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馮山帶着三營,風雨不透地把二龍山圍困了。

東北戰場上,錦州被攻克后,國民黨的隊伍便兵敗如山倒了。國民黨的殘兵敗將,兵分兩路,一路從營口的海上敗退到天津,還有一路從山海關敗退到北平和天津一線。也有一部分殘兵,四散着逃進了山裡。

馮山帶着三營尾隨着槐,一路追到了二龍山,槐帶着一個連的兵力,還是先馮山一步,逃到了二龍山上。於是馮山帶着自己的三營便密不透風地把二龍山圍了。

槐現在早就有了自己的名號,他叫劉槐,槐的姓隨了母親。

他離開日本人後,沒多久日本人便投降了,以前保安大隊的人馬又聚到了他的門下。那會兒,馮山帶着自己的人馬仍佔據着二龍山。後來,這裏來了東北聯軍,也有蘇聯部隊,沒多久,國民黨的大部隊也駐紮過來。這三股部隊都是為接收日本人而來,三股武裝劍拔弩張,大有短兵相接的意思。

後來還是蘇聯的部隊接收了大部分日本人遺留下來的軍火,用卡車源源不斷地向北方拉去。蘇聯隊伍一走,兩支中國人的武裝——共產黨和國民黨的隊伍,便硝煙四起,短兵相接起來。從南滿到北滿,兩股勢力犬牙交錯在一起,互不相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會兒,馮山和槐各帶着一路人馬,佔據着二龍山和南山。二龍山是馮山的老巢,老虎嘴山洞是他的大本營,可以說既安全又獨立,他站在二龍山上隔岸觀火地望着國共兩支隊伍短兵相接。在老虎嘴山洞裏,文竹陪着馮山,馮山就很滋潤的樣子。

文竹已經不是以前的文竹了,她從一個黃毛丫頭出落成一個豐滿的少婦,女人的韻致早已在她身上顯山露水了。顛沛流離的生活,讓她更加看清了馮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觀念在她心裏愈加蓬勃了。當初馮山從楊六手裏把她贏來,她只能認命,後來她和馮山生活在一起,只是出於一種感激。隨着日深月久,她再看馮山時,眼神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用情深似海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文竹理所當然地愛上了馮山。

每當月明星稀的夜晚,文竹偎着馮山,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望着頭頂懸挂着的滿月,滿月月月都有,他們對滿月的日子已經司空見慣了。不是因為滿月兩人才有這樣的情致,而是因為滿月,讓文竹和馮山有了好心情,在這種好心情下,文竹就說:我該給你生個兒子了。一說到兒子,馮山就下意識地向南山望了一眼,那裏有槐,此時他不知道槐在這滿月的夜晚做些什麼。但他還是想起了槐,槐是他和菊香生的孩子,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在這時,他沒有回答文竹的話。

文竹就悠長地嘆口氣,不再提這一話題。頭頂上的滿月就向西沉了沉。

如果日子這麼一帆風順地過下去,就會是另一種樣子了。

那一天山下來了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三個人,來人是國軍的一個團長,他自報家門姓胡,另外兩個人是他的警衛。他的隊伍就在二龍山下,他們在這裏駐紮已經好久了。馮山早就知道,但他並沒有把國民黨這一個團的兵力放在眼裏。當初日本人封山時,兵力並不比國軍的隊伍差,但他們沒有辦法。二龍山三面都是懸崖陡壁,只有龍脊和一條龍腿兩條路通往山下,只要守住龍脊和龍腿這兩條路,別說山外駐紮千八百人,就是十萬八萬的也不在馮山的眼裏。想必胡團長也看出了這樣的形勢,於是他帶着兩個警衛上山前來拜望馮山。

馮山在老虎嘴的山洞前,不冷不熱地接待了這個胡姓團長。胡團長詳詳細細地把二龍山打量了,便嘖着嘴說:這山這勢,真是易守難攻,好地方啊!

胡團長感嘆着,他又探了頭向老虎嘴山洞看了看,嘴裏更是嘖聲不斷了。他心裏清楚,如果用大炮轟炸二龍山的話,人可以躲到山洞裏去,別說大炮,就是美國的***怕也是無計可施。

胡團長在山上望了,也感嘆了,最後才說明自己的來意,那就是想請馮山帶着自己的人馬下山,參加他們的隊伍。條件是給馮山一個團副干。

馮山坐在老虎嘴的山洞前,連眼皮也沒抬,他只是呵呵地笑了笑。

胡團長摸不到頭尾,也陪着乾乾硬硬地笑了兩聲,然後打躬作揖地走了。馮山揮了下手,山上的一干人等便半擁半簇地把胡團長打發下山了。

沒多久,因這支隊伍和共產黨的隊伍開戰,便開拔走了。山下又來了共產黨的隊伍。這支隊伍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老肖。肖大隊長和馮山是打過交道的,那會兒老肖是抗聯的大隊長,曾經還救過馮山。故人相見雖說不上熱絡,這份友情仍溫熱着。

此時的老肖已經不再是抗聯的大隊長了,他現在是東北野戰軍三縱隊的一名團長。肖團長穿着軍裝,腰間扎着巴掌寬的皮帶,乾淨利落地站在馮山面前。

馮山恍若隔世地望着肖團長。

孔大狗就繞前繞后地看着肖團長,山上的人對肖團長已經不陌生了,這次把肖團長帶上山的又是孔大狗和另外兩個弟兄。此時的肖團長就滿臉內容地望着馮山。

其實不用肖團長說什麼,馮山就知道肖團長為何上山,肖團長是想勸說自己下山。當年日本人來過,國民黨的胡團長也來過,說一千道一萬,轉彎抹角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下山參加他們的隊伍。

馮山不想攪在其中,當初和日本人為了細菌事件攪在一起,完全是誤打誤撞。國民黨的胡團長前些日子來到山上,也勸其下山,並許諾給他個團副的角色。團長、師長的他看不上眼,他要的是在二龍山的這份寧靜和守望。現在山下到處兵荒馬亂的,就他這裏清靜。他不想下山的又一動機,就是在這裏可以守望南山的槐。槐居住的南山距這裏也就幾公里的樣子,南山和二龍山像一對父子似的相守相望着,每天馮山都要向南山方向張望幾回,望過了,心裏就踏實了許多。雖然槐一門心思地想殺了他,可在他的心裏,兒子就是兒子,槐就是槐,一想起槐他的心裏就開始潮濕和溫熱。他相信槐不會做出不仁不義的事來,因為槐是他的兒子,他對槐堅信不疑。南山不僅有槐,還有他父母的墳冢,包括菊香的墳,他們依舊像親人似的長眠在南山上,也在靜靜地望着他,正因為如此,他沒理由不守望下去。

肖團長說了許多勸其下山的理由,肖團長講這些道理時,他的目光越過肖團長的頭,虛虛實實地向南山方向張望着。肖團長把話鋒一轉就說:你們要是不下山,國民黨會對你們下手的。

他聽了這話,目光虛空地望着眼前的肖團長,國民黨的胡團長他見過,如果國民黨部隊有能力拿下南山和他們的二龍山,也許早就下手了,還用等到今天?他懷疑地望着肖團長,肖團長就笑笑說:他們想把你們這兩座山當成大本營,遲早要下手的。

馮山此時立起身,風吹起他的空袖管一飄一抖的,他臉上的肌肉抖了抖,他只有在賭場上才有這樣的神情,半晌,他咬着牙說:要是國民黨的隊伍不攻打呢?

肖團長就又笑一笑:那就算我白說,你帶着你的人,好生地在這裏待着。

說完馮山就鐵嘴鋼牙地說:要是國民黨隊伍攻打我二龍山,那我就投奔你們,誓死和他們為敵。

話說到這個份上,肖團長就不再說什麼了,他站起身,緊了緊腰間的皮帶,帶着警衛員,一聳一聳地朝山下走去。

馮山望着肖團長的背影,揮了下右手道:大狗,送客!

孔大狗就帶着兩個弟兄顛顛地護衛在肖團長左右,腳高腳低地向山下走去。馮山站在一塊石頭上,目光虛空地望着孔大狗把肖團長送下山。

在馮山的心裏,沒人敢對他的二龍山動一根指頭,二龍山的地形易守難攻就不用說了,關鍵是他手下的弟兄們都身手不凡,百發百中,別說區區國民黨一兩個團,就是有千軍萬馬,也休想撼動他的二龍山。

南山地勢雖比不上二龍山,但槐經過這麼多年的歷練,早就把南山修築得固若金湯了,明碉暗堡到處都是。他相信槐的力量,守住南山也並不是件多麼困難的事情。馮山這種自信完全來源於一種經驗,他的經驗在紛繁複雜的戰爭格局中,二龍山和南山只是戰爭中的兩枚棋子,要想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就要動一動這兩枚棋子。對戰爭的操控者來說,他們就是兩枚棋子。

那是一個月清風爽的夜晚,經過一冬的苦熬,山上的雪已經化了,樹梢已經泛綠,遠山近野開始有冬眠過來的蟲,發出試探的叫聲。那天晚上,馮山站在二龍山上,望着頭頂的滿月,每逢這時,他心裏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悵然,他想到了以前的日子,爹,娘,菊香,當然還有槐。物是人非,滄海桑田,他現在只能和槐這麼遙遙相望了,像這對父子山。

文竹不遠不近地望着他,每到這個時候,文竹從來不打擾他,只是這麼默望着他。文竹是個聰慧的女人,關於他的內心,她比他還清楚。在她的心裏,眼前這個男人,重情重義,一諾千金,這些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她依傍着這樣一個男人,心裏乾淨也踏實,正是因為這份踏實,讓她死心塌地地追隨着馮山,也許這就是愛。

就在這樣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不遠處傳來了槍聲,起初槍聲響得並不密集,像除夕夜放的爆竹。後來槍聲就稠了起來,像刮過的一陣風。

最近山下經常響起這樣的聲音,他知道,這是國民黨的胡團長和共產黨的肖團長帶着各自的隊伍在二龍山鎮的地面上交戰。今天你撤,明天我進的,幾進幾齣仍分不出勝負,仍在二龍山鎮的孔二狗經常把這樣的情報送出來,今天二龍山鎮是國民黨的了,明天也許又到了共產黨的手上。馮山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他只關心他的二龍山。山下打得吃緊時,他讓自己的弟兄嚴陣以待,樹上樹下,山石後面,山洞裏都有他們嚴陣以待的弟兄,不怕一萬,只防萬一。

槍聲一陣緊似一陣地傳過來,槍聲和以往卻有着明顯的不同,似乎很固定,都是從一個方向傳來的。他正在納悶時,孔大狗一路昂揚地跑來,一邊跑一邊興奮着聲音說:大哥,這回妥了,南山那個小崽子和胡團長的隊伍交上火了。

“南山”二字在馮山心裏驚起滔天巨浪,他心緒難平地叫了一聲:南山怎麼了?

孔大狗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他揮手打了孔大狗一巴掌,孔大狗捂着臉,剛才的興奮勁頓時灰飛煙滅了。孔大狗吭哧着說:大哥,俺說的可是實話,南山那小子欠收拾,他要是讓胡團長一夥給滅了,以後咱們也就省心了。

馮山此時站在二龍山的最高處,伸長脖子一直望着南山方向。那裏已經隱隱地看到了火光。

槍炮聲響了一夜,馮山就在那裏站了一宿。弟兄們想勸回自己的大哥,都被文竹揮手攔了回去,弟兄們也就高高低低地立在山坡上陪着馮山站到天明。

天亮了,槍炮聲仍沒停歇下來,似乎有更多的隊伍投入到了戰鬥,槍炮聲愈發地激烈了。

文竹就仰着臉沖馮山說:當家的,咱們是出山還是等?

馮山臉上的肌肉又抖動了一下,他咬着牙說:弟兄們,操傢伙!

弟兄們早就握槍在手了,沒人想過要出兵,嚴陣以待是守護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國民黨的隊伍向南山動手,眾兄弟的心裏也都七上八下的,今天他們向南山動手了,說不定哪天就會向他們的二龍山動手。也有人高興,像孔大狗等人,他們想讓國民黨的槍炮解決了槐南山的勢力,沒有了槐,就沒有人和二龍山作對了。可就在這時,馮山下了出兵的命令,眾人就亂七八糟地喊:大哥,三思呀。

馮山早就想好了,唇亡齒寒的道理他懂,況且這“唇”不是別人,而是槐。他和槐的恩恩怨怨,那是他們自己間的事情,別人對槐下手,那是挖他的心。他不能坐在二龍山上無動於衷,況且,上次在日本人手裏,是槐把他放馬歸山的,這個情他不能不記得。

馮山帶着人馬趕到南山時,南山已經危在旦夕了,槐率領幾十個人龜縮在一個山洞裏,做最後的抵抗。國民黨的槍炮已經把洞口封了起來。馮山這一隊人馬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胡團長的隊伍后,沒有多大動靜,便殺開了一條血路。起初國民黨隊伍摸不清底細,眼見着一個又一個弟兄倒下,軍心一時大亂,隊伍潮水似的從山上退了下來。

槐得到了短暫的喘息機會,又蜂擁着從山洞裏衝出來,收復了失地,搶佔了有利地形,局勢立馬就變了。

胡團長似乎也不想戀戰,拉着隊伍撤到了山下,反過身來,又將二龍山團團圍住了。

馮山起初對國民黨的圍困並沒放在心上,槐的南山轉危為安讓他懸着的一顆心放下了,他還命人殺了兩隻羊和弟兄們煙熏火燎地慶賀了一番。

胡團長似乎長了記性,對二龍山是圍而不攻,高興了向山上打幾炮,炮彈稀落地炸了,雖沒造成什麼傷亡,但眾人只能龜縮在山洞裏,自由受到了很大限制。最關鍵的是,山上已經斷頓了,幾十個人的吃喝成了問題。

正值青黃不接的季節,山上的草還沒發芽,國民黨的炮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炸響,整日憋在山洞裏,眼睛都憋藍了。他們已經開始啃樹皮,吃草根了。自從他們跟着馮山來到二龍山還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一干人等嗷叫着要衝下山去。

馮山何嘗不想下山呢,但他知道這山是下不得的,他們在山上是憑藉地勢,胡團長不敢輕舉妄動。如果走下山去,他們這些人無法和胡團長的一個正規團抗衡。

眾人正在走投無路、無計可施之時,又是一天夜裏,山下槍聲又一次大作起來。最初的一瞬間,馮山想到了槐,但隨着槍聲繼續,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槐元氣大傷,無論如何在山下鬧不出這麼大動靜,槍炮聲熱鬧異常。

兩個時辰之後,槍炮聲漸漸隱去了,肖團長帶着警衛員出現在馮山面前,肖團長的衣領上還有一縷灰燼,這是戰鬥留下的記號。直到這時,馮山才意識到,是肖團長救了自己,他搖晃着站在肖團長面前,微笑着說:肖團長,你贏了,我認賭服輸,我們跟你下山。

就這樣,馮山帶着隊伍成了三縱肖團長手下一支重要力量。他先是當了副營長,後來又當了營長,他隨着肖團長從南到北,屢立戰功。當然,這一切都是后話了。

馮山告別二龍山,投奔了東北野戰軍,令他沒有料到的是,幾天之後,槐率着南山的弟兄們也下山了,他們卻投靠了胡團長的國軍。胡團長曾經攻打過南山,讓槐損失慘重,按理說,槐應該和胡團長的國軍不共戴天才是,沒料到的是,他卻把胡團長當成了恩人。直到馮山又一次和槐見面,馮山才真正明白了槐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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