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級只給十天時間拿下二龍山上的槐,天一亮就是第五天了。文竹上山那一夜,馮山一宿也沒合眼。他立在山腳下,望着二龍山頂,山高水長,地老天荒的樣子。
他們這個團在戰役結束后,接到的命令就是肅清殘敵,有的以連為單位,他們圍剿二龍山,考慮到地勢,他們一個整編營把二龍山圍困了,時間都是一致的,現在已經有隊伍執行完任務,向團部報到了。然而,他們三營駐紮在二龍山腳下,對二龍山還沒有放一槍一彈,山上山下就那麼對峙着。
馮山作為一營之長,這幾天他已經把所有的結果都考慮到了,如果智取不行,只能強攻,他的方案是,以一個連的兵力在龍脊這條路上佯攻,另外兩個連繞到龍腿那條路上真攻,同時要求團里的炮兵連支援,就是魚死網破,也要在十天內拿下二龍山。強攻意味着會有巨大的損失,這是團里和他本人都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文竹上山,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然而這點希望隨着時間的流逝,又破滅了。天一亮,二龍山上仍一點動靜也沒有。他望着頭頂的太陽,日出三竿時,仍沒有動靜,這時,他每隔一個小時就派人去山腳下察看情況,不時有人彙報:營長,文竹還沒下山。他聽着一次次彙報,臉色就越來越難看。隨在他身邊的孔大狗也如坐針氈,屁股下像着了火似的,一次次欠起身子向外張望。
馮山終於下了決心,從腰間掏出槍,拍在桌子上,孔大狗一愣,馮山就說:把各連的連長叫來。
孔大狗以為馮山要下達攻山的命令,很爽快地應了一聲跑了出去。不一會兒,三個連長氣喘吁吁地就來到了馮山面前。此時馮山已經繪出了一張二龍山的地圖。他就在地圖上紙上談兵地把任務都佈置下去了。一連在龍脊佯攻,二連三連在龍腿上主攻。幾個連長拍着胸脯說:營長,放心吧,錦州咱們都拿下了,小小的二龍山不在話下。
總攻的時間定在第六天上午十點。全營的人都知道文竹已經上山了,現在杳無音信,生死不明,他們不明白,營長為什麼把總攻的時間定在第六天,而不是現在。
當眾人把想法提出來后,馮山把槍插到槍套里,站起身來沖眾人說:今天我先上山。
馮山說出這話,眾人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文竹上山時,他們就不同意,如今文竹生死不明,馮山又要獨自上山,這幾個連長包括孔大狗等人,沒有一個人同意的。孔大狗帶着哭腔說:大哥,營長,你不能去,槐那小子對你是啥心眼你還不知道,那小兔崽子心狠手辣,嫂子還沒有消息,你可不能再去了,要攻山行,現在就打。
馮山就用目光一個個地望過去,幾個連長在他的注視下,一個個地都低下了頭。眾人太了解馮山了,他說出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還有就是眾人對馮山眼神的熟悉,他決定下的事,目光就像一把刀子,冰冷而又不可動搖,誰迎接了馮山的目光,都會感到一種不可動搖的力量。馮山的目光最後和孔大狗的目光接上了火,孔大狗還想叫囂什麼,但他看見從馮山目光中透射出來的力量,他的話在嗓子眼裏嗚咽了一下,半晌,潮濕着聲音說:大哥,你要去也行,一定得我陪你去。
馮山說:我一個人夠了,你們都在山下等着,記住,明天上午十時,我還不下山,就發起總攻。
三位連長堅挺地立在馮山身後,這是命令,他們不會更改的。
馮山說完這句話,走了出去,一直向二龍山腳下走去。他知道孔大狗就尾隨在他的身後,他頭也不回地說:大狗,你回去!
孔大狗就嗡着聲音說:大哥,你去哪我去哪,別的我都可以聽你的,這次我不能聽你的。
馮山停下腳,回頭望了眼孔大狗。孔大狗也立住腳,不遠不近地站在那裏。馮山把堅硬的目光投過去,孔大狗不看那目光,望自己的腳,腳上那雙布鞋已經露出了腳指頭,他就望着自己的腳趾頭。
馮山又說:大狗,你回去,上山我一個人足夠了,多一個人就是累贅!
孔大狗不說話,就那麼低着頭立着。
馮山轉過身向前走去,身後孔大狗的腳步聲又一次響起。
馮山有些生氣了,他冷着聲音說:大狗,你沒聽見我的話么?
孔大狗就說:大哥,你啥都別說了,除非你不去。
馮山又回頭望了眼孔大狗,孔大狗梗着脖子,他是鐵了心了。馮山仰頭嘆息了一聲,便大步地向二龍山走去,孔大狗的腳步聲便有聲有色地隨在後邊。
當馮山和孔大狗被帶到槐的面前時,槐不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叫了一聲:哈。他又叫了一聲:哈——
然後就定定地去看馮山。
馮山的一隻空袖管在風中飄舞着,孔大狗立在馮山身後,目光里似乎要射齣子彈。
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別的原因,槐自從看到馮山那一刻,便開始渾身發抖,他的牙齒打着戰,上牙碰着下牙說:馮山,你終於來了。
馮山沒有說話,孔大狗就罵:槐,你個兔崽子,趕快把文竹交出來,放我們下山,明天這時候,就是你的祭日。
槐似乎沒有聽見孔大狗的話,他哆嗦着雙腿,在馮山身邊繞了一圈,又繞了一圈,最後他把目光定在馮山的臉上。馮山迎着槐的目光望過去,兩個男人的目光就交織在了一起。
馮山望着眼前的槐,槐在他眼裏既熟悉又陌生,這就是他和菊香的孩子,他的上唇已經生出了長長短短的茸毛,太陽底下,槐仍然一臉孩子氣。他望着槐,心裏突然湧出一陣感動。這份感動像一股溫熱的潮水很快便涌遍他的全身,他的目光柔和了起來,軟軟地望過去。槐的目光卻像一把刀子。
馮山猛然間從槐的目光中似乎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他揮起砍刀眼皮不眨地向自己的左臂砍去……所有的英雄壯舉都是一瞬間完成的,那時他空着袖管站在凜冽的寒風中,他的心裏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贏光楊六所有的家當,讓楊六抱着石頭沉到大西河裏去。他的信念像一棵瘋長的樹,穿越他的頭顱,擎着他的信念,直上雲霄。那一陣子,理想和信念像一壺老酒,讓他在迷怔中癲狂着興奮着。馮山望着眼前的槐,槐也正沉醉在自己的信念中,那份悲壯和那份激越讓槐悲壯和豪情。這就是他的兒子,知子莫如父。馮山在那一瞬間完成了對槐的了解和想像。
這時的馮山反而鬆弛了下來,他笑了笑,鬆弛下來的神態讓他更自然了一些,他叫了一聲槐。
槐就像一顆隨時準備爆炸的炸彈一樣,靈醒地望着他。
馮山又說:你想了斷這份恩怨,你做主,聽你的。
馮山說完這話,拔出了腰間的槍,輕輕地放到了地上。
槐在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要和你賭一次,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馮山微微笑了笑,他把拇指卡在腰間的皮帶上,就像平時指揮一場戰鬥后,大獲全勝,看着戰士們在打掃戰場。
他望着槐一直微笑着,這笑讓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槐摸了摸臉,又抻了抻衣服,槐就沒頭沒腦,有些生氣地道:你看什麼?
馮山無動於衷,仍那麼笑着。
槐就惱羞成怒道:看什麼看,我今天要跟你賭槍,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槐“嘩啦”一聲從懷裏掏出槍,並頂上子彈。
孔大狗躥過來,站在兩個人中間,似乎要伸開雙臂護住馮山,然後嘴裏道:和我大哥賭,你小子不夠格,你要是贏了我,再找我大哥。
馮山用了些力氣,用手把孔大狗扒拉開,就那麼迎着槐的目光站在那裏,臉上依舊帶着笑。
槐說:咱們相距五十步,一起射擊,誰先倒下誰就認輸。我輸了,隨你下山,你輸了,把命留下。
槐說完一步步地向前走去,他數着自己的腳步。
孔大狗抱住馮山,撕心裂肺地喊:大哥,你不能和他賭,要賭我和他來。
馮山看着一步步遠去的槐,沖孔大狗一字一頓地說:大狗,你站遠點,你無法替我了結。
孔大狗不走,仍那麼抱着馮山。
馮山就又說:大狗,你站開。
孔大狗知道,馮山的決定就是潑出去的水。他有些絕望地喊了一聲:大哥。
槐站到五十步這個地方不動了,他轉回身,舉起了槍。
槐說:姓馮的,要是你不敢舉槍,我現在立馬放你們下山。
馮山伸出一隻腳,用腳尖一挑地上的槍,槍便到了他的手裏。
槐打了一聲口哨,兩個士兵押着文竹從山洞裏走出來,她的手裏仍死死地抓着那枚拉開引信的手榴彈。她立在不遠處,叫了一聲:馮山——
馮山偏過頭去,沖文竹美好地笑了一次。
文竹就幸福地立在那裏,她看到了眼前的賭勢,心一下子安穩了起來。她雖然不了解馮山的賭,但她無數次地等待過馮山從賭場上歸來。每次回來,馮山都是一身的疲憊,也像今天似的沖她微笑着,然後轟然一聲倒在滾熱的炕上,鼾聲四起。她只要一聽到這鼾聲,懸着的那顆不安的心,立馬就沉了下來,三天四夜之後,馮山會在夢中醒來,然後虎虎有生氣地站在她的面前,馮山就又是馮山了。她欣賞這樣的男人,就像看一尊神,她就是這樣被馮山軟化的,也是這樣被征服的,在以後的生活中,只要看到馮山的身影,她就會踏實下來。
槐的槍口對着他,陽光下槍管閃着光,他眯了下眼睛,又眯了一下。
槐就說:姓馮的,你要是男人,就把槍舉起來。
孔大狗在一旁聽了就罵:兔崽子,有你這麼說話的嗎?你老子是男人的時候,還沒你呢。
槐不理孔大狗,馮山也沒有看孔大狗一眼,他緩緩地把槍舉起來,他的右手平伸開,送出了槍,左臂的空袖管在無風的山頂顯得了無生氣。
槐沖孔大狗說:你數三個數,我們就開槍。
孔大狗望眼馮山,又望眼槐。
孔大狗悲哀地叫了一聲:大哥——
槐說:你不數,我數。
孔大狗突然說:一。
世界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注視着山頂上發生的這一幕,似乎定格了。
孔大狗又說:二。
槐眯上了眼睛,他微調了一下槍口。
馮山就那麼舉着槍,表情依然如故,彷彿眼前這一切和他沒有關係一樣。文竹就那麼欣賞地望着他,像欣賞一棵樹,好大一棵樹。
孔大狗望眼馮山,又望眼槐,帶着哭腔又喊了一聲:三。他隨着喊閉上了眼睛。
槍響了——
槍響過那一瞬間,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兩個人仍那個姿態站在那裏。
先是孔大狗看見馮山臉上流下一縷血。馮山的眼睛仍然睜着,他嘴裏輕吐了一下,似乎叫了一聲:槐——
然後搖晃一下倒下了。
槐在五十步開外,吹了一下槍口,很瀟洒地走過來。他站在倒下的馮山面前,笑着說:你輸了。
孔大狗號叫一聲奔過去,抱住馮山叫了一聲:大哥,你咋在小河溝里翻船了?
馮山眼睛仍然睜着,直直地望着天空。
文竹立在那裏,她似乎仍然在望着那棵樹,那棵頂天立地的樹。
槐讓人把孔大狗和文竹推搡着送下山,文竹平靜地走着,孔大狗號叫着:槐,明天上午十點就是你的祭日,你等着。
他又喊:大哥,明天我來給你收屍。
……
第二天十點,三營對二龍山發動了總攻,這是馮山的命令,沒有人違背,全營的人馬抱着必死和必勝的信念沖向了二龍山。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沒費一槍一彈就沖向了山頂,一路上,他們沒有遇到任何阻擊。
孔大狗一馬當先,他第一個衝到了山頂,他看到槐跪在馮山的屍體旁,僵僵的,硬硬的,似乎死了。
槐送走孔大狗和文竹之後,他繞着馮山的屍體轉了三圈,突然他就看到了馮山手裏的槍,槍在他眼裏有些異樣,孔大狗喊到“三”時,他射出了一顆子彈,卻沒有聽見馮山的槍響。他看了一眼槍,又看了一眼,他蹲下身,把馮山的槍拿在手裏,他發現,馮山的槍保險都沒開。這一發現讓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望着馮山,就那麼不錯眼珠地看着。
後來,王大毛走過來說:大哥,你贏了,下一步咱們該怎麼辦?
槐站起身沖身後的弟兄們說:你們走吧,都走。
弟兄們不動,傻了似的立在他的眼前,突然他大喊:都走,馬上從我眼前消失。
他說完這句話連開了三槍,子彈貼着弟兄們的頭飛了過去。
弟兄們這時才靈醒過來,四散着逃了。
此時,山上只剩下他和馮山了,弟兄們一走,他就跪在馮山身邊,他望着馮山,似乎是要把眼前這人琢磨透。
孔大狗沖了上來,他看到眼前的情景,叫了一聲:大哥——
這時槐回了一次頭。
孔大狗又喊:槐,你個王八蛋——
孔大狗手裏的槍響了,槐搖了一下頭,把頭轉回去,他嘴裏喊了一聲:爹——身體搖晃一下,一頭撲倒在馮山的身上。
正午的時候,隊伍下山了。
文竹背着馮山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她的身後是三營全體人馬,他們列着隊整齊地向山下走去。
隊伍下山後,就和大部隊集合了,他們馬上就要入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