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蜀中唐門·一夜風波恐離殤

第十七章 蜀中唐門·一夜風波恐離殤

半夜,公孫桃下被渴醒過來。他摸索着穿好衣服,下了床,點了燈,看見章台兒半邊身子懸在床邊,睡得正香甜。他搖搖頭,脫下了章台兒的繡鞋,把她抱上了床,蓋好被子,就打算離去。

走到門口,他才想到,就這樣不辭而別,她一定會再罵自己心腸硬。就蘸了筆墨,在字條上寫了一句“就此離去,後會有期”,又從懷裏摸出兩個五十兩的銀錠,放到桌上——這是他的全部家當。這然後從窗子裏跳出。

夜已經很深了,街上漆黑一片,沒有半個人影,唯有打更的梆子時不時響一下。江畔的一株枯樹上,一隻貓頭鷹正撲騰着翅膀飛離。冷風吹過,公孫桃下不禁打了個寒顫,他想着,這時回家,必然免不了爹娘一頓責罰,乾脆就找個地方過夜,等天亮了,再回去。

於是,他順着記憶,摸索着來到何平陽家大院的外面,熟練地翻牆進去。跳過了牆頭,打算往前走時,卻感覺後背被人拍了一下。

“誰?”公孫桃下轉身一看,只見燭光中現出何伯禽的面龐。

“你來偷我家東西?”何伯禽端穩了燭台。

“哪裏的話。”公孫桃下壓低了聲音,解釋說,“小爺我是那樣的人嗎?無非是晚上喝多了,來你家暫避一晚。”

“那怎麼不走正門?”

“你傻啊?被你爹娘發現了,絕對會告到我家,要不你去替我挨打!”

“你小子。”何伯禽從公孫桃下身上嗅到了女人的脂粉味,“莫不是去逛窯子了吧?”

“你說的什麼話?老子可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呵呵!”何伯禽打着趣,“就你?自己畫些假銀票,拿去騙酒喝。”

“別說這有的沒的了。”公孫桃下頓時覺得有些難堪,“那你這三更半夜不睡覺,跑到這牆根來幹什麼?”

“我嘛,自然不會像你一樣藏着掖着。”何伯禽搖晃着腦袋,“日日夜夜在青城山上,跟那些牛鼻子道士練功,早就厭倦了。趁這幾天休假回來,還不得去青樓找個相好的?”

“不要臉。”公孫桃下做了個鬼臉。

“行啦,咱們誰也別說誰。一個喜好吃喝,一個醉心嫖賭,你我都一樣,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話說回來,聽說那邊翠煙樓里有個新出閣的美人兒,叫章台兒的,長得如花似玉,還能唱一支好曲子,據說還有滿背的花綉。這等絕品貨色,一千年也見不到一個,哥哥我正想去看看。”

聽到何伯禽說章台兒,公孫桃下先是心裏一驚,隨後竟生出了幾分怒火,就猛然把何伯禽一推,燭火也掉在地上。

“你推我幹什麼?”何伯禽一時不解,俯下身子,撿起了燭台。

“你……你找不到她的。”公孫桃下吞吞吐吐地說,轉身背對着何伯禽。

“怎麼了?”何伯禽先是眉頭一皺,隨即笑了,“我曉得了,老弟你先玩過了。”

“沒有,我只是恰好認識她,就幫她贖了身,放她走了。”公孫桃下也不掩飾了。

“嚯!你可真是活菩薩下界啊。”何伯禽轉到公孫桃下面前,恨恨地盯着他的眼睛,擰着臉上的肌肉,噴着唾沫星子說,“你個敗家子兒,就做這種撈不到油水兒的大好事。是是是,你還小,不懂什麼男女之事,那也不能去了窯子,贖個婊子就走啊!你不要,你就給哥哥我啊。”

“你憑什麼罵她是‘婊子’!”聽到那兩個字,公孫桃下下意識地吼道。

“啊……”何伯禽似乎意識到他的話語觸碰到公孫桃下的底線了——他說話雖然尖酸刻薄,刁鑽古怪,但也最是明白照顧自家兄弟的感受,就連連解釋說,“對不住,好賢弟。我可能冒犯了。你不要生氣,我不提章台兒就是了。”

“不提最好。”聽到這話,公孫桃下氣頓時就消了一半,但仍然保持着發怒的姿態,揶揄着何伯禽,“我說你也是,你說我年紀小,那你多大了?你還學青城派的功夫,不知道他們練的都是童子功?你再多逛幾次窯子,就離走火入魔不遠啦!”

“我吹噓的,才不敢破了從小練到大的功。”何伯禽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着,又轉頭一問,“賢弟為章台兒贖身,花了多少錢啊?”

“五百兩,咋的?”

“也是自己畫的假銀票吧。”

“這次,畫得比較真。”公孫桃下不禁笑了。

“哈哈哈,那就是了。”何伯禽笑着,又走回樓上,敲起了一扇門,“妹啊,快醒醒!你心上人來看你了。”

“你敲她門幹什麼?”公孫桃下連忙拉住何伯禽。

“總得給你找個地方睡覺啊。”何伯禽幽幽地笑着,一下子掙開公孫桃下的手,一溜煙地跑了,只留公孫桃下一人在何平陽門前。

“幹什麼。”何平陽含含糊糊的聲音從房間裏傳出來。

“那個……要是不方便,我就走了。”公孫桃下也打算轉身溜之大吉。

“擾我清夢,就想這麼走!”何平陽吼道,隨即房門一開,冷不防地飛出來一個凳子,砸公孫桃下腰上,瞬間變成了碎片。

“你……你幹什麼。就隨便打人?”公孫桃下被這凳子一砸,叫苦不迭,捂着后腰,連連後退。

“打的就是你,擾人睡覺,還闖人家女孩子的閨房!”何平陽說著,大跨一步,跟着一掌,朝公孫桃下肚子打去。

“你聽我說!是你哥叫的門,我也沒進你房間去!你不能打我!”公孫桃下解釋着,向下交叉雙臂,格擋開這掌。

“誰在我門口,我就打誰!”何平陽完全不聽公孫桃下解釋,收掌回來,左手虛晃一拳,右手肘向公孫桃下面門橫掃過來。

公孫桃下也就不再解釋了——他深知得這招,是父親教給他倆的斷金拳,便向後下腰,閃過肘擊的同時,伸直右腿一蹬。何平陽將身一閃,轉到公孫桃下左邊,不經意又出一記刺拳。公孫桃下連忙轉身向左,雙臂一鎖,牢牢地接住何平陽這拳。

“真要打?我們都是學的一樣的功夫,拆不了招啊!”

“那就試試這個!”何平陽回答着,抽回雙手,從腰間拔出那兩把柳葉短匕來。

“喂!我赤手空拳,你好意思用刀啊!”公孫桃下有些慌了,連忙向後躲閃。何平陽則毫不示弱,竟施展了輕功,向前一個空翻,翻至中途,舒展腰身,雙刀直直朝公孫桃下刺過來。公孫桃下見狀,往後一躺,向前滑鏟,正滑到何平陽身下,雙拳齊出,正中何平陽雙膝。何平陽翻身跌落,雙刀都掉在地上,要不是樓邊欄杆擋着,早已摔下樓去。

“你這是什麼招式?怎麼從沒見過?”何平陽靠着欄杆坐直身子,雙手揉着膝蓋——好在公孫桃下只用一成功力,這拳並不重。

“陰陽雙魚刀法我也在學,就照它的一招一式,自創了一些破招的法子。”公孫桃下撿起雙刀,交還何平陽手中,“就是怕那天跟你打起來,打不過你。”

何平陽從公孫桃下手中一把奪過刀,收回鞘中,抱起雙腿,把臉埋在兩條大腿中間,許久都不說話。公孫桃下無奈,幫何平陽揉着雙膝,問道:“打疼你了嗎?”

何平陽抬起頭,望着公孫桃下的眼睛,神色有些黯然。又過了片刻,她說:“這次算我輸了,下次……下次一定能贏你!”

“好啊!哥哥我奉陪到底,我又不怕你!”公孫桃下扶着何平陽站起來。

“哪是哥哥,你明明比我小兩個時辰。”何平陽依舊不服氣。

“好好好,姐姐要切磋,弟弟我隨時奉陪,可以嗎?”

“我想睡了,你別打擾我!”何平陽說著,走向房間。

“姐姐讓我進去啊!”公孫桃下連忙搶在何平陽身前。

“這可是女孩子的閨房,娘說了,男女授受不親的!”

“住一晚上,又不要緊。你看我在外面喝酒喝到半夜,又不敢回去,你就行行好吧。”

“罷了罷了。”何平陽招着手,“進去吧,反正我們倆是訂了娃娃親的。以後嫁給你,還不是得隨你的意思。”

“你想嫁我?”公孫桃下忽然幽幽地笑道。

“要不是爹娘的意思,我才不會嫁你這樣又蠻橫又蠢的人。”

雞叫,天亮,公孫桃下一下子從桌子上騰起來,走到床邊,晃醒了何平陽。

“你幹什麼?”何平陽揉着惺忪的睡眼,呵斥着,“你小子,想挨刀子了是不是?”

“不是。”公孫桃下急切地說,“我得回去了,快帶我去,給你爹娘打個招呼!”

“真是服了你,自己去不行嗎?”

“我自己去,就解釋不清楚是怎麼進來的啊。你就跟他們說,一早起來,發現我睡在你家門口,就把我撿回來了。”

“真有你的。”何平陽不耐煩地推開公孫桃下,“那就滾到一邊去,眼睛閉上,姐姐我先穿衣服。”

於是,何平陽穿戴整齊過後,一邊打着哈欠,一邊帶着公孫桃下來到堂屋。

“桃兒,你怎麼來了?吃早點了沒有”唐十八問道。

“沒……沒有。”公孫桃下故作慌張。

“他呀。”何平陽眨着眼睛,笑着說,“一定是昨晚喝酒喝多了,不敢回去,在我們家門口睡了一宿。”

“是這樣嗎?”唐十八連忙站起來,問公孫桃下。

“是……是。”

“你一宿沒回?”

“是。”

“我說你這孩子。”唐十八數落起公孫桃下,“你家裏出事了你不知道?”

“啊!”公孫桃下大驚,“怎麼回事?”

“你爹!不知道從哪來個人,把你爹打成個重傷。你舅舅、你何叔叔和文伯伯,都在你家守着的!”

“有這回事?”公孫桃下連忙抓住唐十八的手,“十八姨,快給我說說,是什麼人打的我爹。”

“我們誰知道是什麼人啊!你別在這兒廢話了,趕緊回家去吧。”

公孫桃下二話不說地跑出何家,用了輕功,翻過一座座屋頂,抄直線向家跑去。到了門口,他才看見,門楣上的匾額已破成兩塊,兩扇門的其中一扇不翼而飛,另一扇也只是歪歪扭扭地掛在門框上。走進院中,只見院子一片狼藉,滿地都是散得七零八落的桃枝,王五和馬六正在清掃院子。

“少爺回來啦,少爺回來啦!”見公孫桃下跑進屋,馬六扯着嗓子,向屋內喊道。

“你個報應仔,還敢回來!”林驅虎的渾厚聲音從屋裏傳來,隨即,飛出了他一向系在腰間的流星飛錘,正正噹噹地砸到公孫桃下的胸口上。

被這不明不白的一砸,公孫桃下跌倒在地,吐出兩口鮮血。林驅虎急急如火地,從屋裏跑跳出來,左手一把拉過公孫桃下的衣襟,把他提起來,又伸出蒲扇大的右手掌,在他左右臉分別重重地掌摑一下,還不依不饒地吼道:“你爹快死了你不知道?你個逆子,成天只知道跑出去貪那口黃湯,家裏沒你喝的!”

經這三下打,公孫桃下早已沒了辯白解釋的力氣,一口氣上不來,昏厥過去。唐文和何子允這才從屋裏跑出來,一人拉着林驅虎的一隻手。

何子允苦口婆心地勸說:“林兄,別打孩子。他正是貪玩的年紀,你打他,他一時也改不了的。”

“既然改不了,那你就讓我多打他幾下!”林驅虎一下子掙開了何子允,這下竟然捏起了醋缽大的拳頭,“老子打死你這龜兒子!”

“別別別!”何子允連忙衝上前去,又抱住林驅虎的胳膊,“他還只是個孩子,那經得起你這麼打。你再打兩下,他就要被你打死了!”

“打死了最好!”林驅虎第二次掙脫了何子允,拳頭直直地朝公孫桃下的面門衝下去,卻被唐文橫伸一掌擋住。

“哥哥,你也攔我教訓這小兔崽子?”林驅虎望着唐文的眼睛,氣焰已經滅了一半。

唐文瞪了林驅虎一眼,左手抱過公孫桃下,右手把林驅虎一下推開,說:“你打呀,把他打死了你滿意了?眼看你妹要做寡婦了,他們又只有這一個孩子。你打斷了他們公孫家的香火,看你妹以後還認不認你!”

“哥哥,我也是一時心急。”這時,林驅虎的怒氣才完全消散。

唐文並不理會林驅虎,只是扶着公孫桃下盤腿在地上坐下,叫來何子允,一前一後地為他輸運氣療傷。良久,公孫桃下深呼吸了一口,吐出慢慢一嘴的鮮血,睜開眼睛,癱在唐文懷裏。

“沒事的。文伯伯在這,你舅舅不能把你怎樣。”唐文安慰着公孫桃下。

“打……打得好。”公孫桃下每說一個字,就要停頓片刻,“我……我該……該打。文伯伯……我爹……爹他怎麼樣了。”

“昨晚去哪了。”

“我……我一會再……再解釋吧……我想……看看我……我爹……”

於是唐文抱着公孫桃下,走進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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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下恩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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