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槐不明不白地投奔了國軍的胡團長,讓馮山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圍困長春時,馮山活捉了槐,兩人有過一次正面接觸,馮山從槐的嘴裏,才知道了槐的真實想法。

國民黨在東北戰場上並沒有撈到便宜,且部隊在節節敗退,廣大的鄉村無法讓他們取得勝利,於是他們就捨棄了鄉村,逃到了城裏,城市便成了他們的孤島。

長春就是這樣被圍困起來的。此時的馮山已經是一名營長了,他的隊伍除了他從二龍山率領的弟兄們還補充了許多人,文竹也在隊伍里,她現在成為了一名戰地護士,負責搶救傷員。

肖團長這支隊伍和國軍的胡團長,以前一直在二龍山鎮一帶你進我退地廝殺着,隨着整個東北局勢的變化,胡團長的隊伍也龜縮進了城,進的不是別的城市,就是長春。肖團長的隊伍就尾隨着追到了城外。胡團長的團,並不是國民黨的嫡系隊伍,長春的大門並沒有向他們敞開,他們只能在城外駐紮下來,成了外圍部隊的送死鬼。

他們果然做好了送死的準備,挖了戰壕,修了工事,就等着送死了。然而這次共產黨的隊伍,並沒有想和城裏城外的國軍魚死網破,而是團團地將長春圍了起來。這是圍點打援的又一戰例。

共產黨的大軍大兵壓境,鐵桶般地把長春團團圍住了,卻並不急於攻打。起初的日子裏,倒也相安無事,風平浪靜的樣子。連續數日之後,城裏的守軍受不住了,當時長春城裏有百姓百十萬人,守軍也有數十萬,他們的供給出現了大麻煩,於是,城裏的守軍開始求援,國民黨知道,城外的共產黨的軍隊早就織成了一張大口袋,就等國民黨援軍前來施救,國民黨部隊沒人敢來鑽這個天羅地網,他們只用飛機空投物資的辦法對城裏的守軍進行救援。

空投的援軍怕把物資遺落到共產黨的軍隊手上,他們為了安全起見,只對城裏的守軍空投,城外守軍連毛都沒有。城外的守軍都是非嫡系隊伍,城裏的守軍根本顧不上城外的隊伍,空降下來的那點糧食還不夠他們自己吃的,他們根本管不了城外的隊伍。

城外的隊伍趴在潮濕陰冷的工事裏,忍飢挨餓艱難地度着日月。共產黨的軍隊的政治攻勢已經展開了,他們向敵人的陣地上撒傳單,用鐵皮喇叭喊話,勸其投降,放下武器,立地成佛。已經開始有小股部隊打着白旗,舉着槍從城外的戰壕里爬起來,投奔到了共產黨軍隊的隊伍里。他們一過來,立馬有饅頭米飯招待他們。他們一邊吃着熱乎乎的飯菜,回想着陰冷戰壕里的日子,個個都淚水漣漣。當時共產黨軍隊的政策是,只要放下槍,歡迎參軍,不想參軍的,給些路費回家也可以。

不論是月明星稀,還是月黑風高的夜晚,都有小股國民黨的隊伍,以班或排的編製,屁滾尿流地投奔到共產黨的軍隊一方。

馮山率領的營,陣地和國民黨胡團長的陣地可以說是短兵相接,也不過有幾百米的樣子,他們每天吃着熱飯熱菜的香味都能飄到對方陣地上去。馮山每次吃喝都能想起槐,一想起沒吃沒喝的槐,他心裏就堵得慌。畢竟是他骨血相連的兒子,馮山就拿起鐵皮喇叭沖槐的陣地喊話,他知道槐現在是胡團長手下的一名連長,手下有一百多人的隊伍。馮山就哽着聲音喊:槐,你帶着隊伍過來吧,只要你說一句話,我派人去接你也行……

他的喊話還沒有完,對面就射來一排子彈,其中有一顆子彈還射中了鐵皮喇叭,讓馮山日後喊話,都變了音調。馮山知道,這一槍一定是槐打過來的,只有槐有這樣的槍法。

孔大狗就爬過來,拽拽馮山的衣袖說:營長,別跟他啰唆了,槐就是個狼崽子,讓我帶幾個人摸過去,把他們幹掉算了。

孔大狗此時是尖刀連的一名排長,屢立戰功。

馮山沒有說話,他舉着鐵皮喇叭,變音變調地接着喊:槐……

迎接他的又是一陣子彈,不論槐如何對馮山,馮山依舊對槐不離不棄地努力着。馮山的喊話聲帶着幾分哽咽,劃破夜空,支離破碎地飄到槐的陣地上。槐對馮山的攻勢一直無動於衷。

每當有對方陣地上的士兵哆嗦着身子投奔過來時,馮山都一一地把他們看了,他希望在這些人里看到槐的身影,然而一次又一次地讓他失望。他看着對方這些士兵或下級軍官狼吞虎咽地吃第一頓解放飯時,他的眼圈就紅了。

每每這時,文竹理解地望着他,站在他的身邊小聲地說:槐遲早會過來的。馮山甩着一隻空袖筒走遠了,留下一個孤獨的背影給眾人。士兵們理解馮山的心思,不好安慰不好打擾,讓馮山一個人去孤獨。

在又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馮山躲在營指揮所里沉思默想的時候,孔大狗興沖沖地跑進來報告,因為興奮,一向口齒流利的孔大狗變得口吃起來,他結結巴巴地說:報告營長,那小子讓我抓……抓到了……

馮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瞅着孔大狗,孔大狗就結巴着又說了一遍:營長,槐,我們抓到了。

馮山這才靈醒過來,接下來他就看見兩個士兵押着被五花大綁的槐走了進來。馮山的心就忽然顫了顫。他把目光投向槐,槐瘦了,也黑了,頭髮很長,鬍子好久也沒刮過了。槐蓬頭垢面地站在馮山面前,此時的槐換了一身老百姓的衣服。

孔大狗就說:營長,這小子裹在一群老百姓中間,可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槐梗着脖子,目光望着別處。

馮山揮了一下手,讓人給槐鬆了綁,又讓孔大狗去后廚那拿來兩個饅頭遞到槐的面前。槐別過頭去不看饅頭,他甚至還閉上了眼睛。馮山望着眼前的槐,一時間百感交集。他想起了槐小時候,菊香牽着他的手,站在風雪中等着他從賭場上回來。那會兒,他喊他舅舅。稚氣的喊聲讓他心裏湧起無限的甜蜜和責任,他在心裏一遍遍地發誓:以後一定要讓菊香和槐過上好日子。他捧起槐那張凍得通紅的小臉,心裏就有一種痒痒的東西爬過,他吸溜下鼻子,望一眼菊香,這些日子在賭場上的苦和累,便都沒有什麼了。

這一切回憶恍若就在昨天,可眼前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望着眼前鬍子拉碴的槐,心裏就有種要哭的衝動,他揮了一下手,孔大狗帶着兩個兵撤下了,此時,只剩下他和槐兩個人了。

馮山悠長地嘆口氣道:當初你不該投奔胡團長。

槐背身衝著馮山說:你投奔了共產黨,我只能投奔胡團長。

馮山就叫一聲:槐——

槐又說:我有名字,叫劉槐。

馮山聽了這話,心裏就又顫了顫,劉是菊香的姓。他多麼希望槐也姓馮哇。從這點上來看,槐並沒在心裏接納過他,從來沒有。

馮山有了種想和槐傾訴的願望,於是他就說:槐,我對不起你娘。

槐就血紅着眼睛望着馮山:沒有你,她不會死。

這話讓馮山啞口無言,他不明白,槐為什麼把菊香自殺和自己聯繫在了一起。馮山還想說什麼,槐的話讓他改變了思路。

槐說:人你們抓到了,要殺要剮隨你們便。

馮山說:我們的政策是……

槐打斷馮山的話:少說你們的政策,你們的政策我都聽一百遍了。

馮山就止了話頭:那你想怎麼樣?

槐就說:要是你放了我,我還想殺你。你不是問我,為啥參加國民黨么。告訴你我就是想殺了你。

馮山陌生地望着眼前的槐,他心裏陡然生出一縷寒氣,這股寒氣讓他哆嗦了一下。

槐說:姓馮的,你殺了我吧。

馮山背過身去,他喊了一聲:孔排長。

孔大狗幾步就闖了進來,兩人的對話他在外面聽得一清二楚,他一進門就“嘩啦”一聲推上子彈,大聲地說:營長,這小子我拉出去一槍崩了他。

馮山揮下手說:放了他!

孔大狗張口結舌地站在那裏。

馮山又一字一頓地說:放了他!

孔大狗推一下槐說:小子,便宜你了,走吧。

槐向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梗着脖子說:姓馮的,你可別後悔,你不殺我,我可還要殺你。

馮山轉過身說:槐,在日本人手裏你放過我,這次我也放你一回,咱們扯平了,日後相見,咱們誰贏誰敗還不一定呢。

說到這他又揮了一下手道:放人!

槐就大步地向外走去。

馮山一直望着槐在他眼前消失,他望着槐的背影,彷彿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他一次又一次地和楊六豪賭的場面。他從槐的身上看清了自己,也從自己的身上看清了槐。他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

後來孔大狗對他說:營長,你這是放虎歸山哪。

他明白孔大狗的意思,但還是說:我們的緣分還沒有盡。

馮山一直幻想着父子相認的那一刻。

他沒有等來那一刻,陰差陽錯地,他們又在二龍山相見了。

馮山一個營的兵力把逃到二龍山上的槐團團圍住了。這也是冤家路窄,一場龍虎相爭不可避免地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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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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