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誰還沒個過去
“名字?”
“方建。”
“年齡?”
“二十六歲。”
“為什麼打架鬥毆?”
“因為不爽啊。”
“注意態度!”
“打我啊!”
“帶回去!”
“根據我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故意傷害罪規定,處以方建、李同等人三年有期徒刑,立即執行。”
輾轉難眠的方建最終還是選擇了坐起來,在黑暗之中,他憑感覺摸着脫在一邊的衣服口袋,從衣服口袋中掏出了一根煙,將煙叼在嘴裏之後,他再次從一邊的衣服口袋中摸出了火柴,兩隻手互相打磨着把火柴擦亮,火柴的光照亮了簡陋的瓦房,點燃了方建嘴邊的那根煙。煙是不怕黑暗的,它用自己的氣味去勾勒自己的模樣,更描繪出方建的過往。
方建是家裏的獨子,他不知道為什麼父母沒能再為他生個弟弟或是妹妹,如果他有個弟弟或是妹妹,或許他也不至於會到這步田地。
打小,方建就是父母的心頭肉,被父母溺愛着長大。如果家裏有一個白面饅頭,那都是先緊着方建吃。如果家裏經濟稍微充裕一些,也都是先緊着方建用。
就連讀書,這種只認有錢人的事情,方大能也勒緊褲腰帶讓方建去讀,畢竟就這麼一個兒子,以後還指望着他養老。
集父母寵愛於一身的方建卻沒有按照父母的期望成長,從小調皮搗蛋的方建總是有恃無恐,方大能夫婦不忍心苛責,只當孩子小不懂事,覺得等孩子大點兒就好了。
方建是六歲開始讀的書,從踏入學校門的那一刻,他就沒想過安安穩穩的讀個好書,一門心思的想要找樂子。不是今兒把老師的飯盒裏的飯給倒了,就是明兒呼朋喚友打群架,他若當第一,沒人敢當第二,畢竟學校里一大半的學生被他打得鼻青臉腫。
被打的學生家長也來找過方大能,希望他能給個說法,誰知方大能驕傲的直接說了一句,“你娃慫就不要叫喚。”
氣得被打的學生家長只能叮囑自家的孩子遇到方建的時候繞道走,不要與方建正面起衝突。
方建在學校的威風只逞到了十歲,十歲那一年,他毅然決然的離開了學校,用方建自己的話來說,“我不需要什麼知識來武裝我,我有拳頭就夠了。”
不管方大能夫婦怎麼勸,方建就是不去上學,為此方建挨了生平第一回打。
但面對憤怒到極致的方大能,在棍棒下的方建沒求饒一聲,甚至揚言說,“你要想斷子絕孫,就打死我!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我爹!”
氣得方大能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只能扔了手裏的棍子,跌坐在地上罵方建不孝。
方建見方大能停手了,忍着疼站了起來,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家。
那天夜裏很晚了,方建都沒有回來,方大能氣是氣,但終歸拗不過內心的不舍,再加上自家媳婦兒一個勁兒的催自己出去找。
方大能是在村口找到方建的,當時方建一個人窩在村口那棵老樹下,看得方大能那個心酸吶,連忙上前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他穿上,哪裏還想得起半點兒方建白天忤逆他的事兒。
方建經歷過一回打之後,沒有半點要改的意思,甚至與之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每天遊手好閒,成為了村裏頭號危險人物。
方建十五歲那一年,有機會去了趟縣城,在那裏認識了自己的好哥兒們李同,兩個人經常廝混在一起。後來,也是李同攛掇着方建離開瓦罐村,到縣城裏去跟他混,“就屁大點兒村子夠你幹什麼的啊?還不如來縣裏,跟我一起逍遙快活。”
方建雖然當時沒有說什麼,但在當天夜裏悄悄的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趁着方大能夫婦睡着的時候偷偷跑了,連個信兒都沒有留下,讓第二天起來沒看見兒子的方大能夫婦倆到處找,到處問。
方大能是在縣城的一家遊戲廳找到了方建,方建嘴裏叼着煙,一臉痞氣的看着方大能,“給我點兒錢,我沒錢了。”
只聽‘啪’的一聲,方大能的手狠狠的從方建的臉上甩過,方建嘴裏的煙被甩在了遊戲機上,然後從遊戲機上滑落到地上。
方大能看着自己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的兒子竟然如此不成氣候,雙手緊緊的握成拳頭,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但顫抖的聲音沒能偽裝好他的憤怒,“跟我回去!”
遊戲廳里的吵鬧被巴掌聲按下了暫停鍵,隨後一聲聲噓聲讓它又恢復了吵鬧。方建聽着噓聲,自然覺得自己的面子過不去,想要還手,終究還是不敢,只能瞪着方大能,一句話也不說。
看熱鬧的人都是些不良少年,多少都跟李同相識,自然也知道方建的存在,他們圍城了一個圈,把方大能和方建圍在了中間。
方大能見狀只想快點兒帶着方建離開,他上前抓起了方建的胳膊,“跟我回去!”
方建想也沒想的甩開了方大能的手,一臉煩躁的看着方大能,“要麼給我錢,要麼別擋着我快活。”
之後,方大能並沒有自以為是的留下來要求方建跟回去,他放棄了,他獨自一個人回到家,再也沒去找過方建。
坐在炕上的方建猛得吸了一口煙,然後緩緩的吐出了薄霧一般的煙,雖然黑夜遮蓋了那煙霧的縹緲和美麗。方建抬起了頭,眯着眼看着上空,他還記得,那個時候看見父親穿過人群離開的背影時,自己的內心還有一絲絲得意,至於得意什麼,他現在已經想不起,記憶似乎又飄向了過去。
“兄弟敢嗎?”李同拿着一瓶白酒挑釁的看着方建。
“這是什麼?”方建微微抬頭看了一眼李同手裏的東西,瓶子包裝很豪華,但是可惜瓶子裏面透明的液體沒有能夠引起方建半點兒注意。
李同聽到方建這麼問,像是看到了魚兒咬上了餌上鉤了,“自然是能讓你我銷魂的好東西。”說著,方建打開了酒瓶子,將酒瓶子遞到方建面前。
方建半信半疑的將鼻子伸到瓶子前嗅了嗅,有些不以為意,“我還以為是什麼呢,原來是酒啊。”
“這可不是一般的酒。”李同的眉毛都快要挑上天。
那一夜,方建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后的方建到處砸東西,嚇得李同趕緊找地方躲着了。
方建在那次之後,用白酒填滿了自己整個青春,李同自知自己闖了禍,但面對醉酒後會撒酒瘋的方建,他是一點兒法子也沒有,只能盡量躲着。
也因為白酒的緣故,方建回去家裏和父母鬧了很多回,最後氣得方大能要與他斷絕關係。
會進局子也是因為酒後撒潑,夥同李同把人給打進醫院,有人報了警,他們猝不及防的被逮了個正着。
在局子裏的三年,方建沒有再碰過一滴酒。起初,他也會皮一皮,鬧一鬧。當看到李同等人因為表現良好提前被釋放,快三十歲的他第一次細細回想着自己的人生,任性之餘,別無其它。
尤其,是在進了局子后,方建父母來看他的時候,不知是以前年少眼拙,還是那時人老易傷感,他看着老夫妻倆竟有一絲絲的心疼,“爸,媽,你們放心,我現在沒再沾過酒,我會好好做人。”
方建母親連連點頭,“我兒知道好好做人就好。”方建母親眼中的淚水訴說著欣慰。
方大能看了一眼說要好好做人的兒子,低下了頭,並沒有說任何話。
從局子裏期滿釋放后的方建,第一個找的就是李同,比他早半年出來的李同一身西裝革履,完全沒有了以前的模樣。
李同比他大兩歲,是城裏人,從裏面出來之後,家裏人就借用關係給他安排了一份體面的工作,在裏面呆了兩年多,讓李同學會了安分。
“兄弟,你現在是越混越好了。”方建在說這話的時候,不僅僅只是羨慕,還覺得自慚形穢。
“畢竟接受過黨和人民的洗禮。”李同笑了笑。
方建原本還想再說點兒什麼,最後選擇了什麼也不說,畢竟,他能感覺到,他和李同自此是兩個世界的人。
兩人簡單的吃了一段飯,簡單的寒暄着兩個不同的世界。
“保重。”是方建對李同的告別,也是對自己年少輕狂的一個交代。
回到瓦罐村的方建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方建母親信了,方大能卻再次低下了頭,“以後的日子,你顧好你自己,我們老兩口自己能活。”
方建以自己的生存之道快速融入鄉村生活,快速的結婚,快速的離開父母另起爐灶,一切看起來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方建以為生活會按照自己的節奏一步一步的往下走,但他千不該萬不該在結婚後再次碰白酒。
酒醉后的他似乎沒有辦法改掉撒瘋的習慣,他女人身上的傷赤裸裸的在告訴着他,自己的暴行。
那一天,村裏的陳少東藉著方建新婚的理由邀請他喝酒,方建不好意思推辭只能勉強接受,從最開始的告訴自己就喝兩三杯,到後來吵吵着的一醉方休,酒精奪走了方建所有的主導意識。
“兄弟,來再喝一杯,敬你早生貴子。”陳少東搖搖晃晃的再次拿起一杯酒高舉着。
“喝!”
陳少東酒剛送到嘴邊兒,就立刻搖頭,“不!你怕是不能早生貴子了,貴不了,你女人不行。”
陳少東的一句話,讓方建沉睡的意識一下被刺激了起來,他的眼珠子快要瞪出來了,“什麼?!”
“你女人是剋星,生不出來兒子的。”陳少東放下酒杯,用手指擋住了嘴巴,“噓!”
方建內心想要打人、罵人的衝動被壓制了下來:我一定要回去問清楚!
“喝!”方建的聲音特別的大,大得足以掩飾他內心快要暴走的荒亂。
婚後的第二天,當聽到方大能的那句“狗改不了吃屎的時候”,方建才完全清醒過來。
往後的日子裏,方建在流言的混沌中用酒精麻木着自己,在清醒的懺悔中漸漸覺得女人被打也是理所應當:畢竟她生不出來兒子。
方建眼裏的余采總是怯懦,起初還會跑到雙方父母那裏控訴他,後來就只能忍受,像極了被貓玩弄得想死的耗子:不,她必須生個兒子,我方建不能輸在這裏!
為了求子,方建感覺自己像個乞丐一樣向父母討要錢財;為了求子,方建感覺自己像個孫子一樣跪拜神婆子;為了求子,方建感覺自己像條狗一樣巴巴的盯着余採的肚子;為了求子,他用上了三十多年來所有的耐心和期待。
命運玩笑開得有點兒大了,方建等待着玩笑收回的那一刻,每一天的日出日落都在提醒着他:你求了個賠錢貨!
“不!我不能輸!”方建將手中的煙蒂輕輕的彈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