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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木確診后的第29天。

把自己像烙餅一樣在床上翻來覆去貼的感覺真的很難受。就這樣閉着眼睛,卻頭腦清醒,聽到自己越來越響越來越快的心跳聲,越發著急自己睡不着的事實。看着時針一點一點就這樣移動了,洛洛開始失去今晚可以睡着的信心了。一開始以為只是自己上了年紀難以入睡,可是這也不是常有的事情,即使是子木生病初期,即使再悲痛欲絕,累到極致的時候,睡眠依然不成為洛洛的障礙,那麼是什麼讓她今晚看着窗帘慢慢發白呢?最終她把它歸咎於下午的那杯紅茶。

她索性不再強制自己躺床上了。悄悄起身去了女兒的房間,所幸,子木服藥后睡得很沉。看着女兒熟睡的臉龐,洛洛輕輕撫摸着她的額角,默默落淚。十七歲的女孩,究竟還有多少不願意讓旁人看到的一面。不知何時起,她不再向她傾訴,不再信任依賴她,洛洛為之嘆息。她回到卧室,擰開枱燈,打開在網上訂閱的關於青少年心理以及有關抑鬱症的專業書籍。她打定主意,她要重新學習怎麼與女兒相處,怎麼做媽媽。她要讓女兒相信她,依賴她,打開心結,才有可能好轉。她如饑似渴地讀着書里的每一個案例,每一句分析,一些她從未涉及的陌生領域的知識,現在看來,如此重要。

合上書本,夜深人靜,全世界都按下了停頓鍵似的。如若不是子木生病,讓她痛恨老天不公,她從來不會去追究今時今日的處境,是她從哪裏邁錯了步子造成的,更不會這般放肆地去回顧自己的前半生,割開那些血淋淋的傷口。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便如泄洪。回憶的書籤,夾在最初的那頁。他的眉眼,他的嘴角,他說話時的每一個肢體語言,他唱歌時投入時痛苦的神情,依舊如此清晰。都說時間沖淡一切,可是書涵就像矗立在她心海中的巍巍高山,不可撼動。二十多年了,她不但沒有忘記他,有關於他的記憶反而越發清晰起來......

和書涵分別的那年寒假,顯得特別漫長。洛洛回到上饒,對外公外婆每天的噓寒問暖漫不經心,對老同學邀約的聚會心不在焉,她沒有辦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她的腦中,每時每刻都在想着——現在書涵在幹嘛呢?

書涵沒有留電話給洛洛,當然他也沒有BP機,更沒有手機。何況他在香港,那是當時洛洛概念里如此遙不可及的一個城市,她沒有辦法獲得一絲一毫他的訊息。她突然有些後悔,為什麼沒有跟他要一件小玩意,這樣也能睹物思人,讓她一解相思之苦。或者索性問他要個電話,哪怕是長途電話,她在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好歹能聽他的聲音。當然,這些都只是想想而已。何洛洛,多麼驕傲的人啊!她又怎麼會厚着臉皮問一個男生要信物,又或者主動去找他呢?若是實在被思念逼急了,洛洛就開始聽劉德華的歌,通過他的聲線想像書涵唱歌時的樣子,假裝還在教室里看他唱歌。好在,一個漫長的寒假終究還是熬過去了。

洛洛幾乎是帶着歡欣鼓舞的心情迎接開學的!這是她十七年的記憶里,頭一次面對開學這麼開心。不但爸媽覺得很納悶,連同寢室的同學也無法理解。

“我說,你這是抽什麼風?從回來上學的第一天,你就這麼開心?”薇薇從上鋪探下頭來,問正在下面哼着小曲兒的洛洛。

“那可不!我是愛學習的好孩子!”洛洛笑得那麼開懷。

“切!得了吧!我看吶,內有隱情!”薇薇擠眉弄眼地揶揄她。洛洛不予回答,只跟她吐了吐舌頭,邊繼續整理床鋪了。

開學第一周彷彿一個世紀那麼長,終於等到了周日!

洛洛坐在老位子,一個月沒見的同學們見了面格外親熱,大家都有聊不完的話,洛洛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曉敏說這話,眼睛總時不時望向門口。那個熟悉的身影不出現,她的心始終就放不下來。

“新年好!”正當洛洛轉過身子聽曉敏說話時,身後傳來的熟悉的聲音。洛洛的心都似乎要從喉嚨眼裏跳出來了!是他!他來了!

“嗨!你,回來了!”幾乎與此同時,洛洛飛速地轉身,迎接到書涵微笑的臉。在看到那雙深邃的黑色眸子的剎那,她難以掩飾的快樂。她終於又能看到這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了,這是她思念了整整一個月的眼睛啊!

書涵繼續微笑,看着喜悅溢於言表的洛洛,他的嘴角上揚,氣定神閑道:“答應了你肯定會回來的嘛!豈能食言?”洛洛使勁兒點着頭,她強迫自己把這句話理解為,這一個月,他也在想着她,要不然,怎能一直記得對她的承諾?

他們又繼續開啟了兩人行,沒有太多新花樣,不過是洛洛陪着書涵走路。書涵說不光是因為走路可以拖延回家的時間,更重要的是,走路讓他看到更多細緻的風景,那些都是坐車不會注意到的細節。走路讓他感覺自由,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方向都在自己腳下。洛洛像是着了魔似的聽他說這些,也真的打心眼裏贊同他說的一切,可能是真的有些道理吧,當然更多是女孩子陷入愛情的盲從。無論為何,那一年裏洛洛走的恐怕路比她這十七年走的加起來都多,奇怪的是,卻也不覺得累。每次她陪着書涵壓馬路,總是希望馬路可以無限延伸,直到世界的盡頭,這樣她能和他並肩的時光才會長一些,再長一些……

有人告訴她,可能是因為她後續人生的婚姻不順才會讓她不停地思念他吧!然而洛洛卻斷定,是因為不斷地思念他才有了反覆不順利的感情之路。亦或是,兩者惡性循環吧!那又怎麼樣呢?已然如此了,那就乾脆不要試圖去忘記他了,反正掙扎這麼多年依然失敗。她和書涵之間,敗的永遠是她。

子木確診后的第39天。

第二天就是五一勞動節了。洛洛在上饒讀初中時的好朋友燕子要帶著兒子來上海玩。燕子和洛洛從初中起就是無話不談的好閨蜜,她們在上學期間是同桌,膩在一起的時候,會無話不談,也會拌嘴賭氣,可是初三那年洛洛回了上海,兩個女孩分開后,反而聯繫得緊密了。距離並沒有拉遠她們的距離,每次洛洛回上饒,第一個聯繫的朋友就是燕子,燕子也會在小長假或者趁着出差的當兒來上海找洛洛見上一面。兩人一見面就是聊不完的話題。青春年華里聊青澀懵懂的情感,成家后聊婚姻,生了孩子后聊育兒。這一對不是親姐妹,勝似親姐妹的姑娘,不知是否是因為距離產生了美,她們都特別願意向對方敞開心扉。

洛洛在女兒確診后的一周,撥打過燕子的電話。她是在樓下的車裏打的電話,聽到燕子聲音的那一剎那,洛洛哇地一聲失聲痛哭起來。那一周,她經歷了太多震驚、惶恐、無助和壓抑。她不能在父母面前失控,她要裝出穩如泰山的樣子讓他們多點安心;她不能在同事面前哭泣,她是他們眼中打不死的小強,不能脆弱;她更不能當著女兒的面委屈,子木會因為看到母親的傷心而更加自責,對治療產生反作用……可是在燕子面前,她不用再做任何掩飾。

燕子先是緊張地問了洛洛一聲:“你怎麼了?幹嘛哭呀?”然後當她聽到洛洛的泣不成聲時,就不再追問了。她就那樣靜靜地在電話那頭,一言不發,等待洛洛的傾訴。她知道,洛洛這樣的哭,定是壓抑了許久。她是她的出口,她無需多問,只要傾聽即可。也不知哭了多久,洛洛終於平靜下來。當洛洛把情況跟燕子一說,燕子當機立斷,立刻說:“五一我帶楠楠來看你們。讓子木和楠楠一塊兒玩玩。”楠楠是燕子的兒子,比子木小5歲。在楠楠還沒有出生前,喜歡孩子的燕子每次都在洛洛她們回上饒時帶着子木玩。說燕子是看着子木長大的,一點不為過。所以一說孩子病了,燕子也急了。

五月一日中午,燕子帶著兒子到達了上海,他們自己開着車來到洛洛家小區,洛洛早早地在門口等着他們,把他們安頓在了家門口的賓館裏住。可是燕子告訴洛洛,他們兩人第二天晚上就得走,因為楠楠三號在上饒還有一場比賽要參加,只能短暫地相會一下。於是兩人商量好了,第二天帶着孩子們去玩,她們倆則找個地方好好說說話。

可能時現代人生活壓力實在太大了,滬上的擼狗擼貓館越發多了起來。洛洛想起前陣子,子木在擼狗館裏露出過久違的燦爛的笑容,讓洛洛對那家店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她相信小孩子都喜歡有小動物的相伴。果不其然,她一提出來,楠楠就歡天喜地地答應了。洛洛回家和子木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子木也滿口應允了。這讓洛洛和燕子都滿心期待第二天可以帶着孩子們度過輕鬆愉快的一天。

第二天上午,燕子帶着楠楠來到洛洛家。洛洛事先買了各種早點,放滿了一桌子,看到楠楠大口吃着,心中感到寬慰,卻時不時地看看子木的房門,她到現在還沒有起床的跡象,洛洛開始擔心子木是否又會反悔今天的行程了。子木自從生病以後,一反常態,常常食言反悔,答應得好好的事情,突然就會臨時變卦。昨天雖然對於擼狗館的事說得好好的,可是難保她今天心情大變就不肯去了。

“樓下有家奶茶店,走,乾媽帶你買奶茶去!買完回來,用奶茶叫姐姐起床,她肯定一骨碌就起來啦!”洛洛對楠楠說,別看這孩子就快上初中,長得人高馬大的,可是一開口,就還是個幼稚的小朋友。楠楠一蹦三尺高地喊了聲“耶”,就跟着媽媽和乾媽一起下樓買奶茶了。洛洛給子木選了她以前最愛喝的椰果奶茶,雖然子木生病後幾乎沒有再要求喝過了,但是洛洛依然記得女兒的喜好。以前洛洛最反對女兒喝奶茶了,因為得知裏面加過一些讓人興奮的東西,怕對身體不好。但是現在,她多希望女兒多喝幾杯,讓奶茶喚醒她的興奮,讓她心情激昂起來。

提着四杯暖暖的飲料回到家的三個人,眼前的情景就不能讓他們像剛才一樣愉悅了——洛洛剛想走到子木房門前敲門,就看到了她貼在門上的字條。這段時間,在子木情緒不穩定的時候,母女間的交流都用書面的形式。當子木不願意旁人進她房間的時候,洛洛就只能通過文字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她每次都會將或長或短的信,從門縫地下塞進去。她常會看到它過一會兒就在女兒的枕邊,這說明子木雖然不想聽媽媽說話,但是媽媽的文字是會去讀的;慢慢地,當子木自己心情糟糕不希望大人來打擾,又擔心起正面衝突的時候,也會寫一張紙條貼在門上。

就在洛洛一行三人下樓買奶茶的時候,子木寫了字條貼在門上。紙條是從本子上撕下來的,可能因為當時心情的急躁,紙張的一邊撕扯過的鋸齒都起了褶子。紙條上的字是用紅色的記號筆寫的:“今天不要叫我起來!我不想出門!不要敲門!!!不要進來!!!”最後八個字,不但是紅色的,還畫了三個觸目驚心的感嘆號,子木還做了加粗加下劃線的記號。這是她給出警告的方式。

洛洛知道,這個時候,如果任何人強行進去找她,結果都會讓她情緒更為激動和消極。雖然這樣的情況,洛洛在這一個多月里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了,但這次,當著燕子的面,想着自己的好閨蜜特地千里迢迢來看女兒,卻被這樣殘忍地拒之門外,她還是很難讓自己平靜接受。

燕子看到洛洛獃獃地站在子木房門前,就走近了,當她看清這張字條時,洛洛早已淚流滿面。燕子一言不發,只是緊緊地摟住洛洛的肩膀。楠楠看到媽媽和乾媽這樣看着房門口,就也好奇地湊過來看個明白。當他看到了姐姐留下的字跡,這個大男孩竟然委屈地窩到沙發里去,撅着嘴嘟囔着:“不嘛!我要去擼狗狗嘛!說好的嘛!”

“這樣吧!”燕子說,“我帶楠楠去,你把地址給我,我們定位過去很方便的。”

“那怎麼行,你們大老遠來的。子木不去,我帶你們去。”洛洛怎麼也不能讓好姐妹人生地不熟地亂跑啊!

“子木這樣的情緒,你放心把她一個人放家裏啊?你放心我還不放心呢!”燕子就是這樣,什麼時候都替洛洛考慮。

“可是,你們難得來一趟……”洛洛已經無法自控地抽泣起來,即使當著乾兒子的面,她也裝不了堅強了。

“沒事的,沒事的。我們來日方長呢!以後等子木好了,玩的機會多着呢!“燕子總是這樣的溫柔體貼。

那就只能這樣吧!洛洛耷拉着腦袋送燕子和楠楠下了樓,兩個相識了近三十年的好姐妹,就這樣緊緊擁抱了一會兒,分別了。抱住洛洛時,燕子拍拍她的背,輕聲在她耳畔說:“看到你這樣小心翼翼的樣子,真的讓我心疼。你要多吃飯多睡覺,照顧好自己,子木一定會好起來的,你們一定要保重!”上車前,燕子用那樣不放心的眼神看着洛洛,嘆息着說了聲:“那,我們就走了。”

“路上慢點開。”洛洛告別的時候,已經哽咽得沒辦法流利表達了。她只能這樣獃獃地立定在那裏,看着燕子把車慢慢開出了自己模糊的視線。

洛洛不想回家,卻也不敢走遠,就只能在小區里一圈圈地慢慢晃蕩着。真的沒有比這個五一更糟糕的假期了!就讓她用行走把這些負能量的情緒散盡吧!也許等會兒寫封信給女兒,會有緩和吧!

燕子和楠楠走後,洛洛在家等了子木一天。她寫了洋洋洒洒的兩頁紙,輕輕從門縫下塞進去。沒有責備,沒有埋怨,只是鼓勵和安慰。

終於在傍晚時分,子木主動打開了房門,說了句:“媽,我有點餓了。”洛洛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到女兒披散着頭髮,眼眶發黑,邋遢地穿着睡裙,站在房間門口。她曾經是個多麼愛打扮的孩子啊!現在的她不化妝,不梳頭,不洗澡,甚至不肯洗漱,簡直判若兩人……這是什麼病,能把人變成這樣!洛洛的心碎成一片片的,但她仍很高興,趕緊起身說:“好好好!媽媽去給你下碗面。”

這天子木的胃口還不錯,可能她一整天在房間裏沒有吃東西緣故,也可能經歷了一天和病魔的抗爭的緣故,她把一碗面都吃完了。洛洛看着女兒大口吃東西的樣子感到特別欣慰。“媽媽,明天我想去歡樂谷玩,你有空帶我去嗎?”子木放下碗筷,問洛洛。

“當然!媽媽有空!你想去哪兒,媽媽都有空!”洛洛幾乎激動得溢於言表了。畢竟好些天了,她都沒肯出門。無論洛洛怎麼懇求,女兒都不願意走出家門,她說她不喜歡見到陽光見到人。今天居然主動說要去遊樂場,洛洛當然高興得難以自持了。

“那我去洗個頭洗把澡。”子木說著,走進了浴室。洛洛簡直看傻了眼,心中的千軍萬馬,化作了兩行熱淚。

那年寒假后,書涵回上海后的第一個節日,就是上班族和學生黨期待的五一小長假。

歌手班的同學們也相識了快一年了,也許因為年齡相仿有着共同愛好,也許因為每周只見一次,距離產生美,大家相處得特別融洽。於是在五一到來前,約好了進行一次聚餐。一群半大不小的年輕人,約定在嬌嬌姐家裏,進行一次廚藝大比拼。嬌嬌說那天她父母會去走親戚,也同意她的同學們來家裏玩,並且特別通情達理地說不會回家來打擾年輕人的聚會。所以當嬌嬌說出這個提議的時候,全班都沸騰了,大家都嚷嚷着同意,還七嘴八舌地說著自己會做什麼菜,負責帶什麼食材。何洛洛也很高興,她最期待的還是嬌嬌家裏的音響,一直聽嬌嬌說在家唱K,她也想去過把癮,所以也興高采烈地投入在那群討論的人中。

書涵走進教室時,看到位子上沒有洛洛,眼睛在教室後方的人群中,很快搜尋到了她的身影。只見大伙兒一個個手舞足蹈地說這話,氣氛熱烈的程度,是書涵這幾個月從沒見到過的。

他放下書包,忍不住湊過去,站到洛洛身旁,悄聲問她:“在商量什麼呢?”

“嗨!書涵!你可一定要來啊!一個也不能少呢!”還沒等洛洛回答,一旁的莉莉就大聲招呼上了。

“去哪兒?”書涵還在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呢。

“五一放假,去嬌嬌姐家裏聚會,你來嗎?”洛洛輕聲地問,她很想書涵會去,卻又了解他不喜歡和這麼多人在一起,所以試探着問。

“你去嗎?”書涵反問洛洛。

“我肯定去咯!我還要去體驗音響效果呢!”洛洛呵呵笑了。

不知是要配合洛洛,還是給自己找個台階,書涵睜大眼睛表情誇張,大聲說道:“有大音響啊?那我肯定要去咯!”

“那太好了!大家都來。”嬌嬌姐作為主人,得體地歡迎他。“每個女生都要準備做一道菜哦,每個男生準備一首拿手曲目作為答謝,怎麼樣?”嬌嬌接着提議。

“好耶!”大家異口同聲地歡呼道。

“喲!這麼熱鬧,說什麼呢?”正在此時,周老師來了,看着這群歡蹦亂跳的年輕人,露出寵愛的表情。

“我們要去嬌嬌家裏聚會了!周老師你來嗎?”莉莉心直口快,立刻問道。

“我來?那豈不是變成換到嬌嬌家裏上課?你問問其他人同意嗎?”周老師故作揶揄地反問。大家鬨笑起來。“好了,你們下課再討論吧!我們上課了!”周老師一聲令下,大家作鳥獸散,各自歸位。臉上卻都掛着歡喜的笑。

雖然有了這樣一個快樂的聚會做期待,洛洛又迎來了新的煩惱——她並不會做菜!從小在外公外婆的寵愛下長大的她,可謂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即使是自己洗衣服,都也是回到上海后,住在伯伯大媽家怕被嫌棄,自己默默學會的。聚會中每個女生要做一道菜的要求把她難倒了。但是貌似其他女生並沒有為此而困擾,難道只有我不會做菜?洛洛疑惑地自問。那可不行!書涵該多失望啊!“無論如何,我得去學!”洛洛暗下決心。

接下去那兩周時間,洛洛突然變得特別“賢惠”,她拿了個小本兒,每天一到晚飯前做飯的時間,她都跟在姑姑屁股後面,討教着各種菜式的做法,不但一步不落地看着姑姑每一個動作,還事無巨細地記錄在本子上。紙上談兵固然沒有用,為此,洛洛倒也浪費了一些排骨、雞、蔥姜蒜等等食材。但是失敗是成功之母嘛!終於在五一前的兩天,家裏的一桌菜由洛洛獨立掌勺完成。味道不能算特別出眾,好歹也是有了色和香。短時間能突擊到這一步,姑姑對於自己的教學成果還是十分滿意的。同時心裏也納悶着,這個醬油瓶兒倒了都懶得扶的大小姐,是突然吃錯了什麼葯,吵着要學做菜了。她又怎麼會知道,悄悄長大的洛洛,女為悅己者學烹飪呢!

五一就這樣到來了,在同學們的滿心期待下。大家拎着大包小包的食材,準時來敲嬌嬌的家門。那是洛洛十七年來最精心打扮的一天了吧!她穿上了薇薇上次陪她逛街買的兩件套,淡黃色弔帶配上敞開的淺綠色薄薄的襯衫外套,滿滿的春天的粉嫩。她還特地找了姑姑家隔壁特別會梳頭的余阿姨,教她梳了一個兩邊的內編式麻花辮,然後把餘下的頭髮都披在肩上,顯得既乾淨又清純。接着她用媽媽年前送她的幾件簡單的化妝品,給自己化了個淡淡的妝。看着鏡子裏還算可人的自己,想着一會兒就能見到的人,她禁不住羞澀又憧憬地笑了

洛洛本來擔心書涵上海路不熟,想約他一同前往,後來發現自己竟然沒有聯繫得到他的方式,只好作罷。這樣也好,省得同學們見他倆老是同進同出,起鬨起來個沒完,書涵難得加入大家的聚會,不想讓他尷尬。

沒想到洛洛到的時候,書涵已經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拿着話筒哼小曲兒了。“我今天坐車了,我怕走路太慢,遲到不好。”書涵說。

“真是難得你大少爺來體驗我們上海的交通樞紐啊!哈哈!”洛洛今天的心情是真的不錯,“你猜我準備了什麼菜?”她故作神秘地問他。

“嗯……讓我想想。肯定是——冰激淋插薯條!”書涵摸着下巴假裝思考着,然後哈哈大笑說道。

“什麼呀!那叫菜嘛!你想吃,還是讓麥當勞伯伯下次做給你做吧!我準備的可是拿手好菜!”洛洛見他不正經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她強調着拿手二字。

“拿手好菜?該不會是現學現賣吧?”知洛洛者非書涵莫屬也,他像是看到了洛洛這兩周在忙活啥,挑着眉毛故意逗她。

“誰說的!我一直會做飯!”洛洛邊嚷嚷,邊心虛地紅了臉。然後拎着食材逃進了廚房。身後書涵哈哈的大笑聲從麥克風裏傳出來,洛洛轉頭對着他吐舌頭做了個鬼臉,然後被自己的尷尬也逗樂了,笑出了聲。

前來聚會的有十幾個同學,霎時間嬌嬌家裏炸開了鍋似的熱鬧。廚房裏女孩子們忙作一團,飯菜的香味瀰漫在狹小的空間裏,大家七手八腳,忙得不亦樂乎;客廳里的男生則個個扯着嗓子瘋狂K歌,有的半躺着歪在沙發上,有的坐在地上,還有的一隻腿架在茶几上大嗑瓜子。青春期的男孩子,多少都有些荷爾蒙過盛,客廳的空氣里,卻瀰漫著一股難以言表的腳臭和汗臭混雜的味道。

“拜託!開個窗吧!你們這群臭男人!”端着菜進到客廳的莉莉一聲慘叫,捏着鼻子衝到了窗邊,男生們被她一聲叫得都停止了嘶吼,只有小樂眼力見兒最強,敏捷地趕在莉莉前打開了窗戶,抓着後腦勺朝莉莉討好地笑着。廚房裏得女生們探頭看到這個場景,個個大笑不止。

這是在洛洛的記憶中最為快樂的一頓晚餐了吧!桌上滿滿擺放着各種不同的菜肴,“來來來!每道菜都嘗嘗,然後猜猜看是誰的傑作?猜中了有獎哦!”莉莉站起來,對着圍坐在桌子邊已經垂涎欲滴的男生們說。女生們個個諱莫如深地暗自發笑,想看看這些菜有幾道能被猜中的。

到底還是小樂最了解莉莉,她做的辣子雞第一時間就被小樂猜到了,當然,他倆也不可避免地被懷疑有‘作弊嫌疑’,被立刻‘剝奪’了參賽權。然後輪到老戴,把洛洛做的糖醋排骨說成了曉敏的。而小飛,卻把嬌嬌做的清蒸鱖魚猜成洛洛的。真的都是只會吃的主兒!

輪到書涵猜,他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指着那道色拉說道:“我猜,這個應該是何洛洛做的吧?”他的眼中,幾乎已然流露出勝利。

“還真是哎!你倆不愧是飯友啊!真是心有靈犀!”曉敏第一個拍手稱讚。洛洛聽到心有靈犀四個字瞬間紅了臉,也不知該接什麼話。

“這個,很簡單啦!你們看啊,這道色拉,裏面的香蕉都被拌糊了,和色拉醬混在一起。蘋果又切這麼大,不用吃都看出是蘋果了。這還能是誰做的呀!對不對,洛洛?”說完他笑嘻嘻地看着洛洛。書涵難得在這麼多人面前說這麼多話,大家都安靜地聽,誰知道一本正經開始的他,後面卻來了這麼個反轉,哄堂大笑起來。

洛洛本來還沉浸在書涵和她心有靈犀的喜悅中,誰知道書涵沒有讚美卻反而出乎意料地來了這麼一段欲貶先褒。讓她在眾人面前這麼下不來台,不由得一陣尷尬,氣憤和委屈紛紛湧上心頭,他怕是不知道她這兩周花了多少精力和功夫去學這些,還這樣嘲弄她。洛洛想着,狠狠白了書涵一眼,跑去了廚房。

“哎呀呀!別生氣啊!”身後傳來小飛故意的起鬨聲,和其他人的笑聲。大家都把書涵的這段話當成了一個調節氣氛的笑話,沒有人當真嘲笑這道色拉,只有洛洛,是真的生氣。

她在廚房裏生着悶氣,怪書涵不給她面子,也怪自己學藝不精。直到書涵借口拿可樂來到廚房,看到洛洛還在那裏紅着眼眶,撅着嘴,他竟然不但不道歉,還撲哧一聲笑了。這讓洛洛更生氣了,“你還笑!你也太不夠朋友了!”她頭一次板著臉朝書涵嚷嚷。

“哎呀,別生氣啦!我只是說色拉醬糊了,蘋果顆粒大了嘛!又沒說口感不好。吃到嘴裏還不是都混在一起的,味道好就行。不看表面,真的好吃的。”他咧着嘴說。

“真的?”洛洛歪着頭確認。

“真的!我一向不說假話,你知道的。”書涵認真地點頭。

“那還差不多。”洛洛破涕為笑。書涵的一個肯定,不管真假,都能讓她馬上重拾笑臉。

“不生氣了吧?那就回客廳去唱歌吧!大家還想聽你唱《我願意》呢!”書涵拍拍她的肩膀,說道。

洛洛擦了擦眼角,不好意思地跟着書涵走回了客廳。

晚餐后,大家又過了一把音響癮,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拿手曲目唱了一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演唱特色,志同道合,又個個技藝不俗,可以互相欣賞,又可以彼此切磋,這才是讓這群年輕人喜歡泡在一起的最主要原因。

熱鬧的聚會總會有結束的時候,夜幕降臨后,大家收拾乾淨了嬌嬌的客廳和廚房,意猶未盡地互相道了別,走出了她家門。

洛洛和書涵並肩走着,書涵照例打算送洛洛到車站后,就自己走回家。

“今天就是五月了。”書涵突然打破沉默。

“對啊!”洛洛貪婪地呼吸着這夜間的空氣,彷彿書涵在身邊,這空氣中都有他的味道。

“是你的生日月。”書涵又是沒頭沒腦的一句。

洛洛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是啊,自己的生日就在五月,自己都沒想起這事呢!上次在麥當勞只是隨口一提,沒想到書涵記住了。這讓她不由得心頭一熱。“是啊!”她點着頭,慶幸夜色幫她掩飾了溢於言表的笑。

“那你上車吧!我走了。”書涵揮揮手,洛洛這才發現已經到了公交車終點站。

“好的,路上小心,走路看車。”洛洛美滋滋地回答,小鹿般歡快地跳上公交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車尚且沒有到出發時間,書涵還站在車外沒有離開。他習慣性地從口袋裏拿出煙盒,抽出一支點燃,昏暗的路燈下只見他指尖的一點亮光。只聽得公車發出沉重的引擎啟動的聲音,洛洛朝車外的書涵揮揮手,窗外的他揚起那隻夾着萬寶路的手,也朝她揮了揮。車行駛了,洛洛還是偏着頭看馬路邊的他。他沒有再注視車輛,自顧自朝反方向走去。

書涵的身影漸行漸遠,直到已經不能被看到,洛洛才轉回扭酸了的脖子。她禁不住揉了揉脖頸,嘴角羞澀地上揚,心中被無限的幸福感充斥着。直到那一刻,她都以為他們一起並肩的路還有很長很長。

子木確診后的第40天。

她不但穿上了在生病前就買好的新衛衣,還化了淡妝,將前劉海用捲髮棒固定了一下,準備出發去歡樂谷。這些動作是這一個月來都沒有再出現過的,洛洛壓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努力表現出一如平常的平靜,不讓子木感覺自己是個病人。

歡樂谷是位於上海松江區的一個遊樂場,十幾年前開業的時候熱鬧非凡,人多得摩肩接踵。直到浦東的迪斯尼開業后,歡樂谷的人流量少多了。也正是因為這點,子木選擇到這裏來,她不為別的,就為了趁着人少玩遍所有的刺激的遊藝項目。

跳樓機、大擺錘、古木游龍、絕頂雄風,甚至蹦極……這些一個比一個刺激看得洛洛腿都軟的項目,子木卻都一遍玩不夠。除了旋轉木馬,洛洛幾乎一項都不敢陪女兒玩,只能每一次都在遊樂設施的出口等她。即使只是觀看那些機器的運轉,就已經讓洛洛驚心動魄了,不敢想像上面的人是什麼心情。子木的膽子大到她不可思議,每一輪下來都面不改色心不跳。但她知道這是子木的宣洩方式,這些從高處猛然下墜的失重感也許能讓她感覺痛快。好吧,這樣總比真的從高處墜落好。洛洛心中默默自我安慰。

直到子木玩累了,洛洛提議休息一下。子木指着遠處高高的摩天輪,說:“就去那裏休息吧!可以邊休息邊觀光。”洛洛用手遮在眉上,迎着太陽,眯着眼睛看到那架慢悠悠旋轉着的摩天輪。

子木的這句話非常耳熟,似曾相識。多久沒有坐過摩天輪了?十八歲生日坐過一次,二十歲也坐過一次,後來,就再也不敢有下次了……

那年的生日是洛洛十八周歲的生日,生日日期很不巧地在工作日,書涵說生日必須提起過,推后不吉利,所以就提前到那周的周六慶祝。聽到他說這話時,洛洛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的樣子真的不像會這麼迷信這個的!”洛洛還是覺得他的臉和說的話很不般配,捂着嘴笑個不停。

“傻笑什麼呢!”書涵本來覺得沒什麼好笑的,卻被洛洛一直的笑惹得也忍俊不禁。

“你倆說啥這麼好笑?”莉莉從他們倆的座位旁經過時,好奇地問。

“莉莉,你知道嗎?他……他其實是個風水大師!”洛洛指着書涵,還是傻笑。莉莉一臉懵地看着他倆。

“不是啦!過幾天是她生日嘛!但是上學日不好出來玩。我說推遲了過不好,所以提前到這周的周六慶祝,這有什麼好笑!”書涵兩手一攤,向莉莉解釋着,一本正經的樣子讓洛洛笑得更歡了。

“對哦!洛洛你比我小一天,我倆一前一後的生日。”莉莉突然想起了什麼。

“啊!是呀!那你周六有空嗎?我們一起慶祝也可以啊!”洛洛一激動,脫口而出,也忘了沒有事先徵求書涵的意見。可是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了。洛洛說完后才看着書涵,那眼神像一個沒有經過家長同意,就自作主張的小孩。後者愣了一下,接到了洛洛抱歉的眼神的同時,禮貌地微笑着回答莉莉:“你如果有空一起來更熱鬧啊!”

“好呀!”莉莉一蹦三尺高,“反正小樂是要當天才來我們學校接我去慶祝的,和你們的時間不衝突。再說了,我也好久沒和你們一起玩了,還挺想念以前咱們仨在一起的時光呢!那就這麼說定了,你們周六去哪集合?幾點?”莉莉興奮得一口氣說了許多。洛洛和書涵面面相覷,他倆還真沒來得及商量好要去哪。平時一直是跟着感覺走,走到哪算哪。洛洛從不問書涵要帶她去哪,只是跟着他走,因為她也根本不在乎要去哪裏,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行。莉莉的這個問題還真是一下子難到他們了。

“嗯……哎!我看我們去遠一點的地方玩吧!不如我們去西郊公園怎麼樣,無聊了看看動物,累了草坪上坐坐,實在沒勁那裏也有遊樂設施。”莉莉壓根沒有等那兩位有回答,就自顧自地提了議。但這對毫無主張的書涵和洛洛來說,倒也不是壞事,莉莉的提議也真的聽起來很不錯。

雖然西郊公園對於洛洛和莉莉而言有點遠,但是對於住在虹橋的書涵倒是無需走太多路。一想到書涵可以不用太辛苦,洛洛馬上就和莉莉一拍即合:“好主意!書涵,你覺得呢?”

“既然兩位壽星都說了,我這個配角當然是舉雙手同意咯!”書涵呵呵笑着。

約好了生日聚會的三個人各自歡喜地回到自己座位上。莉莉自然是歡天喜地,書涵也一直保持着那樣禮貌的微笑,只有洛洛,心裏暗暗有些小懊惱少了一次和書涵獨處的機會。但是一想到周六的聚會,她就又有了新的憧憬,畢竟這是她第一次有一個男生陪她一起過生日,而且,這個男生,還是書涵。

西郊公園之約就這樣如期而至。

洛洛和莉莉幾乎同時到達了公園大門口。因為時間還早,公園門口的人寥寥無幾,一下車就四處張望的洛洛沒有看到書涵,但卻看到了扎着高馬尾的莉莉。兩個女孩歡喜地向對方招手,然後奔向對方,手拉着手在門口等第三個人的到來。

“呀!你今天穿得可真好看!”莉莉歪過頭看着洛洛,五月底的天氣,已是初夏的溫度。洛洛穿的是前陣子逛街書涵替她選的一條粉色背心裙,內襯的白色襯衫上微微的泡泡袖略顯一份公主范兒,腰間的細帶子又剛好勾勒出少女的窈窕。因為想到今天逛公園,洛洛特地配上一雙洗得一塵不染的白跑鞋,加上一枚粉色的發卡,在這萬里無雲的好天氣映襯下,顯得特別活潑可愛。

聽見莉莉的誇獎,洛洛羞澀地低下了頭。她哪裏知道,這是書涵的傑作呢!莉莉倒是沒有特地打扮過,她和平時一樣,T恤配上牛仔褲。這也很正常,洛洛心想,莉莉最精緻的打扮應該是留在和小樂的見面時吧!

兩個女孩正聊着,書涵從遠處走來了。第一個看到他的,當然還是洛洛。在書涵還是很個遠的小人影時,洛洛就說:“看!他好像來了!”

“哪兒呀?你眼睛真是好,我這近視眼就是不行啊!”莉莉眯縫着眼睛使勁找也沒找到。

的確,洛洛從小眼睛視力檢查就是滿分,這一點令近視眼的同學們十分羨慕。可是此時她能遠遠就在人群中看見書涵,應該不僅僅是因為良好的視力吧!

書涵走近了。那麼巧,他穿的白色T恤也是前兩周洛洛陪他在Esp

it買的。當他看見洛洛的粉色連衣裙,臉上劃過一絲不容易被發覺的微笑,但恰巧,被洛洛捕捉了。他們倆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點頭微笑。洛洛做賊心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看自己的白跑鞋。

“生日快樂!噹噹噹噹!”書涵突然大聲喊出一聲祝福,然後從身後變魔術地拿出一個紙袋!

“呀!這是什麼?生日禮物嘛?”莉莉迫不及待地把紙袋的口拉開向里張望。

紙袋裏靜靜地躺着一對米老鼠,穿着紅色褲子戴着白色手套的米奇,和穿着粉色裙子戴着粉色大蝴蝶結的米妮。打開紙袋的一剎那,洛洛就明白了那隻粉色的米妮是給自己的,她喜歡粉粉的顏色,是他早就發現的秘密。

“你們各自選一個吧!”書涵出於禮貌,並沒有直接把米妮拿出來遞給洛洛。

“我要她!”正當洛洛伸手想拿米妮時,莉莉已經搶先歡呼着抱走了那隻粉粉的米妮,只留下米奇一個人傻呵呵地瞪着眼在紙袋子裏看着洛洛。

那一瞬間,洛洛和書涵都傻了眼,他們同時看向對方,書涵的臉上寫着“糟糕”二字,洛洛的臉上寫着“難過”二字,莉莉才不會觀察到這些呢!她抱着米妮已經蹦蹦跳跳地向公園門口跑去了。

“那……你就拿米奇吧!”書涵把它拿出來遞到洛洛懷裏,看到洛洛撅着嘴的模樣,他接著說,“別不高興嘛!生日不能生氣的!你看米奇,不是也很可愛。你看他的眼睛,圓圓的,多像我!”說著,他故意把眼睛瞪得圓圓的,還故意眨巴了兩下眼睛扮可愛。他的樣子逗樂了洛洛,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書涵的滑稽樣子一下子驅散了她心頭的不悅,看看懷裏的米奇,別說,還真是有點像他的傻樣!這麼一想,她不再懊惱了,緊緊摟住米奇對書涵笑着說了聲:“謝謝!我很喜歡米奇!”然後也蹦跳着趕上前面的莉莉去了。

三人走進西郊公園,首先迎接他們的就是一群白鴿。從頭上掠過後停到空地上,紛紛伸着脖子邊踱步邊咕咕叫着。空地旁有輛車,車上堆滿了一包包的鴿子飼料,有位穿着工作人員制服的人在張羅着出售。

“我們來喂鴿子吧!”書涵提議,走向售貨車,買了三包飼料,一人一包。

只見他倒出一小把窩在手心裏,然後蹲下來,很快許多小鴿子飛到他手邊,爭先恐後地啄着他手裏的玉米粒。一小會兒飼料就被吃完了。莉莉看了,也拆開包裝去喂小鴿子了。只剩下洛洛,把倒在手心裏的飼料緊緊握住,不敢攤開手,她總覺得那些小鴿子尖尖的喙會不會把自己的手給啄穿了。

“你怎麼不喂啊?”書涵走到她身邊。

“我……我不敢。”洛洛一臉尷尬,“手疼不疼呀?”她怯生生地看着他問。

“怎麼會疼呢?它們很溫柔的。就像這樣,來。”說著,書涵把手溫柔地按在洛洛肩膀上,稍稍用了一點力氣,讓她和自己一起蹲下來,然後一隻手握住洛洛捏着飼料的手,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掰開她緊張的手指,這時小白鴿已經開始降落在洛洛周圍了。

當第一隻鴿子開始啄食她手裏的玉米時,洛洛緊張得忍不住低呼了一聲“哎呀”,嚇得差點就把手裏的玉米都撒了,幸好的書涵的手一直托在她的手下,玉米掉落了一些在他手裏。

“真的不疼,你看,小鴿子多可愛啊!它知道你不是來傷害它的,它就不會傷害你。”書涵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他手掌里接到的幾顆玉米粒很快被小鴿子啄走了。

不知是不是擔心洛洛再嚇得撒手,書涵就一直把自己手托着她的手背。他的手掌大大的,暖暖的,特別有安全感。那一刻,全世界都安靜了,洛洛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聽不見周遭的嘈雜聲,只聽到自己的心臟越來越快的怦怦跳動聲。

她屏着呼吸,歪過點頭偷看了他一眼。書涵絲毫沒有意識被觀察着,他的嘴裏一邊發出召喚鴿子的“咕咕”聲,一邊將洛洛的手托舉得更遠一些。更多的鴿子來啄食了,而洛洛已經忘了害怕了,任由小鴿子在她手心啄食。甚至,她希望小鴿子永不停歇地來啄食,這樣就能讓此刻的書涵停留得更久一些。

“你看,我說不疼吧?多可愛啊!”書涵笑着側臉看洛洛。洛洛永遠沒法忘記那一刻他的笑,笑得那麼燦爛,那麼童真,那麼無邪,就彷彿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男孩,就彷彿他也有過幸福的童年,就彷彿他從沒在父母的爭鬥中被傷害過。洛洛相信那時那刻的書涵,是最初的他,也是最幸福的他。

小鴿子的喙在手心啄食的感覺果然不疼,雖然它們非常用力,但是沒有疼痛感,卻讓人有一種給予的快樂。書涵的手掌終於還是離開了洛洛的手背,但是那溫度,卻永遠地烙在了她的手背上。這些年,她也試圖去找同樣的溫度,可是不是她挑剔,真的——沒有!他,是獨一無二的!全世界唯一!

三個人也不知晃蕩了多久,除了老虎和狗熊,他們不敢惹以外,幾乎把西郊公園裏的每一個動物都逗了一遍,走得腳掌都痛了。“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當他們走到遊樂場的時候,莉莉雙手撐住膝蓋賴在原地不肯動了。

“好啊!我們去坐摩天輪吧!一邊休息一邊觀光。”書涵手指向不遠處高高的摩天輪。

“不不不!我不要,我恐高!”莉莉斷然拒絕,連連擺手。

“那你呢?”書涵轉身問洛洛。

“我,我可以啊!”洛洛打腫臉充胖子,其實她也有點恐高,可是想到可以和書涵有獨處的機會了,就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那你們倆坐,我正好在這裏坐着等你們。”莉莉一屁股坐在旁邊的長椅上,抬起手揮動了幾下,示意書涵和洛洛可以離開了。

當工作人員鎖上摩天輪的安全門后,氣氛突然變得不一樣了。狹小寧靜的空間裏,和之前的任何一次獨處都不一樣。平時無論是吃飯,還是逛街,都不會如此安靜,也總有其他的人在一邊走動。可是現在不一樣,小小的封閉空間裏,只有書涵和洛洛,沒有行人沒有車輛連一絲雜音都沒有。這樣面對面地坐着,讓洛洛手足無措,甚至呼吸都窘迫起來。她特別想直視書涵,可是又不好意思。也怕書涵直視自己,所以只能把頭看向窗外,但是隨着摩天輪的漸升高,窗外的景色讓洛洛腿腳又有些發軟,她就只能看着自己的腳尖。

“我,我能和你坐一邊嗎?”洛洛漲紅了臉問書涵,她單純地只想到,如果兩人坐一邊,就不需要面對這樣對視的尷尬了,她也能壯壯膽。

“坐一邊?你想讓這個球傾斜嗎?我是不怕的,你怕不怕?”書涵反問着,臉上竟還露出壞壞的笑。

“哦!那我不要!”洛洛緊張得竟把這麼低級的物理原理都忘了,心中大呼丟死人了。

“你是不是害怕?”書涵轉而一臉的關切,剛才的壞笑已然消失。

洛洛咬着下唇不說話,怎麼能承認自己剛才吹牛了呢?

書涵看到洛洛默認了的表情,輕聲笑了一下,躬下身,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這樣就能湊洛洛近點,讓她沒那麼緊張了。“你看那邊下面。”此時,摩天輪已經升到了至高點,他指着下方的高架橋說。

洛洛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這個角度的看下去的高架和車輛,以及周邊的房子,都像玩具一般小。“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坐摩天輪嗎?因為從這兒看地面,什麼都那麼渺小,別說人了,連房子和車這些龐然大物在這裏都成了螞蟻。每次從這裏看世界,我就會發現我不過是世間一顆塵埃而已,自己以及自己的煩惱都是不值一提的。所以啊,在香港的時候,如果遇到了煩心事,我就會去坐摩天輪。坐完一圈,煩惱就小多了!”書涵就這樣在洛洛的耳畔輕聲訴說著。

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洛洛已經不再緊張了,她看着窗外的一切,聽着書涵的述說,早已忘卻了恐高。他的聲音彷彿就像一劑有魔力的鎮定劑,總能讓她的不安銷聲匿跡,當然,這魔力只對她有效果。

就這樣與他對坐凝視着,聽着他的字字句句,不知不覺地,地面的一切又慢慢清晰,慢慢變大,她才意識到一圈已經轉完了,這意味着她和書涵今天的獨處時光也已經結束了。她抬起頭,剛想提議再坐一圈,卻發現此時的書涵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他仍然眼睛望着窗外,一言不發。洛洛也就不再說話了。

十八歲的生日聚會,完美地落幕了。

西郊公園,小鴿子,摩天輪,這一件件,一樁樁,就像發黃的老照片,一幀一幀全部存檔在了洛洛心裏。從今後的二十多年,都成了洛洛不敢去的地方和不敢做的事情。因為她知道,但凡觸碰到了這其中任何的一幀,心都會被撕扯得疼痛不已。

日子依舊這樣不咸不淡地過着,時間就像默默無語卻永不停歇的實幹之人,轉眼已將日曆翻到了六月,初夏的太陽開始有些火辣辣的了,而上海這座南方城市,也有了即將進入梅雨季節的苗頭。每年的黃梅天,都是這樣如期而至,從不缺席或遲到。這是洛洛一年中最不喜歡的時節,她恨不得天天都是艷陽高照,心情舒朗。但最近這陰沉的天空,彷彿心情不好總板著臉的人。時不時地來場大雨,潮濕的空氣瀰漫在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裏,多少讓人有些煩躁,卻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熬過這一個月的時間,才能重回晴空。

“同學們,還有兩節課,這學期的課就又結束了。因為咱們這個歌手班是藝校的業餘時間授課,一個學年就是一個周期,也就是說,大家很快就會拿得到畢業證書了。當然了,如果大家覺得自己的技藝還需要繼續磨練,是還可以再報一期,跟着下一屆學生一起學習的。希望這一年時間的學習真的給了同學們幫助和提高!”周老師站在講台上,說這番話的時候,洛洛才意識到,有些事情即將面臨“結束”二字。她的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她沒敢回頭看書涵,不知道他是不是提前就考慮到這個問題,還是也像她一樣咯噔了一下。整整兩個月的暑假,甚至更久不見面嗎?這怎麼做得到?洛洛想着,今天下課後無論如何要問問他,暑假能不能見面?找個借口,什麼借口好呢?嗯……就說想學打籃球吧!嗯!就這樣說!洛洛自顧自下定了決心,這次非得放下面子主動邀約書涵。

周老師宣佈放學后,大家的情緒都有些惆悵,不知是陰雨的天氣還是想到大家的共同學習只剩下周的最後一節課了。同學們都耷拉着腦袋收拾書包,再也沒有了往日裏的嘻嘻哈哈,個個垂頭喪氣地走出了教室。

“能不能等我一會兒,讓我再唱一首歌?“書涵理完書包並沒有把它背起來,而是用懇切的眼神看着洛洛問。

“好。”他有什麼請求是洛洛不會答應的呢?當然都只會說好。洛洛也放下書包,身子靠在講台上,做出欣賞的樣子。正好也讓她留點時間想想,等會兒怎麼開口提議打籃球的事。

前奏響起,是劉德華的《真情難收》,書涵雖然有時也會唱些別的歌手的作品,但始終對劉德華的歌情有獨鍾,可能是也了解自己的聲線優勢,和A

dy有着天生的相似和契合吧!每次課上,他若成功完成一首劉德華的歌,無論是老歌還是新曲,總會用一種期待得到誇獎的眼神看向洛洛,許是知道洛洛一直以來就很喜歡華仔的原因吧!

同學們走後,偌大的教室里空無一人,書涵的歌聲竟然產生了一些回聲,在這空蕩蕩的房間裏,有了一種立體聲環繞的感覺。他唱得很投入,洛洛聽得很着迷。他緊握話筒的手,緊閉的雙眼,緊蹙的眉頭,翕動的雙唇,這一切,都像是他初次站在講台上演唱的模樣。洛洛多麼希望,這就是初見面啊,儘管那時他們不說話,儘管那時他還是那麼冷漠,但是至少他們還有一年的時間可以相處。“我得告訴他!我必須告訴他!暑假要見他!今天絕不能害羞,一定得說!”洛洛聽着歌,卻已經心猿意馬,心裏組織着措辭,緊張得心中的小鹿亂撞。

“而我該何去何從……”這是這首歌的結束句。洛洛聽到了這句尾聲,生怕自己再磨嘰一會兒就不敢開口說了,於是伸出手去要按那個終止播放的鍵。

可是正當她的手指要觸及那按鈕的時候,書涵的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動作。“而我該何去何從?而我該何去何從!”原來這並不是尾聲,最後這句得唱三遍。我怎麼連劉德華的歌怎麼唱都給忘了,真是該死!洛洛埋怨着自己,有些慚愧,她輕輕地掙脫了一下,卻發現書涵更緊地握住她的手腕,並沒有打算鬆開的意思,也沒有打算停止最後這兩句的演唱。洛洛吃驚又好奇地看向他的眼睛,但是他並沒有看向她,還是那樣緊閉的雙眼和緊蹙的眉頭,以及,緊握她手腕的手。他那痛苦的表情,用盡全力地歌唱,和捏緊話筒已經發白的指尖,一如初見時唱《冰雨》時的樣子。

他這用力的感覺,對洛洛來說,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第一次見他就是如此,陌生的是她已經很久沒有見他這樣痛苦的樣子了。洛洛有些不解,卻更多的是擔心,他莫不是家裏又出了什麼事?可是當她的眼睛落到他緊握着她的手時,心臟敲擊的節奏又開始緊湊起來,瞬間呼吸都困難起來。

最後一個音符播放完畢的時候,書涵都沒有鬆開洛洛的手。尾奏完全結束的時候,教室里似乎還有些回聲,那時的書涵才睜開眼睛,他一言不發,就那樣直直地看着洛洛的臉,手中的力度,卻更大了。洛洛用探索的眼神看向他的眼睛,黑色的瞳孔里一如既往地那般深邃,每當他不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說的彷彿更多。但是今天他眼裏表達的內容,洛洛真的沒有讀出來。她只是從他的凝視和力量中,感受到了他隱隱的無奈、掙扎和痛苦。直到因為他的手捏得太緊,讓她不由自主地發出了輕輕的一聲“哎喲”,他才突然意識到什麼,猛地鬆開了手。

“對不起,弄疼你了。”書涵看着洛洛的手腕說,臉上沒有笑意。

“沒關係。我來關音響,咱們走吧!一會兒門衛室的大伯要來趕我們走了。”洛洛疼在手上,卻甜在心裏。她不敢看書涵,不知為何,他的眼神今天總給她一種說不上來的不祥的預感。

離開教室前,兩人張望了一下窗外,不知何時,外面又開始下起雨來,雨滴還不算小。“糟糕,我忘了帶傘。”洛洛翻了一下書包說道。“沒關係,我有。”書涵拿起靠在他桌邊的黑色直柄傘,兩人走出了教室,在走廊的盡頭,書涵按了一下傘的自動開關,黑色大傘砰地一下張開了。

“進來吧!”他站在傘柄的左邊對洛洛說。在洛洛的記憶中,這是和書涵相識后的唯一的雨天,也是唯一一次體驗和他共處於一把傘下的感覺。洛洛略紅了臉,走到傘下。“你靠近點,不然肩膀要淋濕的。”書涵輕柔地說。洛洛“哦”一聲,不好意思地往書涵的方向又貼近了一點。

她的額頭,剛好依在他的肩膀,她只需要微微抬頭,就能看見他清晰的五官輪廓和堅毅的眼神。他們的手臂在行走的過程中有節奏地摩擦在一起,誰也沒有迴避這樣的肢體接觸。那把大大的黑傘,就像一個私密的空間,把兩個年輕人籠罩在一起,看似自然的靠近卻又帶着一分曖昧。誰也沒有說話,書涵一直在思索什麼,而洛洛則不捨得打破這沉默,這屬於她和書涵的沉默時空。

那天書涵說帶洛洛去吃元祿迴轉壽司,而且堅持要請客。在九十年代,對於還沒有工作賺錢的學生而言,那是比較奢侈的消費。洛洛當然不願意讓書涵覺得上海的小姑娘想要佔男孩子小便宜,她連連婉拒着。“聽我的!就今天一次,聽我的!好嗎?”書涵幾乎用懇求的眼光看着她,那神情讓洛洛無法拒絕,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於是書涵收了傘,兩人走了進去。店裏的人並不多,但他並沒有坐在可以面對面的桌子,而是挑了迴轉壽司傳輸帶旁邊的吧枱椅並肩坐了下來。洛洛不解,書涵平時最愛坐在她對面,眉飛色舞地說笑,今天怎麼選這樣看不到對方表情的位子。

“洛洛,我要跟你說個事。”吃到一半,書涵突然說了一句,語氣中的沉重,讓洛洛的心臟不由得再次咯噔了一下,本能地覺得有些不好的事情會發生。

“什,什麼事?”她心虛虛地問,都不敢轉頭去看他的臉。

書涵也沒有轉頭,他緊接着的一句話讓洛洛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下周上完最後一節課,我要回香港去了。”

“是回去辦轉學手續嗎?還是……”洛洛裝傻充愣,不敢面對現實,她不願意接受書涵這句話的實際含義。

“這次不是臨時的。是……真的回去了。”書涵還是沒轉頭,他輕輕轉着手中大麥茶的杯子,眼睛盯着面前的空盤子說,“他們商定好了,讓我回香港繼續讀書,和我爸爸生活,因為媽媽現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沒空管我。可能我繼父也不希望我長期住在上海吧!”他始終沒有看洛洛。

洛洛知道書涵說的他們指的是他的父母親,他們之間的溝通有的時候並不需要對方說得一清二楚,彼此都能懂。可是那一刻,書涵的一字一句像重鎚一般,每一下錘擊,她的心都會裂開一道口子,直到最後成為碎片,無法拼湊……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着書涵的側臉。幾分鐘前她還在想怎麼邀請書涵暑假一起打籃球,突然現在分別就在眼前,而再次相聚在什麼時候,卻是未知的。她寧願自己在那一刻耳朵是聾的,什麼也聽不見!

“身不由己了十幾年了,我已經習慣了。”書涵終於轉過頭看洛洛了,她卻偏過頭沒有勇氣看他,儘管她感覺到他灼熱的眼神停留在她的側臉。

“不!不!能不能不走?能不能不離開?我喜歡你,不能離不開你!”洛洛的心在吶喊,每一個字,都迫不及待地想往外沖!可是,她緊緊咬住下唇,一來希望用這樣的痛感來分散心裏的疼,二來這是最有效的讓自己當下閉嘴的方式。

她該說嗎?她能說嗎?這是他父母的意願,他自己都沒有違背的意思,她憑什麼要他留下?她又有什麼值得他留下的?何況上海對他而言,始終是個異鄉,他生於香港,長於香港,她又有什麼資格叫人家背井離鄉?況且還是借住在繼父家裏。她當年住在伯伯家都看了那麼多臉色,何況他住在繼父家,那是一種多麼委曲求全的日子。她這麼愛他,豈能讓他一直這樣憋屈下去?可是她畢竟是個女孩,她對他的感覺,他不會全然不知,他為什麼就不能先把紙捅破?

洛洛的心中翻江倒海,在那一刻,她看到了卑微到塵埃里得自己,在書涵面前,在這個她深愛着的人面前,在這個男孩即將回歸香港的事實面前,她忽然覺得自己任何想法和情感都不值一提。她不想困擾他,不想為難他,其實更害怕的是,最後發現自己也許根本不在他要離開的糾結和遺憾之中。與其這樣不歡而散,又何必捅破這層紙呢?

洛洛打定了主意,她深呼吸了一口,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儘管笑容有些僵硬,還是勇敢地轉過頭去正視着書涵。他依然那樣凝重的眼神,洛洛迎着他深邃的眼眸,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說:“你應該尊重你父母為你做的決定,畢竟你還沒有完成學業,況且他們現在已經不再爭鬥了。你回去吧!香港和上海並不遠,飛機也不過一兩個小時,你如果想來玩,隨時都可以。提前打個招呼,我都在。反正我的聯絡方式你都有。”每說一個字,洛洛的心就流一滴血,說完這段話,她覺得可能自己的臉上已經完全失去了血色。

而在洛洛的表述過程中,書涵眼裏的光一點點地消失了,剩下又黑又深的一雙瞳孔,仍那樣直直地看着洛洛。洛洛不敢再看這對眸子,再多一秒,她怕她所有的意志力就會瞬間崩塌,她怕她會一下子抱住他大喊出那三個字,她也怕自己的眼淚會決堤……

“我突然想起學校里同學叫我今天早點回寢室陪她複習,明天有考試,我先走了。”洛洛不知哪裏來的隨口撒謊的本領,竟然想出了這麼個借口。她迅速站起身子,把小背包搭到肩膀上,準備離開,她不敢抬頭看書涵的表情。她從來沒有把他這樣一個人扔下過,她不知道當時他是什麼表情,是滿臉哀傷,還是如釋重負。

洛洛背着包快步走到餐廳門口時,“下個星期!最後一次還要一起吃飯!”身後傳來書涵大聲的喊叫。這是他們相識以來,他說話最大聲的一次,他一向不喜歡公共場合喧嘩的人,可是那天,他卻喊得整個餐廳都聽見了。

“知道了!”洛洛也大聲回答,卻還是不敢回頭,倉皇地從餐廳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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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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