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賀新郎(二)
“也有說你好的,還有說你是菩薩轉世的呢…但,還是別聽的好,許多也不是什麼好話。”
予芙放下墨條皺了皺眉,從前她被父兄看得緊,少有機會出去,但為數不多幾次在茶樓市場,聽別人說起楊劭的,都少不了噤若寒蟬。
殺伐弄權自不必說,連童謠都有“山河亂,明王立,水冘沉,木楊騰”,更有說他淫邪放蕩,名義上為明王納各國郡主,實則中飽私慾禍亂後宮的傳言。
那時候她悄悄聽了只心裏難過得緊,如今卻親眼所見,他不是這樣的。
有錢人家還有一髮妻二平妻四偏妾之說,但來了這十日,她卻發現,偌大一個攝政王府,居然連個侍妾都沒有見到。
“說我什麼?是說我心狠手辣,還是說我殺人不眨眼?”楊劭摟過予芙在懷,下頜枕在她的頸窩,閉眼嗅一口發間清香,一時心神都酥了,嘴裏卻還正經得很,“我也是沒辦法,為天下計必有得失。而且今天你也看到了,小明王又…一言難盡…”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予芙,今日她頭回面見明王,確有幾處疑問不解。
楊劭見她欲言又止,心下清明,不待她開口便繼續道:“你定是想問,關於明王今日提到他母親。”
白天時候,小明王曾不經意提及自己的生母,可很快便自覺失言絕口不談,一度惹得氣氛尷尬。
予芙點了點頭,小聲道:“想必是牽扯了不足為外人道的宮廷秘聞,他生在貴胄之家,這是常有的事,大雍不也有奇貴妃和姚淑妃爭寵?你若不方便說,我也絕不追問。”
“哪有什麼不方便?你我夫妻一體,同生共死,這些事我自當說給你聽,不然哪日你夫君因此被人害了…”
說到夫妻二字,楊劭喜不自禁,刻意將那詞兒加重了語調。
予芙卻只聽見他胡謅“被害”二字,急忙呸他一句。
楊劭不惱,心中反如吃了蜜一般,即便改得正襟危坐,嘴角仍藏不住笑意:“沈延宗的確是先明王的獨子,但卻不是明王妃生的,而是王上的私生兒子。”
“私生兒子?”予芙唬了一跳,側首看向楊劭,“先明王既為一國之主,我以為…這般尊貴之人,庶子尋常,卻不會有…滄海遺珠。”
“這便說來話長了。”楊劭低沉的嗓音不疾不徐,“先王的結髮妻子是王妃柳氏,先王與她情投意合,以至於大婚後多年未納側妃。可惜先王妃先後生育過兩位王子都不幸早夭,後來也未曾再孕。”
楊劭一邊說著,一邊用拔燈棒挑了挑燈芯,英俊的側顏在躍起的燈火下熠熠無雙。
“先王愛重王妃,可他身為明王肩負國祚,必須得有王子…加之群臣奏請擴充後宮的呼聲極高,先王進退兩難,終有一天,他私下試探性地臨幸了宮女翠兒,然而這件事未逾一月,便被明王妃知道了。”
“這!這位王妃當時也許會痛苦至極…”予芙聽到這裏心中作痛,忍不住脫口而出道,話才出口又覺自己失言,她輕搖了搖頭,“抱歉,先明王是你的大恩人,我不該這麼說。”
“可我芙兒一語正中天機。”楊劭微微一笑,輕輕順着妻子的頭髮道,“連失愛子,枕畔之人又離心…總之,先王妃知道后如你所說悲憤交加,竟要求先王立即賜死翠兒。
先王身為一國之主,不願因己之過罪及他人性命,卻又愧對王妃,無奈之下,先王便求了折中之法,親自下令趕翠兒出宮並令她永世不得回來,如若他日一旦回宮,必殺不赦。”
“我竟也說不出,這件事中到底誰有錯。”予芙聽到此處不禁唏噓,“柳王妃苦痛,可這位宮女翠兒姑娘,着實也是可憐人。”
“這位宮女,便是如今明王沈延宗的生身母親。”楊劭聽她感嘆,也捨不得賣關子。
“什麼?!竟然是…”予芙瞠目結舌,陡然猜到了其中曲折,然而來不及再說,便聽楊劭繼續道:“那班老臣自不會如我芙兒善解人意,這件事後,一個個變本加厲,紛紛奏請明王廣納妃嬪生子。
原本明王妃身體便不好,心灰意冷下竟一病不起,沒過三年便鬱鬱而終了。事已至此,先王萬分後悔也是無用,後來他為綿延子嗣,雖陸續納了幾位妃嬪,但自感有愧於髮妻,便始終虛置正妃位。
小明王的母親在外生下他又因令不敢回宮,直至偷偷將他撫養至五歲。那年翠兒生了大病,自覺將不久於人世,延宗尚小,先王妃也已經故去,她便孤注一擲將延宗送回王庭,並自刎於明王面前。”
“宮牆深似海,這位母親,實在…”予芙聽得眼角微紅,楊劭心中一疼,輕輕為她拭去淚花安慰道:“別難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也不是親眼所見,都是後來子遙和我說的。”
“子遙又是哪位?”予芙疑惑道。
楊劭淺笑:“忘了說了,子遙就是張逸舟,他母親是柳王妃的嫡親姐姐。我初初來明時,他做先明王禁衛,對我照顧有加,後來我倆便結拜了兄弟。現今他任戶部尚書,我找你這些年他全都知道,有機會一定要帶你見見他。”
“見我?”予芙躊躇起來,垂頭絞着衣擺道,“怎麼都要見我,我只是個…這件事日後再說,你先說故事吧。”
“沒有隻是,他知道你是我的心肝寶貝,但你說的也對,來日方長。”
楊劭微微笑着,吻了一下妻子泛紅的耳根繼續道,
“先明王始終無子,翠兒一口咬定延宗便是先明王的兒子,又以命託孤,先明王猶豫再三,還是將他收下。小明王原本跟他母親姓余,乳名客生,認祖歸宗后才改名叫沈延宗。如今明王性格懦弱,想必也是因為身世的關係。”
“既然有了少主,為何如今你又一家獨大呢?”予芙有些好奇,不禁追問。
“說是一家獨大,也不盡然。先明王對我有再造之恩,那時候天下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他十分不放心自己這個溫吞柔弱的幼子,害怕大明百年基業在他手中毀於一旦,臨終便託孤於我及老臣梁固。
梁家祖上幾代都在明為官,我雖帶兵,可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明國人,朝中老臣有的不服,待到先王故去,他們更立刻奉梁固為首,意圖打壓我稅改。
除了梁固一派,也有臣工一心只侍奉小明王,畢竟他算是先王血脈。還有一派么…”楊劭說到此處,便笑着看她不再說下去。
“還有一派便是楊王派,以你為首,掌兵馬實權。”予芙通透,聽他幾句話便明白了朝堂局勢。
“冤枉,我本來想說的是,還有一派是芙派,以我為首,僅此一人,除了一門心思找我芙兒,其他一概不想問過。”楊劭貼着頭耳鬢廝磨,把熱氣盡呵在她脖頸間,予芙又羞又癢,掙扎着要站起來。
楊劭便不再逗她,沉聲鄭重其事道:“然而亂世之中,掌權者非為刀俎,即為魚肉,我既然摻和了這個爛攤子,也只能硬扛下去。”
予芙聽到此言,囁嚅了兩下,倚頭靠在了他的胸口:“劭哥,你說為什麼一定要打仗呢?為了金陵城那個位子爭來爭去,到頭來生靈塗炭。如果無人造反,雍朝太平,我爹不會恨你,你我也不會分開十年,更不會落得如今兩難的境地…”
“予芙,我又何嘗不想天下太平,什麼都不用想,只肖與你廝守,粗茶淡飯便是一輩子。
但雍朝大廈將傾,並非一朝一夕之過,也並非一人一時能改。朝廷荒淫,民不聊生,連分封的各諸侯國,也都不堪苛稅。
你我從前在漢陽,家裏好歹吃喝不愁,後來我從漢陽往隴西一路親眼見着了,才相信這世間多的是地方易子而食。有人造反,不過是百姓想活命罷了。”
“那這些諸侯呢,造反之後就不殺人了么?鐵騎所到之處,又何嘗不是血流成河?殺死和餓死,昨日死和今日死,又有什麼不同?”
予芙心中波瀾起伏,猛然抬起頭想說更多,看着楊劭望向自己的那一雙眼睛,卻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
“以戰去戰,雖戰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可能攻城略地,一時之間難免有生死,但我從來不喜歡殺人。
而且明國所下之城,無一不是用心治理,百廢俱興,不然明國又何以能叱吒於亂世,屹立不倒呢?
如今兵禍多年,早沒了退路,也只有大破大立,徹底平定天下,才能還世間一個清明。重器在手,我現下早就身不由己了…”
楊劭說到此處不禁面露沉重,嘴角緊抿,說完久久注目,彷彿凝視遠方。
予芙依偎在他懷裏,霎時紅了眼圈,將雙手收得更緊了些:“劭哥…等這一切都了了,我們就找個地方男耕女織,再也不要有國讎家恨橫着,我們一起,再生幾個孩子,無憂無慮……”
“好,我答應你。等這一切了了,我們就找個地方,再也不管這一切了。”楊劭低頭輕吻了她一下,忽然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唇角掀動。
予芙不解,歪着頭看他,淚還掛在臉上。
“夫人既說要給我生幾個孩子,這會兒時候也不早了,為何還要等以後?”楊劭剛剛還沉毅凝重的面容,已全然鬆散了,眉宇間又換上那副沒臉沒皮的無賴,“夫人,我們不如……”
“你!”予芙聽懂他的意思,霎時紅透了臉支支吾吾道,“這…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你…你不是重器在手么?奏報都還沒批完呢……”
本只是句欺負人的玩笑話,可誰曾想真叫予芙害了臊。
眼眸低垂,淚光閃爍,清如初雪的秀美面孔上泛着緋紅,色勝桃李,於極清麗中蘊藏着極誘人的嬌羞,花香柳媚都不足以形容,這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模樣。
再非從前沒嘗過人間至味,楊劭只覺自己多看一眼,便已一陣銷魂蝕骨。
“剩下的一定熬夜看完…”一旦起了那心思,心猿意馬便再也止不住,他忍不住圈住予芙,開始胡攪蠻纏起來。
“不行,先看!”予芙撅着嘴推開他,楊劭乾脆打橫強抱起心尖子:“我的重器這會兒就等不及,若一時憋死了,什麼宏圖偉願可都竹籃打水一場空。熬了這麼些年,咱們哪能再辜負如此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