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槐現在的大名叫劉槐,參加國軍之前,人們都叫他槐。日本人投降前,因他私自放走了馮山,日本人便到處抓他,他不躲不藏地回到了南山。那會兒日本人已經沒有精力顧及槐這樣的小匪了,東亞戰場的失利,讓日本人首尾難顧,他們在中國戰場上想用細菌征服中國,他們還沒有實現這一陰謀,美國人的***便落到了他們的頭上。世界反法西斯同盟的勝利,宣告了日本人的失敗。
這一切似乎都沒有觸碰到槐的神經,他所有的神經都被馮山牽引着了,他在南山,不用張望,他只要願意一抬頭就可以看到二龍山。看到二龍山他自然會想到馮山。因為有了馮山的存在,槐的人生變得激昂起來,他操練自己的隊伍,跟他上山的弟兄們都是他的鐵杆。當年下山時,也是他一聲令下,弟兄們相信他,義無反顧地投奔了日本人。他投奔日本人的目的並不是認為日本人好,他是想利用日本人的力量把馮山拿下,憑南山這些弟兄們的實力,想拿下二龍山那只是一種妄想,槐頭腦清醒地看待着這一切。
跟上日本人後,他的確有機會除掉馮山,如果他那會兒除掉馮山,也是輕而易舉,自己不用動手,只要動動嘴皮子就能讓馮山完蛋,他最後從日本人手裏把馮山要過來,他覺得做人得講規矩。當初日本人上了二龍山和馮山去賭,敗了之後,為了讓馮山下山,日本人佯裝撤出二龍山鎮,其實撤不撤的,只是一種擺設,二龍山鎮是日本人的,他們想進就進,想撤就撤,日本人只是把這種撤當成了一種演習。
槐憑着對馮山的了解,斷定馮山會下山的,果然馮山下山了,他也知道日本人只是玩把戲,不論馮山是輸是贏,只要不交出那兩桶細菌,馮山很難再回到二龍山上去了。
馮山下山了,只帶着女人文竹。槐看着馮山和文竹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如果沒有文竹,也許馮山真的就會娶了母親,如果那樣的話,他此時此刻,就名正言順地是馮山的兒子。他們兵合一處在二龍山,那將是怎樣一番景象呀。
槐恨馮山,同時也深深地恨着文竹這個女人,她是母親的情敵,如今她是他的敵人。日本人果然又一次賭輸在了馮山的手上,其實日本人也想殺了馮山,正因為那兩桶細菌在馮山手上,他們又無法殺掉他,不知軟硬的日本人,只好同意把馮山交到他的手上。日本人滿懷希望地認為槐能贏了馮山。馮山和文竹到了槐的手上,他如此真切地望着馮山和文竹,就像小時候,母親牽着他的手,一次次進出馮山的家一樣,他甚至都能感受到馮山的呼吸和心跳。小時候,馮山總是喜歡把一隻溫暖的大手放在他的頭上,那股溫暖和馮山目光投過來的親切,匯成一股暖流,汩汩地流遍他的全身。那會兒,他不知道馮山是他親生父親,母親讓他管馮山叫舅,他就稱呼他舅,這是對娘家人的一種稱謂。從那會兒起,他就把馮山當成可以親近的人了,因為母親對他親。
當然,一切都水落石出之後,又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他放掉了馮山,他不想讓馮山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手上,他要讓馮山死得明明白白,心服口服。他是個江湖草人,就要做得很江湖。他欣賞馮山把死看得淡定漠然,生與死是小事,他要在死之前,讓馮山明白如何對不起他的母親菊香,他要讓馮山跪在母親的墳前懺悔,讓母親聽見馮山的懺悔,這樣才對得起他的母親。母親死時,他回家給母親收屍,母親的一雙眼睛就那麼不甘地睜着,他伸出手去合母親的眼睛,母親的眼睛還那麼不屈不撓地睜着。最後他跪在母親的面前,呼天搶地地哭訴:娘,你這是幹啥呀?!母親的眼睛仍空洞地似乎望着什麼,也期待着什麼。他一邊流淚一邊把母親放在棺材裏,合上棺蓋他看了母親最後一眼,母親仍那麼心有不甘,死不瞑目地睜着眼睛。
母親就這麼轟轟烈烈又平平淡淡地去了,他興師動眾地為母親出殯,手下的弟兄們一律披麻戴孝,鼓樂班子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吹吹打打地烘托着這種沒頭沒尾的熱情。
這麼多年過來了,槐從一個毛頭孩子,成長為一個血氣方剛的漢子,他對馮山的情感也在發生着微妙的變化。由最初單一的恨,最後轉化成一種欣賞,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欣賞,甚至還有兒子對父親的膜拜。
如果馮山不是他的父親,是別的什麼人,他不會對他有恨而完全是一種欣賞了,他會膜拜他,心甘情願地成為他的僕人。然而現實卻是另外一種樣子。此時的槐對馮山這種又愛又恨的情感,糾結在他的內心,煎熬着他這麼久,他放棄追隨國民黨的大部隊撤退到關內,而是義無反顧地來到了二龍山,為的就是守住對母親的一份承諾。他一想起母親不肯閉上的眼睛,他心裏就貓咬狗啃地難受。
那時,他還不清楚馮山會尾隨他而來,如果馮山不來,他也要在二龍山堅守着。他憑直覺,馮山遲早會來找他的,那時,他們兩個男人,一對父子,一對冤家,就到了清算的時候了。
槐沒有想到,馮山會來得這麼快,他前腳剛到二龍山,馮山帶着隊伍就把二龍山圍了個風雨不透。槐清楚,自己來到二龍山是把自己逼上了死路,整個國民黨幾十萬部隊,說敗就敗了,兵敗如山倒。以前的胡團長,現在的胡師長,只率領幾十人突圍了出來,他拒絕了胡師長撤退到關內的建議,胡師長便匆匆忙忙地交給他一份委任狀,委任他為二龍山鎮特派組組長,官至上校。他以前只是一名國軍的上尉,從上尉到上校這是一個飛升。他當時並沒有把胡團長這狗屁不如的承諾放在心上。胡師長前腳一走,他立馬把那份委任狀撕得粉碎。
他從南山投奔了胡團長,其實他恨胡團長比恨馮山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年胡團長為招安他,動用了武力,在南山一帶激戰了三天三夜,他親眼看見三十幾個弟兄死在了胡團長隊伍槍下。當年鬍子火拚,投靠日本人,又離開日本人,他的弟兄們都沒有這麼大的損失,是胡團長這個王八蛋讓他的弟兄們白白送命了。那時他就發誓,遲早有一天要幹掉這個姓胡的,為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弟兄們報仇。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後來馮山一槍沒放地投奔了共產黨的隊伍,他別無選擇地投奔了姓胡的。他把仇人當恩人,完全是為了馮山。如果沒有馮山,他就是死在南山上,也不會投奔姓胡的國民黨。
他突然拉着隊伍投奔到了姓胡的門下,當時胡團長興奮得臉冒油光,抓着槐的手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胡團長沒想到,他打了三天三夜的這伙土匪,最後竟然甘願臣服於他的麾下。胡團長當下就許給了槐一個上尉連長。
胡團長搞不懂槐投奔他的原因,起初的一段時間裏,他的確滿足了一陣子。後來他發現槐並沒有和他一條心,每次看到槐時,他都能看到槐滿臉的殺氣。這股殺氣讓他不得不多留了一個心眼,每次作戰時,只讓槐這個連打外圍,安排離他的團部越遠越好。在別人的眼裏,槐這個連只是胡團長手裏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就是被共產黨的軍隊消滅了,他也不會感到心疼。事實也的確驗證了人們的猜想,隨着胡團長的離開,忠心耿耿跟隨胡團長的這些下級軍官相應的都得到了提升,唯有槐還是個上尉連長。
槐對胡師長重不重用他根本沒放在心上,他投奔這個姓胡的,根本沒想過升官發財,他在尋找馮山。他和共產黨其他隊伍作戰時,根本喚不起他的鬥志,能打就放幾槍,打不了他就撤,他要保存自己的實力,這些可都是和他打拚多年的弟兄,他一個也捨不得丟掉。每每遇到馮山的隊伍時,他的隊伍就打瘋了,可以說是以一當十,他們的口號是,打敗共產黨的軍隊,活捉馮山。槐一直覺得馮山遲早有一天會落到自己手裏。讓他沒有料到的是,幾百萬的國民黨部隊說敗就敗了,兵敗如山倒,就連昔日威風八面的少將胡師長,率着殘部也要大逃亡了。面對着仇人逃亡,他自然心不甘情不願,胡師長率着殘部還沒走過一個山頭,他就讓手下的弟兄們斷了胡師長逃跑的念想。當弟兄們手持武器衝上來時,胡師長還以為槐這是派人來護送他。一邊拱手一邊說:劉槐老弟,日後我胡某打回來,你就是頭號功臣,我胡某不會愧對你的。
槐就舉起了槍道:姓胡的,去你媽的,別忘了你殺了我三十幾個弟兄,今天送你上路,就是讓你替我弟兄們抵命。胡師長就傻了,他沒想到槐會對他這樣下手。他剛想拔槍命令殘部抵抗,槐手裏的槍響了,胡師長睜着眼睛不甘心地一頭栽倒了。
那些追隨胡師長的人,紛紛扔掉槍,跪在槐的面前道:劉連長咱們可遠日無冤近日無仇。
槐不想殺這些追隨者,他們的魂早就被共產黨的軍隊嚇得靈魂出竅了,他便揮揮手裏的槍說:願意跟我乾的拿起槍就走,不想跟我的,馬上滾蛋。這些殘部一部分人當時就撿起槍跟了槐,一部分人哭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要回家,槐不耐煩地揮揮手把另一部分人打發掉了。槐的目標是二龍山,他要鳩佔鵲巢在二龍山等着馮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