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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木確診后的第48天。

五月初的這場等級考,是高考的重要組成部分。每個孩子要進行已選擇的小三門的考試,考試結果計入高考總分。洛洛一年前就幫着子木準備這場考試了,為了能打響高考第一炮,洛洛托朋友找到了最優秀的老師,每周給子木補課。每周一次的課,花費也是匪淺的,好在子木也爭氣,知道媽媽一個人養育她不易,學得倒也認真。本來對於五月上旬的這兩科考試,洛洛沒有過多擔心,不求名列前茅,混個中上等還是可以的吧!

可是啊,世事難料,計劃不如變化。誰能想得到子木突發了這場病呢?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所有的補課學習一律都停止了,只因毫無徵兆地從天而降這麼一個災難。洛洛十七年來的給子木計劃的未來全部被打亂了,亂得她措手不及。她從對女兒考學有很高的憧憬,降低到只希望她能去上學,而現在甚至淪落到,只要她不要自傷,活着就好。這一切改變,僅僅發生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

子木還是懂事的,即使知道自己可能力不從心,但等級考前的一天還是告訴媽媽,她第二天想去試一試。只要晚一點,不要別和同學照面,她想努把力,去把考試完成了。這話感動得洛洛差點眼淚掉下來,她又驚又喜,期待第二天女兒能創造一個奇迹。不求她考幾分了,只要她能勇敢地踏出家門,走進考場,洛洛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但是人呢,最好還是不要有什麼期待或者希冀,越是有,上天越會無情地將它粉碎,然後看着你痛不欲生,痛哭流涕,而它在暗地裏笑話。

等級考在那天的下午進行。一早洛洛就睡不着了,她起了床,洗凈了雙手,開始伏在桌上抄誦經文。從女兒病了以後,她每天堅持抄寫一點,一來為女兒祈福,一來抄經讓她心緒寧靜。

過了十點,她小心翼翼地試圖去叫子木起床。子木應該是已經想到了今天心理的莫大挑戰,起床的時候情緒非常低落。還落下眼淚,像個小孩子似的對媽媽說:“媽媽,我害怕。”

“寶貝不怕,媽媽全程配着你,只要堅持不了就出來。”洛洛這麼安慰着女兒,而她心裏卻在想,這是多麼諷刺的現實——我曾經只擔心她考得好不好,現在竟然只擔心她能不能去考。

無論如何艱難,好歹子木還是穿着校服跟着洛洛出了門。考場是在其他高中,由於地形不熟,洛洛提前了一些時間發車,在目的地附近找到了一個停車場。泊好車后,子木突然縮在後座開始哭泣,她還是在恐懼。“不害怕,我們晚點進去,等同學們都疏散了再去。我可以和老師聯繫,什麼時候沒熟人了,我們再下車。”洛洛安撫女兒。

“可是,我不但怕見熟人,也怕見生人!我就是……不能見人……”子木哽咽得語無倫次。這是一種什麼病,洛洛真的不理解,也無法體驗,為什麼會把那麼開朗愛交朋友得子木變成這樣,如同一個——怪物。

子木還是鼓足了萬般勇氣,在距離考試還有20分鐘得時候下了車。洛洛幾乎是邊哄邊摟着,才讓女兒和自己一起走到了考場校門口。那時門口已經沒有了學生,學生們都已入場了,剩下了幾個等孩子的家長,以及維持秩序的老師和保安。子木突然止步,她貼到圍牆邊,滿眼淚水,拚命地搖着頭,口中央求着洛洛:“我不敢!我不要去!”洛洛握住女兒的手,本來想給她一點力量,誰知這樣初夏炎熱的季節里,子木的手冰涼,瑟瑟發抖,淚如雨下。她不敢再強迫子木,但又不甘心,畢竟已經走到門口了啊!於是用了緩兵之計,說那就等幾分鐘吧,反正考試后十五分鐘才不讓入場。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走過去了,子木越發瑟縮在牆角了。旁邊開始有個別好奇的家長,駐足着圍觀。最後的三分鐘裏,洛洛感到絕望,她自知已然來不及了,子木不可能在這最後一剎那鼓足勇氣的。

時間終於滑過了最後期限,洛洛像打了敗仗的將軍,心底里湧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喪氣感,帶着同樣沮喪的女兒,放棄了考試,走回到車裏。洛洛是多麼要強的人啊!從小到大,無論做什麼,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可是,在女兒的問題上,她除了這樣無奈的服輸,又能如何?

回到車裏,洛洛並沒有馬上開車,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情緒不適合駕駛。於是她陪着子木一起坐在了後座。子木無力地躺在媽媽的懷裏,這一個多月來,本就瘦瘦的她變得骨瘦如柴,她耷拉在媽媽腿上的左手細細的胳膊上,那些用美工刀劃過的鮮紅的道道傷痕一下子刺痛了洛洛的雙眼。

“媽媽,對不起。我是個廢人了。正常人簡單不過的事情,到我這裏就比登天還難。我真是無能!”子木口中默默念叨着。

“別這麼說,子木。你會好起來的,不會永遠這樣的,大不了我們休學,或者復讀,沒什麼的……”洛洛本想安慰女兒,可是說著說著,突然胸中湧起一股強大的不甘心,那痛讓她幾乎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悲傷情緒,即將從眼眶奔流而出。她既心疼女兒,又可憐自己。但此時,不能讓孩子看到媽媽的絕望和傷心,否則,她會更自責,更自暴自棄。

“媽媽沒吃午飯,有點餓了。我去那邊店裏買點吃的。”她找了個借口,逃下了車,迅速地背對着車,朝着子木看不到的方向跑去。可是眼前的路她都看不清楚,被淚水糊成一團。她找到一個牆角,背對着馬路,無法壓抑地掩面而泣。

心這樣痛,淚這樣洶湧,悲傷把她淹沒的感覺,在公共場合毫無顧忌地大哭,這樣的場景好久沒有發生23年前有過這樣的一次,18歲的那個六月中旬,書涵跟她說要離開的那天……

洛洛踉蹌着奔出壽司店,室外的雨已經成了毛毛雨,沒有帶傘的洛洛走入了細密的雨絲中,不知是因為雨水,還是淚水,眼前的馬路、行人、車輛都是模糊的,她就這樣在模糊的視線中馬不停蹄地往前快步走着。看見了地鐵站,她便鑽了進去。來了一輛地鐵,洛洛也沒看是什麼方向,就跟着人群上了車。周日的地鐵並不擁擠,看見空座位,她像個機械人般地走過去坐下來,腦袋裏卻是一片空白。

“Nextstatio

,Cha

gshuRoad.”洛洛聽見報站聲,驟然感覺好像並非自己要去的方向。可是,她要去哪裏呢?她還有哪裏好去呢?書涵呢?他現在又在做什麼?他還在壽司店嗎?她不受控制地一句接着一句問自己。她弄丟了書涵!她怎麼把他弄丟了呢?!這時書涵的臉,毫無徵兆地閃現在她腦中。他微笑時嘴角的弧度,他凝視時眼中的深邃,他演唱時握拳的用力……哦!他一切的一切,剎那像洪水般把洛洛吞沒。

人的情緒崩潰,只在一瞬間。突然間,她控制了許久的內心防線崩塌了,她的淚水,如決堤般泛濫。洛洛就坐在那裏,不分場合,不管地點,任由淚如泉湧。情緒一旦開了閘,就再也難收回了。洛洛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紛紛從她眼中湧出,在臉頰滾落,彙集在下巴尖上,把胸前的衣服全都打濕了。就像《東京愛情故事裏》最後一集中,從愛媛縣回東京的赤名莉香那樣,偌大的地鐵車廂里,她獨自一人,瑟縮在角落的座位上,全然不顧身旁陌生人投來的好奇的注視,只是無聲地哭泣,彷彿要把這一生的眼淚都流幹才罷休似的。

這個年頭,每個人心中都有說不盡的苦,乘客們對她不尋常的舉動並無太多奇怪,最多也就是多看兩眼罷了。只有一位熱心的阿姨坐在洛洛旁邊,關切地詢問着:“小姑娘,儂要緊伐?”洛洛透着淚眼看了一眼阿姨,那是一位年齡比自己媽媽再大些的長輩,關愛的眼神注視着洛洛。她手裏捏着紙巾,遞給洛洛。洛洛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接過阿姨手裏的紙巾,卻沒有去擦眼淚,可能她知道,一時半會的,這眼淚擦不幹。“阿姨幫儂港,儂艾噶年輕,啥事體才覅要緊額。傷心特就好了,噢?”洛洛看着阿姨點點頭。“個包紙頭儂拿好,阿姨下去了哦!”阿姨把手裏剩餘的一包餐巾紙統統塞到洛洛手裏,然後走到車門口,洛洛抽噎得已經無法答謝她,只能使勁點頭,向著門口的阿姨揮了揮手。這位阿姨紙巾的溫暖,至今洛洛都無法忘懷。而她的話,也一字一句刻在洛洛心裏——還這麼年輕,什麼都不是事!一切都會過去的!可是……真的過得去嗎?有些人有些事,就是過不去。如果洛洛當時就知道這輩子都過不了書涵這道坎了,她應該就不會那樣輕易放手了。

那天,洛洛就那樣坐着地鐵到了莘庄終點站,再從終點站坐回了上車的陝西南路站。當她走出地鐵站時,馬路上的人群依舊熙熙攘攘。洛洛自己也不知為何,像是被某種力量吸引着,走回到了壽司店。

“歡迎光臨!”店員熱情地招呼。洛洛點頭表示謝意,眼睛迅速地在店堂里搜索了一遍,書涵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他先前坐過的那張凳子,就那樣孤零零地空在那裏。洛洛彷彿還看到剛才那上面的男孩聲嘶力竭地喊着:“下個星期!最後一次一起吃飯!”他嘶吼的時候怎樣的表情?和他今天唱那句“而我該何去何從”一樣痛苦嗎?他會為我痛苦嗎?

“小姐,需要用餐嗎?”店員面帶疑惑地問詢站在門口發愣的洛洛,卻一下子認出了這是之前獨自一人先離去的女孩,於是好心地笑着解釋,“哦,我記得你。你是來找你男朋友的吧?你走後沒一會兒,他也走了。”洛洛臉一紅,匆匆向店員道了聲謝謝,就趕緊離開了。

男朋友,多美好的字眼。如果真的這是書涵對於洛洛的身份,叫她用全世界換她也願意!

那一周,洛洛渾渾噩噩。她像只斷了翅膀的鳥兒,只能憂愁地看着天空,卻再難振翅飛翔。她變得不再愛笑了,無論宿舍里的同學們是說笑話,還是談明星,她都甚少參與。她腦中滿是書涵憂鬱不語的凝視遠方的目光。她不能想他,不敢想他,甚至也不想周日到來,如果說那是最後和書涵的相處時光了,那她真的捨不得花去那一天的時光。

時間是世界上最殘忍的機器,無論你是痛到如何血肉模糊,心如死灰,它依然毫不留情地往前不停碾壓,拖着你往前走,全然不顧你是否可以承受。

儘管如此,洛洛還是希望自己能留個念想給書涵,她怕他一離開這座城市,就把上海連同她一起都忘了。她要找一件不會被消耗掉,也不會因為時間推移而變質,能永久保存的禮物。在某個下午,她放了學獨自一人跑去了人民廣場下的迪美廣場。那裏有一家可以DIY自製銀手鏈的店。在那家店裏,洛洛一眼看中了一根精緻的男士手鏈,有些做舊的色澤,勾扣的設計很時尚,銀鏈的接口處有活動的鎖扣,中間的銘條是可以鍍上名字的,那是一眼看去就很符合書涵氣質的鏈子。洛洛毫不猶豫地要店員把它拿了出來,讓他們在中間平滑的銘條上刻下了LOUIS幾個字母。鏈子被放置在一個精緻的黑色的絲絨盒子裏,沉甸甸的。

周日還是如期而至。鏡子前的洛洛臉色蒼白,頭髮凌亂,眼睛由於這些天的哭泣也略顯浮腫。她看着自己的樣子,竟然苦笑起來。“你要這樣和你的心上人吃最後的午餐嗎?留給他一個蓬頭垢面的糟糕印象?”她問着鏡中人。當然不!她反駁自己。即使只是最後一次相會了,我還是要用完美的形象出現,讓我成為他值得懷念的人!想着,洛洛迅速地收拾起自己來。

當穿着乾乾淨淨的白T恤,扎着簡簡單單馬尾辮的洛洛出現在教室里的時候,她發現今天的書涵到得比她早,已經坐在她後面的座位上了。她悄悄地深呼吸一口氣,盡量保持自然的姿態走進教室。“嗨!洛洛!你今天這樣打扮真是乾淨利落,好靈的呀!”走道另一邊座位上的馨兒伸着脖子過來誇了一句。能得到馨兒的誇獎可不算容易,要知道內向到極致的她平時一節課都說話不超過三句的。“謝謝。”洛洛道謝,心裏暗自感謝馨兒的讚美,尤其是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裏。

“洛洛,你來了。”書涵輕輕的問候聲從身後傳來,那聲音里,似乎透着抱歉,又帶着試探。

“嗯,來了。”洛洛轉過頭去,微笑而不失禮貌。

“今天中午……我們還一起吧?”書涵怯怯地,像個做錯過事情的孩子,說話時都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洛洛看在眼裏,一陣心疼又油然而生。他做錯了什麼?要讓他如此兩難?他只是一枚可憐的棋子,身不由己地被擺弄。她這麼愛他,應該是讓他溫暖的港灣,而不是成為又一個他要看的臉色!洛洛內心自責的聲音越來越響。“當然咯!”洛洛不想再逼迫自己疏遠書涵,一如既往地用燦爛的笑容迎接他的目光,“不過,今天得輪到我請客!為你餞行!”

“好!”書涵鬆了一口氣,看似輕鬆地笑了,至少他覺得,洛洛沒再怪他了。然而,餞行,這兩個字還是同時刺痛了他倆的心。

最後一節課,同時也是一節學業成果彙報課。每位同學都準備一首一學年來練習得最拿手的曲目進行表演,然後由授課教師和來聽課的其他老師評選出這一學年的優秀學員。之前周老師宣佈這件事的時候,洛洛就曾徵詢過書涵的意見,她唱哪首好,書涵明確說還是那首《我願意》她拿捏得最好。而當書涵反問洛洛時,她卻說《冰雨》、《孤星淚》、《暗裏着迷》、《一起走過的日子》每一首都很完美,你唱哪首都好,書涵當時覺得是敷衍,卻殊不知這是洛洛發自內心的評價。

洛洛當然會聽書涵的,選擇演唱《我願意》。以情帶歌,這是周老師教學時一直強調的關鍵。唱好一首歌,不在於你多會賣弄技巧,又或是飆多高的海豚音,而是在於你傾注了多少感情在歌里。你的歌是唱給誰聽的?那個人在不在你心裏?周老師一直這樣反問學生。今天,當洛洛聽到前奏的管弦樂聲,她便自問。我的心甘情願,都是為誰?她看向書涵,而那雙深黑色的眼睛,也正目不轉睛看着她。洛洛把眼光移開,她怕一直看着他,會不小心哽咽。“我無力抗拒,特別是夜裏,想你到無法呼吸……”洛洛側過臉,輕輕閉上雙眼,腦海中滾動着這一年來和書涵經歷的點點滴滴。幾乎不需要刻意用任何方法和技巧,就近乎完美地演繹了這首歌,只因心裏有他,歌中有情。唱畢,後座的老師和同學們都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洛洛看到周老師滿意地微笑着,朝她頻頻點頭。洛洛再看向台下的書涵,他輕輕地拍着手的同時,微笑地凝視着她,那笑容里,有讚許,也有自豪。

洛洛怎麼也沒想到,書涵最後的這一曲,選的竟是他第一次來這間教室的亮相曲目——《冰雨》。經過一年來周老師的指導,書涵在演唱中一些細節的小毛病也已經改了不少,比起第一次演唱的效果,今天給出的彙報成績還是非常不錯的。這是周老師對他的點評,同學們也點頭表示贊同。可能整個教室里,唯一沒有關注他演唱效果的,就只有洛洛了吧!書涵緊捏話筒時演唱的每一個音符,每一個表情,都讓洛洛回憶起一年前,他初次站在這裏演唱的場景。那時的他也是這般深沉,這般投入,甚至他表情和肢體動作都沒有改變!唯一不同的是,那時的書涵還是個沒有表情看似冷漠的少年。而現在,他有太多不同的面讓洛洛見過了,他變得立體而完整,也變成了洛洛心裏沒法拔除的一部分……

書涵唱完最後一個字,洛洛還沉浸在回憶里,一年來的一幕一幕,如同潮汐湧來。直到眼眶濕潤,鼻子發酸,她才如夢初醒,告誡自己是在課堂上,不許自己情緒失控。書涵走下座位時,朝她看了一眼,可能是紅紅的眼眶讓他看出了端倪,他從後座把頭湊過來輕輕問了聲:“還好嗎?”洛洛明知是問她自己的情緒,卻佯裝不明就裏的樣子,微側過頭,答非所問:“唱得非常棒!”

“想吃什麼?可得想好了說哦!過了這個村,可真就沒這個店了。”下課後,洛洛故作輕鬆的問,儘管她已經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快,但當這句話真的滑出嘴邊,還是有那麼一絲傷感的情緒纏繞住她。

“就還是百盛一樓的麥當勞吧!”書涵理着書包說。

“那不行吧!這也太寒磣了!”洛洛想着找個稍微高級些的人少一點的西餐廳之類的,至少留下最後一段美好的回憶,而不是嘈雜的快餐店。

“可我就是想再和你吃一次薯條蘸雪糕。”書涵坐在座位上,仰頭看着站在身邊的洛洛,撒嬌般地說,“其實,吃什麼並無所謂,和誰吃才重要。”他轉而深沉地說。

洛洛愣了一下,書涵這句話的含義她很清楚,可是她不知該怎麼接,至少在今天,她不敢說什麼,她怕一開口就會是“我不想你走,我已經愛上你了!”儘管理性告訴她該怎樣做,但她還是本能地因為書涵的這句話紅了臉。“那行吧!今天你最大,全聽你的!”她背過身,帶頭走出教室,不敢回頭看他。

百盛一樓的麥當勞,很幸運,他倆常坐的那張靠窗的位子還空着。一如往常,點完食物,端着托盤,他們坐在那張小桌前。如果這家店員眼力好認識這兩位的話,一定會覺得今天的氣氛特別奇怪。平時談笑風生的男孩女孩,今天只是對坐着,沉默着,分別看着窗外,誰也沒有先開始吃盤子裏的食物。

“來,我來把薯條插到雪糕上。”書涵先打破了沉默,故作開心地說。洛洛看着他這熟悉的動作,卻突然悲從中來,感覺眼睛裏升騰起一股熱浪,她趕緊深呼吸,壓下自己的哀傷。“好了,吃吧!”他把扎得像刺蝟的雪糕遞到她面前,咧嘴笑着,就像以前每次調皮的模樣。

“謝謝。”洛洛抽出一根薯條,一點點地放進嘴裏咬着,她哪裏有心情有胃口,但是為了讓書涵走得輕鬆,她不得不配合他,口中的雪糕此時竟然變得苦澀起來。“回香港后除了繼續讀書,還會唱歌嗎?”她看着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問道。

“會啊!我想試試明年能不能去參加亞洲新人榜盛典?”書涵回答,他看向洛洛。

“真的嗎?那太棒了!”聽到書涵有這樣的目標,她突然感覺到了力量,比她自己去實現理想還要開心。“要是參加了告訴我哦,我帶着同學們去給你加油!拿個大獎回來!”洛洛想像着大家一起給書涵當拉拉隊的場景,久違的歡快笑容又回到她臉上。突然她轉而想起了什麼,從包包里拿出一個黑色的絲絨盒子,遞到書涵面前,說:“這是給你的離別禮物。留個念想,別忘了上海,還有.......我。”

“是什麼?”書涵一臉驚喜,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看到裏面躺着的銀手鏈,輕輕拎起來,感嘆着:“哇!好漂亮!”然後突然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指着銘條上的字母說:“看!還有我英語名字哦!”高興的樣子像個小孩子。他立刻把它戴在了手腕上,果然很適合他,洛洛滿意地笑了。

“好喜歡!我連洗澡睡覺都不會摘!”書涵誇張地答道,逗趣的表情讓洛洛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又看到了洛洛的笑靨,書涵一下子也輕鬆了很多,他的話開始多起來了,邊攪拌着飲料里的冰塊邊問:“那你呢?將來畢業了,你有什麼理想嗎?”

“理想?我是師範生。就是說,將來畢業一律都是做老師的,還能有什麼理想?難道要立志當教育局局長啊?”洛洛哈哈笑着反問。

“我不是指這個,其他方面也能有理想。比如你唱歌唱得挺不錯的,形象也不差,就沒有想過朝這方面發展一下?去參加個比賽什麼的?”書涵手指比劃着解釋。

“也不是沒有,但是感覺很多時候比賽也不是全憑實力的,往往還需要其他的東西。我不喜歡那樣,唱歌純粹是我的愛好,又何必讓別人來評頭論足?況且,我爸爸好像不太喜歡我走這條路。”洛洛吐了吐舌頭,笑着回答。“其實要說理想,我倒有一個。”她補充道。

“什麼?”書涵好奇。

“看一場劉德華的演唱會。”洛洛說。

“那還不容易?你來香港啊!我請你咯!”書涵輕鬆一揮手,笑着說,“放心,華仔肯定會在到上海來唱歌給你聽咯!其實,我倒是覺得,上海比起香港來,更加時尚呢!我挺喜歡這座城市的,這裏的風景更好看,這裏的馬路更寬,這裏的建築更新,我喜歡上海。”他轉而回到了那個談笑風生的男孩模樣,他一邊說著,一邊指着窗外一切,“我還喜歡你……”他突然把手轉向對面的洛洛,後者正在非常珍惜地欣賞着他眉飛色舞的表情,甚至忘記了這告別的午餐本該有的悲傷,也跟着笑了起來,可是被他猛然到來這句話和這個動作一下子驚着了!那一刻,時間彷彿靜止了。洛洛遞到嘴邊的薯條停住了動作,嘴唇半張着,眼睛也瞪圓了;書涵想必也是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驚着了,他也愣住了,笑容僵持在臉上,指向洛洛的手指就那樣定格在半空中。

洛洛突然覺得她不想再忍耐了!不想再隱藏自己的內心了!書涵話都說到這裏了,她應該袒露自己的真心了!一分一秒都不能等了!“我也喜歡你!”這句話呼之欲出,連嘴型都已經是“我”的口型了。

可是,就在那一剎那,那一毫秒,書涵幽幽地補充了三個字:“……的性格。”洛洛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為什麼要加上這三個字?說出喜歡就這麼難嗎?都要離開了都不能留一句真心話嗎?她就那樣狠狠地盯着書涵的臉,盯到書涵有些尷尬的表情,他不敢直視洛洛的眼神,只好再次把目光轉向窗外,欲蓋彌彰地補充了一堆話:“你真的是個很不錯的女孩,有理有節,很有教養,很適當的保守,又恰當的活潑,歌唱得好,也很漂亮可愛……”

“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好!我一點都不好!”這是一年來,第一次洛洛打斷書涵,平時她是多麼愛聽他說話啊,可是此刻,她不想再聽了!除了“我喜歡你”,其他說再多都沒用!洛洛心裏憤憤然地想着,她覺得自己此時應該是起身馬上走了,但是一想到今天之後,書涵就離開這座城市了,她就又像被粘在凳子上似的,怎麼也挪不了步了。

突然,對面的他遞過來了一張照片:“這是我給你的留念,你收好了。”書涵的聲音里竟然帶着些羞澀。

這張照片就像一盆水,洛洛的火氣一下子就被它熄滅了。照片中的書涵,穿着黑色的風衣,靠在一輛黑色鋥亮的吉普車邊,一如他在生人面前的樣子,緊閉着雙唇,沒什麼笑意。“你看下反面。”書涵撓了撓腦門,略微有些臉紅地說。洛洛照着書涵說的把照片反轉過來,白色的底板上黑色的圓珠筆字跡是他的:劉書涵,Louis,然後是一長串地址和電話,淺水灣……

“這是你的……?”洛洛疑惑着。

“是我香港的地址和電話。”書涵接過她的問話,“你下次去香港,可以直接找我。也可以給我……寫信。”他又恢復到了溫柔而禮貌的微笑。

洛洛低下頭,暗自笑了,這個笨蛋,就這麼含蓄嗎?她明白的,他的心意都在這張照片里了。他是怕她忘了他的樣子?怎麼可能!即使沒有照片,他的每一個五官,每一個表情,也都刻在她心裏的。但是這地址和電話……應該是不想失去聯繫吧!“好,我知道了,Louis,我會收好的。我的你也有吧?”洛洛抬起頭,笑得那麼燦爛,書涵也開心地笑着點頭。

“你們香港人英語都很棒,我以後也是教英語的,你給我也起個英語名字吧!”洛洛調皮地說著。九十年代的大陸孩子,大家並沒有起英語名字的習慣。

“好呀!我想想啊……哎,有了!”書涵思考了幾秒,突然眼睛一亮,“你就叫Ca

dy吧!”

“Ca

dy?為什麼?我不是很愛吃糖的。”洛洛不解地皺着眉問。

“不是!有意義噠!”書涵故作神秘地說,“吶,你看啊,你這麼喜歡華仔,他呢,就叫A

dy,那你很想catch他,所以CatchA

dy,就叫Ca

dy咯!”

“啊?哈哈哈!還能這樣起名字的呀?你可真是不負責任啊!”一番解釋逗得洛洛前仰後合。在她面前,書涵的孩子氣顯現在每個地方。但是洛洛哪裏想得到,這麼草率起的英語名字,卻讓她用了一輩子。直到現在,已經當了二十多年英語老師的她,仍然叫Ca

dy。每當孩子們追着她喊的時候,總能提醒洛洛,這是我的第一個英語名,也是唯一的,永遠的,因為,它是出自書涵的。

洛洛微笑着當著書涵的面把那張照片塞進了自己的皮夾,原先空着的照片位,現在,書涵在裏面。她的心裏頓時踏實了,他再也不是無線的風箏了,他把線交到了她手裏了,不是嗎?這樣的話,即使離別,也沒有太多傷感了。

如果說這張照片能保存至今,那應該是相冊里泛黃卻最珍貴的了。它也是書涵唯一留給洛洛的直觀的記憶。後來以及現在,每當洛洛談及到他,都無法向別人完整描述他的樣子,他只能說是印刻在洛洛腦海中的一個形象了。薇薇曾經嘲笑洛洛這句話是不是在模仿《坦特尼克號》裏Rose對Jack的描述,洛洛也只能一笑了之。對他的記憶有多清晰,難以磨滅,只有自己懂。

再依依不捨的午餐也總有結束的時候。書涵是第二天的航班,想必也應該早點回去收拾行李的。

兩人從百盛走出來,一如既往地沿着淮海路慢慢晃蕩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天南海北的話,倒不是沒有了共同話題,只是兩人都不敢再觸及任何敏感的話題,怕再次讓氣氛變得令人窒息。畢竟,這是最後一段並肩的路……

“前面就是你坐車的車站吧?我就不陪你過去了,你從天橋上面過去就好了。”走到了淮海路雁盪路的路口,書涵止步說道。洛洛抬頭看到了重慶南路天橋,是的,她再往前走些就可以坐車回家了。

“那你明天……一路平安!回了香港,要好好的……要開心哦!”洛洛說話的時候還是禁不住有些喉頭髮緊,可是她還是努力忍着心裏的難過,勉強擠出一絲牽強的笑容,應是極難看的。

“嗯,我知道,你也是。”書涵的笑,真好看,乾淨燦爛,露出白白的整齊的牙齒;書涵的聲音,真好聽,雖然廣東口音的普通話不太標準,可是卻那麼溫柔;書涵的眼睛,真深邃,那裏面總藏了太多她想讀懂的東西……洛洛貪婪地凝視着他的臉,此時她已顧不上羞澀,也不想管女孩的矜持。彷彿多看一眼多看一秒,後來的她就能少經歷一分思念的痛。

街上的行人,從他身後匆匆走過,儂儂婚紗大大的廣告海報,高高掛在對面的樓上,這一切都成了虛化的背景,只有書涵溫柔微笑的臉,是真實的,清晰的……這竟然是他留在她眼中最後的樣子,然而這定格的一瞬,決定了那女孩的心已經死了,只是她自己並不知道。

“你以後過馬路要記得看車,別糊裏糊塗地亂闖。”洛洛看書涵,看得恍惚。聽到書涵說出這句他平時常提醒她的話,心裏狠狠地痛了一下,像是被人用刀扎了一下似的。她知道真的到了分別的時分了,她知道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可是她要留給他一個笑笑的印象,絕不要是鼻涕眼淚一大把的。

於是,一聲“知道了,啰嗦!”故作埋怨的回答后,她掉頭就走了。背過身去的瞬間,淚水已滑落。這就更不能回頭了!對!不能回頭!不能讓他看到她哭,不能讓他知道她有這麼不舍,不能讓他看穿她已愛到無法剋制的樣子!

洛洛就這樣在心裏,一邊對自己吶喊着,一路小跑着奔上了天橋。可是,在上了橋的第一秒,她就後悔了,她多想再看一眼書涵啊!她趴在天橋的圍欄上,探着頭拚命地在人群中張望着,搜尋着他的身影。書涵,你在哪裏?你為什麼不能多站一會兒,為什麼不等我回頭?!

洛洛遍尋不着他的蹤跡,已經淚流滿面,這已經是她第二次在公共場合難以自控地大哭不止了。可是她已經顧不上旁人的眼光了,她就要哭,她只能哭,還有什麼能比這更痛的呢?她和書涵,真的,就此,分開了……

人們每次彼此說再見的時候,都是篤定認為有再見的機會的,其實不盡然。一般能悟出這個理兒的人,都已經來不及追悔了。

洛洛就是這樣的人。

直到現在,發現自己花了二十三年時間,她竟然都還活在對書涵刻骨的懷念中,才明白,當初的轉身就是永遠。如果早知時間沖淡一切這句話,在書涵這裏如此蒼白無力,她怎麼也不會那樣傲氣地扭頭就走,不回頭,不道別,不挽留。

書涵離開后的上海,在洛洛眼裏變成了一座失去色彩,毫無生氣的城市。

暑假已經來臨,可是她每天都窩在小房間裏,同學、朋友,誰約她都不想出去,因為她要守着電話,她想着萬一正巧在她出門的時候書涵打電話來錯過就糟糕了;呼機也不離身,連上廁所都要拿在手裏,生怕書涵如果呼她,她不能第一時間回電;唯一每天的出門,就是奔去樓下的信箱裏,翻找有沒有自己的信,郵戳上寫的香港的那種。可惜的是,電話無數次地響起,她即使再搶着去接,也沒法聽到聽筒那邊傳來那深沉熟悉的聲音;她即使機不離手,呼機上現實的號碼也只是大陸地區的區號;她即使將信箱翻個底朝天,也不過找到幾張報紙和一沓小廣告。

七月的上旬,她滿懷期待地等;七月的中旬,她翹首企足地等;七月的下旬,她焦灼不安地等;八月的上旬,她焚心如火地等;直到八月中旬,望穿秋水的她終於心灰意冷了。

起初,洛洛想着,不怪書涵,他剛回去,肯定有很多手續要辦,也有很多事情要打理,他還沒落停,所以還顧不上聯繫她。後來,她開始有些許的埋怨,有那麼多事情需要忙嗎?至少也應該打電話報個平安吧!最後,她終於感到心底涼透,是她自作多情,她根本就不在他心上!旋即,她的情緒從失落轉而變得憤怒無比!難道她就只是他在上海的調味劑嗎?是他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臨時拉來消遣寂寞的嗎?那麼又何苦搞那麼多欲言又止,那麼多含情脈脈?又何必留給她照片和地址?!

“對,我有他的地址,也有電話,我可以找他啊!”洛洛突然像是被醍醐灌頂。她手忙腳亂地去包里翻出皮夾,打開皮夾,書涵抿着嘴唇不笑的臉出現在她面前。看到他照片的一剎,她剛才心裏所有的氣憤和怨言瞬間土崩瓦解。她的心就像佔了水的海綿,一下子變得柔軟無比,再也沒有一絲怒意。她小心翼翼地將照片從隔層里抽出來,生怕弄皺了一丁點。看着照片反面的電話號碼,洛洛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提起電話聽筒,開始撥號。可是每撥下一個號碼,洛洛的心就往下沉一點,再沉一點,直到最後一個數字按下去前,她突然就按下掛斷。為什麼是她?為什麼非得是她來找他?他明明知道她保守,又為什麼一定要她主動?連喜歡你三個字都說出來了,為什麼又要畫蛇添足,吞吞吐吐?

洛洛越想越生氣,氣到呼吸都急促起來,她拽過枕邊放着的書涵送的米奇,狠狠地拍着它的頭,自言自語地問:“你說,到底是為什麼啊?以前一周見一次的,這麼多天了,連聲音都不聽,你就這麼捨得嗎?你太狠心了!書涵,你到底在哪裏?在幹什麼?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想過我?哪怕一秒?求你了,打個電話或寫封信,只要說我很好三個字,或者說別聯繫,哪怕不說話也行!為什麼就是沒有呢?!”洛洛從開始憤憤不平的發泄,慢慢充滿了哭腔,米奇就那樣瞪着圓圓黑黑的眼睛,上揚的嘴角帶着笑,獃獃地看着她,那樣子就像當天書涵把它遞到她懷裏一樣那麼滑稽。可是這次,洛洛再也笑不出來了,她哇地一聲,把頭埋進被子,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把米奇緊緊地摟在胸前……

不知哭了多久,許是哭累了,洛洛的眼睛終於慢慢乾涸,情緒也慢慢平靜下來。還等嗎?她問米奇。不等了吧!她回答自己。她決定在這個黑暗的暑假結束前,讓自己心如死灰。

開學前的一周,她接到一個電話,是周老師打來的。聽到周老師聲音的那一刻,洛洛莫名想哭。潛意識裏,周老師和書涵之間存在着某種聯繫,周老師的聲音讓她同時想起書涵的聲音。儘管聽來讓她心碎,但是她還是很高興。這恐怕是兩個多月來,唯一讓她開心的一件事了吧!

周老師是來通知她,上個學年,她被評為優秀學員了,還有同班的小樂。其實本來是書涵的,可是聽說他已經回香港了,無法領獎,所以就給了不分伯仲的小樂。每個專業就選出兩位,很不容易。周老師用高昂的聲音祝賀她,洛洛也很高興,畢竟這是一種榮譽。周老師告訴她開學后的第一個周日,要先去學校集合,再一起去參加頒獎儀式。因為這次的頒獎是把周日制和全日制的學生放在一起舉行的,剛入學的這一屆同學也需要參加,人數眾多,大家要去劇院舉行。

又是周日!還是周日!洛洛現在對周日這個日子很敏感,一提及就能觸到她的痛處。

當然,周日上午,她還是如約而至了。

集合的地點在原先上課的教室。

洛洛走進窄窄的校門,穿過大大的操場,走在長長的走廊里。這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現在讓她每走一步都心痛。以前身邊那個人,早已消逝不見,物是人非,只剩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如同行屍走肉地在這裏穿行……

劇院的舞台上,燈光刺眼,洛洛有些恍惚。身邊的小樂開心得合不攏嘴,洛洛卻怎樣也沒法發自內心地歡顏。

優秀學員們站成一排,校長挨個兒握手和發獎狀,洛洛擠出職業的微笑,禮貌地說著謝謝。當她看向台下時,黑壓壓的,也看不清坐着多少人,坐了些誰,隱約看到莉莉激動地衝到台前來使勁拍着手,洛洛知道,那掌聲是給小樂的。她多希望,書涵就在身邊,與他一起領獎,或者也坐在下面,看着她光彩照人。

“書涵走了嗎?”洛洛拿着獎狀走下台後,莉莉沒心沒肺地問。

“是的。”洛洛的回答那般簡潔。

“你們還有聯繫嗎?”她接着問。

“沒有。”洛洛不知道她還有什麼更多的可說。

“他如果回來了,你倆聚會可不能把我們忘了呀!”莉莉絲毫沒有看出洛洛的心如刀割,依舊那樣嘻嘻哈哈。

“好。”洛洛覺得自己變得和第一次見面的書涵一樣冷漠了。

頒獎大會散場的時候,周老師用無比留戀的眼神看着這幾個她的老學生。洛洛又何嘗捨得周老師呢?她是她見過的為數不多讓自己特別有親近感的老師。這一年,周老師給她的太多了,又何止專業上的提高?然而,洛洛最難壓住心頭的衝動,是想通過周老師得到書涵哪怕一絲的消息。可是她又不敢直接向周老師提起他的名字,只好試探地問道:“周老師,同學們......有和您聯繫過的嗎?”洛洛不打自招地紅了臉。

“就你們仨,還有小飛。你們以後有空常回來看看。”周老師的微笑一如以前那樣溫柔。

“嗯。”洛洛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如果有心,總會再聚首的。”周老師意味深長地補充道,“你們同學感情是歷來最好的一屆,別怕以後沒機會見面。愛唱歌的男孩都是善良的,因為感性,他們都是重感情的。”周老師說著,輕柔地用手指將洛洛的一撮鬢角頭髮夾到她耳後。但她卻心虛得不敢抬頭,她不知道周老師是不是看得出什麼,才會對自己說出這些話。但是這句“愛唱歌的男孩都善良,卻深深扎在了她心裏。書涵肯定是這樣的,那麼美麗的回憶,他定也不會轉身就忘的!

洛洛魂不守舍地走齣劇場,路過一台IC電話亭。她駐足了,太想他了!要不打個電話給他吧!在這裏打他的電話,應該不要緊吧?就聽聽他的聲音,不說話,他肯定猜不到是誰,這是公用電話啊!要不,試試?她冒出的這個念頭,嚇了自己一跳,可是卻又幾乎讓她不假思索地拿出小皮夾,抽出書涵的照片。雖然那串號碼已經爛熟於心,可是她還是對照着照片上的書涵的字跡小心翼翼一個個數字地撥起來。

“嘟——嘟——”電話接通的瞬間,洛洛幾乎停止了呼吸,這串她從來就沒有撥完整的號碼,此刻突然接通了!她後悔沒有好好練習過該怎麼說第一句話,該怎麼組織語言,該用什麼樣的語氣。正當她在手足無措的時候,電話居然被人接了!對方是個女人的聲音:“Hello!”她用英語接的電話。

雖說洛洛是英語專業,但是用英語講電話還是第一次,可是她也只能硬着頭皮問:“Hello!MayIspeakto......em......Louis?劉書涵?”她生怕表達不清,把書涵的中英文名字都報了一遍。

“Holdo

,please.”對方放下聽筒,然後聽到腳步聲和遙遠的似乎是呼喊書涵名字的聲音。

大概過了一個世紀吧,終於聽筒那邊傳來了一聲“Hello”,至今為止,洛洛無法形容那聲“Hello”有多好聽,那冷冷的低沉的卻又不失禮貌的問候,讓洛洛的心一下子抽緊到無法呼吸。她很想彬彬有禮地回復說“你好劉書涵,我是何洛洛,你還記得我嗎?”也很想歡天喜地地告訴他“嗨!書涵,你知道嗎?我被評上優秀學員了!”還很想一股腦地問他“你過得好嗎?什麼時候會來上海?我們還能見面嗎?你能為我慶祝一下嗎?”甚至更想對他劈頭蓋臉“劉書涵!你到底在玩什麼人間蒸發?你無聲無息到底是為什麼!”

可是!可是!可是!在那一刻,她卻突然變成了啞巴,她聽到書涵在聽筒那頭接連的幾聲的“喂”,從開始的沉穩,到後來感到好奇,最後到夾雜着不耐煩,她卻沒有辦法撬開自己的嘴巴。她害怕他說一直沒空聯繫,又害怕他說不會再來上海了,最害怕他說不記得自己了。所以她就那樣咬緊下唇,一個字也不說,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書涵從呼吸聲中判斷出她。

“究竟系邊個啊?”書涵終於沒有耐心再等對方說話,他像是對洛洛,又像是對剛才接電話的人用廣東話大聲質問道。

“Ido

’tk

ow.That’sagi

lwhok

owsyou

Chi

ese

ame.”女人的聲音說道。

“Agi

l?”書涵充滿疑惑地聲音,重又回到電話邊,“喂,我是劉書涵,請問你是?”書涵的語氣又變得沉穩,那聲音像極了他第一次問洛洛和莉莉“我能和你們一起嗎”。

電話里的沉默可能持續了一兩秒吧!可是在洛洛這邊是令她窒息的幾百年。終於,書涵不再等對方的說話聲,他果斷地掛斷了電話。當電話那頭髮出“嘟嘟”的忙音時,她顫抖的手終於慢慢放下了聽筒,這才看到手心裏,電話柄上,甚至書涵的照片捏在她手裏的那部分,都已被手汗濕透。她輕輕地拔下電話卡,卻發現自己的腿根本沒有力氣邁出步子,心臟跳動的頻率讓她生怕它會跳出喉嚨來。她只能暫時靠在電話亭里,大口呼吸着,平復着自己的情緒。

書涵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那麼迷人,可是她竟如此沒出息,連一句問候也不敢說。洛洛拍打着腦門,心裏暗暗罵著自己不適時宜的害羞!可是,至少,她知道他很好,不是嗎?他們在一個地球上,一個國度里,各自安好地生活,這不也算是好消息嗎?況且,她今天聽到他的聲音了!洛洛轉念一想,竟然又抿嘴笑了。可以阿Q到如此境地的女孩,可能世上再難找第二個了!

電話失敗事件后,何洛洛對自己很失望,可是又不甘心就此和書涵斷了聯繫。“不敢說話,我可以用寫的。”她突然靈機一動,她想起他們最後一次坐在百盛的麥當勞里,書涵遞給她照片時的話——“你也可以給我寫信”。也許他更喜歡文字呢?也許他也在等我的鴻雁傳書呢?

於是洛洛從文具店買了最漂亮的信紙,那種底色上印着淡淡的朦朧的花兒和星空的信紙,因為她覺得一張慘白的紙,配不上書涵的眼,也根本寫不出自己全部的心意,她需要這樣輔助的色彩和畫面來讓她的文字更飽滿。

“書涵:

你還好嗎?我一直在等你聯繫......”不好,太直接了。她寫到這裏,撕下這張信紙,團進了垃圾桶。於是開始重寫——

“書涵:

你好,我是之前上海聲樂班的何洛洛,你還記得我嗎?”不行,這太生疏了。她再次撕掉一張信紙,扔掉。再次重寫——

“書涵:

回去三個多月了吧?你好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得了我們的優秀學員獎,其實你也是,可惜你不在,獎項就給了小樂。我回去領獎了,看到了周老師。周老師你還記得嗎?......”

突然洛洛覺得,還是用這樣的口吻吧!就好像他一直在,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就好像他們依然每周一次見面。於是她就這樣洋洋洒洒地開始了自己的訴說,很快寫滿了兩頁紙。

“書涵,如果你有空,歡迎給我回信。”這是她寫的第一封信的最後一句話。寫完后,撕下信紙,塞進準備好的航空信封,嚴嚴實實封上后,跑到郵局,看着窗口的服務人員替她貼上郵票放在了一堆航空郵件里。

她吐出一口氣,像是完成了很久的夙願,渾身輕鬆,蹦跳着從郵局走了出來。

在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又繼續了等待書涵回信的日子,只是結局一樣地令她失望。

劉德華基本每隔四五年就會來上海開一場演唱會,而書涵走後,洛洛是每場都不落下的。學生時代沒有那麼多錢,就只能買後排的位子。但是無論坐在任何一個角落,每次偶像出場的時候,洛洛並沒有像其他粉絲那樣起身歡呼和尖叫。她會止不住地流淚,在碩大的場子中,在一片黑暗中,她不能也不想再控制的情緒。然而這樣的舉動在那樣的場景,並不顯得怪異,畢竟見到自己的偶像激動到無法自抑的,她也不是獨一無二的。然而洛洛的眼淚里,不止是見到華仔的激動,更多的是聽見那個酷似書涵的聲音。

他們的聲音,實在是太像了,令她每每產生幻覺,看到台上深情演唱的人,那緊握話筒、緊閉雙眼、捏緊拳頭的人,不是華仔,而是書涵。可是當她拭乾淚水,視線變得清晰后,就會發現,哪裏有什麼書涵?書涵就像是她的幻象,她甚至懷疑,她的曾經里真的有過他嗎?否則怎麼會這樣,像是人間消失,像是石沉大海,從此杳無音信。可是啊,那些曾經的眼神、動作、言語,又都是那麼真實地存在在她的腦中,反反覆復咀嚼溫習,揮之不去,那麼多細節,難道是她能幻想出來的嗎?!

洛洛看的第一場劉德華的演唱會,是在書涵走後的4個月後。她是一個人去看的,用自己勤工儉學做家教賺的第一筆錢買了一張演唱會票,雖然是外場最後一排的座位,卻也花去了她辛苦了兩個月的錢。好在最後一排的位子是最在高處,居高臨下倒也不至於被前排人擋住。媽媽知道洛洛肯定不甘心就這樣遙望自己的偶像,聽說后,就托上海的朋友給她送去了軍用望遠鏡。洛洛就背着這至關重要的裝備去了演唱會現場。

八萬人體育場,竟然可以坐到滿滿一場的人。當燈光熄滅,所有人手裏的熒光棒都在閃爍時,洛洛才發現,這就是滿天的繁星啊!她也發現,身邊坐着得其他歌迷,幾乎都成雙成對,她一個人坐在人群中,顯得那麼突兀。又或者說,她自己覺得那麼格格不入。可是這不妨礙洛洛的望遠鏡一直跟隨着華仔。軍用望遠鏡果然名不虛傳,離開它,華仔就成了遠遠的隱隱綽綽的一個人影,但是一旦用它,連華仔額頭上的汗珠都能看清。每一首歌,大家都跟着節奏揮舞着手中的熒光棒跟着哼唱,洛洛不捨得放下望遠鏡,也或許是只想純粹地聽華仔的歌聲,聽那熟悉的聲線。就只是靜靜地看着聽着,口中哼唱的聲音也是輕輕的。

一段前奏的旋律從舞台上幽幽傳出,那是洛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音樂聲。“哦!《冰雨》!”隔壁座位的一對小情侶中的男生激動得大喊一句。而這兩個字,卻在剎那間刺痛了洛洛。她象被什麼定格了似的,整個人僵在了那裏。是的,是《冰雨》,這是華仔的經典曲目,當然是演唱會必唱的曲目啊!可是,這也是書涵的經典曲目,是洛洛的致命曲目。

“我是在等待一個女孩,還是在等待沉淪苦海......”華仔開始了演唱。洛洛的心卻慌了,怎麼辦?我不敢聽這首歌。怎麼辦?我又開始想他了。怎麼辦?我的心痛得忍不住了。回憶像無情的洪水,瞬間將洛洛席捲,而她,只是個水性極差的旱鴨子。就像溺水者總是想抓住些什麼卻無能為力的雙手,洛洛緊緊捏住望遠鏡,把它牢牢地捂在眼睛上,她想着這樣封住自己的眼睛,眼淚就不會流出來。可是望遠鏡又怎能封得住她內心洶湧的疼痛?洛洛不知什麼時候沒忍住第一滴眼淚,當第一顆淚珠滑落後,後面的就不由分說了。儘管她還是拿着望遠鏡做掩護,可是不聽話的淚水早已爬滿了她的雙頰,而她也從起初的默默流淚,變成了狠狠抽泣。

直到身邊那對小情侶中坐在她身邊的女孩輕輕拍了拍她,問了句:“嘿,你還好吧?”隨即遞過來一包紙巾。看到這包紙巾,洛洛瞬間想起那天在地鐵里遇到的阿姨,想起那個濛濛細雨的下午,想起書涵握得她得手腕生疼,想起他們頭頂上共同的那把黑傘,想起他在壽司店裏的嘶吼......她花了幾個月努力在忘記他,而這一剎那,她功虧一簣。這些記憶讓她的心撕心裂肺地痛起來。她居然毫無辦法顧忌形象,拿下瞭望遠鏡,露出滿臉的淚水,在女孩面前嗚嗚哭出了聲。女孩一言不發,摟住洛洛的肩膀,輕輕拍着她。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感覺一個陌生人的懷抱如此溫暖......

那天的演唱會結束后,已經是深夜,洛洛卻選擇避開擁擠的人群,獨自步行了一段路。

“抽萬寶路,行萬里路。”她突然沒頭沒腦地想起這句話,誰說的來着?天很黑,人很少,她很疼。

如果說等待是一種煎熬,那麼時間就是一劑麻藥。它會漸漸地把前者變成一種看似不存在,卻深藏在心的行為。家裏的電話鈴響起,洛洛已經不會跳起來去搶着接了;信箱裏的報紙和廣告,洛洛也不會一頁一頁去翻了。她已經開始習慣不再期待書涵消息的日子,或者說,她已經認定他不會再有訊息傳來。而在她本來有衝動的情緒可以主動聯繫的書涵的時候,她也已經放棄了機會。他越是杳無音信,她越要毫不在意。她可悲的自尊心讓所有可以抓得住的東西都擦肩而過。

時間的齒輪機械性地不停轉動着,它不去管你情不情願,也不管你還指不指望,它就是那樣無情地一圈圈地轉動,一年多的時間匆匆掠過,轉眼已經將洛洛帶到了即將從師專學院畢業的前夕。

同學們紛紛開始投簡歷,面試或者試教。洛洛也不例外,她並不想讓自己處於被動,如果有能力找到和自己更匹配的單位,又為什麼要坐等不勞而獲的分配呢?女孩太要強了總不算什麼優點,可是洛洛就是改不掉這樣的倔強。

在考量了路程、地域和知名度幾方面的因素以及經過雙向選擇后,洛洛終於在四月上旬與某區的一所中心小學簽訂了合同,成為一名准英語教師。

無論如何,學業或事業上的成功對洛洛而言還是會產生莫大的鼓舞。她從教學樓里走下來后,看着夕陽下,操場上,上着最後一節體育課的孩子們整齊地在老師口令下踏着步,喜悅的笑容不由得在她臉上盛開。她像個小女孩那樣一蹦一跳地走出校門口,連看到葡萄架上的青澀的果子都想調皮地去跳起來觸碰。

一出校門,洛洛就迫不及待地給外公外婆和爸爸媽媽撥了電話,告訴了他們自己已經找到了合適的學校的好消息,長輩們紛紛感慨洛洛長大了,為她自豪。她又撥通了宿舍的電話找薇薇。薇薇的家境優越,父親是一家公司的董事長,所以並沒有打算讓女兒從此做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師,彼時的她已經做好了去德國深造的計劃,在學校等待最後的畢業。但是她聽到洛洛有了好消息,還是非常為她高興,說定晚上慶祝。

離開電話亭后的洛洛沒有直接回宿舍找薇薇。她的內心,有着強烈的想要和書涵分享的衝動,但她知道,自己已沒有第二次勇氣再給他打電話了,寫信也不能紓解她的迫不及待。可是太想找回和他一起的印跡了,不知被什麼指引着,她去了西郊公園。到達的時候已經下午時分,公園裏和煦的春日暖陽,透過稠密的樹葉灑落在她肩頭,留下點點金色的光斑。

飛滿鴿子的小廣場邊,可愛的動物籠子前,狹長的林蔭道上,洛洛踽踽獨行。最後她站定在摩天輪腳下。她抬頭看着它繞了整整一圈,獨自一人坐上一個轉球。不平衡讓球體微微傾斜,可是洛洛沒有害怕。球體慢慢升高,洛洛看着一切開始變得遙遠,也沒有腿軟。球體升到了制高點,她看到高架上的汽車變得都像玩具一樣,那時她耳畔突然有個聲音說:“當一切都變得那麼渺小,我的煩惱又算什麼?”沒有任何徵兆,她放肆地大哭起來。

眼淚來的如此突然和洶湧,她根本無法控制自己。只有在此時,在這個秋天的午後,在這個城市的上空,在只有她一人的密閉空間裏,在祭奠過所有他們的足跡后,她不想再壓抑自己任何情緒,任憑自己痛快發泄內心所有的思念和痛苦......

這是洛洛最後一次去西郊公園。在之後的這二十多年裏,她有無數次想再去的衝動,可是卻沒有了當年那個少女的膽量。時間越久,她越是懷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這世上並沒有劉書涵這個人,他只是一個幻影,只是她幻想出來的男孩罷了。也許,這一年來有關於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幻象。他根本沒來過她的世界。

他來過嗎?他沒來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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