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燕歸梁(四)
暗門驟然出現,予芙一下便失了重心,持劍的手拿不穩,眼看劍刃鋒利就要傷到她自己,情急之下楊劭毫不猶豫架起臂膀,硬生生用血肉去格擋。
龍泉劍“刺啦——”一下,將他的左臂劃開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頓時血流如注。
顧予芙卻捂住嘴,盯着暗室內呆住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那間暗室里,掛的都是她的畫像。
全是她。
有她嬌憨可愛,舉着糖人兒的樣子,有她豆蔻初綻,穿着春衫盪鞦韆的樣子,有她喜悅,有她沉靜,有她惱怒,有她悲切。
當中掛着的一幅,畫的是他們分別的最後一面,她倚在門上想哭又怕他放心不下,咬着唇強忍的樣子。
予芙悲從中來,五臟俱焚,扔了劍轉頭去看楊劭,才發現血已經染紅了他半邊衣袖。
“劭哥…我,我不是故意的。”她驚慌失措,忙用手去壓他的傷口,可那血根本止不住,不斷從指縫間洶湧滲出。
楊劭卻渾不在意,伸出手死死摟住她在懷裏,神色悲切又蒼涼:“不要走……萬般罪孽,皆是我做下的。你讓我等下輩子,倒不如殺了我…反正你不要我,我和死了…也沒多大區別。十年了,你真的不想我么…除了怨我恨我,你有沒有一點點…哪怕一點點想我…”
“劭哥,我好想你,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予芙再也忍不住,她抓着他的衣襟,埋首在他寬闊的胸膛里哭得像個孩子,“我每天日也盼夜也盼,想上天若垂憐,哪怕讓我遠遠再見你一面也好…我那時最怕爹怨我,可是…我骨子裏更怕自己是自作多情,其實你根本早已經忘了我…”
“怎麼會呢,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到的。”
楊劭臉色慘白,鮮血順着下垂的左臂不斷滴落,右手卻一下一下猶輕拍着她的背,他的世界裏彷彿只剩下她的眼淚是重要的,旁的痛與悲切再不值一提。
“有時候在戰場上,快扛不下去了,只要一想到你還在等我,就擁有了柳暗花明的勇氣和信念,你是我的畢生所求啊…”
“你怎麼這麼傻…要是找不到我呢?要是你找着我了,我已經被我爹嫁給崔家了呢?”予芙的嗓子都哭啞了,嗚咽也像是嘶喊。
“我傻?那你又為什麼拖到了二十四,卻還沒嫁給他?”楊劭捧着她的臉,強迫她看向自己。那雙杏眸里淚光閃閃,正倔強執着地望向他。
他明明已經是明國的攝政王了。
爹明明已經說了,他是仇人。
世人說他殺人如麻,世人還說,楊劭是亂世梟雄,仗劍要奪天下……
可她卻不願騙他,更不願騙她自己。
“我心裏都是你,又如何肯聽話,嫁給別人……”
她閉了眼,一句剖心如釋千斤。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楊劭低着頭去吻她,相思入骨,連泣音也悱惻,“你不願騙自己,又如何不知我同你始終是一樣的。”
楊劭當日便着人,用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傳令下去,赦免了安慶城所有的舊朝老臣及家眷,流放的可回原籍,為奴的官家贖身,以示明尊仁德,福澤眾生。
消息傳來,朝堂間霎時一片嘩然,明國眾臣也猜不透向來處事果斷,冷心冷情的攝政王怎麼突然改了心性。
與楊劭親近的大臣張逸舟、徐岳等人只是心中疑惑,並不多言,而如向來與楊劭不睦的梁固、馮京之流,則對此舉嗤之以鼻,直言他以往乾綱獨斷,殺人如芥,如今又假仁假義,其心可誅。
安慶坊間亦是一時眾說風雲,加之城中大戶李家,三天前被府右衛以大不敬的罪名連坐誅三族,定了秋後問斬,有好事者再聯想幾天前東市口耐人尋味的一幕,不禁添油加醋,編排出諸多故事:
有人說楊王風流成性,罪眷中有一女子國色天香,被府右衛看中以色獻主;
有人說被帶走的姑娘於攝政王有一飯之恩,他這是報恩;
有人說,攝政王意圖篡位,此舉不過是收買人心。
如此的流言蜚語多如牛毛,然而世人傳得再離譜,也絕沒人能想到,真相遠比他們所想更加不可思議。
五天,楊劭自從回府,就再也沒出過卧房一步。
那一日他為護着予芙受傷,傷口深可見骨。他脫了外袍,露出胸膛臂膀,予芙才發現楊劭歷戰之軀,刀疤箭傷大大小小十餘處,盤根錯節,一身上下竟沒有多少好皮肉。
她愣在當場,才止住沒多久的眼淚,隨即又噼里啪啦掉個不停。
楊劭又是尷尬又是心疼,忙笑着摟了她去哄:“都是舊傷了,男子留疤稀鬆平常,沒什麼可看的。好歹臉上乾淨,若是臉上也花了,你該要嫌劭哥丑了。”
“這些,都是怎麼來的?”予芙含着淚,手指溫柔地撫摸過那一條一條的虯然猙獰。
左肩上的那一處箭傷,應該是曾經洞穿肌骨的證明,若稍微再多些準頭,怕是他已沒機會與她坐在這兒打情罵俏。
她憂心烈烈,幾乎是埋怨他:“為了明國,你果真命都不要了……”
“不幸生於亂世,大丈夫帶三尺劍立不世功,又豈能惜得一身皮肉…但…不單單是為了大明。”
楊劭右手握住她的手,輕輕裹在自己掌心。
“說出來你別笑話劭哥,那時候怎麼找都找不到你,我萬念成灰,生和死,早就學會了看淡…”
“劭哥…”顧予芙從沒想過,楊劭對於她的感情,十年未曾磨洗分毫,甚至發酵得更為醇烈。
“但現在不一樣了,予芙,只要你不離開我,以後我保證一定惜命,絕不死在沙場上。”楊劭見她悲傷,賭咒發誓本是想寬慰她,予芙卻忙捂住他的唇,含淚苦笑道:“非又說這些死不死的……我先去找大夫給你看傷……”
“小傷而已,不必。”楊劭笑笑,當機立斷地拒絕。
他是有後顧之憂。
王府人多,傳出去難保沒人說閑話,如果再傳到朝中,哪怕只是被四衛知道了,予芙以後會成眾矢之的,便再難安生地留下。
楊劭忍着劇痛,編下諸多謊話,哄得予芙信了自己真沒事,而後在房中取幾方傷葯,咬着牙自己包紮了事。
顧予芙自責又心疼,這些天寸步不離地在他身邊照料。
楊劭自樂得她一門心思圍着自己轉,更隱憂她會因為父兄再次離開自己,非綁住她同吃同睡,甚至夜間也要框着她在懷裏才肯罷休。
他常常在午夜驚醒,摸着黑反覆確認一切並非黃粱美夢,將她摟得更緊后才能入睡。除了不肯她走,他對她幾乎百依百順,望着她的時候眷戀近痴,其間柔情綽態,不勝枚舉。
五天後,待傷勢稍緩,楊劭便鬧着要趕快昭告天下,娶她做王妃。
屋內炭火融融,一對情人兒各懷心事,依偎着坐在桌邊。
“你看咱們什麼時候拜堂?是十二好,還是十四好?”楊劭以行動不便為名,要予芙給他喂飯,卻仍不忘軟磨硬泡,要她趕緊答應婚事。
“這件事……以後再說吧……”予芙皺着愁眉,給他舀一勺湯。
她不是不想嫁給他……
世間萬人非卿,她此生本就只願與楊劭白頭偕老。她亦感激他一腔孤勇,十年命運糾纏,仍能初心不變。乃至如今重逢,他所做一切,仍無一不是為她考慮。
可……
現在的楊劭,早不是當年簡簡單單的劭哥,他殺伐天下,他手上人命無數,他是她立場的對立面。
“不行!你不嫁我,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守着你。”又一次被拒絕,楊劭屢敗屢戰,他纏起人來,活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你不答應,我飯也不吃了!”
“你!”予芙哭笑不得,眼前的這一位,看起來哪兒還有半點攝政王風度,“我也是怕……娶我,你會被別人指指點點。”
她捧着飯碗輕輕嘆一口氣,她這樣的罪眷,恐怕世家大夫以之作妾,都有不屑的。
“我倒要看看,誰敢?”楊劭挑了挑眉,臉上的倨傲難掩。
被磨得實在無法,予芙只得硬着頭皮低聲道:“即便你非要,我們……最好也別大張旗鼓。”
“悄悄的也成!只要你答應,怎麼樣都成!”楊劭的星眸霎時亮得如雪,得了這句承諾,他簡直心潮激蕩,“十二好,咱們十二就辦!”
予芙看着狂喜的楊劭,笑着笑着眼中就又蓄起了淚。
二月十二,楊劭一早就令人清了王府裡外的閑雜人等,四周肅清戒嚴。
等到了傍晚酉時,攝政王府常年緊閉的中門緩緩大開。
批紅執錦,楊劭挽緊了顧予芙的手,一道走過。
沒有任何排場,他們並肩跪在院子裏,朝天叩了三拜。
皇天在上,後土在下,俯仰山河,無愧於心。
只有極少數親隨和院子裏的丫頭小廝們,是他們的見證。
“予芙,你以後便真是我名正言順的夫人了。”楊劭的傷沒有好透,臉上沒多少血色,卻笑得得意忘形,執意要抱着她回去,“你不知道,我盼這一刻盼了多久。”
“劭哥,咱們既沒有父母之命,也沒有媒妁之言,只能算是一對私奔的亡命鴛鴦。”予芙把頭埋在他的懷裏輕聲道,“我怕得很。”
“有劭哥在,還有什麼可怕?”楊劭抱着她的手又更收緊了些,他嘴上說著不怕,其實他也怕。
他害怕的與她不同,他不怕世人責難,眾口鑠金,也不擔心歲月無情,磐石轉移。
他只怕,他願意守着她一生一世,可是終究哪一天,她還是要離他而去。
“我好怕這是一場夢,等到頭來,總歸要醒的。”楊劭已經抱着她進了卧房,多多少少知道下一刻要發生的事,予芙含羞帶臊,已經滿臉通紅,“你真的……不會後悔?”
“怎麼可能後悔?我那年去邊關,本就是為了和你生生世世。”他輕輕地放了她在鋪紅的錦被上,極盡溫柔,吻她的臉,她的唇,她的鎖骨…
予芙忽然就又想起了十年前那個七夕,少年的他在湖邊許諾三生,那個吻也是這樣虔誠。
她的鼻尖便有些酸了。
被子下壓着花生,蓮子,紅棗,桂圓…
夜色漸濃,春色旖旎…
一對紅燭,直燃到了天明。