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槐正在指揮着人馬,亂七八糟地修着工事。他躲在一邊,把槍上的零件肢解下來,很複雜地擺在眼前,然後有條不紊地擦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零件。文竹被帶到面前時,他只抬了一下頭,然後不緊不慢地把那些零件又嚴絲合縫地組裝在槍上,把槍插在腰間。這才正眼打量着文竹。

對於文竹,槐並不陌生,母親牽着他的手一次次進出馮山的老屋時,他就認識文竹了。那會兒的文竹綠褲紅襖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也許那會兒文竹才十六歲,或者十七歲,在他的眼裏鮮亮水靈,甚至可以用漂亮來形容,可他對文竹一點好感也沒有。那會兒,母親似乎也沒有把文竹放在眼裏,和她說話時並不稱呼什麼,只是說:馮山最晚明天就回來,你把炕燒熱了。

母親還說:馮山喜歡吃燉菜,再貼點餅子。

文竹一一用鼻子回答了母親,母親站在馮山的房子裏,用一種很冷的目光把四面牆都看了,這才轉過身,牽着槐的手走出來。走到外面,槐扯一扯母親的手問:娘,她是誰?

母親看着前面的雪路,頭也不回地說:你舅贏來的女人。

在母親的嘴裏,這一切都說得輕描淡寫,可回到家后,母親總是坐立不安,還無端地發脾氣。在槐幼小的心裏,他知道這一切都緣於那個贏來的女人。那會兒,他還不知道她叫文竹。

文竹的存在,並沒有影響到母親對馮山的關心,第二天,母親牽着他的手又去了馮山的住處,此時馮山已經回來了,像一塊石頭似的躺在炕上,呼嚕正打得驚天動地。

文竹已經把房裏房外都拾掇了,乾淨利落地呈現在他和母親的眼前,馮山就在乾淨利落的房子裏山呼海嘯地睡着。炕台的鍋里正冒着熱氣,飄出油炒蔥花的香氣。母親牽着他在房內立了一會兒,又立了一會兒,似乎再也找不到待下去的理由了,牽着他的手就用了些力氣。母親很有力氣地把他牽到院子裏,母親深深地吸口氣,頭也不回地說:別打擾他,讓他睡夠三天三夜。

文竹用鼻子又回答了母親,然後該幹什麼又幹什麼了。屋裏傳來煙火的氣息,母親這時呼掉一口長氣,便大步地向院外走去。雪路還是那條雪路,不知為什麼在槐的眼裏一下子變得長了許多,似乎沒有盡頭的樣子。母親踩在雪地上雙腳發出的聲響是那麼的驚天動地。母親不說話,默默地走,母親靈活好看的腰肢似乎也變得僵硬起來。

沒有這個贏來的女人時,這些都是母親的活。馮山要離家了,母親會趕過來給馮山做一頓飯,烙餅和雞蛋炒蔥花,屋裏屋外就飄着濃濃的香氣。馮山蹲在炕上大口地吃,連頭都不抬,母親倚着門立在門口望着馮山,眼裏一派祥和。那時槐無憂無慮地在院子裏堆雪人,大大的頭,小小的身子。望着雪人,母親就笑。馮山吃過飯走出來,彎下腰看眼雪人,又望眼他,伸出大手在他頭上摸一摸,就邁開大步走到門外。走到門外時,母親就叫一聲:七天後,我給你做飯,在家裏等你。

馮山沒有回頭,腳步卻停住了,然後濕濕地說一聲:知道了——

馮山就邁開大步向風雪裏走去,一直到馮山的背影消失在母親和他的視線里,母親的目光中飄着一層水汽。母親的樣子很好看,母親照例把馮山家的窗門關了,又留戀地把角角落落都看了,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去。他扭着歪斜的身子隨在母親身後,看見從雪地上刮過一縷白毛風,他就喊: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的腿……

母親的腰肢依舊靈活好看,他追隨着母親活蹦亂跳地回家。

五六天之後,母親又帶着他來到馮山家,母親把屋裏屋外都打掃乾淨了,然後就開始生火燒炕。屋裏漸漸溫暖起來,母親先是燒了鍋熱水,水冒着白汽生龍活虎地蒸騰着。一鍋水燒乾了,炕也炙炙地熱了起來,母親便開始用白菜和土豆燉菜,然後又在鍋的周圍貼滿餅子,不久,屋裏便傳來菜和餅子的香氣。

母親這時就又倚門而立了,母親的目光似乎是虛虛的,蕩漾着一種叫歡樂的東西。他仍然在院裏堆雪人,這次他把雪人堆得很高,卻仍是個大腦袋,他沖雪人喊:大頭大頭,下雨不愁,別人有傘,我有大頭……

母親就笑,他也笑。

天暗了些,這時空曠的雪野里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母親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樣子似乎要迎出去,待那黑點走近,母親就驚呼一聲:槐,你舅回來了——

母親就真的迎上去,那股喜氣張揚地從母親身體裏散發出來。

馮山越走越近了,都可以清楚地看見馮山在風中像鳥一樣地飛翔了,母親的喜悅就越發的真實了。待馮山走近,母親就哽着聲音說:回來了——

馮山啞着聲音說:回來了——

母親隨着馮山走進屋裏,掀開鍋蓋,一股濃烈的菜香和玉米餅子的香氣兜頭衝過來。母親顫着聲音說:吃吧——

馮山不說什麼,一腳踩在灶台上,一手從鍋里拽過一個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母親又一次倚門而立,目光不錯地盯着馮山。馮山狼吞虎咽地吃完餅子,便一頭栽倒在炕上,瞬間便發出山呼海嘯的呼嚕聲。母親小心把裏屋門掩了,在外間的灶台下又放了些木柴,灶下的火不緊不慢地燃着。母親又四處房裏屋外地打量了,這才牽着槐的手走了出來。

走在雪路上的母親,有時嘴裏會哼一支歌:正月里來是新年——歌聲婉約動聽,母親的腰肢靈活好看。

這是文竹沒來時的景象,可文竹一來一切都變了。變化的母親讓槐感受到了一種壓迫,這種壓迫常常讓槐感到窒息。母親的情緒傳染給了他。

後來那個癆病鬼“父親”死了,“父親”死了,母親沒流一滴眼淚,她平靜地給“父親”發喪,做完這一切時,母親坐在炕上,望着窗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再後來,馮山和文竹成親了,他們成了一家人。馮山吹打着迎娶文竹進門時,鼓樂班子很是熱鬧,前村後街的人都去看熱鬧。他也想去看熱鬧,他去拉母親手時,看見了母親眼裏含着的淚水,還有母親冰冷的雙手,他駭然地望着母親,怔在那裏。

就在那一天,槐呼啦一下子長大了,他含着眼淚說:娘,俺要殺了他。

母親似乎沒聽清,怔怔地望着他,他又重複了一遍剛才說的話,母親揮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母親這一巴掌沒有打滅槐對馮山的仇恨,他的仇恨在那一天長成了參天大樹。為了母親,馮山成為了他最刻骨銘心的仇人。

馮山拉杆子上了二龍山,那時,槐已經十八歲了,他投奔了南山那綹子。他要和馮山作對到底。槐成了土匪,在槐的心裏只有成為土匪才能和馮山抗衡。在槐成為土匪后,母親本想用真相勸說槐下山,過正常人的日子。於是,母親就把真相說了出來——槐是馮山的兒子。然而,這一切並沒能阻止槐。槐得知真相后卻更加激起了他對馮山的仇恨。

在母親的嘴裏,馮山成了他的親生父親,這一切並沒有緩解槐對馮山的仇恨,新仇舊恨交織在他年少的心底,後來母親又死了。他把這一切都歸結到了馮山的頭上。如果沒有馮山他就不會有那樣一個灰暗的童年,沒有馮山母親就不會死,甚至自己上山做土匪,也都是馮山一手造成的,複雜的仇恨堆積在槐的心裏,有如火山隨時都會爆發,噴射出炙熱的仇恨。

槐投奔日本人,又投奔國民黨,這一切都緣於馮山,他時刻要站到馮山的對立面,成為他的對手。他要殺了馮山,讓馮山死得光明磊落,一定要讓他死得明白。如果槐要偷雞摸狗地殺了馮山,他早就殺了。他要讓馮山死得心服口服明明白白。

國軍的隊伍在東北大敗,他沒有隨着大部隊逃往關內,而是帶着自己一連人奔了二龍山。他要在二龍山把和馮山的恩怨了斷,讓母親瞑目。

他知道,自從上了二龍山,他便把二龍山當成了人生最後一站,他沒有給自己留下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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