮了,他們不再相信國民黨了,他們只相信槐,槐把他們帶到山上來,他們也很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未來。他們現在的身份已經不是匪了,而是國民黨隊伍的殘部,此時,共產黨的隊伍在山外已經風雨不透地把他們包圍了,他們當土匪時,可以做到不知天高地厚,現在他們做了國軍,和共產黨的隊伍打了那麼久的交道,他們清楚,共產黨的隊伍說一不二。

況且整個東北,國軍的隊伍已經逃亡得到處都是了,他們區區這個殘部,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失敗是遲早的事情,他們不能不考慮眼下的事情。

半晌,槐說:山上的糧食還夠吃多久的?

王大毛掐着指頭捏了半晌道:十天半個月的還夠。

槐從天空中收回目光望着空蕩蕩的山林道:春天了,山上也能弄到一些吃食,只要我和馮山的事了結了,咱們就下山,你們該怎麼活就怎麼活,我的命只有天老爺知道。

槐這麼說完,王大毛就蒼涼地喊一聲道:大哥,你何苦這樣?

槐就不說話了,對於槐和馮山的關係,許多弟兄都清楚。槐說和馮山有仇,那就是有仇,弟兄們心裏有的只是槐。槐說什麼就是什麼,按理說,當年國軍的胡團長率部攻打南山,他們死了三十幾個弟兄,最後胡團長還是撤了,他們對胡團長的仇恨可以說不共戴天,但槐最後說投奔胡團長,他們就一舉投奔了國民黨,這都是槐一句話的事。這是他們當土匪時養成的習慣。最後撤到二龍山上時,那些不堅定的士兵,有的開了小差,有的被槐遣散了,剩下的都是和槐當年在南山起家的弟兄們。他們對槐忠心耿耿,槐說一不二。

王大毛這時就說:大哥,都聽你的,你說咋的就咋的,弟兄們的命就是你的命,生生死死和你在一起。

槐突然鼻窩深處有些發熱,有兩行淚從眼角流了下來,天黑王大毛看不見,槐甩了一下頭,把淚甩到了山崖下。好半晌,槐嗡着聲音說:我和馮山了結了,咱們就各活各的。

王大毛深深淺淺地望着黑暗中的槐道:大哥,弟兄們沒說的,就是死在這二龍山上,兄弟們也不會抱怨的。

槐立起身,拍了拍王大毛的肩道:馮山最遲不會超過明天,他就會上山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橫賭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橫賭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