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賀新郎(一)
日上三竿的時候,楊劭還是沒和予芙從卧房裏出來。
服侍起居的丫頭小廝們竊竊私語,時不時抿着嘴偷笑,到底不敢打攪,只一直在耳房備着洗漱用的熱水,小心候着。
卧房裏,楊劭睡得正熟,手還攬在予芙的腰上不肯松。予芙醒了,又逃脫不得,便窩在他懷裏,偷偷伸手描畫他的眉目。
他長得極好,劍眉星目,丰神俊逸,如若不是頂着個攝政王的名頭令人生畏,倒像個翩翩濁世之佳公子。
予芙臉皮薄,昨夜本來他解了兩人衣裳,赤忱相見,她便羞得閉了眼。且她曾聽說,女子初次極疼,心裏更是忐忑害怕不敢看他。
誰知他趴在她身上悉悉索索了一會兒,那預想中的疼痛也沒來,只覺腿間忽然一陣濕黏。
她不解,悄悄睜開一隻眼,才發現楊劭臉色不對。
她以為他受傷未愈,動作牽動傷口處有些疼了,忙悄聲說:“要麼今天算了吧,你的胳膊…”沒想到她這一說,楊劭臉色更沉,拉了她又撲上來親吻愛撫。
等吻的她七葷八素的時候,他忽然一個挺身,疼痛驟然襲來,直把她眼淚都快逼出來了。
而後這人像是領悟了什麼,醍醐灌頂般痴笑了起來,極盡溫柔但異常堅定,又耐着性子折騰了她大半夜才肯放過她。
她以前從不知道,他看起來溫潤俊雅的身體裏,居然蘊含著那麼巨大的力量。
想到此處,她臉上又燒起了紅雲,朝他懷裏鑽了鑽,楊劭卻低頭飛速地吻了下她的額頭。
原來他早醒了,只是假寐由着她犯傻。
“夫人這麼愛看我,以後我怕是捨不得出征了。”楊劭的嗓音低沉醇厚,惹得予芙心中一陣漣漪。
她忙翻了個身背過去不看他,這人卻得寸進尺又要欺身上來,她紅着臉去推,他咬着她的耳朵專說些不着調的話,兩個人正在床上打打鬧鬧,幾乎滾成一團。
門口忽然傳來趙雲青尷尬的聲音:“主上,明王親自來了。”
楊劭原本滿不正經的臉色瞬間便斂了起來,目色深黯,他嘴角抽動低罵一句“消息真快”,只得爬起來正襟危坐朗聲道:“知道了,前廳奉茶,我一會兒就來。”
予芙忽見他這般冷漠疏離的樣子,不禁打了個哆嗦。
劭哥如今不僅僅是劭哥,還是令天下人聞風喪膽的殺神,是大雍朝的頭號敵人,她總是一不注意就忘了。
楊劭注意到予芙的變化,忙溫了臉色抱着她柔聲道:“是我不好,嚇到你了。明王親自來了,我得去裝裝樣子。你餓不餓?累就再多睡會兒,不睡我便喊人服侍你起來。”
予芙咬着唇搖了搖頭,低聲嘟囔道:“我自己會起來。”
楊劭看她嬌憨樣子笑了起來,心裏軟成一團漿糊,正準備如平時一樣,喊府右衛進來侍奉起居,忽然想到如何能叫那幫鬚眉進房。
萬一不慎窺見了自己的嬌嬌兒……
他忙自己去衣櫃裏翻了件正經常服,讓予芙幫忙穿上了事。
玄色暗紋織錦,上有金線通綉九蟒,海水江牙,這衣袍一看就非凡品,穿上后更顯得楊劭挺拔昂揚,氣度不凡。他又自己對着銅鏡整了整冠發,回頭在予芙額上落下一吻,才出門帶着趙雲青一同走了。
裊裊茶煙伴着金制獸首里的陳崖柏熏一道升騰,前廳內,交織的綿長香氣四散。
冰裂的瓷杯握在手中,年少的明王沈延宗正坐着品茗,後面站着幾個禁衛和若干侍從,攝政王府一眾管家僕役陪在一旁。他一身銀白曳撒,面如冠玉,文雅稚氣,溫潤含笑的面容上,眼角卻不見多少暢快。
一杯茶已飲盡,管家提壺續上,又過了一會兒,楊劭終於到了。
“不知明王大駕光臨,請殿下恕罪,是臣有要事絆住了,方才姍姍來遲。”楊劭不慌不忙過來見禮,沈延宗連忙起身虛扶了他一下:“楊叔叔哪裏的話,原是延宗唐突,未曾知會,便突然來訪。”
趙雲青單膝跪下行了禮,楊劭往沈延宗身後一瞄,才發現一個紫衣華服,戴着鎏金步搖的年輕女子正施施然走上前來,朝他盈盈一拜道:“見過攝政王。”
他愣住忖了半晌,才憶起這女子,大概應是沈延宗的某個妃嬪。
安定北方的過程中,他將太多的諸侯嫡女送入了明王後宮,一來小國新臣,聯姻不失為一種安撫,有利於長治久安,二來是出於私心,他最看不得…
他忽然有些不願再回想那段日子,尤其是今天。
畢竟予芙回到他的身邊,天光大亮,諸事都不一樣了。
“這是孤的順嬪李疏桐,靖越國的郡主,楊叔叔不記得了?還是您送她來的。”沈延宗見楊劭遲疑,忙補了兩句。
那女子眼裏的光晃了晃,但很快就恢復了鎮定,頷首低眉笑道:“王爺攝政公務繁忙,自是貴人多忘事。”
“記得記得,臣自是見過順嬪娘娘。”楊劭漫不經心點點頭,目光便偏過少女又回到沈延宗身上。
“楊叔叔,今早閑聊疏桐和我說您昨夜新婚大喜,我着實吃了一大驚。不說您前些日子還在沐陽督戰,便是回來了,攝政王大婚,國之盛事,怎麼會靜悄悄的。延宗想,許是疏桐道聽途說,聽錯了吧。”
沈延宗笑着,一雙黑眸亮晶晶的正看向楊劭,
“但延宗不敢怠慢,此番前來,就是想着若竟是真的,孤也當親自恭賀才是。”
楊劭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明白沈延宗這是從哪裏得了消息,興師問罪來了。國家大事,他年幼懦弱無力轄制,但自己如今連娶妻也不稟,他想必是覺得受了輕視。
“臣娶妻,不過門戶小事,怎敢驚擾明王。”事已至此,楊劭也不便否認。
實際上,若不是怕予芙生氣,楊劭自巴不得將這大喜事普天同慶。
“竟然是真的么?!那延宗同疏桐在此恭賀楊叔叔了!清茗,快把禮單呈上來。”沈延宗眼眸放光,招手喊來小太監。
扈從一看便是有備而來,連忙捧上一份大紅捲軸,楊劭抬起下巴,拱手道了聲謝過明王,趙雲青便立馬上前雙手接下。
“怎麼不見嬸嬸與楊叔叔同來?延宗也該見一見的。”沈延宗笑得溫和,一副翹首以待的樣子,“楊叔叔為國事操勞,身邊多年也未見有紅顏知己,嬸嬸定是絕世的美人,方才能得我大明攝政王傾心。”
他身後李疏桐也上前一步,柔柔附聲道:“是啊,疏桐也想見見,那時候王上體恤您孤身寂寞,本想着送肖蕖給您解憂,您也沒收到房裏。疏桐還以為,天下怕是沒有姑娘,能入的了您的眼呢。”
楊劭心裏冷笑一聲,這兩人一唱一和,見人是真,想摸清身份底細更是真,該來的總會來。
也罷,倘若今日明王主動提起卻見不着,往後予芙在大明宮裏,倒真官鹽成了私鹽,王妃被人看作私妾了。
幽深的星眸微闔,楊劭凜了凜神色笑道:“內子雖我心愛,但非明王召見,又怎敢擅自前來?既然殿下執意要見,臣自當親自去領她來。”
兩柱香的時刻,楊劭拉着心中七上八下的顧予芙往前廳走。
他握緊了她的手,低聲安慰道:“無妨,萬事有我。”
予芙仍是忐忑,看着他勉強笑了下算是叫他放心。
沈延宗和李疏桐看到顧予芙的時候,便愣住了。
蛾眉淡掃,清眸流盼,楊劭身旁的女子長挑身材,白皙如出水芙蓉,雖非傾國傾城之絕色,秀顏卻如朝霞映雪,別有清麗動人的豐致。
她長得極像肖蕖,但卻明顯不是她。
沈延宗最先反應過來,詫異道:“你是那畫上的女子…”
楊劭伸手攬緊了愛人的腰,俊雅狷狂的臉上笑意幾乎掩抑不住:“吾妻,顧予芙。”
明軍原只有三營,前中后軍各一營,此外明王還有一支禁軍護衛。先王在時,楊劭先領的后軍營,後來他當攝政王征戰四方,聲勢越發浩大,不僅每營人數倍增,又漸漸組創了左右兩營以及四衛親隨。
小明王來訪后當日,楊劭便開始照常公務。先前從沐陽回來,他雖走得匆忙,但託付了龍虎將軍韓廣策在前線坐陣,又留了四衛中驍旗衛指揮使袁九曜,同幾位統領暫時共理軍務。
“關中去歲少雪,今歲春來蝗蝻生髮,為害鄉里,特請撥發國庫賑濟…”
早早吃過晚膳,楊劭便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批閱奏摺。
“蝗災之事要緊,應以民生為念,着戶部按受災人口商議撥庫,曉諭渭南太守,每旬派驛馬再報。”他沉思片刻,便揮筆寫就硃批,“災易生變,若有調遣軍兵、動用糧餉之處,另著川陝提鎮報本王及五營都府。”
為了趕回來成親,楊劭破天荒地連偷了小半月的懶,即便託付了軍務,奏報也堆了快兩尺高。
“不是要錢,就是要兵,要麼就是屁事沒有,三天兩頭問攝政王安。”兩個時辰,他看着看着,原先還只是皺眉嘆氣,到最後牢騷滿腹,徑直抱怨起來,“問安問安,想陞官就不知道說正事,我都被煩死了怎麼安。”
予芙被他圈着在旁邊幫他研墨,原本都快打起了哈切,聽到這句實在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楊劭聽見托腮看向她笑,予芙反正也不怕他,乾脆嘀咕起他來:“都老大不小了,怎的還這般不自持?我聽了七八年坊間傳聞,還以為你……真修鍊成了個上天遁地的大魔頭呢!”
“嗯?坊間?”楊劭笑着把文書往桌上一丟,伸手揉揉太陽穴,“坊間都怎麼說我,我倒是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